白小云,原名蔡麗娟,1978年生,2002年開始在《雨花》《青春》《中華散文》《散文百家》《黃河文學》《北京晨報》《揚子晚報》《百花園》《安徽文學》等雜志發表小說、散文若干,部分作品被轉載收錄。
事情是孫滿自己對虞若寒說的。那天生意不是很好,孫滿坐在店鋪里,看外面白花花的雨簾子,這樣的天氣就是再懶的人也不愿出門尋飯吃的。小舟忙前忙后地,一手拿塊抹布,一手拿個拍子,晃來晃去,逆著光瞧見桌上一點油膩子,就趕上去擦半天,眼稍子瞥見一個小影子閃過,伸手啪的一下,一個蒼蠅落在地上。這雨下得,準備好的飯菜,放在桌上,凈惹蒼蠅。
孫滿說,你在這兒看著,我回去一下。
小舟沒聽見似的,光顧著擦桌子,要把桌子擦掉一層皮。
孫滿說,你得空休息會兒吧,擦那么干凈做啥,過一會兒來人了,還不是一蹭一桌油。
你都要走了,哪還有人來?人來了,我一個人哪招呼得過來?小舟喪氣地說。
孫滿從門背后找出把傘,用力撐開來,把三支角的斷口接好,又把皺成一團的傘布扯過來頂在尖角上,沖進雨里。地上噼里啪啦濺起一陣水花。
屋子里很安靜,孫滿一進門就聽到兩根細竹針碰頭穿過絨線的沙沙的聲音。
虞若寒果然穿著睡衣窩在沙發里織毛衣,今年上半年,她已經織了好幾套絨線衣褲了。
你做啥不開電視?孫滿問,他把雨傘撐在門口地上沿水,省得收起來打不開。
虞若寒不理睬他,專心致志研究絨線糾結的花式。沙發前的茶幾上放著一本圖案,她件件都要織不同的,粗棒子、細棒子、平針、螺紋底邊、狗牙邊……她織的衣服現在都已經成商品了,不少人愿意花錢請她織,還有人趕大老遠的路過來向她請教手法。每有人驚奇她的創造時,她總是很得意地安慰人家的大驚小怪:我也是閑著沒事做,要是你有這個心思,肯定比我織的好看多了。
虞若寒雖然有那么點不著不落的,但的確懂得持家,孫滿不知道怎么把話說出口,就跑進衛生間,看看洗衣機里的衣服洗了沒,洗衣機里只有幾件臟衣服,是虞若寒攢著的,湊多了用洗衣機一起滾,節省;又看看抽水馬桶刷了沒,干干凈凈的,浴缸里一木桶洗菜的水,攢著沖馬桶的。
他又進房間看看,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這年頭大家都不興疊被子了,厚塌塌的蓋被,只要四角一拉,一陣風穿進被子,再輕輕落下來,平整了,一放手,寬出的邊蕩到床沿下,顯得寬闊溫暖。可虞若寒還是喜歡疊被子,方方正正的,像一個小柜子一樣,靠在床背上,她根本不看電視、報紙上的形勢。
孫滿無事可做,心里慌里慌張的,從這個房間竄到那個房間,最后坐到她的對面,陪著她認紙上的花式。細密的格子里,有的地方畫叉有的地方畫圈有的地方空白。看不懂,真看不懂。他仔細湊著紙看半天,討好地說。窗外的雨嘩啦嘩啦吵罵一樣,豁出去似的響亮,他隱約看見不遠的樓下,那二十幾平方米的小飯店里,小舟坐在他剛才坐的收賬臺上。
他下定決心,早說早完工。他轉過身來,眼睛看著她的針線棒子,抖抖灑灑地說,若寒,跟你說個事兒。
若寒不回應。他像是得到了她的默許,或者像是懲罰對方對自己的無視,總之,他像被針尖戳了洞的氣球一樣,不顧一切地把那話釋放出去:我在外面有人了。
一年了。猶豫了一下,他又補充。
她好像沒有聽見,把一個袖籠子的三支針轉了一個方向,第四支針繼續穿刺,刺進去,退出來,拉回一根線,再送出一根線。織了一會兒,才抬起頭,問孫滿,你剛才說什么?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
孫滿說,你別著急,我是想,咱們離婚,好聚好散,我也不想虧待人家。他把那個姑娘喊做人家。
她手一顫,漏針了,探頭再看一下圖片上的細格子,仔細把漏掉的那處送回去。這花式講究得很,有的地方漏是故意的,是規律,虛出來的花紋交叉回環;有的地方卻萬萬漏不得,要不織出來的效果,明顯就是漏洞、缺陷,害了整件衣服。
孫滿說,你慢慢織,我先去店里了,小舟一個人看著呢,我不放心。
換好了套鞋,孫滿又回頭看了虞若寒一眼,說,我說的事兒,你好好想想,也不急。
孫滿一走,虞若寒就從沙發上彈起來,站在窗口看。十幾秒鐘后,一個矮個子男人穿著套鞋,撐著一把斷了三支角的雨傘從樓棟里出來,他跑得很快,拐了幾個彎,就消失了。
其實不用看,虞若寒知道這把傘底下的男人禿頭了,一身的油酸味,穿得也邋遢,沒幾件上臺面的衣裳。可是她就是想看看,他是怎樣的心肺,說出那樣的話就出門了,躲得倒是快,弄亂了她的心,撒腿就跑,都到了提離婚的地步了,還不把她當個人兒,一五一十地交代情況。她還想看看,這樣一個男人,到底好在什么地方,竟然也有“人家”和他相好。
他在雨里蹦蹦跳跳的樣子,竟然有點陌生。
如果是陌生人,看見他雨里的樣子,說不準倒會對他有點好感,雖然個子矮,也胖,但是到底容貌還是秀氣的,眉目里還有難得的真誠。虞若寒想,那個女人,到底喜歡他什么,她了解他的底細嗎?
虞若寒去箱子里,找結婚證書,上面有他倆的照片,肩并肩靠著。記得她梳著兩把小刷子,有一個好看的下巴,眼仁烏黑,但目光呆呆的,倒是他面帶微笑,傾身側靠在她的肩膀上,他那時的面容還真是俊朗。前幾年她還常翻出證書來看,橫過來、豎過來看,看看上面的兩個人是不是般配,樣子算不算夫妻相。
委屈,真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然輪得到他向她提出離婚。二十年前她二十歲,高中畢業,城鎮戶口;他只不過是一個初中生,在她爸爸的工廠做鉗工。農村出來的,見識少,別的師傅都不要他,指使他干個什么事,但凡涉及一點專業知識,都要費好多唾沫;而且個子還矮,拿工具、摘燈泡、掛檔位……只要和高度有關,想來也要比別人慢半拍,就是不慢,看那費勁的樣子,也讓人難受。倒是她爸喜歡他,收他做徒弟,這本來與虞若寒沒有關系,那時候虞若寒還不愛織毛衣,愛看書,看的都是癡男怨女的瓊瑤書,虞若寒喜歡的小伙子就藏在瓊瑤故事里,譬如陽光帥氣、紳士風度的男子凌康,會對那個瞎了眼睛依然美麗的女孩巧眉發出呼喊:“燃燒吧,火鳥!讓我陪你一起投入烈火,一起挨過燃燒的痛苦,一起燒成灰燼,一起重生,再一起飛向永恒!燃燒吧!火鳥。”看了好多遍,每看到這句話,她都要流著眼淚想半天心事。
她的眼里從來不曾有一個孫滿,矮小,滿臉農村人的木氣,仰頭看她時,那眼睛里流動的東西簡直像口水一樣叫人氣不打一處來。
可是,那個倔強的老鉗工,偏看上了小矮子,收他做了徒弟不算,還要他入贅到自己家做女婿。老鉗工苦口婆心地勸說虞若寒,對她不配合的態度非常不滿意,最后賭氣把她那些瓊瑤書都撕了。你不要做白日夢,這些故事把你教得連飯都不會吃了。他當著小矮子的面,把書扔進垃圾桶,書頁上馬上粘上了米粒、痰跡。
孫滿站在陰影里,自然不敢看她。她把所有的賬都算到了小矮子頭上,冷冷的目光射向他。
但她到底犟不過老鉗工的一場大病,嫁給了孫滿,隔年就生了虞孫南。
她懨懨地,拖著日漸臃腫的身體,為孩子折騰,為家務折騰,骨子里生著一場漫長的病,對孫滿的畢恭畢敬從來不屑一顧。因為長得比孫滿高,目光格外地不肯屈就,實在不得已要說話,都是看著他的額頭。
過了兩年工廠倒閉了,孫滿東奔西跑湊了點錢,開了一家小飯店,人家都喊他孫老板,但在虞若寒眼里,和鉗工沒什么兩樣,都是穿著工作服,滿身機油味變成了滿身雞油味,別的變化無非是頭發越來越少,肚子越來越大,越來越不愛說話了。真是想不到,這樣一個人,還有相好的。
即使有相好的,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提離婚,他欠她的,不知道嗎?
虞若寒一邊委屈著,一邊翻東西,那張結婚證書,有幾年沒翻了,竟然找不到。
她換掉睡衣,找出一件雨衣穿上,去找孫滿,要問他結婚證在哪兒,該不會急著離婚,把結婚證都先拿走了吧。
雨還是很大,噼里啪啦,她經過小買部的時候一不留神就進去了,也不買什么。老板娘是跟她學織毛衣的徒弟,虞若寒說,那個鉸鏈柱花紋學會了?
老板娘閑著,手指在玻璃柜臺上噠噠噠敲著節奏,聽虞若寒一問,才懶洋洋地從柜子底下把一堆毛線拿出來,說,你上次教過之后,我還沒有織過,這東西,嗨,我這人沒耐心伺候它。
這答案在虞若寒意料之內,這些人,心浮氣躁的,就是有時間,也沒耐心,哪能織成什么東西,都指望著給她錢讓她織。
老板娘說,剛才看見你家老頭子出去了,這么個大雨天,生意還那么好,真有本事。
虞若寒說,誰曉得,他要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我不操那閑心。
老板娘說,你看你,這命好的!享福命啊!
虞若寒想聽的就是這個,那些人怎么都以為她在享福,怎么都覺得孫滿有本事?今個又聽了一次,她很想知道是誰在犯糊涂。那些話聽起來都是發自肺腑的。有一晚,虞若寒在老板娘店里買東西,老板娘講到了她男人沒出息,手腳大,脾氣大,從來不曉得給她買點什么東西,說到痛心處竟然抽泣起來:還是你命好,你看你男人把你寵得,跟二奶似的,養在家里,什么都不讓干。
老板娘摸著她細長的手指說,這樣的手指不織毛衣,還能干什么?那些圖案,就活該是你織出來的,別人沒那命。
虞若寒愛聽這話,不是覺得驕傲,是覺得驚心,仿佛借別人的眼睛才會曉得自家男人身上的優點,而那優點即使經別人指點她還是睜大眼睛也看不出來的。
她就真的那么好命?那個孫滿就真的那么寵愛她?
虞若寒本來是要理直氣壯地去跟孫滿理論去的,結婚證書放哪去了?可是,走著走著,到了“虞美人飯店”附近,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不往前門走,卻往后門拐。站在后門口一人高處的小窗外,窗玻璃上糊滿了油膩,已經不透明,玻璃壞了一角,因為這地方不是門面,是后院,沒人注意,一直沒修沒堵。
透過那個破洞,她看見一號桌上面朝外坐著個小伙子,清清爽爽的白襯衫,好像閑極無聊,在排牌,賭今天的運勢。再仔細一看,小伙子變成了孫滿,那頭發那身段那木相都經不起推敲。是孫滿,她就知道了,那清清爽爽的襯衫,就是洗一百遍,送到鼻子底下一聞,還有油酸味。
老板,這衣服都濕透了,反正沒人來,我就洗了吧,掛了電風扇一吹,下午就干了。一個女孩子,細腰上扎著個飯兜,上下身兩截都圓鼓鼓的,她拎著孫滿的衣服說話,一口歡歡喜喜的外地音。
好,你隨便吧!孫滿說。虞若寒不曉得,這孫滿還挺有男人架子的,說話也不打結。
孫滿排牌的運氣好像不大好,他用力把牌往桌上一摔,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到水池邊上,看著女孩子。女孩子在水池里用力搓著孫滿的衣服,圓鼓鼓的胸在衣服里晃動著,知道孫滿在看她,勾著頭不出聲,水龍頭里流出嘩啦嘩啦的水,唱歌一樣填充了寂靜時光。
小舟,你歇會兒吧!衣服我拿回家用洗衣機一轉就可以了,還能脫水。男人沒話找話,人家衣服都已經洗了一半了。
反正沒事,拿回家洗也挺麻煩的,再說洗干凈了,往這抽屜里一放,需要時拿出來換也省力,那家里的衣服干干凈凈的,別沾油氣,嫂子喜歡。小舟說。
孫滿去消毒柜里拿出一只玻璃杯,倒上水,端著喝了口,依舊靠到墻上,看小舟一雙胳膊上下運動著,說,她就是愛干凈,一年到頭,在家都穿著睡衣,別的衣服不穿,說別的衣服都是出去沾灰塵的。我這衣服回去,是輪不到和她的衣服泡一塊兒洗的。
小舟不說話,手腳麻利地洗著,白細的手指上盛開著一堆堆的泡沫,那衣服上沾的油膩像皮膚上的皺紋、骨子里的惰性,洗來洗去,毛了、枯了、糙了、舊了,也難以洗出嶄新的味道。
孫滿看看手表,已經是下午一點鐘了,午飯時間過了,今天沒有來一個客人。這雨實在惱人,成心要把房子砸破似的,越下越起勁。他站起來說,看來沒人來了,把飯菜收拾下,我們吃飯!
小舟已經把衣服湊合著掛在配菜間的墻壁上,轉身去廚房拿了兩個現成的小菜出來,盛了兩碗飯,側身朝外面喊,要燒一個湯不?
不要了,省點力氣,忙起來也沒個休息的。孫滿坐在外面的餐桌上回答她。
倆人端了飯碗,面對面吃起來,孫滿把菜推到小舟前面說:我自己燒的菜,膩歪得很,也就吃個肚子不餓,你愛吃,你多吃點。
倆人不再說話,自顧自吃起來。過了會兒小舟又倒了一大杯開水來,給孫滿碗里也澆了點。孫滿說,這味道好,知道嗎?天下第一湯是什么做成的?皇帝爺吃得直喊香!
小舟一邊呼嚕呼嚕吃湯泡飯,一邊回答說,不知道,什么做的?
孫滿神秘地,帶著得意的表情說,就是鍋巴加開水,泡出來的湯。
虞若寒在后窗里看著,這是一個絕佳的位置,視野開闊又沒人能發現,還有屋檐略微地罩著她。她幾次想走,覺得偷窺太不適合自己,但是實在動不了自己的腳。人家安分守己地,沒有哪句話哪個動作不符合常理,但她就是覺得孫滿和這小舟有問題,你看他那男人派頭,竟然還說笑話,她怎么就不知道皇帝老爺喝湯的事。
吃完飯,小舟擦桌子洗碗,孫滿掃地整理桌椅,之后嘩啦一下把卷簾門拉下來,從配菜間門后拖出兩張折疊躺椅,打開放在桌子間的過道里,自己先躺著休息了。
隔著桌子的另一張躺椅,自然是小舟的了。
虞若寒兩腳粘著重重的泥,從后門處的花園里退出來,心里矛盾極了。看里面的場景,如果她不認識他們,簡直會以為他們是夫妻嘛。多像夫妻,有商有量的,彼此配合。想到夫妻,虞若寒更難受了,孫滿比她大一歲,已經四十一了,可是配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似乎也很般配。可她呢,四十歲,過去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鮮花插在牛糞上,想不到如今隔夜老牛糞竟然魅力煥發,還有鮮花想要插上去,而她這朵鮮花干了皺了,反倒配不上牛糞了。人家小店老板娘不都說了:你命好,嫁了個有出息、有良心的。言下之意是孫滿不嫌棄她,是她的福分,前世修來的。
他的那個相好是小舟嗎?
晚上,孫滿弄到十點多回家,按著以往,虞若寒是不管他的,頂多通知他太陽能熱水器里還有熱水,把衣服脫下來泡水里。可是今天,虞若寒卻熬不住要懷疑他——真是沒有道理,孫滿自己都承認有人了,她卻起了懷疑的心,這步驟完全沒必要。他一進門,換了鞋子還沒坐下,她就先發腔:這么晚回來,去她那里了?這么急,咱們還沒離婚呢!
孫滿愣了下,看墻上的鐘,時間并不比以前晚,說,哪有那力氣呢,八點多鐘來了三桌人,輪著炒菜,我一個人炒了四五十盤菜,他們又喝酒又吹牛,我和小舟一人一個水池洗碗,洗得腰酸腿疼的,沒力氣也沒空了。
苦了,心疼了,抱怨了?咋就沒空呢,你們不是天天都照面嗎,挺恩愛的嘛。虞若寒一口氣,像機關槍,也不曉得自己攻擊的目標到底在哪里,反正是他對不起她。
孫滿弓著腰,脫衣服準備洗澡。身體累得已經恨不得趴下了,但是他萬不敢帶著油煙躺在家里的任何一處地方,不是怕吵架,是怕虞若寒的眼神,怕慣了。
我想過了,你要離婚也行,先把結婚證拿出來給我看看。她跟進衛生間,大聲說。青春被你耗光了,你就想離,我就不信找不著一個比你好的,她心里在賭咒。
我拿結婚證做什么?他回答她。沒想到她這么爽快,一下午的時間就接受了離婚,即使知道他在外面有了人,也不在乎,他的卑微里陡然有了點怒氣和不平,多年淤積的血腫有了爆發的意思。
我要拿的是離婚證書,我拿結婚證書干什么?他重復說一次,對離婚證加了重音。
我知道你拿結婚證書做什么?你偷偷摸摸,搞野女人都搞了一年了,拿結婚證書要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我是猜不到的。她說。這個男人多么卑鄙,在她面前從來都溫柔地說話,如今竟然也敢話里面帶著諷刺,竟然也敢跟她說外面有人了,還一年了,還讓她不要著急。她不急,不,她急,急著離婚去跟別人結婚。
等孫滿從衛生間里洗完澡出來,虞若寒一看他的樣子,就想哭,你看這人,一輩子改不掉鄉下人的習慣,穿著三角短褲就出來了。睡衣睡褲曉得穿不?就是這樣一個人,當年逼著她結婚,現在她鮮花變成干花了,他又有了相好的,要和她離婚。
這么大的肚子,行動起來還方便不,那女子倒也喜歡?她把睡衣睡褲迎面摔到他臉上,惡氣地問他。她與他已經有半年沒有床上那些糾纏的事情了。
好使得很嘞!他把睡衣睡褲往邊上一扔,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手抱在腦勺后面,入夢了一樣。
簡直反了,有了野女人膽子大了?她憤恨地站在床前看著這沒良心的人,活該她倒霉遇到他,那個老鉗工地下有知就出來看看這個好女婿。她看著他,目光順著他閉緊的雙眼,往下移到肚子上,不由地看到他的私處,畏畏縮縮一團,不知道和那女子快活過多少回了,回到家里總是這個樣子。想到這里,虞若寒更恨了,他在床上奮勇的時候,真是御浪的漢子,沖刺搏擊,使盡萬般能量,讓她快活。那些年,也是順了這點意思,覺得他還像個男人,對他有點留戀,特別是聽別個婦女說誰家男人不行的時候。如今,他這點意思都留給別人了,這個人真是讓她沒念想了,從里到外。
他似乎睡著了,愜意地裸著自己各處的線條,包括穿著三角短褲的襠部。
她沖進廚房間,拼命翻,弄出極大的聲音,每一個東西,塑料袋、打火機、吸管、勺子碰到她的手,都要被她摔出去。這世道太不公平了,老天不長眼睛,她委屈自己將就這個男人,卻要被他拋棄,她要教他看看,她不是好欺負的。她終于翻出一把剪刀。
她拿了剪刀,一路大聲地跑,她要他聽見,做出抵抗,她把握不住自己的尺度了,她要是今天不下這手,反教他看不起,以后就沒有權利再去發火了,只能隨他稱心地討小老婆去了。
她需要一個勸架的人,可是她一路聲勢浩大地跑到床前,他已經睡熟了。她顫抖著雙手,內心發生激烈的沖突,剪,不剪,剪,不剪。
安靜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人見證自己的戰斗。
她站近到貼著他的身,拉下他的短褲,剪刀展開兩條鋒利的刃口,把那堆東西夾在中間,體內憤怒的電流從心臟傳送到她的大拇指和中指上,壓迫她向里發力。
他鼾聲大作。
她迅速做出決定,把東西都收拾好,錢一分也不給他留下,這么多年他的錢全在她這兒存著呢。她帶了幾身睡衣褲,帶了兩股毛線。
這個畫面有點熟悉,當年為了逃婚,她帶著幾件睡衣,帶著幾本瓊瑤書,半夜出了門。
去哪里?出了門,站在樓下的空地上,看著雨后微濕的地面,她才發現她的決定太不周全,連個逃命的地方都沒有。有些女人,即使做了妻子母親,擔當了家務,還是擺脫不了女孩的心態——有單純不切實際的夢想。她現在站在黑夜的空曠地里,總算明白一點狀況了:她從小只有那個已經過世的老鉗工爸爸,年輕的時候看瓊瑤書看多了,沒顧得上交幾個要好的朋友。結婚后,發展了織毛衣的興趣,開始十幾年還在廠里上班,后來工廠不行了,孫滿開了飯店,她就出來幫孫滿做下手,再后來兒子上中學,她便專門負責管兒子,閑賦在家了,沒有同事沒有知己。
但無論如何,是要拿出點姿態來的,如果自己被欺凌成這個樣子,還好聲好氣地回去,豈不是扇自己耳光。況且,在這之前,她在那些毛衣里織進去的想象盡是些離婚的場面,如今不是得到機會了嗎,可以學瓊瑤片里的女子滿腹委屈,歇斯底里一番,逃去海邊,一步步深入冷水,或者站在山崖上傷心欲絕,或者在狂風暴雨里奔跑。她拎著包裹,朝夜心里走去,她沒有走過夜路,幾步路走得心驚膽戰,夜晚的安靜使一點點聲音都被放大,帶著回音,仿佛一陣腳步追蹤著她,回身一看,是風,是貓,或者是幾片葉子淅淅嘩嘩,或者是一個樓上的人影。
坐在路燈下。有一個男人,喝了點酒,光著膀子晃到她眼前,噴著酒氣,低下身仔細看她,眼睛里有條晃動的小蛇,問她,多少錢?
她心慌地擺出良家婦女的架勢,撕裂了聲音吼他:滾!
一手匆忙捂住包裹,躲到樓房的陰影里。
陰影里似乎除了有她,還有許多別的活物,它們鬧出動靜,■■■■,老鼠、瓢蟲、蛇、野狗還是它們的目光?她抱著包裹,落在黑暗里紋絲不動,包裹里面有她的身家性命,孫滿開小飯店七八年的積蓄。
坐在臺階上,挨到半夜,她忽然明白一個道理,一切都如劇本,孤獨、尋覓、絕望,落魄的表情都準備好了,惟獨找不到那個理想的人在關鍵時刻沖出來拯救她。她等的那個人一路尋找,從遠處奔跑過來,黑暗里的影子由遠及近,站到她面前,她一看,是孫滿,也只有他。
虞若寒一夢醒來,自己坐在墻角落里,天已經墨黑,連顆星子都沒有了,眼前并沒有孫滿,現在他一定還酣睡在夢里。他是這樣的,沒有玩笑,沒有娛樂,晚上回家,稍微放松一下就是長長的覺,一口氣要睡到五點多鐘才醒,然后去菜場進貨。
估摸這個時間,兩三點吧,想到時間,虞若寒才想起,自己跑得著急,連手機都沒拿。不曉得他醒了,是不是要打她電話。糟了,手機好久沒用,電沒了,打不通,恐怕他會以為她遇到不測了。都要離婚了,活該他著急,急死了才好!也說不定他會快活得很。
虞若寒心神不定,猶豫著住進了一家旅店,不去旅店她真是無家可歸了。
半夜,隔壁房間里有了搏斗的聲音,喘息聲,公獸母獸的尖叫。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亮,虞若寒看見一老一小從隔壁房間出來,男子衣冠楚楚,有滿頭溫善的白發,與野獸無關,女子仿佛是男人的女兒,嬌小貼心。這個世界,幾日不見,全是顛三倒四的鏡頭。
虞若寒百無聊賴,趴在窗口看,街上走著一對對男女,她心里想著孫滿會不會給自己打電話,會不會著急。真好,沒帶手機倒幫了她,幫助她堅定了不聯系他的念頭,他若以為她想不開,會鬧人命,該急成什么樣子!二十年前,她離家出走,沒走多遠,就是站在樓頂上,他以為她要自殺,幾乎是跪著求她下來的。她到底跟他回去了,心里雖然不平,但找不到自殺的理由,且那時他是惟一一個在意她生死的男子——他奪取了別人的機會也說不定。總之,手牽著手,恨不能盡,又有些伴著失望的暖心。
下樓吃飯,虞若寒看見那對老少,面對面吃飯,保持著端莊有禮的距離,偶爾說句笑話,也笑得恰到好處。她不由憤怒起來,孫滿與小舟面對面吃飯,那份距離,清水一樣,又分明很親近,不曉得藏著多少東西。這些年開了飯店,他幾乎都在外面吃飯,偶爾和她一起吃,也是很嚴肅,說話從無幽默可言。
躺回房間,拿出毛線,準備織毛衣。自打生了孩子,除了料理家務,幫孫滿看管錢財之外,她就是織毛衣。起初只是懷念瓊瑤書,凌康和巧眉都愛穿毛衣,毛衣里藏著情人的溫暖,埋頭扎在里面,聞到的是陽光、汗水的味道。織毛衣的時候,她的腦海里盛開著許多畫面,離婚的,結婚的,戀愛的,奔跑擁抱的,流淚分離的……一段毛線織完,舒坦了,生命按著自己的設計盛開了一遍。有時晚上睡不著,覺得身上有一處癢,找不到地兒去撓,不曉得怎么回事,后來發現是毛衣沒織。就這樣,她上癮了。
另一樣結婚前就上癮了,穿睡衣,不曉得被老鉗工說過多少回——作腔勢,哪樣衣服穿著不能睡覺?非要穿睡衣,費錢費時,看著也不順眼,過日子耍花腔子。這還成了她嫁孫滿的理由,老鉗工說,我眼拙都看出來了,你這樣鬧不明白日子的女子,就該嫁孫滿這樣的人,厚道。
虞若寒把睡衣拿出來,真絲的。厚道的孫滿從不穿真絲的睡衣,說牽扯得難受,但她買,他由著她,這是她做姑娘時候的一點高雅念想。她的高雅理論很多,譬如睡衣,不同的季節不同的布料和款式,都有不同講究,但有一點不變,睡衣在家以外的地方穿,不但不雅反而俗氣。今天在這里睡衣就穿不上身,旅店里的床單洗得僵硬毛白,令人懷疑,多少人的身體在上面翻滾過。她不安心讓睡衣落在這種地方,家里的床單墊背全經過她的手清洗,無論將自己放到哪里都適宜。
毛衣起了一個頭,就織不下去了,那些順手而來的花式混亂成一片。這個地方,有曼黃璀璨的燈光,能看見沿街熱鬧的風景,可是就不能安心地做夢。怪了,心心念念想的,倒是那個早想離開的家,也不曉得孫滿急沒急。他不急,她便終于可以狠心離婚了,說出來,都是他不忠,可是,她到底還是希望他急。
看墻上的鐘,已經中午了,孫滿的店今天開了么?她跑了,他會不會報案?跑出來了,就要好好逍遙,他不是還有女人么!她又勸自己。虞若寒伏在胳膊上看窗外的男女,有了念想去注意,發現和孫滿年紀差不多的人滿街都是,有的禿頭了,有的太肥胖,有的干癟得不像個男人,有的臉相不爭氣,個別長得體面的又穿得很花哨,倒也沒見幾個比他順眼的。
呆到下午,虞若寒熬不下去了。這樣的男人離了是好事,省得這么在思想里折騰,再說該出家門的人不是她,應該是他。她勸慰好自己,毅然拎起東西,回家。
已經是中秋了,天漸漸涼下來,虞若寒換上了棉布長袖睡衣,窩在沙發里,織毛衣。但是心思明顯散了,不能聚攏起來順著思路走,就像毛衣的花紋,織出來的總不是自己想要的美。孫滿瘦了,也不跟她鬧,向法院遞了離婚申請書。
申請的理由是感情不合。
是不合,結婚二十年,虞若寒一直找不到和他結婚的理由,骨子里怠慢他,最活潑的時候也就是在床上,隱忍著某種遙遠的思念,沉沉地歡呼,有時候還要歡呼出眼淚。
可是現在,他要和她離婚了,她卻一直找不到和他離婚的理由。她還在怠慢他,不愿同他多說一句話,像小孩子一樣賭咒,對方不主動把笑臉遞給她,輕輕拂她的肩膀,問她怎么了,她絕對不遷就對方。
別的女子他到底是沒有,他說了,那是為了氣她,為了讓她同意離婚。那到底為什么要離婚呢?孫滿反問虞若寒,你不曉得嗎,你不是一直想離婚嗎,你那個相好的等你到現在也不容易,現在虞孫南大了,上大學了,我們可以離了。原來,他不是不曉得她的心思,竟容忍她有相好的。虞若寒想起這二十年里自己對他的臉面,不由后悔,也微微心疼,他畢竟并沒有欠自己什么,自己不知搭錯了哪根筋,其實也并沒有愛上什么人。
從提出離婚開始,他換了個人似的,自說自話,語氣也順暢了,不再思量虞若寒的感受了。
虞若寒一口咬定,我曉得?我不曉得!
孫滿說,不曉得就不曉得,反正非離不可了,離婚了我自由,你也自由。
虞若寒心痛了下,說,年輕的時候沒離,二十年了,老了倒扮俏,你就作吧!
虞若寒說的是心里話,她找不到離婚的理由,但心里面也沒有不離的理由,從前那些很分明的道理一條一杠地壓在心里,現在糊涂了,想不起來。跑出去一夜回來,心思忽地變了,就是不想離。
她現在才知道,孫滿是這樣一個鐵心腸的人,定了主意,非要拿下,比如當年盤人家的店面,虞若寒一邊替他腆著臉向親戚借了許多錢,一邊厲色告訴他這么做叫人家鄙視,他一聲不吭,不改心思。
那些年,我為你四處求告,你在廠里那會兒,怕耽擱你評工隊小組長,我流產了也不麻煩你,你都忘了?她的語氣里燃著哀怨之火,二十年來自己的苦楚付出都歷歷在目了。
哪個人家的女子不貼男人的心,就你苦得要常常落淚?你倒是說說,這近十年,我哪一點虧待了你?錢都交給你,也不要你吃飯店里熱烘冷凍的苦,在家里供著!他干脆利落地答她。
她一時間無話可說,的確她是好命,“二奶”似的不需操勞很多年了。
她想恨他,卻又溫溫軟軟的,恨不起來,他不是發家致富的陳世美,她心里反倒有點驚喜。驚喜是從他提出離婚開始的,像小飛蟲一樣,在她心里一點一點地扇忽翅膀,使她的心毛絨絨的了。因那個隱形的女子愛上她家的老孫,為了他顛破道德、背叛世俗,她開始對他刮目相看。其實他也不矮,不猥瑣,應付世界的能力要比她強多了,只是比故事里的男主角少了一張帥氣的面孔和傲人的家底。被告知要離婚了,她才看到,那許多缺點,其實里面并不殘缺什么。
怎么能這樣想,她恨自己背叛了仇恨。她是不服輸的,當年背叛了愛情的理想,她就一直在和自己較勁,拿孫滿出氣。
這種糾纏就是命數,我和你的緣分。她心里和老孫說。
去樓下拿報紙,信箱里有一封信。他們家的信箱是為報紙專設的。
虞若寒好奇地把信在手里掂了掂,挺沉。
把封口一點點剪開,她看見有一份報紙,看來是廣告。
她把報紙展開,現在連性病治療都喜歡用報紙做,加上一些人那方面的情感故事,塞到居民信箱里。她這樣想,閑極無聊,那些故事倒也可以看看。
但當她把目光落到圖片上的時候,她呆住了,仔細又看,凝神到圖片里面,眼神變得柔軟癡情,閃著淚光,像瓊瑤故事里的女主角。
好久,才從回憶里醒來,她輕輕折起報紙,顧不得換下睡衣褲,就沖出樓去,她要把報紙給孫滿看看。
她找到了不離婚的理由。該死的老頭子,沒事離什么婚!
這一輯報紙編發了一組“那些歷經歲月的愛情”的主題文章和照片。
半張報紙上印著三張結婚證書,三代人的。
中間的結婚證,顏色泛黃,中間寫著“自愿結婚”,照片上一個青澀的姑娘,梳著兩把小刷子,有一個好看的下巴,眼仁烏黑,目光呆呆地望向遠方,她的左邊,一個清瘦俊朗的小伙子,面帶微笑,傾身側靠在她的肩膀上。
照片下面配有一段話:
我的爸爸媽媽八十年代中期結婚,他們一路攙扶,度過了許多艱難的歲月;一路互相照顧體諒,沒有說過一句傷害對方的話;他們這一輩子沒有風花雪月的浪漫,沒有對對方說過一個愛字,只是為對方為生活付出自己。這種沉默不言的愛,將鼓勵我把人生之路走好。
供稿:虞孫南
是的,孩子說得多好,她不能離婚!她穿著睡衣在路上飛奔,光華閃閃,所有被她挑剔剩下的記憶都回來了,仿佛一只傳說中的火鳥在陽光里飛翔,溫暖、幸福、不可摧毀!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