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發強,教師,1975年生。在《特區文學》《邊疆文學》《滇池》《廣西文學》《佛山文藝》《青年作家》《浙江作家》《詩歌月刊》《歲月》《遼河》《少年文藝》《文學港》等數十家刊物發表小說、散文三十余萬字,詩歌近兩百首。作品入選多種選本,有短文被《讀者》《青年文摘》等多次轉載。
一
十九歲我中師畢業,在一個叫田壩的村子教書。田壩有山有水,有成片的梯田,出產稻米和小麥,還有各種蔬菜和水果,在我們縣的鄉下,算得上是好地方了。對于我的工作地點,母親極滿意,因為我的外公家就在那里。外公已經八十多歲了,只有一個繼子給他養老送終。那個舅舅的孝道雖然不錯,可是母親說我在那里,可以多個照應。我于是干脆住在外公家,工作之外,偶爾照顧外公的飲食起居。外公雖說老了,卻是個健談的人,常跟我提起母親從前的事。當提及父親的時候,外公說,你爸爸當年是個騙子,他騙我,也騙你媽。說這話的時候,外公笑起來。我看得出,在外公的心里,一切都是過眼云煙了。關于外公、母親和父親的事情,母親從前也曾絮絮叨叨說過一些,可是她從來沒有說過父親是騙子。母親說,人這輩子,咋活都是活。
外公的一生很是曲折,有很多故事。簡略地說,他年輕時是個煙鬼,每天手不離煙槍。解放后,政府強制戒煙,他才戒了鴉片。他積極擁護新政府,參與了剿匪,后來在生產隊當隊長。他殺過土匪,斗過地主,掃過牛鬼蛇神,在田壩是個有名的人物。母親說外公的命硬,克妻克子。我的大外婆生了三胎,可是都沒活到一歲就全部夭折。一九四八年,大外婆病死。大外婆剛下土幾天,外公就取了我外婆。我外婆生了七八個,可最終只有母親活下來。母親占長,很喜歡孩子,她從五六歲起,就帶她的弟弟妹妹玩。她常常背著他們在田埂上玩耍,抓田雞烤給他們吃。可是那些小生命也都先后夭折。我有個小舅舅,長到了三歲,母親喜歡得很,每天都要背他。一天下午母親放學回家,見小舅舅被放在門板上,緊閉著眼睛。木匠做了一個小匣子,外公正要把小舅舅放進去。母親大哭著撲過去,阻止外公把已斷氣的小舅舅裝進匣子。外公扯開母親,可是母親趁他進屋拿東西的間隙,抱起小舅舅的尸體,一把背在背上,轉身就朝院墻外跑。外公見了,追出去,把小舅舅的尸體搶下來,給了母親一耳光。
母親說她已記不得自己在那些年背過多少我的舅舅和姨娘,可是他們沒有一個長大成人。她常常看見她的弟弟妹妹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不在了。村后有個深不見底的山洞,叫萬人坑,那些小小的尸體被外公用破席包裹起來,提去扔進萬人坑,惟一有墳墓的,就是那個小舅舅,他是外公的活得最長的兒子。我在田壩教書的時候,有一回母親去看外公,我們說起這些事,母親特意帶我去看小舅舅的墳。我們看見那座小小的墳墓早已經被雜草和灌木遮住,只隱隱在縫隙間露出幾塊長滿青苔的石頭。
外公做夢都想有兒子,可我的外婆們不爭氣,生下的兒子都是短命鬼,只活下我的母親,卻繼不了香火。沒有兒子的人,無論有多大本事,在那時的鄉下,最終只能得到一個“孤寡”的稱呼。因此,那些年子嗣的事情一直糾結著外公的心。
我母親的腿有點輕微的瘸。可是并非天生的,她的腿受傷時,我已經七八歲,能記得個大概了。很多人都說母親從前長得好看,即使是現在,透過她蒼老的容顏,也能夠想象出她當年那張好看的臉。有一回我的妻子葉倩倩說,當年咱媽一定是個美人。我說,那還用說,咱媽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當年,母親應該成為一名醫生的,最終卻當了農民。十五歲的時候她在田壩大隊的小學讀五年級,畢業時,公社要在隊上選兩個學生去縣里參加鄉村醫生培訓。外公是生產隊長,給了母親一個名額,而另一個,給了母親的同學、同一生產隊的付小華。就在母親準備去縣里參加培訓的時候,付小華家卻請媒人來咬母親的耳朵了。咬耳朵是鄉下的俗語,意思是提親。外公很爽快地答應了,并且告訴了母親。母親自然知道自己最終是要嫁人的,也沒啥想法,那時十五六歲的姑娘,差不多都找到婆家了。可是付小華是她同學,去縣里培訓,兩人還是同學,母親一想到這個就害羞得要命,因此放棄了去縣里培訓的機會。外公見母親死活不去參加培訓,只好作罷,把名額給了別人。
母親于是開始參加生產勞動。外婆又生了幾胎,最終那些孩子都沒能長大成人。母親含著淚,跟外公一起,把那些死嬰扔進萬人坑。
付小華在縣里培訓三個月之后回到大隊,當了醫生。可是他與母親的親事卻有始無終。這倒并非因為他當了醫生眼光就高了,而是外公要付小華上門當女婿。在女方家當上門女婿,這是鄉下的光棍漢萬不得已才選擇的路,付小華一家自然不答應,因此,這門親事便告吹了。
我在田壩教書的時候,見過那個付小華。他在鄉服務站當醫生,老態龍鐘的,一雙手細嫩白皙,不像我父親的手,粗糙如樹皮。雖說人長得富態,可是我慶幸母親沒嫁給他,否則,這世上就沒有我了。
付小華家退親后,雖然也時有媒人登門到我外公家說親,可是外公開出的必須上門當女婿的條件讓很多人家難以接受,因此母親的親事便一擱再擱。有幾個倒是愿意倒插門,可都是上了把年紀的齷齪漢,媒婆一提起來,就被外公拒絕了。因此,母親到二十二歲才出嫁。
母親與父親的相遇始于偶然。母親說那天是中秋節,晚上的月亮很圓很亮,母親吃完飯,見水缸里的水不多了,就出去挑水,在小路上碰到一個穿著中山裝、肩上掛著個帆布包的年輕人。年輕人后來成了我的父親。母親瞅了他一眼,見他長得英俊,看穿著,似乎是個干部。母親看父親的時候,父親也微笑著看她,并且與她打招呼:天都黑了,還挑水呀?母親感到臉上火辣辣的,閃身從父親旁邊過去了。一路走著,心里在胡亂猜測。
兩天后的中午,母親從地里回來,發現在挑水途中見到的那個年輕人出現在了家里。陪他來的,還有大隊支書。母親不好意思,拿把鐮刀,借故出門去了,直到天黑才回家。外婆告訴母親,年輕人叫李龍科,在賢達公社的供銷社當干部,老家在羅莆公社的麥地大隊,他是來提親的,媒人就是田壩大隊的支書。外婆說她和外公已經答應了,年輕人也愿意上門當女婿。母親心里惶惶的,知道自己就要嫁人了。雖然村里跟自己同齡的姑娘們都嫁了人并有了孩子,可是想到自己就要嫁給那個穿中山裝背帆布包的年輕人,母親還是覺得太突然。
幾天后父親又來到外公家。這一次他背了一大背籮禮品,酒、罐頭、餅干、面條,還有一塊肉,都是那時鄉下的稀缺物。父親漸漸成了外公家的常客。從羅莆公社到賢達公社,外公家恰好順路。父親每次經過,必然要進外公家坐坐,而且總是帶著禮品,有時還會挑起水桶,把外公家的木水缸裝滿。外公和外婆已經把父親當成了女婿,他們偶爾在母親面前對父親有意無意的夸贊讓母親的臉羞得通紅。不過也許是父親經常在母親面前晃的緣故,母親也漸漸習慣和接納了父親,可是并不大跟他說話,她總覺得不好意思。母親對我們說起這事的時候,蒼老的臉上呈現出緋紅,依舊顯得靦腆,仿佛回到了從前。
有一天父親對外公外婆說,他想帶母親到他家去,跟他的家里人見見面。外公外婆同意了,于是找人翻皇歷,看好了日子。母親本不好意思,可是媳婦遲早也要見公婆的,只得收拾收拾,在那個當媒人的大隊支書的陪同下,朝四十里外的羅莆走去。一路上,母親打著傘,低著頭,跟在支書和父親的后面,聽他們談論一些她聽不懂的大隊和公社里的事情。十里不同天,母親感覺自己一直在爬坡,汗水不斷從額頭上浸出來,可是空氣卻逐漸涼爽。長滿松樹的山丘一個個在母親面前出現,泥土的顏色也由紅褐變為金黃。不再負重的玉米稈早已干枯,在一九七○年深秋的微風中摩擦出沙沙的聲響。母親的心似乎也被干枯的玉米稈擦得忐忑作響,沙,沙。
到羅莆公社麥地大隊的時候已是傍晚。母親來到那間竹草房門前,看見很多人站在門口用新奇的眼神瞧著她,那些人的臉被夕陽輝映成金黃的顏色。有人洗碗,有人拉桌子,院壩里燃起幾堆煤炭火,硫磺的氣息讓母親打了兩個噴嚏。那時候母親沒有意識到,從此之后,她的鼻息里一輩子都將充斥著那種氣味。婦女們很快圍過來,親熱地拉著母親的手問長問短。母親被安排在一間收拾整齊的臥房,幾個婦人七嘴八舌地夸贊著母親的漂亮賢惠和父親的熱情厚道。母親局促地坐在床上,紅著臉,目光怔怔地看著牡丹花被面和白色的蚊帳,偶爾搭句話。父親在外面招呼客人,裝煙倒茶,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起初母親覺得不自在,可是她很快就熟悉了這個屋子里的氣息。
天入夜的時候,外面響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當時母親根本沒有去想為什么要放鞭炮,后來她才知道,她迷迷糊糊鉆進了父親設置的圈套。父親本答應過外公要做上門女婿的,可是,在父親和那個當支書的媒人的合謀下,母親到父親家那一晚,就成為她始料未及的新婚之夜。那晚陪母親說話的婦女們一個個相繼離開,最后只剩下母親孤零零地坐在那間屋子的床上。客人散盡,母親正打算上床歇息,父親推開了門。那是一道簡單的木門,簡單到連門閂也沒有。母親驚慌失措。
那個夜晚改變了母親固有的想法。之前在她的思維里,自己是要在娘家伺候二老一輩子的,可是父親的甜言蜜語像印著牡丹花的被子一般溫暖地蓋在了她的心上。父親說,他是吃公家飯的人,雖然老家在農村,可是自己的工作地點遲早會換,他要調到縣上,甚至地區,上門當女婿,就把自己的前程給毀了。等工作穩定后,他會把母親接去,把母親的父母接去,一家人在城里生活。母親沒去過城里,盡管父親費盡口舌描摹著城市的五顏六色,可是她也只是霧里看花。重要的是,在那個夜晚,母親把自己交給了父親,父親成為了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個人。母親決定不再回去。與父親有過肌膚之親之后,她已經羞于回去。母親擔心我的外公不同意她嫁出去,可是父親說,一切都包在他身上,只要母親不主動跑回去,他就有辦法。
母親不知道父親是怎樣說動我的外公外婆,使他們心甘情愿把自己惟一的女兒嫁到這個叫麥地的小村子的。名字叫麥地,可是這里海拔高得出奇,每年都有兩三個月大雪封山的日子,土地里并不長麥子,最高級的糧食只是玉米和土豆。而且,令母親想不到的是,之后的好幾年時間,她竟連玉米飯與土豆都吃不上。
母親和父親結婚后的一年里,外公都沒有到過我們家。母親知道外公是礙于面子。外公要招女婿上門的話已經傳出去多年了,最終他的想法卻成為泡影。父親依舊不時到外公家坐坐,并且一如既往地給外公送去那些年緊缺又時興的物品。母親偶爾也會跟父親去父親工作的地方,在那里住上一宿,然后匆匆趕回自己的新家。我爺爺早亡,父親占長,二叔在部隊當兵,小的兩個叔叔在學校讀書,家里只有奶奶一人,母親要回去跟奶奶一起掙工分。經過外公家的時候,她也只是匆匆為外公外婆挑兩擔水倒進水缸里,或者到路邊割些草扔進豬圈,飯也不吃便往回趕。
就在母親嫁到麥地的第二年,我的外婆得了一種奇怪的病,臥床半月之后死了。外公已經年近六十歲,母親說把他接到麥地來跟她一起生活,可是外公當即拒絕了。外公托媒人四處說媒,最終把我的最后一個外婆娶回了家。那個外婆四十多歲,帶著一個男孩,外公重新給那個男孩取了個名字,以便繼承香火。可是,這最后一個外婆在我上初中的時候就病故了,死在了外公的前面。
你外公命硬。母親平靜地說,你三個外婆都死在了他前面。
二
我在田壩教書時,除了工作和照顧外公,業余愛好就是寫小說,并且還在雜志上發表了幾篇,在縣里有了點小名氣。我轉正那年,外公無疾而終。我正悲傷的時候,工作有了變化。縣史志辦的楊叔叔點名要我去他們單位,因此我被借調到史志辦工作,開始了新的生活。楊叔叔當年跟我父親一起在武裝部共過事,兩人是好朋友,閑暇的時候,我們聊得最多的就是我父親。現在楊叔叔坐在辦公室里領國家工資,父親當年卻因為私藏鴉片被開除了黨籍和公職,如今只能在鄉下當農民。因此我對楊叔叔說,人生如棋,一錯全錯。楊叔叔嘿嘿地笑。楊叔叔是個開朗的人,一點也不服老,而我那時年輕,人也活潑,跟他很快成了忘年交。有時候我開他的玩笑,他也不當真,因此,辦公室里常常會有我們一老一少愉快的笑聲。
有一天我問起那坨鴉片煙的事情。楊叔叔愕然了,說什么鴉片煙?
我說我爸爸不是因為藏有一坨鴉片才被開除黨籍和公職的嗎?
楊叔叔愈加愕然了,說,你聽誰說的?
我說,我媽。
楊叔叔笑了,說,你爸爸啊,哈哈哈……
楊叔叔笑完就沒有了下文。我糊涂了,說你笑什么,莫非那坨鴉片里還隱藏著秘密?
楊叔叔卻不說了,站起來整理辦公桌上的資料。看楊叔叔的表情,加上一些隱隱約約的記憶,我知道關于父親被開除的事情,個中定有隱情,于是纏著他,非要他跟我說。并且許諾他,下一次回我們麥地老家的時候,一定給他帶一把我父親種的葉子煙來。楊叔叔拗不過我,終于道出了實情。
破壞軍婚。楊叔叔又笑了,說,你爸爸膽子也真夠大,居然敢跟武裝部長的老婆通奸,結果,被武裝部長帶著幾個人去,當場抓了個正著。
這個事情我似乎模糊地聽人說過,然而母親說那是別人造謠誣蔑父親的。可是如今從楊叔叔嘴里說出來,我卻又有幾分相信了。我說,那為什么這么大的事情,知道的人竟然不多呢?
楊叔叔說,誰敢說?你爸睡的是武裝部長的老婆!你知道我們部長后來做什么了嗎?人家當了行署副專員!
我伸了伸舌頭。
哥哥出世的第二年,父親調進了縣武裝部。可是到縣里還不到半年,父親就出了事。父親的工作丟了。父親回家后是這樣告訴母親的:爺爺在解放前留下一坨鴉片,父親一直保存著,結果被人揭發了,父親被開除了黨籍和公職。后來母親多少聽到一些傳言,可是這些傳言與父親的說法大相徑庭。
給母親透露消息的人是我們麥地張大友的老婆田麥香。母親多年后告訴我這些事情的時候說,田麥香是個騷女人,她的話比茅廁里的屎還臭。那天田麥香在我們家大門口納鞋底,母親在屋檐下梳頭。母親穿著天藍色的衣裳,做衣服的布是父親帶回家的。父親之前在供銷社,有好的布料就給母親帶回來幾匹,因此那時母親是麥地穿得最漂亮的女人。田麥香常常來我們家,母親偶爾會送她點花邊布,她對母親羨慕得不得了。母親長長的頭發瀑布一樣披下來,在屋檐下的陽光里閃閃發光。
你的頭發真好。田麥香說。
可是討人厭,每天都要梳。母親說。
他大伯還沒回來呀?真是有本事的人,工作沒了,可是出門找副業,也像個公家人一樣。田麥香羨慕地說。
哪有!母親說,好日子他不曉得過,為一坨該死的鴉片煙,硬把一個公家給的飯碗打破了。現在明說是出去找副業,可是沒見他拿一分錢回來,我們家在隊上這幾年都超支,人家分紅,我家就分一屁股賬!
嫂……田麥香吞吞吐吐地說,我聽到有人說,他大伯被開除不是因為鴉片煙呢。
因為啥?母親依舊梳著頭發。
他們嚼牙巴說,叫啥破壞軍婚。
啥叫破壞軍婚?母親的梳子停在了頭上。她不大懂。
說是什么武裝部長的老婆……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你不必當真。這麥地的人,撿到一粒就是一筐,芝麻說得比西瓜大。田麥香說。
母親不作聲了。她想這么大的事,父親怎么可能會騙她?而且,別人跟她提起這件事的時候,都說是因為鴉片啊,沒人說什么破壞軍婚。
幾個月之后父親從外地回家,母親便問起破壞軍婚是怎么回事。
有人告訴我了——母親氣呼呼地說,你跟什么武裝部長的老婆好,才被開除的,是不是?
父親愣了一陣,說,誰說的,造謠!
你甭管誰說的,你告訴我是不是真的!母親感到很委屈,哭起來。
父親卻笑了起來,說,這些謠言你也信!我的話你不信,卻去信別人的,我們還是夫妻呢!
無風不起浪,那你說是怎么回事!母親想要刨根問底。
父親頓了頓,說,是有武裝部長老婆這件事,可是跟破壞軍婚沾不上邊!武裝部長的老婆是當年我們武裝部食堂的炊事員,你知道我這人說話隨便,偶爾開幾句玩笑,可是我們部長是個小肚雞腸的人,就懷恨在心,專找我的茬。我有鴉片煙這事,就是他打聽到,報告上面的。
母親心頭的石頭落了下去。只要父親沒有跟武裝部長的老婆上床,她就不怨父親。
你別信別人說的,也不要去亂說。知道不,那個武裝部長現在當了革委會主任,要是知道有人胡言亂語,命給你革了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他現在還會不會收拾你?母親有點擔心。
誰知道呢。父親說,離他遠點就是了。
母親不知道在父親和麥地人心里還隱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他們都在瞞著她。直到她嫁到麥地五六年后,才隱約聽說父親在她之前曾有過一個女人,并且知道了那女人姓趙。母親有點信了,因為她嫁給父親的時候,父親已經二十七歲了。一個二十七歲的男人,又是國家干部,怎么可能沒娶過?她試探著問奶奶,可是奶奶說,嚼牙巴!你別聽人家亂說,那些人都是不安好心的!
他們說那女的姓趙,嫁到了周家,還有人說,她的大兒子是你的孫子!母親小心翼翼地說。
別信!就算真的是我孫子,我也不會認,我就認你生的!
奶奶總是閉口不提那個姓趙的女人,這讓母親無從打聽到具體情況。問別人,也沒有人愿意說,他們都說沒這回事,大家是開你玩笑呢。及至父親回家時母親問他,父親才說,是有那么個人,可是她不是我老婆,她才來我家幾天哪,來看家屋,可是太兇惡,我媽看不慣她的脾氣,就沒答應。
可是有人說她生的兒子也是你的!
父親哈哈大笑起來,說要真是我兒子,她早給我背過來了,現在大家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誰會幫人養兒子!
父親的語氣異常堅定,讓母親打消了心中的疑慮。可是,這個隱藏了多年的秘密終于在一九八五年被公開了。那個姓趙的女人的確是父親的第一任妻子。那時父親在供銷社工作,趙姓女人已懷有身孕,到父親所在的供銷社去看父親,卻發現父親跟另一個女人鬼混。趙姓女人一怒之下,砸了供銷社的門面,并寫了一紙離婚申請,揣著肚子里的兒子嫁到了遠離麥地五十里的一個偏僻鄉下。而父親娶母親,是他離婚兩年后的事情了。母親缺少心計,待人誠懇,很討人喜歡,因此,人們都不愿告訴她關于父親的那些舊事,那個只對母親隱瞞的秘密像風一樣偶爾吹過母親的耳際,卻又很快消失,讓母親抓不住它。
一九八五年是母親嫁給父親的第十五年,那一年,我突然間多了一個哥哥。
三
我們史志辦主要負責修縣志,可是我調去的時候,縣志已經修完,并且付梓了。因此,我們的任務就是每年編一本全縣黨政機關及各行各業的年鑒。平常的工作主要是收取各單位和鄉鎮的年終總結,因此每年最忙碌的時候是在年初,其余時間則閑得無聊。閑來無事的時候,楊叔叔喜歡收集民間故事和歌謠,偶爾會帶我下鄉轉轉。去史志辦的第二年,我們去了縣里最偏遠的一個鄉鎮,那個村子叫寨子村,居民大多數是苗族。有一天,我們在張德山家過夜,聽張德山吹嗩吶。張德山有四個兒子,老大跟我同年,在家務農,其余的有的讀書,有的打工去了。嗩吶吹完,張德山的女人便把酒菜端出來,我們邊吃邊擺龍門陣。楊叔叔和我的酒量都不大,可是張德山父子卻熱情得很,非要用土碗跟我們喝。苗族兄弟真是豪爽,倒酒用土碗,一口就喝完,從不拖泥帶水。酒喝得差不多了,張德山跟楊叔叔都醉醺醺的,抱著肩膀到院壩里說話去了。張德山的兒子卻不饒我,非要跟我再干一碗。他一張國字臉紅得像豬肝,說話也有點結巴了,跟我稱兄道弟。我醉眼朦朧地看著他,突然覺得似乎從前在哪里看見過他。張德山的老婆在旁邊給我們添菜,問起我老家在哪兒。我說老家在羅莆鄉的麥地村,那婦人怔住了。她說你認得一個叫李龍科的人不?我笑起來,說那是我爹,怎么會不認識。我問她怎么會知道我父親的名字,她頓了頓說,二十年前,他在我們村呆過一年多。
我想不到自己竟走到父親當年的老巢來了,有點興奮,就向她打聽父親當年的事情。
你爸爸是個彈花匠。她說。
彈花匠?我的頭更暈了。我的父親居然是個彈花匠,我怎么不知道呢?我從來沒看見他彈過棉花,也沒有聽他說起過彈棉花的事。
是的,彈花匠。在我們寨子呆了一年多。要過年了就回家,可是年一過,又來了。
哦。我說,除了彈棉花,他還會什么?
就是彈棉花。
婦人的聲音很低,很柔和,眼神黯淡,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還想說什么,可是她站起身來,背對著我,收起兩個空碗進廚房去了。
第二天我們離開寨子村,當我對楊叔叔說起我父親曾經在這個地方混過一年多的時候,楊叔叔神秘兮兮地說,你發現沒有,張德山那個兒子有點像一個人。我說像誰?他說,你難道沒看出來嗎?就像你爸爸。國字臉,寬額頭,你爸爸年輕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我嘿嘿地笑了,打趣說,莫非我在這里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
楊叔叔也笑了,說,據你爸爸那脾氣,極有可能。
當年父親被開除了公職,還進過幾天班房。好在他結識的人多,在朋友的幫助下,最終總算沒有被勞改。丟了工作的父親回到麥地鄉下,母親和奶奶并不太責怪他,因為他本來就是農民出身,回到鄉下種莊稼掙工分,也是正常的事。可是父親覺得顏面盡失。他把行李帶回老家,在隊上辦了手續,便開始了漫長的找副業的生涯。在鄉下,找副業都是手藝人才干的活,他們走鄉串村,憑手藝吃飯,每年交給自己所在隊上約定的錢。父親沒有任何手藝,人們問他在外面做些什么,他總是說,做生意。但是有人卻說,父親是在外面搞投機倒把。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外面做什么事,我猜想,他當年出去,無非是為了躲避繁重的農活,為自己丟失公職找一個聊以自慰的借口。父親每年出去,回來的時候并沒有掙到錢,該交給隊上的錢只好欠著。年底隊上分紅,別人家多少都有一點,然而我們家分不到一分錢,反倒超支。父親并不常回家,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回來,只呆幾天就走。我們一共兄妹五人,哥哥出生在七月,我出生在九月,之后的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的生日都是九月。這種奇特的生日顯示出當年父親像候鳥一樣飛回麥地老家的日子是在臘月末。臘月飛回來,正月又飛走,這幾乎成為父親雷打不動的生物規律。在我的記憶中,惟有一次例外。那幾乎是我對父親的最早的記憶。
那是三月,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我看見父親穿著天藍色的中山裝,肩上挎著個帆布包,精神萎靡地走進院門。他似乎比從前胖了許多,眼睛也瞇起了。我們圍著他,打量著他的帆布包。母親每次去街上或者回外公家,回來的時候總是會帶點好吃的來,一見母親從遠處回來,我們就會圍上去,翻她莢背籮里的東西。母親一邊擦汗,一邊把好吃的拿出來,分給我們。因此,我們也用貪婪的目光盯著父親的包。可是我們跟他有些生分,不敢圍上去,只好等著他。然而他只看了哥哥一眼,說,叫你媽來,我病了。然后進了屋,倒頭便睡。似乎是土地快下放那年,那時母親背著幾個月大的弟弟跟隊上的社員們在村后燒石灰。哥哥奔跑著去找母親,我看見母親背著弟弟,一路小跑著回來。后來家里又來了幾個人,他們把父親背在背上,去十里外的公路上攔貨車坐。幾天之后母親回來,我們才知道父親患了一種叫腎衰的病,在縣人民醫院住院。母親回來幾天后,父親也康復回家了。那一回父親沒有急于出遠門,還跟著母親在地里干了一段時間的活。他再次離開,是因為田麥香那個女人。
田麥香跟母親的關系一直很好,尤其是父親回來那陣,她幾乎每天朝我們家跑,跟母親一起剪鞋樣,納鞋底,擺家常。父親也跟她們說話,偶爾還會開幾句玩笑。田麥香是個說話不忌諱的人,愛笑,嘴巴里常吐出些有關男人女人的事,有時候自己說話,也會笑得手舞足蹈,那聲音似乎要把樓板上的灰塵也震下來。父親是經常出門的人,消息靈通,就說起計劃生育的事情。父親說現在有的地方已經開始計劃生育了,以前生得多,公社要給獎勵,可是現在不一樣了,超生了要罰款、結扎,因此,夫妻之間以后要避孕了。田麥香問咋避孕,父親笑著說,不跟男人睡就行了。田麥香說,那哪行?父親說,有避孕藥,吃了就不懷孕。父親取出他的帆布包,翻出兩個小瓶子來,搖搖里面的藥丸,說一天吃一粒,就不會有事。田麥香生了三個孩子了,再生就是超生,就叫父親分一瓶給她。父親笑著看著母親。母親說,你給她一瓶唄。父親就給了她。
可是后來的事情讓母親傷心透頂。父親居然跟田麥香好上了。那時我還不懂事,是哥哥看見父親跟田麥香在我們家的床上,跑去告訴母親,母親才知道的。母親正在鋤地,她提著鋤頭匆匆跑回家,一腳踹開門。后來她說,她原本打算幾鋤頭挖下去,把父親和田麥香挖死在床上,可是突然間就手軟了。她下不了手,只是站在門邊,嚎啕大哭。田麥香見事情敗露,急忙穿好衣服,跑出門來。母親抓住她的頭發,把她按在地上,雙手亂打。
你個婊子,居然勾引我家男人!母親罵。
田麥香想逃,可是母親抓著她不放手。她心煩意亂,沖母親罵道,你說我勾引,我就勾引!你個沒用的貨,連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還算什么女人?
母親和田麥香吵著扭打在一起,出了屋門。母親又掄起鋤頭,田麥香掄起一根木棒,兩人短兵相接。母親的鋤頭沒挖到田麥香,可是田麥香的木棒卻打在了母親的額頭上,頓時鮮血迸流。我們站在旁邊,嚇得哇哇大哭。哥哥邊哭邊撿石頭,朝田麥香扔。
父親慌亂地出來,用身體隔在兩人中間。田麥香指著父親說,好,你現在是幫我還是幫你婆娘?父親不說話,背著滿臉是血的母親就朝衛生院跑。我和哥哥哭著,在父親后面屁顛屁顛地追。母親在父親背上掙扎,用雙手捶打著他的背,撕扯著他的頭發,可是漸漸就安靜了。父親寬闊的背脊像一張大床,讓母親感到溫暖與寧靜,以至于到醫院的時候,她竟睡著了。那是我惟一一次看見父親背母親。父親把她放下來,讓醫生給她包扎。她■著眼睛,癡癡地問父親,你為什么把田麥香帶進我們家來?
父親在母親面前,永遠顯得溫柔而富于魅力。他拉著母親的手,柔聲說,先把傷口包好再說。那個婊子居然把你打成這樣,我一定不會饒她。父親的目光堅定,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包扎好傷口,父親帶著母親回家。父親說,來,我再背你回去。母親的臉突地紅了,顯出靦腆之狀。可是隨之而來的憂郁爬上了她緋紅的臉。
你說,你為什么把田麥香帶進我們家來?
父親苦笑,說,哪里是我帶來的,是你引來的。她不是每天都來找你,跟你剪鞋樣納鞋底嗎?你想,她勾引我,我又不是唐僧,我是個男人,哪里禁受得住?
母親雖然對父親的話半信半疑,可是她不愿意田麥香跟父親好。她說,不管誰勾引誰,我不準你以后再跟她好。我一定要去隊上告她一回,讓隊上把她揪出來斗!
父親說,你是想把我也揪去批斗嗎?
母親說,我不讓他們斗你,就斗田麥香一個人。
父親不說話了。
第二天父親又背著他的帆布包離開了家,不知去向。那年過年的時候父親沒有回家,直到第二年過年才回來。或許是他知道自己的謊言連母親這樣的笨女人也瞞不了多久,或許是羞于面對麥地的人,父親遠走他鄉,以至于整個麥地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四
現在母親的腿有點跛。雖然她走路的時候有意慢騰騰的以掩飾自己的缺陷,可還是微微能夠看出來一點。而在腿受傷之前,我敢說,我母親在麥地是數一數二的美人,以至于在父親離開家的那些年,麥地村的男人有很多都打過她的主意。可是母親并非那種水性楊花的女人,因此,那些男人看似無意卻暗含著深意的暗示或者挑逗對母親而言都激不起半點波瀾。有一個傍晚,我們麥地的支書到我們家來,他跟母親說話,言語露骨,動作輕佻,在母親似乎無法躲閃的時候,我的哥哥把燒紅的火鉗插到那個不懷好意的支書的水鞋上,致使他的水鞋被烙穿,腳背被燙傷。最終,支書鬼喊狼叫地奪門而出。雖然之后母親在隊上備受擠兌,可是再也沒有人敢打母親的主意。
土地承包到戶,隊上分集體財產,本來按我們家的人口,可以分一頭牛再分幾只羊,可由于父親常年在外欠下了隊里的債,最終我們家反而超支三百余元,除了農具和糧種,什么也沒分到。母親憂心忡忡,直到父親回家,她的臉上才顯出難得的溫色。母親叫父親別出去了,說現在土地承包到戶,只要好好干,一家人不愁吃。可是父親早就在異地他鄉沐浴到了改革開放的春風。父親信心百倍地說,他要做大生意。
父親的第一趟生意是棺材生意。他在市里發現城里人對棺材的審美角度與我們麥地人大相徑庭,城里人喜歡的是硬質的雜木棺材。在麥地,一口雜木棺材只值不到四百塊,可是在市里值五百多,好的甚至賣七八百。父親找信用社貸款,可是信用社并不信任他,說要貸款,叫你老婆來。父親只好央求母親,給母親分析了那筆生意的美好前景,叫母親以她的名義去借兩千塊。母親一輩子沒見過那么多錢,內心忐忑,猶豫不決。可是見父親信誓旦旦,說只需幾天就可以收回成本,并且至少還可以賺幾百塊,便領著父親,去信用社把款貸了出來。他又找親戚朋友借了一千多,買了十口棺材雇貨車拖到市里。大貨車停下來,棺材堆在街邊,父親守在那里,卻發現根本無人過問。他只好租了間倉庫,把棺材存放起來,到處聯系買主。聯系了很多人,可絕大多數人對這筆生意并不感興趣,稍微有點興趣的,出價又太低,還不夠成本。父親每天呆在小旅店里,連生活費也沒有了。又呆了幾天,他終于找到一個買主。父親匆匆跟他談了價錢,以每口低于買價五十塊的價錢把所有的棺材拋了出去。加上運費和各種開銷,父親虧了一千多。賣了棺材的父親沒有回家,揣著錢跟別人做起民國時期的老票子生意。父親只聽說那東西值錢,有時候一張要翻幾十倍的價,可是他并不懂行情,結果,賣棺材的錢也被他敗光了。
母親在家里等父親賺了錢回來,可是一個月過去了,還不見父親的影子。此時的母親已經預感到父親的生意不如當初他說的那樣順利了。又過一個月,母親已經明白,父親的生意垮臺了。如果賺了錢,他一定會回來的。在信用社借了那么多錢,還有親戚朋友家的錢,利息每天都在往上加,父親如果不來還,她到老死也還不上。三個月之后,父親依舊音信杳無,母親越發擔心了。那時母親已不指望父親能把錢帶回來了,她擔心父親還在不在人世。我已經上學了,每天放學后總是看見母親忙這忙那,地上爬著兩歲多的弟弟,而五歲多的妹妹在路邊割豬草。晚飯后,母親在堂屋里砍豬草,火爐邊的長凳上坐著我們兄妹幾人。我們坐著坐著,常常全都趴在凳子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們卻發現自己已睡在了床上,而母親已經出門,開始在地里忙活。有時半夜醒來,會聽見母親在堂屋里砍豬草的聲音,咚,咚,咚,那些聲音伴隨著我們一家人單調乏味的年月,而母親,她的心里又是怎樣的呢?
我的父親現在沉默寡言,對過去的事情總是三緘其口。可是當我問起八十年代初期他做的那一趟棺材生意的時候,他卻偶爾會透露一些細節。他說他把棺材卸了,堆在街邊,行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那些跟他聯系生意的人,穿著西裝,提著公文包,操著南腔北調的口音,看上去全是有錢人。可是他們一起住在小旅店里的時候,那些人常常會找他,向他推銷電子表、老鼠藥和一些千奇百怪的玩意兒。有的會鑲牙,有的有祖傳秘方,有的會補鍋修傘,那些人,實際上也是出來找機會想發大財的,口袋里并無多少錢。在父親閃爍其辭的言談里,我捉摸不出他對舊時光的情感究竟是懷戀抑或悔恨。
就在父親做棺材生意失敗那年的五月間,母親的肚子又開始有了變化。母親肚子里的孩子已有四個月了。就在那時,我們家的煤燒完了。麥地是高山,一年四季都需要燒煤炭火。那時在麥地,幾乎每家都有一口煤窯。麥地的地下到處是煤,男人們在煤層豐富的荒坡里開一個洞,挖進去,不消兩丈,就能挖到煤。然后一直挖進去,遠的挖進了三四十丈。我們家沒有煤窯,燒的煤大多是母親親自去挖來的。母親是女人,進不了窯,可是麥地有一種散煤,就長在荒坡里的路坎邊,只需揭開草皮,煤就裸露出來了。母親挖的就是那種煤。
母親拿著镢頭挖,哥哥、我和妹妹背。可是出了事。等我們運煤回來再一次來到母親挖煤的地方,看見從上面垮下一大堆土石,把母親埋在里面,只有頭還露在外面。她雙眼緊閉,臉上呈現青紫色,似乎已沒有氣了。我們大哭起來,哥哥扔了背籮,飛跑回去叫人。我跟妹妹在旁邊使勁地刨泥土和石頭。又垮下一團泥土,把母親的頭也罩住了。我和妹妹不知所措,坐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哭。那時候我已經感覺到,如果我們失去了母親,在世界上將會一無所有。
母親最終被哥哥叫來的人刨了出來,雖然沒死,可是流了產,腿也殘了。
母親躺在衛生院,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我們守在旁邊,聽到她在昏迷中斷斷續續地呼喚:我的兒呀!后來她說,她看見一團混沌的光,光里有一個血肉模糊的男孩,孩子在哭,朝她伸手。她也把手伸過去,可是他們中間隔了一層看不見的厚壁。
你爸爸還沒看見過他,他就已經不在了。母親說。她的目光慘淡,仿佛麥地鄉下陰霾的天空。母親后來常常做夢,夢里那個血肉模糊的嬰兒總是喊她:媽!媽!她于是在夢中驚醒,傷心哭泣。現在母親已經六十多歲了,可是一個人呆在家里的時候,即使是大白天,她也會聽見一個孩子躲在某個地方喊她:媽!媽!她站起來,四下里搜尋,卻什么也找不見。母親覺得對不起父親,那是父親的兒子呢,就這么不在了,那也是一條命!等父親第二年臘月回家,母親把流產的事情告訴父親,說著說著就掉下淚來。父親望著母親的瘸腿,一言不發。后來母親又懷了一次孕,父親弄來一副中藥叫母親喝下去,把孩子打掉,可是母親說什么也不。她說那個早死的嬰兒在看著她呢。父親說不能生了,生了就是超生,要做手術的。母親說不要你去做,我去做。在母親的東躲西藏中,那個孩子降生在我的外公家,那便是我最小的妹妹。小妹妹滿月后,母親去計生服務站做了結扎手術。
自從我的小妹妹出生后,父親仿佛變了個人,很少再到處亂跑了。那時候父親已年過四十,我猜他或許是精力不夠了,或許是對外面的世界愈發不能駕馭,或許是母親的腿瘸了,或許是我們兄妹已經陸續上學……總之,父親呆在麥地老家,跟母親一起種地了。父親規矩了,母親的笑容也多了。雖然腿有點不方便,可是干起活來,似乎更有勁了。
五
一九八五年,我讀三年級,哥哥讀五年級。因為父親已經回家,加上我的兩個叔叔都已經有了工作,因此,我們家的日子開始逐漸好轉。
那個夏天,父親干活特別賣力,家務事也搶著做。要開學那幾天,他早早地把我和哥哥的書錢學費給了我們,還給我們買了書包和新鞋,連母親也得到了一件紫花的的確良襯衫。那段時間,父親在麥地的煤礦干活,掙了一筆數目不小的錢。
那天晚上父親在礦上,還沒回家,奶奶進屋坐了一陣,突然對母親說,你以前聽說過,李龍科從前曾經娶過一個姓趙的女子吧?
母親說,聽過,可是你不是說沒這回事么?
事情倒是有的。奶奶耷著眼皮說,那些年一直不好給你詳細說,怕你接受不了。
母親突然哭起來,說,你們騙我干什么?這么大的事,你們一家人竟合起來騙我!要是早知道有這回事,死了我也不嫁到你們家!
話不能那么說,過去的都過去了。奶奶嘆了口氣說,都怪我的兒子不爭氣,你帶著幾個孩子不容易,要是你那時想不開,做出什么事來,我怎么辦,幾個娃娃怎么辦?我也知道你心里的苦。
母親漸漸平靜下來,說,這些年我都熬過來了,有就有吧,我知道就是了。他那德行,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以后,誰都不提這事了。
奶奶說,可是現在我必須得說。
為什么?母親訝然道。
也不知道從哪里說起……奶奶又嘆了口氣,說,他原來那女人姓趙,后來他們倆離婚了,是那女的提出離婚的。離婚的時候,肚子里的娃娃才幾個月呢。一離婚,她馬上就嫁到一個比我們麥地更偏遠的鄉下。聽說她男人姓周,背有點駝。嫁過去幾個月后,她肚子里的娃娃出生了,取了名字,跟姓周。然后,她又在周家生了兩男一女。那地方比我們麥地還窮,她男人身體也不好,就在去年,男的得病死了。那個娃娃雖然姓周,可是人人都知道他該姓李,所以常常有人開他的玩笑。娃娃也懂事,任人說,不去管。那地方沒有學校,他硬是要讀書,就到十多里外的學校去讀。今年,初中畢業了,考上了高中,可是他娘供不起,說什么也不讓他讀了。娃娃就跟他娘鬧翻了,說要來找他親爹。
要來?來麥地?來我們家?母親的瞳孔張大了,仿佛在聽天方夜譚。
是的,說要來,怕就是近幾天。你說咋整呢?奶奶說。
來就來,我還怕他了?母親一下子提高聲音說。
只是,怕來了就不走了,人家帶信來了,說是來認他爹的。奶奶無奈地說。
不走?開玩笑!母親生氣地站起來說,他是李龍科的兒子,又不是我的,他不走了,我帶我的娃娃們走!
這個倒不至于。奶奶說,我會把道理給他娘倆說清楚的。要認親,也不是這個時候,這么多年都過去了……
母親和奶奶都沉默了。一會兒母親說,那個……姓趙的女人會不會來?
怕是……會的。
母親的嘴唇蠕動了幾下,坐下來,喃喃地說,她來她的,我才不在乎。我倒要看看,她長著什么樣的三頭六臂。
這時父親推門進來了,滿臉不自在。母親陡然站起來,指著父親的鼻子說,李龍科!你說,你在外面還有多少兒子?還有多少?就在這幾天你都給我叫來,我倒要看看,都他媽的長什么樣!要認親的,都來!過了這幾天,我可不認賬了!還有,你在外面還有些什么女人?你說,你說呀!
我看見母親像發瘋了一樣,她拽著父親,撕扯著。父親定定地站著,任由母親撕扯。
第二天早上,父親又去礦上了。母親卻沒有像往常一樣下地,而是忙著收拾屋子。她把樓頂上的灰塵都清掃了,再掃堂屋、廂房、臥房、大門口,累得滿頭大汗。又把屋里的家什堆放整齊,門口的小路細細鏟平整了,屋檐下的淤泥也鏟了。然后,她把屋里臟了的家什、衣物都搜來洗了,晾曬在屋前的陽光下。爾后站在門口瞧瞧瞅瞅,拖著疲憊的身體進了屋,坐在木凳上發呆。
那個趙什么的哪個時候來?母親耷拉著眼,問奶奶。
后天。奶奶說。
母親咚咚地爬上樓,樓上掛著的臘肉還剩兩塊,原本打算在七月半和中秋再吃的。母親取下一塊,提著下了樓。她在屋子里怔了一會兒,又上了樓。樓上傳來刷刷刷的聲響,母親撮了一升豆子,放在磨子里磨起來。我和哥哥忙過去幫忙。
那個……哥哥,要來么?我們三人站成一排,推拉著石磨,哥哥試探著問母親。
要來,還有你那個……大媽。母親說。
媽,我們不理他們,叫他們滾!哥哥說。
瞎話!母親說,我們不能被人家小看了。
第二天早上,母親磨好了豆腐。那天恰逢趕場天,母親看著父親提著工具又要去礦上,她站在門邊,卻不正眼看父親,只是嘴里說著,你從前的老婆兒子明天就要來了,你還去礦上干什么?弄得滿身黑,好讓人家看見,說這家人虧待你了?把你那一身換了,洗個澡,中午去街上買點新鮮肉來。家里只有臘肉,貴客要來了,不好好迎接,你不怕把你那張臉丟盡?
母親說完就轉身進屋了。父親站在屋檐下,怔了怔,轉身回來,把手里的工具擱了起來。
見父親走了,母親在屋里東站站,西走走,心神不寧的樣子。她出到門口,在我面前慢慢走了幾步,回頭問我,老二,看媽走路,跛不?
我搖搖頭。母親又規規矩矩走了幾步,說,再看看,是不是真的不跛?
我又搖搖頭,咧開嘴笑了。母親嗔道,你別騙你媽!
我點點頭。母親轉過廂房,提了把鋤頭,出了門。她的腳步稍微快了,我發現她的身子有點輕微的搖晃。我把我的小鋤頭也拿出來,跟在她后面,可是她回頭說,你別跟著來,就在屋里做作業!曉得不?你爸爸那個烏龜大兒子考上高中了,你們兄弟不能輸給別人!我怏怏地把鋤頭放回原處,看著母親搖晃的身子消失在小路上。一陣風吹來,玉米葉子嘩啦啦地響。天空飄著厚厚的云朵,太陽的臉若隱若現。
母親剛出去幾分鐘又回來了,鋤頭上干干的,并未粘上潮濕的泥土。她把鋤頭放好,提了個背籮背在背上,拿把鐮刀又出了門。父親從街上回來不久,母親也回來了,背籮里只有稀稀松松的幾把豬草。母親剜了父親一眼,把背籮扔在窗后,問父親,肉買來沒有?父親臉上帶著不自然的笑,喏喏地應著,說,你歇著,我燒肉。
爐火上冒著濃煙,滿屋子彌漫著肉皮的氣味。
那個姓趙的女人帶著我的同父異母的哥哥在第二天下午時分到了我們家。女人穿著新衣服,頭發綰了起來,白色的帕子在頭上纏成一盤,莊重大方。跟在她身后的少年身子單薄,可也是一身新。母親在屋里做事情,父親在屋里坐著抽葉子煙,大團的煙霧在火爐上空飄浮著。奶奶迎上去,喊著那個女人和少年的名字,招呼他們在門口坐。少年局促地站著,說不累,女人卻坐下來,從懷里掏出手帕,一邊揩汗水,一邊對少年說,你奶奶叫你坐呢,你就坐唄。少年才輕輕移動著身體,坐在他母親身邊。
母親聽到他們來了,出門來,手在圍裙上揩了幾下,笑吟吟地說,來了?
那女人看了母親一眼,說,嗯哪,來了,這天氣真熱。
母親說,路上還好走吧?
那女人說,嗯,還好。
母親朝我喊:老二,去給你■■和大哥哥倒杯茶。
我進屋倒茶,母親就跟那個女人說話,我聽見母親的嗓門很大,還不時發出開心的笑聲。而父親,依舊在屋里抽煙。
那女人喝了茶,站起來,說要走。父親出了屋子,站在門邊,欲言又止。母親拉著那女人的手,熱情地說,走啥,回去還有五十里呢,現在你能走到哪兒?不到半路就黑了。不說留你三天五天,可是你起碼得在這里住一宿再走!
那女人對奶奶說,你的孫子我帶來了,他死活要來,我也沒辦法。他跟著我姓了十多年的周,現在既然來你們李家了,你老就給他重新取個名字。如果你們愿意收留的話,就收留他;如果有為難之處,我叫他跟我回去。反正是見著他奶奶和爸爸一回了,他■■和弟弟妹妹們也見著了,算是沒白來。
奶奶看著母親,說,這個,再說嘛,你才來呢,難得來一回,哪能說走就走呢!
母親接過話茬說,既然娃娃愿意來,我們哪有不愿意的?只是辛苦你這十多年了,一直幫李龍科養著這娃娃。你看這娃娃要模樣有模樣,人又長得斯文,讀書又厲害,多好的娃娃呢。你千萬別走,走了就是瞧不起我們家。我們姐妹倆才見著面,還沒好好說幾句話呢。
那女人望了一眼父親,又看著母親,說,只是,要辛苦你了,娃娃倒是聽話得很,也懂事。可是你們家的娃娃也多,我是怕……
母親笑起來,說,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們家再窮,多個人無非就多雙筷子。再說,平白得了個兒子,全家高興還來不及呢,你別往別處想。
那女人說,只是,這娃娃死活要讀書……
母親又笑了,說,想讀書,這才是好娃娃呢。只要娃娃想讀,就讀唄,總會有辦法的。
奶奶過來,拉著那少年的手問這問那。少年依舊局促,奶奶問一句,他答一句。母親又進了屋,忙東忙西,開始做飯,又叫我和哥哥帶著那少年出去玩。
晚上,母親和那女人就似親姐妹一般了。睡覺的時候,母親叫父親跟那少年睡,說他們這么多年來才聚這一次,得多交交心。而她和那姓趙的女人睡。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那女人說什么也要走,說是家里活多,離不開。母親極力挽留,挽留不住,送她到門前的岔路口,說,你兒子如今在這里了,走得開的時候,你就多來看看。
下午,妹妹跟母親到坡上割草。回來后妹妹悄悄告訴我,說母親在山坡上一個人大哭。
關于父親和母親的故事,就說到這里吧。父親漂流浪蕩半生,終于浪子回頭。而母親,一生默默承受著,然后習慣。如今我們兄妹五人都已長大,哥哥在省里某監獄當獄警;我最初當老師,后來調到縣史志辦,如今在市文聯工作;我的大妹妹是幼兒園教師,弟弟是麥地煤礦的法定代表,小妹妹還在讀博士研究生。那個后來出現的大哥呢,高中畢業去新疆當兵,留在了部隊,去年已經是正團級干部了。不過,自從他當兵后,只在奶奶謝世那年,他才回來一次。
關于我當年調到史志辦的事情,楊叔叔后來告訴我說,我還在田壩教書的時候,我父親曾經去找他,說請他看在當年的關系上,幫個忙。父親去找了楊叔叔三次,楊叔叔沒辦法,只好使出渾身解數,把我調進了縣城。這件事情父親從沒對我提起過,當初我還以為,我是憑硬本事進的史志辦呢。
父親和母親還在鄉下,閑不下來,家里的承包地他們還在種。我們都說了好多回,讓他們進城,可是他們說什么也放不下,要么莊稼還沒收,莊稼收了豬才長到半大,豬肥了卻還有一群雞鴨羈絆著,借口永遠都有。這也好,每年中秋和春節,我們兄弟姐妹都會回家,一家人就團聚了。
我的妻子葉倩倩是城里人,在鄉下住不慣,可是為了我,每年都跟我回麥地老家。今年中秋,我們回家,夜晚,就睡在父親和母親臥房的隔壁。月光很亮,從窗戶里照進來,我們聽見父親在跟母親說話。父親說,看你這腳,都瘦得像干樹枝一樣了。母親說,老了,老了就瘦了。你看你這腳,還不是一樣瘦?咔嚓一聲,父親和母親房里的燈被拉滅了。
葉倩倩笑起來,湊到我耳邊,悄聲說,爸爸媽媽都老了,還恩愛得很哪。月光真亮,照在我們的枕上,屋里如同白晝。我說,我講一個關于月亮的故事給你聽吧,這個故事是小時候我媽講的。我媽說,月亮上有一個人叫張古老,還有一棵桫欏樹。張古老每天都在月亮上砍樹,那棵樹很大,張古老每天砍啊砍,砍到一半的時候,累得不行,就倒在樹下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砍缺的地方又長好了,他于是又砍。每天這樣,毫不懈怠,不知砍了多少年了。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