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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草紫

2010-01-01 00:00:00裘冬梅
鴨綠江 2010年3期

作者簡介

裘冬梅,1971年生于浙江嵊州,一個盛產(chǎn)越劇的江南小城。2005年開始寫作詩歌、散文、小說,作品散見于《東京文學》《文學與人生》《浙江作家》《野草》《浙江日報》等報刊雜志。現(xiàn)供職于某報社,新聞報道之余,播種一些心情文字。

中午的太陽真是毒!把我門口的一棵夜嬌嬌烤得垂頭喪氣,灰頭土臉的。夜嬌嬌,夜嬌嬌,聽起來好像一個年輕女人的名字。現(xiàn)在,它卻像老太婆那樣蜷著。

這樣的中午適合午睡。村子里很靜,連狗都伏在地上打盹,但我不想睡覺。我已經(jīng)討厭睡覺啦,一天二十四個小時,有多少辰光是在床上度過的?

這世道也變得越發(fā)不像樣子。六月的夏天,太陽把屋子蒸得又干又癟,連一場雷雨都不肯下。我小時候,雷雨可是說來就來的,來一場雨,轟轟烈烈的,把屋頂上、石彈路上的熱氣都收了回去。當然,雷雨的時候,曬場里會炸了鍋,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搶著收谷子,但有一種忙碌的快活。

那都是遙遠的事情了。那時,我還是一個扎辮子的小姑娘。而我們這個叫東山的小村子,清一色的都是泥墻屋,村東頭倒是有兩間磚墻屋,是雪源家的,他爺爺是地主,所以他跟我們吵架時,我們就罵他狗地主。

后來我從這個村子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又灰溜溜地拎著換洗衣服踅回來。這以后,時間就鳥一樣飛過了。一下子,村子里造起了很多洋房子,一下子,曾經(jīng)很強壯的莊稼漢越來越瘦小。而有一天,我的那對冤家父母也突然撒手塵寰。

我住的這間屋子,是父母傳下來,村里惟一的一間泥墻屋。

一間泥墻屋住著一位被婆家退回來的女人,并且是連退兩次的女人,這件事,你一定有興趣聽吧。可是,我真有點困了,我其實是需要午睡的,只是大白天的關上門一個人在床上睡覺,感覺有點虧。

那么,咱們還是來聊一聊陳谷子爛芝麻的那點破事吧。

我的右手少了三根手指,手指是被塑料廠的機器吃掉的。去塑料廠干活,是我第二次被退回來后的事情,我很驕傲地稱之為上班,我每天上班十二個小時,前半個月日班,后半個月夜班,月工資八百元,聽起來,像工人階級。

我第一次被婆家退回來的時候,二十九歲。只在家里呆了一年,就有一個大山的男人又娶了我。在那個長滿毛竹和榧樹的村子里過了六年,六年后,我再度被退了回來。

我是一個不容易傷心的女人,退回來就退回來,有什么大不了的。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也許命里注定,我生是東山村的人,死是東山村的鬼。

我的父親和母親卻深感恥辱。他們現(xiàn)在立在黑色的鏡框里,很威嚴地看著我。我知道,他們是不希望我講自己的故事,他們認為那些故事不光彩。可是,苦藤結苦瓜,命就是這樣,你逃不脫。

門外的石彈路有腳步聲過來了。不知是芋艿頭的還是烏記佬的,別人的腳步聲我一聽就能分辨,他們兩人就老是搞不靈清。

一步兩步三步,越來越近了,還咳了一聲。噢,是芋艿頭,這個小氣鬼,不知他今天帶了什么東西來。我最討厭他了。

“咳咳。”芋艿頭竟然沒有點頭哈腰,竟然沒有喊一聲“草紫”,竟然從門口直直走過去了,連眼睛都不橫斜。這只老狗!這時剛好撞上來一只麻皮蒼蠅,我順手抓起桌上的扇子狠狠地打過來,仿佛打的就是芋艿頭。我邊打邊罵:你個死芋艿頭,打死你個死芋艿頭。

我這樣打罵得厲害的時候,芋艿頭卻小跑過來了。他頭上稀稀拉拉的幾根灰頭發(fā)直到走進屋子,還在喘著氣。芋艿頭手里捧著一支捧冰。芋艿頭喊:草紫草紫,這是奶奶棒冰,你快點吃,軟的,很會化。

棒冰倒真是好棒冰,外包裝畫著一頭吃草的牛,聽說是草原的奶牛。

“草紫草紫,你快點吃快點吃。”芋艿頭掛滿眼屎的兩只眼睛牢牢地盯著我手中的棒冰,惟恐他不看牢,棒冰就會化了一樣。

我故意小口小口地用舌頭舔一下又舔一下,我看見芋艿頭張大了嘴,他在哈哈地呵氣。我知道,他有些等不及了。

也許,你們已經(jīng)猜到我是什么營生了。

我的兩個兄弟都在村子里,一個是泥水匠,另一個是木匠,日子都混得不錯,然而,他們以我為恥,我們基本斷絕了來往。

芋艿頭當初是收兔毛的,騎著一輛至少十年工齡的鳳凰牌自行車,車后架一只麻袋,一稈小秤,走遍了嵊縣的村村落落。這樣的結果是讓他最早在村里蓋了一幢三層樓的房子。然后,他的大兒子討了我們鄉(xiāng)里最漂亮的女人,小兒子則在城里買了一套房子。

芋艿頭后來騎不動自行車了,他的錢大概也被兩個兒子抽絲一般抽干凈了,所以他就特別小氣。他最大方的一次,就是給我拎了一塑料袋蘋果。完事后,還塞給我二十塊錢。

不過,芋艿頭其實也蠻可憐的。年輕時,掙下一大份家業(yè),兩夫妻省吃儉用,前年,他老婆死后,就撇下他一個人蜷在小屋里過活。他一個人冷清,就常常來找我。我們有時其實也就躺在床上說說話,說著說著,他風干饅頭一樣的臉孔,有時還會爬滿縱縱橫橫的淚水。這時,我就別過身去,可憐歸可憐,流淚的芋艿頭比掛滿眼屎的芋艿頭看上去更令人惡心。

我跟你們說,芋艿頭,烏記佬,巖頭菩薩,老三癩子,建云白眼,這些人,我都不喜歡。矮中取長,建云白眼稍微好些。

建云白眼是光棍,柯魚佬。背著自制的柯魚電瓶,專用電觸死溪里江里的大魚小魚。我小時,村前的一條桃花溪,石板魚很多,現(xiàn)在,基本上找不到溪里的魚,當然,水也沒有以前那般干凈了。人家說,可能是水不干凈的緣故,魚才那么少,但我懷疑是建云白眼的緣故。

建云白眼不僅用電瓶觸死了魚的父親母親,連魚的兒子孫子都觸死了,所以魚當然一天比一天少。我有時也勸建云白眼積積德,不要老是去電魚。建云白眼卻翻翻白多黑少的眼睛,說,你在床上,兩腿一分,就有人給你拿錢,我呢,躺在床上就是餓死餓干,又有誰知道。

我仔細想想,建云白眼的話也不無道理。建云白眼都六十歲了,他年輕時又沒學手藝,靠兩畝薄地,不讓他電魚,他又能咋樣?

建云白眼柯了魚就去崇仁鎮(zhèn)或縣城的市場去賣。他的魚好賣,說是純天然的,野生的,一斤可賣二十塊。建云白眼還說,來買魚的都是老板和干部,那些人就是想要他的魚。建云白眼還說,城里賣的魚都是魚塘養(yǎng)的,聽說是避孕藥喂養(yǎng)的,所以城里人不喜歡吃。建云白眼說起避孕藥的時候,眼睛就盯著我發(fā)光,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

建云白眼出手比較大方,如果他剛剛賣了魚回來,那他給我的錢就多些,有一次,他竟然把賣魚所得的錢全部交給了我。他給錢的情態(tài)特別像老公交錢給老婆,我的心突然就酸了一下。

我冬天怕冷,建云白眼就把柯來的一只野生鱉殺了給我吃。他說冬鱉夏鰻,你身子太弱,得補一下。當然,大半個冬天,建云白眼都睡在我這里,他雖然也亂抓亂啃,可是,我那張又冰又冷的床也被焐得熱乎乎的。

我是靜不下來,一靜下來,那些從前的事情就在眼前放電影一樣轉起來。我常常對自己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還想什么想,可就是做不到,還是忍不住要放電影。所以剛才芋艿頭走過我的門口,他竟然連招呼都不打,就讓我很生氣了。當然,我不知道他是去買奶奶棒冰來孝敬我。

芋艿頭這次還塞給我一張十元的票子。這張票子就像芋艿頭的那張臉,橫七豎八的都是皺紋。唉,錢來得都不容易呀。我有時接過這樣的票子,會有一點不忍心,可是,不忍心又咋的,我要吃飯過日子呀。

我總在想,如果我的三根手指頭沒被機器吃掉,我一定不會干這種營生。你說,這是我的娘家呀,我從小長大的地方,芋艿頭,建云白眼這些人,論起輩分的話,我可能要叫他們叔叔。

有一次我在那臺14寸的黑白電視機上看到有人在城里撿垃圾。工具很簡單,一只破麻袋,一把鐵鉗。建云白眼說,你別看不起他們,他們的收入比工人還高。他去城里賣魚時,還聽說一個運氣特別好的人,竟然在撿垃圾時撿到了一盒月餅,月餅盒里,有一大疊錢。我當時聽建云白眼說了后,就很想去城里撿垃圾。可是建云白眼說,撿垃圾的都是外地人,他們都劃分了地塊,就像以前生產(chǎn)隊的田地一樣,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自己的疆域。

“你一個女人去搶他們的地盤,說不定被人家斬成肉醬都沒人知道。”建云白眼這樣一說我心里有些不服氣。城是我們的城,難道還怕外地人不成?

“人家外地人一幫一派,你就一個獨身女人。不信,你去城里撿兩天試試。”建云白眼又拿話塞我。我沒有再說話,大概這是真的,建云白眼老去鎮(zhèn)里,魚多的時候還去城里,他見多識廣。

建云白眼又說,你不要心比天高,這人就有個定數(shù)。他說,假如你的手好好的,你也可以去鄰近的喇叭廠上班,怪只怪你的手殘了。

是呀,怪只怪手殘了。我自己看著這只沒用的右手也覺得特別丑陋。被吃掉的三根指頭萎縮在那兒,只剩下大拇指和小手指孤獨地立在掌上,比我這張臉還觸目驚心。

我娘活在世上時,沒有厭惡我的手,但一直不喜歡我這張臉。娘說我眼睛細得像根線,鼻子隆得像煙囪,嘴巴闊得像芭蕉,臉孔黑得像麥餅。我娘的形容真是絕了,把她所知道的不好看都用在我的身上。

我從小就從娘的嘴里知道自己長得不好,娘也一直沒買鏡子,直到我瞞著娘偷偷買了一面小鏡子,我才看到了自己的尊容。我是長得不好看,不過也沒我娘形容的那般糟糕。

我跟建云白眼抱怨為什么自己長得這么難看,建云白眼就說,眼睛細,眼珠黑,不是剛剛好搭配?他還說,塌鼻子,不聚財,高鼻梁才當家。建云白眼就是這些地方好,不僅在大冬天溫暖我的身子,連話語都透著暖意。

我的一生似乎都和男人扯在一塊。靜下來我的腦子“放電影”的時候,那些男人就輪番上場。每次片尾時,照例有一張模糊的虎頭虎腦的臉浮上來。這張臉,讓我的心發(fā)酸發(fā)痛。

我有一個兒子。我很清楚地記得,他今年十三了。十三歲的男孩有多高了,會不會比我還高?我不知道。他在哪兒讀書,書讀得怎么樣,我都不知道。我想去看他的念頭在心里擱了幾年,就是沒勇氣去看看。萬一,他知道了他的娘長得這么難看,手又是殘疾的,會有多傷心呀。

兒子八歲那年,就是我被山里的男人退回來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在塑料廠當工人的那年,我實在想他,就瞞著娘偷偷去看了。那天是我夜班,夜班結束是第二天早晨八點。我?guī)е簧淼乃芰铣魵饣亓思遥丶液螅緛響撍X的,可老是睡不著。那張模模糊糊的臉在眼前晃得厲害,并且,我聽見他叫了我一聲娘。我就從床上一骨碌跳了起來,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娘不在,我拖出自行車就跑。

涼爽的風在我耳邊呼呼地歡叫。我身輕如燕,我的自行車坐騎忽然變成了一對翅膀。我一路飛翔,一路在心里輕輕地叫,兒子兒子兒子。我只能叫他兒子,他那時候小名叫寶寶,他娘娘嫌寶寶這個名字俗氣,說要請算命先生改改。算命先生后來改了什么名字,都與我無關了,因為那時我已被掃地出門了。

在風呼呼的歡叫聲中,蘭芝村,這個給我?guī)順s光,帶來難堪和羞辱的村子,馬上立在我的眼前。好在,小學校就在村東頭,我不需要走進那個村子。

我到學校的時候,只有十點半,問看門的老頭什么時候放學,他說,十一點。老頭閑著無事,問我是哪個村子的。我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句。

蘭芝小學是一座比較大的小學,周圍小村子的孩子都在這邊讀書,這老頭,看著面生。這讓我放了些心。我在學校門口的元寶樹下走過來又走過去,老頭說,你這樣走累不累,過來坐一下。我說,不累,我上班一天到晚坐著呢。

我走過來又走過去,腳步不閑著,腦子也不閑著。他們家誰來領兒子回去吃飯,他還是婆婆,我是走上前去直直相認,還是遠遠地躲在元寶樹下看一眼就走呢,或是大大方方地迎上前去?我的兒子看見我會不會叫我一聲娘?

我掐著手指一分鐘一分鐘地數(shù)時間。10點50分的時候,學校門口來了好多家長。我的那個婆婆也夾在人群中。看見她,我的血立即往腦門上涌,七年了,整整七年,七年不見,這個強盜婆一樣霸氣的人,竟然也有了一些白頭發(fā)。

一陣刺耳的電鈴響起,孩子們潮水一樣涌出來。我的婆婆守在門口,眼睛盯著那股潮水。

“貝貝,貝貝,娘娘在這里。”我看見婆婆捉住了一個走在后面的孩子。兒子,兒子,他們終于把寶寶改成了貝貝,貝貝、貝貝、貝貝。

婆婆牽著兒子的手,走得很慢。我把右手塞在褲袋里,緊緊地跟在他們后面。跟了一段,馬上要進村了,我就在后面裝作很咳嗽的樣子。果然,我的婆婆和兒子回過頭來。

“你,你來了?”我的出現(xiàn),顯然讓婆婆嚇了一跳。

兒子就在眼前。他的眼睛多么大,眼珠多么黑,鼻梁多么挺,長得多么漂亮!

“貝貝、貝貝、貝貝。”我伸出左手,想上前捉住他的手,然而,我的兒子,驚恐地盯著我,直往他娘娘的身后躲。

“貝貝,她是你的阿姨。”我的婆婆,到底還是老辣。定一定神,她就牽著兒子的手很隨意地說,叫一聲阿姨叫一聲阿姨,你媽媽已經(jīng)做好飯在家等我們了。

兒子很聽話地叫了一聲。這一叫,我的眼淚就下雨一般。

婆婆說,你不要這樣,貝貝是我們家的根,我們家的香火,我們家的寶。你不要這樣,你這樣會嚇壞我們家貝貝。我想我這樣的確不太好,的確會嚇壞貝貝,于是裝作眼睛痛的樣子,狠狠地擦眼睛。

“本來也應該叫你去我們家吃頓飯的,但是貝貝媽媽……”婆婆看著我說。

我很努力地擦干了眼淚,貝貝媽媽,貝貝媽媽就是我。如果貝貝不在,我一定會向婆婆這樣大喊大叫。

我沒有喊叫,因為,我的貝貝在。我說,我就是想看看他,看看我身上掉下來的肉。

婆婆紅了紅臉,說,太遲了,我們要回去了,真的要回去了。她說,貝貝,再叫一聲阿姨,再叫一聲。

最后,我的婆婆還是牽著兒子的手,越走越遠。走到拐彎處,我的兒子回過頭看了一眼,我的婆婆也回過頭看了一眼。

七年了,我的兒子在七年的漫長時光里,一共看了我兩眼。

回來的時候,我的雙腿灌滿了鉛。我沒有騎車,從那個叫蘭芝的村子到我們東山,整整三十里的馬路,我推著自行車走了回來。

馬路上塵土飛揚。灰塵蒙住我的眼睛,蒙住我的臉,卻蒙不住貝貝在我眼前晃動的臉。我的貝貝,長得完全像他,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我的第一個前夫。

我的名字是我娘娘取的。草紫花開的時候,我娘正在替結穗的麥子鋤草,忽然下身一陣熱。我娘喊一聲不對了,就扔下鋤頭往家跑。一路上,血已經(jīng)順著娘的褲管淌了下來,路上的大人小孩也跟著喊不對了不對了。

我娘娘剛剛燒好水,我就在接生婆的幫助下,從娘的肚皮里鉆了出來。

娘緩過氣的時候,就問,男的女的。接生婆答女的,千金。娘就重新閉上了眼睛。我娘娘卻顯得有點興奮。娘娘早先是村里的美人,我前面已經(jīng)有兩個哥哥了,她當然希望我是個女的,并且能繼承她年輕時候的漂亮。

娘娘說,生了閨女,就叫草紫吧,草紫花開紅通通,香噴噴,就草紫了。我娘的聲音雖然微弱,但反對的語氣很強烈。娘說,草紫草紫,人家還以為是草紙,是給人家擦屁股的草紙,難聽。

我父親是個孝子,當然容不得娘反對。父親大手一揮,當下拍板,就叫草紫,田畈里長的草紫,不是給人擦屁股的草紙。

草紫草紫。我總覺得娘還是有點水平,她竟然在取名字的時候,就知道我是給人家擦屁股的。我現(xiàn)在就是替人家墊身子的,和擦屁股差不離。

因為這個,我的娘,從我一出生,就仿佛對我懷了極大的不滿。娘抱怨我,你這個惹禍精,我生你還沒緩過氣來,你就讓我生氣。

在我的記憶里,我們一家五口就住在這間泥墻屋里,聽說,泥墻屋的年紀比我大兩歲。娘娘和我們分開過,她一個人住在和我們一墻之隔的屋子里,也是泥墻屋,不過,有個小小的院子,院子里,娘娘用破罐破盆種了一些鳳仙花、雞冠花和太陽花。有時,娘娘也會叫我去跟她睡。跟娘娘睡覺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情。

一墻之隔,盡管只是一墻之隔,但畢竟是兩個屋子里的事情。況且,娘娘的床頭柜有一個餅干箱,餅干箱里有蛋黃餅、羅漢豆之類的。

晚上跟娘娘睡一起,娘娘就講小時候她娘家的事情。她娘家在城邊,有田一百多畝,家里有丫頭長工,說起來,娘娘就是千金小姐。千金小姐娘娘對我娘卻是一萬個不滿意,她說,沒爹沒娘的丫頭從小沒教養(yǎng)。據(jù)說,我娘在六七歲時,父母雙亡,靠兄長拉扯長大。

“你娘呀,真是還賤駱駝。”娘娘末了總這樣下結論。還賤駱駝這詞很不好,從娘娘的語氣里,我知道它和父親嘴巴里的巴掌客人、柴坯客人意思差不多。

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幫著家里干各種家務。拔豬草,燒飯洗衣搞衛(wèi)生,能做的我都做,不能做的,我學著做。娘和爹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生產(chǎn)隊收工后,又忙著搞私活。我的兩個哥哥好吃懶做,他們就知道玩牌頭、做彈弓。娘回來后,本來已經(jīng)很累了,可是,她看著我是生氣的,看著我兩個哥哥也是生氣的。生氣的娘就破口大罵。娘罵我狗娘養(yǎng)的,連飯都會燒糊;娘罵我十三點,竟然給豬吃那么多草;娘還罵我亮眼瞎子,衣服上這么大一塊污漬也沒洗干凈。然后,她罵兩個哥哥是敗家子,這家當,遲早要被他們敗光。

娘剛開始罵的時候,爹還在一小口一小口呷自家釀的米酒,后來,他呷得越來越厲害,漸漸地臉上有些紅暈。我娘還罵得歡,娘最后罵到爹的頭上,她的指頭點到爹的鼻子上,一年到頭,要喝多少黃湯?

爹就拍一下桌子,暴跳如雷,大喝一聲,你個還賤駱駝骨頭又在發(fā)癢,你再罵一句試試。娘不甘示弱,還嘀咕。爹的大手掌就帶著呼呼的風聲劈了過去……

這樣的情節(jié)每天在我家上演,以至于,每餐飯我都吃得心驚肉跳。有時候,明明安安穩(wěn)穩(wěn)地吃過晚飯了,我娘又忽然哪個腦筋搭牢,又開罵,后來又招我爹打。

娘娘說,你娘這副賤骨頭,就需要你爹這樣修理。累不累呀,真是作孽。

爹修理娘最厲害的一次,幾乎引來了半個村子的人。喝了酒的爹竟然用麻繩把娘綁起來,綁在柱子上,打一下,就叉著腰問一聲“你以后還敢不敢撒潑”,問一聲,再打一下。我想,娘要被打死了,就哭著向娘娘求救。娘娘過來了,卻只是冷眼看。村里人先前也是來看西洋景,圍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看到不忍心,紛紛站出來勸。哪曉得我爹打出了癮頭,越勸越打。我娘先前還硬嘴,后來,不哭也不罵了,仿佛打在她身上,痛在人家身上似的。

我跑過去護住了娘,再這樣打下去,娘會沒命的。娘娘也終于走過來,喝住了爹,左鄰右舍把娘搬了上眠床。我想,那時,娘一定成了一團爛棉絮,她的骨頭一定被爹給打碎了。

我很希望自己快點長大,長大了,嫁了人,自己有一個家。如果爹再這樣打娘,我就把娘接過去。然而,長大,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

我不知道我對娘懷了什么樣的感情。娘沒完沒了地罵的時候,我是希望爹能嚇住她。可是,干嗎這么打,爹就嚇唬嚇唬娘得了。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娘叫我搓稻草繩。村里有一戶人家打草包。打草包的原料是稻草繩和晚稻草。

搓稻草繩的原料是稻草,兩根稻草,用手把它們絞在一起,挺容易學會。娘說,你搓稻草繩,賣得的錢一半歸你,一半交給家里。家里也不是要你的錢,這一半是本錢,我們是要自己的本錢。

我就開始了搓稻草繩。干家務空下來的時候,夜飯吃過的時候。稻草繩搓得越多,我的錢就越多。

稻草繩是賣給亞紅家的。亞紅是我的同年伴。亞紅長得像非洲佬,我和亞紅的相貌是半斤八兩。

亞紅也搓稻草繩,亞紅搓稻草繩是免費勞動,她娘一分錢也不給她。她娘說,一年到頭,給你吃了多少飯,穿了多少衣服,如果算算賬的話,你一天二十四個鐘頭一歇不歇地干活,也要欠家里的債。

亞紅常常和我玩,在村里,也只有亞紅和我同病相憐。我隔壁的英子,比我小一歲,我很喜歡她長得白白凈凈的樣子,也很想和她玩,但是我沒有權力同她玩。再說,英子叫他爹“爸爸”,英子的爸爸在城里當工人。

我把稻草繩賣給亞紅家,這更加深了我們之間的友誼。那時,鄰村也有人家織草包,有好幾個女人來收購稻草繩。我把稻草繩賣給亞紅家,亞紅的娘就表揚我,鼓勵亞紅多跟我玩,甚至還請我抱著稻草去她們家搓。去她們搓了幾天,稻草繞成皮球一樣的圈圈了,亞紅媽就拿著秤桿稱了斤兩,現(xiàn)場付給我錢。

我覺得這樣挺好的,亞紅有時還會捧一把番薯片給我吃,我又有伴,又有錢賺。娘卻反對,告誡我不許去亞紅家搓稻草繩,說亞紅娘太精,小孩的血汗錢也能昧著良心賺。

我們搓稻草繩,是要灑一點水的,這樣,稻草就會軟一點,小手掌就不太會起血泡,亞紅娘卻說不能灑,說灑了水,稻草繩就會爛。回家跟娘說,娘就擢著我腦子門罵。罵我也罵亞紅娘。娘說,不潑水,分量就輕,她是欺侮小孩不懂事,好一個賊精的內(nèi)眷!娘叫我以后要么不要賣稻草繩給亞紅家,要么就多潑些水,每個人都潑水增分量,憑什么不讓小孩潑?

我和亞紅因稻草繩增強了友誼,也因稻草繩反目成仇。我娘許諾,賣繩所得,我得一半錢。事實上,這些我塞枕頭底下的錢,不是被我兩個哥哥偷去買糖和蛋黃餅吃,就是我娘叫我去小店打醬油買鹽的時候墊付了。只有一次,我實在想要一面鵝蛋形的小鏡子,就到東陽來的兌糖佬那兒買了一面。在鏡子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沒有娘平時罵我的那么難看。

我的兩個兄弟,眼饞我的錢,也跟著搓稻草繩。當然,他們投機取巧。他們老是用小團團換我的大團團。并且他們的繩子搓得很難看,有時竟然用四根稻草,搞得五大三粗的,一點也不像的我纖細干凈。

兩個哥哥換我的繩團團,顯得很理直氣壯,他們說,沒有我的稻草繩在外面幫他們包裝一下,他們就賣不出去。

一次,他們托我把稻草繩拿到亞紅家賣。兩個團團,每個大約有五斤重,繞得胖乎乎的。我抱到亞紅家的時候,汗都出來了。亞紅娘對別人賣給她的稻草繩,是要仔細檢驗的,看看是不是潑了太多水,看看繩子是不是太粗,我的繩團團卻是免檢產(chǎn)品,過了秤,就付錢給我。

很多天以后,亞紅在河埠頭洗衣服,看見我,突然就罵起來。說我奸刁,惡毒,把爛稻草繩賣給他們。賣繩所得的錢,如果買了糖吃,要爛肚腸的。

亞紅竟然也敢罵我!這個非洲佬。我在家里已被罵夠了,還能輪到亞紅非洲佬來罵?我立即和她交戰(zhàn),我把從娘那兒學來的臟話都潑向亞紅。

我和亞紅可謂是棋逢對手。我相信,從來沒有一天,河埠頭會因為兩個女孩的相罵,變得如此熱鬧。

八歲那年,本來我應該上學的,娘不讓,說女孩子讀什么書。九歲那年,學校的老師上門來動員,娘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只好送我去學校。在學校里,我們一個班級十二個學生。十一個新生,再加留級坯亞紅。老師是民辦老師,我們本村的一個女人,好像是念過初中的。我們叫她明老師。

明老師教拼音“a o e”。明老師念a的時候,她張大嘴巴,我突然看見她牙齒內(nèi)壁的一圈黑污。明老師教我們寫一二三四。我起先覺得挺好玩的,一就是一橫,二就是二橫,三就是三橫。她開始教我們四的時候,我就有了一些不耐煩。如果四就是四橫,五就是五橫,學起來該有多么輕松!

我不太喜歡坐在教室里,我寧愿在家里搓稻草繩。在家里,我的身子是自己的,想站起來就站起來,想坐下來就坐下來。在學校里,我的自由卻被限制了。如果該坐的時候,我想站起來,或開小差,明老師的教鞭就會毫不留情地掃過來。

在讀書方面,亞紅和我差不多,她雖然當了留級坯,但每次考試不是她倒數(shù)第一,就是我倒數(shù)第一。倒是那個地主的孫子——雪源,每次都能考雙百,每學期都是三好生。

期末的時候,我和亞紅基本上掛紅燈。好在,爹娘并不介意。就是每個學期,叫我們填成分和家庭狀況的時候,我娘一再叮囑我要填“貧農(nóng),特困”這幾個字。這樣的結果是,每學期我都能減免一半的學費。比如說一學期要交兩元錢的話,我只要交一元錢就夠了。

我和亞紅在村里小學畢業(yè),就不再讀了。雪源和其他十個同學去鄉(xiāng)里上中學。

休學后,我就正式成了家里的勞動力。我不知道我有沒有過電視上所說的“青春期”,我只記得十六歲那年,油菜花開的時候,滿田畈都是蜜蜂和蝴蝶。那天,我看見了從學校回家的雪源,我看見他穿著一件肥肥大大的舊軍裝,心跳就怦怦怦加快了。

后來,雪源還很多次進入我的夢中。我夢見他考進了大學,看見他紅著臉對我笑。還聽見他對我說,草紫真好看。

稻草繩事件后,我一直不太跟亞紅說話,我看不起她這個非洲佬,雖然,我們是同學,并且在班級里的地位也不相上下。

雪源最后沒有考上大學,連初中也沒有好好畢業(yè)。原因是他的娘突然瘋了。雪源娘瘋了,雪源就輟學了。有幾次,他扛著鋤頭跟他爹去田里干活,一只手上還捧著書看。別人走過他的身邊,他也從不打招呼。我想肯定是雪源想讀書,他爹卻不讓他讀,所以他心里難過。心里一難過,對誰都不愛理。

我在家里漸漸成為一個干農(nóng)活的好手。同時,我的嘴巴也越來越像我娘。我老是想罵,娘罵我的時候,我罵娘,我兩個哥做出什么不入眼的事情來,我就想罵他們。隔壁鄰舍,倘有誰招惹我,我也破口大罵。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變得這么愛罵。娘娘臨死前,把我叫到床跟前,對我說,草紫草紫,你已經(jīng)成為一個大姑娘了,你的嘴巴要改一改,不然,沒人敢娶你。

娘娘死那年,我二十歲。二十歲的姑娘在農(nóng)村,照理門檻都會被媒婆踏破的。但我沒有,我相信,亞紅也一定沒有。因為我隱隱約約聽到老人們在背后稱我們“活寶”。

爹娘對我的終身大事一點也不急。娘還是還賤駱駝、柴坯客人,還是常常被爹修理。我懷疑娘不急的理由是,她覺得我是個十足的勞動力了。我這樣一個勞動力嫁出去,家里的損失就會很大。

我其實很討厭村里人把我和亞紅扯在一塊。亞紅是個什么玩意,她相貌比我好,還是干活比我厲害,還是人比我聰明?把她和我比在一塊,我心里很不爽,所以到最后,我完全不理她。

然而,在我二十五歲那年,我們還是吵了一架。事情因雪源而起。

雪源因為有個瘋癲的娘,所以一直沒有女人嫁給他。也許是媒婆黃賣婆出的主意,他竟然想要娶我。我娘有些不同意,我立即跟娘吵起來。雪源有什么不好,如果他的娘不瘋,說不定人家早就是大學生了。

黃賣婆碰了我娘的釘子后,立即掉轉槍頭,踏進了亞紅家的門檻。亞紅家十分同意,并且表示,如果亞紅嫁給雪源的話,以后他們兩人生了孩子,亞紅娘還會替他們照顧。

我聽到這個消息,肺立即氣炸了。這么不要臉的一對母女。非洲佬也不知道難為情,不知道假意地推托一番,她娘更加無恥,兩人八字還沒一撇,就想到了抱外孫。

我一連在河埠頭等候了亞紅好多天,我想她一定會出來洗衣服。果然,她來洗衣服了。亞紅一踏著河埠頭,我就直接開罵。我罵亞紅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罵亞紅是個女豬八戒,罵她是個婊子精。我罵得唾沫橫飛,唇干舌燥。亞紅不是我的對手,嚶嚶地哭著逃回家了。

我以為雪源會再次挽黃賣婆來我家做媒。我一直眼巴巴地等著,一直等到了農(nóng)歷十月,還不見雪源家的動響。

一天,去晚稻田里割稗草,我迎面碰著了雪源。雪源低著頭匆匆走過。我喊住了雪源,我一定要問個明白,并且向他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

還沒等我開口說話,雪源就說,他和亞紅的親事定下了。他說,亞紅是干農(nóng)活的好手,人也實惠,能娶她,也算自己的福分。

雪源的話,讓我血往腦門涌,同時,也讓我感到恥辱。原來在狗地主雪源眼中,我竟連亞紅都不如。

那天,很多垂下金黃金黃的稻穗被我當作稗草割掉了。回到家,娘正在罵幾只搶食的小雞,我又跟娘干了一仗。我發(fā)覺在氣勢上和語速上,我都超過了娘。

亞紅果然在臘月廿十那天嫁給了雪源。亞紅那天穿著血紅的大棉襖,她的臉經(jīng)鎮(zhèn)上的美容店化妝后,竟然變得不像非洲佬。身著大紅襖的亞紅在伴姑娘的簇擁下,神氣十足地繞過村東的田畈,又繞過村西的田畈,村里老老少少都去看新娘子亞紅。亞紅耀武揚威地走過去的時候,有很多小孩和老人向她厚臉皮地討喜糖。亞紅一邊咧著大嘴笑,一邊吩咐身邊的伴姑娘分糖……

我們那兒有個風俗,新娘子出嫁,是要大哭一場的,表明她對做姑娘時光的留戀。從那天亞紅臉上強抑著的笑容看,這個非洲佬根本沒有哭過,她甚至很想笑,很想大聲地笑。如果沒有那么多的眼睛盯著她看,我相信,她一定會笑的。一個老掛紅燈籠的留級坯竟然嫁給考雙百的三好生!

我是遠遠地躲在墻角里看亞紅出嫁的,娘大概也去看熱鬧了,她回來時,我看見她嘴里含著一粒糖。

第二年五月,亞紅的肚皮就像熱水瓶一樣飽滿起來,她到河埠頭來洗衣服的時候,還裝作會被一陣風吹倒的樣子,一手拎籃子,一手扶肚子。

大概是夫榮妻貴,我感覺村里的女人看到亞紅竟然客氣了很多。很多女人問她什么時候生孩子,孩子生了怎么養(yǎng)這些無聊的問題。

“我們家雪源說了,孩子生出來,就叫外婆帶。我們家雪源說明年他打算到城里做工,我一個人養(yǎng)孩子太辛苦。”亞紅開口閉口地一口一個雪源,她的笑聲放肆地在河埠頭四處流竄,我的頭都要爆裂了。我真的連亞紅都不如嗎?

我瞞著娘一個人去了鎮(zhèn)里,我找到鎮(zhèn)里有名的神半仙瞎子。我報了生辰八字,叫他給我算算終身大事。神半仙翻著白眼,掐著手指,念了一會什么口訣。他告訴我,不出兩年,一定嫁得如意郎君。如意郎君家有三層樓,吃穿不用愁,嫁過去夫妻恩愛,貴子早添。

我給了神半仙兩倍的工錢,神半仙的話,讓我心里一下子輕松了。雪源狗地主不就是東山村人嗎?巴掌大的東山村,狗地主能有多大能耐,他這一輩子,能造一幢三層樓嗎?

我二十七歲那年,果然一乘花轎停在家門口。

婆家在鎮(zhèn)子附近,家有四間三層樓,公公是村里的老支書,男人還有一個弟弟。

神半仙果然神。娘和我兩個去男家看了看,沒的說,很滿意。美中不足的是男人太矮,和他弟弟坐一起,一個是松樹,一個是扁柏。但這算得了什么?

我的地位隨著我的婚事,立即提高了很多。村里的大人小孩看到我,都和善地打招呼,連娘對我,語氣也柔和了很多,在我打算出嫁前的幾個月,我們娘倆很少吵嘴。

娘本來擔心我出嫁那天叫不到伴姑娘,也是,我在村里幾乎沒有伴。但擔心顯然是多余的,我娘去叫伴姑娘的時候,竟然沒有一戶人家讓我們倒霉。

我的婆家給的禮金很豐厚,酒席的錢也給得夠面子。我的嫁妝成了全村之最,打破了所有出嫁姑娘的記錄。

出嫁那天,婆家還叫了一輛乳白色的小貨車,小貨車前面,貼了紅艷艷的一個喜字。可惜娘娘過世了,如果她還活著,看著我這樣風風光光地嫁出去,不知會多開心。

我像亞紅一樣,也沒有哭,我實在找不到哭的理由。倒是我娘,當催我出門的鞭炮響起來的時候,竟然抹起了眼淚。娘紅著眼睛跟說我,在婆家比不得在娘家,以后說話小心些。說了兩句,就說不下去,背過身去,抬起衣袖擦眼睛。

婚后第三天,我們回娘家過“三朝”。娘問我,婆婆有沒有為難我,男人待我怎么樣?我紅著臉,對娘說好著哩,神半仙說,夫妻恩愛。他真說對了。

娘在我過完“三朝”折回婆家的時候,突然避開男人,拉我進了里間。娘對我說,婆婆比不得自個的娘,你剛做新媳婦,她如果要做規(guī)矩的話,絕對不能讓著她。還有,娘說,對男人,也要利用手段收服他,讓他乖乖地聽話。娘還說,這婆婆和媳婦,不是你壓倒她,就是她壓倒你。

我在婆婆家,她一直對我很客氣,公公也是。來找公公辦事情的人很多,我也每次給他們泡茶端水,人家都說我公婆有福氣,還說我男人有福氣。

我和男人第一次吵架是在婚后的第二個月。那天,男人去朋友家喝喜酒,一喝兩喝喝多了,半夜十二點半,爛泥似的被人架回來。我想起娘的話,又為著自己等了他大半夜,就賭氣不理他。男人吐了,臭氣沖天,我爬起來收拾房間的時候,就連摔帶罵的,我聽見婆婆的房間里有了響動,小叔子房間里也有了響動。

男人那晚倒在沙發(fā)上,我連被子都沒替他蓋,第二天,他就感冒,第三天感冒得更厲害。

男人發(fā)熱頭痛的時候,我心里有好些后悔的。可就是冷著臉,我不能寵他,我這樣冷著他,讓他以后再也不敢去喝那么多酒。

男人生病的第四天,婆婆見我還是板著臉,一點不體諒男人的樣子,就發(fā)話了。婆婆的話很硬。婆婆說,草紫,我們討媳婦進門,并不是來討一張寡婦臉,你不要一天到晚板著臉給我們看。從來做老婆的都要服侍好自己的男人,你不要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

婆婆不像娘那樣破口大罵,可是,她讓我竟然找不到法子對付她。婆婆這樣說過后,就冷著臉,不像以前那樣對我客氣。我的公公也是,小叔子也是,連男人都有點冷了。

我的小叔子是我們結婚后的第五個月辦喜事的。小叔子長得帥氣,弟妹也長得漂亮,公婆在這件事上,也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偏心。

我的嫁妝只有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三大件,弟妹的嫁妝就有五大件,她們連影碟機和空調(diào)都有。僅僅隔了半年,我的公婆也不能偏心成這個樣子吧,這明擺著不當我是一回事。

晚上睡覺時,我跟男人吵,男人說算啦算啦,這有什么可爭的,爹娘已經(jīng)替我們掙得夠多了,別那樣不知足。男人的話越發(fā)讓我不服氣,既然他不說,我就自己找婆婆說去。我娘說過,不是婆婆壓倒媳婦,就是媳婦壓倒婆婆,我不能就此罷休。

那天晚上,家里來了很多村民,小叔子夫妻倆也在。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是要當面向公婆討個說法。我說,為什么我的嫁妝只有三大件,小叔子就是五大件;我說,難道大兒子是你在田坎上揀來的,不是從你身上掉下來的;我說,我草紫也不是個軟蛋,欺侮人也不能這么個法子,僅僅半年的功夫,就漲了兩大件。

我努力保持內(nèi)心的平靜,但聲音還是越說越高。最后我說,如果你們不滿意我這個媳婦,我回娘家好了。

我婆婆在我大聲說話的當兒,一直沒有說話。等我說完了,婆婆說,你要回娘家,盡管回。

我嫌男人當場沒有幫我,男人卻嫌我不顧場合,削家人面子。當晚,我們又吵了一架。第二天早上,我就回了娘家。

娘聽我一番哭訴,就千刀萬剮地罵男人。娘說,你肚子里反正有他們家的骨血,他們敢不叫你回去?男人來叫了,你也爭點氣,不要喚一聲,就狗一樣回去,一定要男人跪下來求你,要他保證以后不敢和你作對。

果然,我在娘家住了幾天后,男人就巴巴地來求我。我說,我不會跟你回去的,除非你娘一碗水端平,即使不給我們買空調(diào),也要買一輛摩托車給我們。男人說,只要我回去,一切好商量。

我的肚子已經(jīng)顯山露水,婆婆也許是看在我肚皮的面上才給我們買摩托車的。我想,娘的話,有時也對。我回了一趟娘家,就賺了一輛摩托車,人總是揀軟的欺,這話真說對了。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我生下了一個白胖小子,婆婆一家喜得像揀了金元寶似的。看起來神半仙真是神半仙,連生兒生女的事情也能算得出來。

人家說母以子貴,我的地位在婆家明顯提高了。婆婆在月子里整整忙了一個月,她把我也調(diào)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

滿月后,婆婆提出孩子讓她帶。婆婆的理由是我不會帶孩子,她不放心。在帶孩子方面,我的確沒有水平,每天給孩子穿衣服,都是婆婆的事情,我摸著兒子軟乎乎的手臂就沒有法子了,還有孩子的大小便,我都不知道怎樣侍弄。婆婆說,反正你也沒有奶水,反正要用奶粉喂養(yǎng),還不如由她去帶。

婆婆這是在跟我爭兒子,兒子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憑什么讓她帶。我不肯,婆婆拿話塞我,你帶又帶不好,又不肯讓我?guī)Вy道我這孫子是你一個人生出來的?婆婆這樣一說,我就來了氣,我反問她,兒子是從我肚皮里生出來,難道我沒有權力自己帶,難道反而要讓隔代的人來操勞?

這次爭吵的結果,我并沒有占上風。我抱了孩子想跟以往一樣回娘家。臨出家門時,公公婆婆卻攔住了我,他們齊心協(xié)力地說,你要回去,我們不阻攔,但孫子是我們沈家的根,你不能帶走。

我回了娘家,我的兒子我?guī)Р换啬锛摇_@一次,我男人沒再來叫我。我想我的兒子,想我的男人,還有三層樓,堅持了一個星期,我沒有骨氣地自己回去了。

公婆對我的回歸,既不表示反對,也不表示歡迎。他們的生活中似乎只有孫子。而男人對我,也漸漸地有些厭了,我說的話,不像新婚時那么有效了。

兒子的小名叫寶寶,婆婆說,寶寶太俗氣,村里有很多孩子的小名都是寶寶,我們要請算命先生替孫子取一個有學問的名字。寶寶是我最先叫出來的,婆婆總是想方設法和我過不去。

兒子周歲那天,我們大辦酒席,比結婚還熱鬧。婆婆給兒子打了一根金項圈,一根銀手鏈。我的兒子真成了婆婆的命根子。

婆婆不允許我管孩子的事,白天晚上,她都霸占著孩子。有一天,我實在氣不過,我就罵她強盜婆,自己不會生了,就搶人家的兒子。我那矮個子的男人看見我罵他的娘,二話沒說,掄起手臂就扇了我一個耳刮子,扇得我眼冒金花,男人罵我太不知好歹。

這次我沒有回娘家,我一個人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里,婆婆家沒有一個人來理我,我就自己去小店買了一些罐頭荔枝當飯吃。三天三夜后,我爬起來去了鎮(zhèn)醫(yī)院給自己作了結扎手術,我的婆婆一再要求我再生一個,再生一個女兒,我不能讓她得逞。

婆婆家繼續(xù)沒人理我。男人知道我擅自跑去結扎,說再也不想理我。我在婆婆家,似乎待不下去了。

我決定回娘家。公婆總不會不要孫子的娘吧。

這娘家一呆就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等我想要回到婆家時,卻發(fā)現(xiàn)時間過去了,我也回不去了。

幾個月后,婆家托媒人捎話過來,叫我不要回去了。他們家養(yǎng)不起我這個媳婦。媒人還轉交給我一張一萬的存折,這一萬元,就是婆家給我的損失費。我們結婚時,沒有領過結婚證,這樣就算私了了。

十一

我的錢很快被我大哥拿去造房子了,這倒并沒有什么。從小到大,我的哥哥都是這樣的。只是,一場婚姻就像一場夢,夢醒后,連兒子都仿佛不是我生的似的。

我在娘家待了一年,這一年,我在廠里打工,打工所得的錢還是被大哥拿去,這回是拿去還債。

世上沒有后悔藥,這一年,我說不出來的后悔。當初神半仙為什么不告誡我性格要和順些,嘴巴要收斂些?我想起娘娘臨死前的話,后悔得腸子都青了。這么好的一戶人家,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了。娘也以為我恥,罵我是回倒豆腐干,好在我這塊豆腐干又成了一個免費勞動力,這讓她心里稍稍好過些。

第二年,又有一個大山的男人要了我。我跟那男人擺明說,我做過結扎手術,不能生孩子。男人說,不生孩子也沒關系,他只要討個老婆做個伴。

我就去了大山。那邊的日子過得很輕閑。我做了半世人,也沒有那么快活過。男人家有兩棵香榧樹,有20畝竹園。一年到頭,就是挖筍和摘香榧的時候忙些,其余的時間,我們都用來打打麻將,或者在太陽底下嗑嗑瓜子,剝剝花生。

大山里呆了六年,我養(yǎng)得白白嫩嫩的。我覺得日子很好很滿意了,惟一的缺憾就是少了一個兒子。兒子兒子,我的兒子有七歲了吧。假如我當初沒有做結扎,再養(yǎng)個孩子,多么美好呀。

六年過去了,心滿意足的六年過去后,沒來由的,我突然感覺會有什么事情要降臨了。果然,最后一個摘完香榧的晚上,男人說有事要跟我商量。聽他的口氣,非常非常地不對。男人吞吞吐吐的,他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做了結扎,導致他傳不了后代,他不能讓香火從他手里斷了,所以,他想要買一個外地女人,外地女人一萬塊錢一個,為了彌補,他也決定給我一萬塊錢。

那晚的月亮真冷,冷得讓我老是要發(fā)抖。我努力地坐直身子,可還是控制不了發(fā)抖。我沒有說半個“不”字,這六年來,男人的確待我不錯,我不能害他斷了香火。

就這樣,我被第二次退回娘家。和第一次一樣,我的一萬塊錢很快被我的二哥借去蓋房子。

十二

我娘老是嘆,命呀命。我娘還嘆,抬不起頭了,抬不起頭了。爹倒是不說,爹只是喝酒,酒越喝越多。

我回到娘家后的第二年,去了鄰村的塑料廠上班。我聽不得娘的嘆,娘的嘆比娘的罵還讓我難受。

我想我的兒子,想得發(fā)慌。有時在洗塑料膜的時候,洗著洗著,我的眼睛就定在一個地方,仿佛那個地方就站著我的兒子。塑料廠的女工笑話我,說草紫草紫,你的眼睛又發(fā)直了,難道你是想老公了。

那天,我瞞著娘去了蘭芝村看望兒子。婆婆叫兒子喊我阿姨,兒子怯聲聲的一聲阿姨,喊得我當場淚流滿面。兒是娘的心頭肉,我卻成了兒的阿姨。

回到家,我睡不著也吃不下。躺在床上,就是鼻子酸。我想,如果兒子長大了,他會來認我嗎,就像越劇里的《庵堂認母》那樣。

晚上我去上班,也老是心神不定,我打算再去鎮(zhèn)上找神半仙算算命,問問他我們母子能不能相認。

半夜里,我瞌睡得厲害。夢里,突然被一陣劇痛扎醒。天,我的右手被機器拖進去了,血淋淋一大片,我昏了過去。

醒來時,我已經(jīng)在縣城的醫(yī)院里,我娘我爹還有兩個哥也在。看起來,真發(fā)生大事了。

娘抹抹眼淚自言自語,這以后我家草紫可怎么活?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的右手被白白的紗布纏得嚴嚴密密的,隱隱有些痛。

幾天后,我才知道我的三根手指頭被機器吞沒了。我沒有哭,沒有喊,日子過得下去就過,過不下來就不過唄。

塑料廠除醫(yī)藥費外,還賠給我兩萬元錢。娘說,你下半輩子就靠這兩萬塊了,這錢,不許借給兄弟。

爹和娘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老的,我發(fā)現(xiàn),爹和娘在我第二次被休后,走路都不利索了,特別是我住院回來后,娘再也不罵,只是嘆,爹呢,對娘說話也和善多了。

兩萬元錢我存在銀行里,爹和娘都老了,我的手又成那樣子,這三個人的下半輩子,都指望這個紅本子呢。

我右手被廢的第二年秋天,娘發(fā)病了。那天,娘燒早飯吃,邊燒邊喊肚子痛。爹叫她去床上躺一會,又叫我泡了碗鹽湯水給娘端去,娘喝下去,還是痛得臉上冒汗。娘的身子骨一直很硬朗,即使年輕時被爹那么兇地修理,也能抗過去。娘這樣喊痛,從來沒有過。

娘的喊讓我發(fā)慌,也讓爹發(fā)慌。我跑去找兩個哥哥,叫他們找三輪車把娘馱到鎮(zhèn)子上看病。隨后,我拿了幾件換洗衣服和紅本子,也跟了過去。我有不好的預感,覺得娘一定犯大病了。

娘果然犯了大病,醫(yī)院里白頭發(fā)的醫(yī)生背著娘告訴我們,說娘得的是癌,晚期,沒幾天了。醫(yī)生勸我們把娘拉回去,說在醫(yī)院里也是浪費錢,不如在家里,趁著她還能吃,盡量給她吃一點。

我們拉著娘回了家,娘不知道她自己犯什么病,她以為吃幾粒我給她配來的白色藥丸就能好起來。

娘回來后,我盡量給娘弄點魚和肉吃。我們一直很勤儉,除了自家的蔬菜外,一年到頭難得見葷腥。娘卻不肯吃魚肉,說好端端一個人,吃那么好干什么,糟蹋錢罪過。

娘吃了很多藥丸還不見好,就有些懷疑了。她這心里一松懈,整個人就如燈蕊枯了下去。然而,娘這么多年來,還沒完整地吃過一只雞。我給娘買來了竹園雞,爹幫我一塊撥雞毛,我們兩個一邊撥雞毛一邊淌眼淚。爹用沾滿雞毛的手打自己的腦袋,邊打邊嚎:要早知道這樣,年輕時為什么那么打你娘,為什么下手那么狠。

從發(fā)病到去世,總共不到兩個月,娘走得很快。娘走后,爹也跟著枯下去了,沒過半年,也隨娘而去。

泥墻屋里,只留了我一個人。爹和娘的喪事費用,我們兄妹三人平分。我的紅本子,還剩下五千塊錢。

娘臨死前,拉住兩個哥哥的手,再三叮囑他們?nèi)蘸笠疹櫸摇5惨粯樱娝麄兇饝幌聛恚劬Χ奸]不上。兩個哥哥卻在爹娘死后,再也沒有踏進泥墻屋,好像爹娘死了,他們也不是我的哥哥了。

十三

我干那種營生,真是倒敗門風。如果我娘在,她一定會把我罵得死去活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村里的光棍像蒼蠅一樣在我眼前嗡嗡。我起先不理他們。有一天黃昏,想起爹娘,想起兒子,想起自己的身世,實在忍不住心酸,先是抹眼淚,后來就哭出聲來,再后來,坐在門檻上號啕大哭了。

剛好建云白眼柯魚回來,他就看了我一眼。等我哭累了,打算睡覺時,建云白眼卻燒了一碗魚走進我的泥墻屋——我這屋子,自從爹娘過世后,還沒有第二個人進來過。

建云白眼還給我送來了一碗白米飯。從那以后,建云白眼隔三差五地給我送魚。后來,他終于睡在我的床上。

有了一回,就有兩回;有了一個,就有兩個。我的泥墻屋成了光棍們的樂園,他們只要付很少的錢,就可以滿意而歸。

我的兩個哥哥已經(jīng)跟我一刀兩斷了,他們看見我就遠遠避開。

我鏡框里的爹娘也板著臉遠遠地看著我。我是破鞋,是破罐子。對,娘罵得沒錯,還是婊子精。

多少年過去了,我就跟那些光棍們混在一起。這世上,除了他們,我一個親人也沒有,除了他們,誰也不愿理我。我的兒子,如果他知道我的情況,一定也不會來認我吧。

我現(xiàn)在連自己都厭惡自個兒了,這身上有多臟了呀,洗都洗不清。

建云白眼有一天跟我說,草紫草紫,你怎么變得不像草紫了,你怎么也嘆氣了。我說,建云白眼,我討厭自個兒,我恨不得今晚睡著了,就永遠醒不來。

建云白眼就問我,那你舍得丟下兒子,你真不去認他了?

十四

這兩天,我都早早地一個人關門睡覺,連建云白眼都不讓進。我得好好謀劃謀劃。

前幾天晚上,我偶然從電視上看到城里有個叫殘聯(lián)的地方,專管我們殘疾人的事,并且城里還專門有一些廠,招收殘疾人當工人。像我這種缺手指頭的,也叫殘疾人,也可以去廠里當工人。

既然有一個地方能管我們殘疾人,既然我能去那邊當工人,我干嗎不去?想不到我的殘廢的右手竟然還能派上用場。

白天,我跟建云白眼商量了一下,他還是值得信賴的。我跟他講了我的打算,想不到他很支持我,說如果我一個人害怕的話,他就陪我走一趟,好歹,他是去過幾趟縣城的。

我是不要他陪的。縣城又不是外面世界,我乘車到了縣城,如果找不到殘聯(lián),我不會坐黃包車嗎?再說,路生在嘴巴上,這點小事總難不到我。

我是想,去縣城當幾年工人,賺一點錢,一個人清清靜靜地過幾年。幾年后,我就去認兒子,那時,錢有了,身子也干凈了,兒子說不定就會認了我。兒子認了我,我也不要他養(yǎng)老,我只要他喊我一聲娘,叫他知道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

這個打算,我也跟爹娘說了。爹和娘沒反應,我無論說什么,他們也是在鏡框里不說話。

晚上,月亮出來了,月亮照進泥墻屋。桌子、凳子、床和十四寸電視機,都被照得雪亮雪亮。我想,月亮一定還照亮我們村前的桃花溪、彈石路,還有門口的夜嬌嬌。夜嬌嬌在夜里有沒有開花,這么多年來,我竟然一點也不知道。

我一點睡意都沒有,明天,有一趟六點鐘的早班車,會經(jīng)過隔壁村子,我不能睡過頭。我明天就要去縣城。

明天,縣城,六點鐘,當工人,在這些恍恍惚惚的聲音中,一張虎頭虎腦的臉走到我面前,親親地喊了我一聲娘。我輕輕地笑了笑。

責任編輯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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