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峰,遼寧大學文學院教授,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美學學會會長,詩詞學會副會長,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
我第一次到遼陽是1944年的秋末,當時正是偽滿的統治末期。我媽媽在當年秋天病逝,少年喪母失怙,心中非常悲痛,家像散了架子似的。當時正在讀私塾,書也沒心念了。這時我的一個堂侄傳業從遼陽回來,會我到遼陽去他那里住些日子。那時在我的經歷見識中,遼陽是一個大城市,我被他說活了心,決定跟他一起上遼陽。
我家住在遼中縣南部的大岔村。遼陽在我家東九十華里處,晴天能看到首山藍色的山影。去遼陽要路經遼陽管轄的小北河,到那里就算出縣境了。小北河是我童年時常去的集鎮,與我家距離二十多華里,念小學時用的文具和讀物都是在那里買,至今尚存的一本繪圖的《千家詩》就是在那里買的。遼陽是我當時向往的城市。路經的小北河我又非常熟悉,有騾馬大車拉腳去遼陽,一個人坐一程是兩元錢。我們倆走到小北河,然后坐拉腳的大車于傍晚就到了遼陽。堂嫂是在遼陽紡紗廠工作,在女工宿舍當管理員。她住有廠外的家屬宿舍一間房,因為她和女兒都住廠里的值班宿舍,我和傳業就住在廠外的家屬宿舍中。傳業比我大四歲,雖未成年,但也可以入廠當童工,他進廠當了幾回童工,因為太苦,后來就在家閑著。我去了之后,家中只有我們倆住,做飯也是我們自己做。當時正是偽滿末期,物資匱乏,吃的主要是高粱米,時常還得吃些由櫟樹上摘下的橡子磨成面的橡子面,我們有時用橡子面煮粥,吃起來有一股發苦的朽木味,很難下咽。這時是剛剛嘗到橡子面。后來讀晚唐詩人皮日休的《橡媼嘆》,說官府把農家糧食掠走,迫使農民“自冬及于春,橡實誑饑腸”,想到小日本對東北的搜刮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遼陽我和傳業倆都是沒有正經事做的游閑少年,白天有時到工廠里轉轉,或看看找來的閑書,做三頓自食其力的飯食,也時常到市中心那個當時叫“圈樓”的市場閑逛,看什么都挺好,但什么也買不起。當時遼陽有一個戲院,每天晚上演出評劇和京劇,我們倆有時買票去看一場,如評劇的《貧女淚》、《打狗勸夫》,京劇的《四郎探母》、《甘露寺》、《借東風》、《玉堂春》等。唱評戲的主角是喜彩芬,其余好像沒有太叫得響的名角,當時也沒記下哪個演員的名字。天天買票看戲也看不起,我們有時在每晚散場前半小時,趁收票的不在溜進去;或有人收票值守,但到了中場以后再無持票者進場,門也看得不嚴了,向守門人好好懇求一下,也能讓進去,看的都是壓軸戲。這是我最初看“二人轉”之外的大戲,從此培養了我看京劇的興趣,也學會了一些唱段,平生受益不淺。有一次堂嫂還弄到了別人贈送的話劇票,我和傳業到一個單位的禮堂去看了一次話劇。我們到達時,劇已開演很長時間。演的劇目叫《五條人命案》,是站在日偽立場上寫的反間諜情節。間諜是以警察身份為掩護的,他殺了敵人,但他的上衣紐扣掉了一個,被密探找到了,循此被人捕獲。今天看來這是一個反動話劇,既少懸疑,也沒有什么藝術性,但對我卻算是開了一次眼界。第一次看到話劇,比之同年齡的鄉村少年,也算是見識過城市文明的人了。
當時遼陽的圈樓的二樓,有兩家書店,有少年讀物,畫冊,武俠、言情小說,古典文學,品類很多,比縣城和集鎮上的書攤大多了。我們有時白天去那里,找個地方溜邊翻看,雖然今天說不上來究竟讀了一些什么,有哪些收獲,但是對書的興趣濃了。臨近離開遼陽時,我還買了《西游記》和《七俠五義》帶回家鄉。對前者不僅我自己不知讀了多少遍,家族親友中不少人也跟著讀了。可以說這是我家那個荒寒的村落里第一次破天荒地從遼陽市輸入了這本古典名著。此前我已讀過堂兄家的一部《水滸傳》,并囫圇吞棗般地看過家中早有的一部《三國演義》,我已經在十二歲時讀了今日之所謂“四部長篇”中的三種。當年雖未讀到《紅樓夢》原著,但有關“紅樓”的子弟書,我在小北河集市的書攤上買過多種,如韓小窗筆下的《露淚緣》、《黛玉悲秋》等,其他子弟書段子也讀了很多,都是從小北河的書攤上買的,有的甚至能完全背誦下來,這對于后來我寫舊體詩起到了很大的啟蒙作用。
我在遼陽住到了冬天。天氣越來越冷,原來從家里穿來的衣服已不勝隆冬的嚴寒,這時有了回家念頭。傳業陪我回家。我們還是從遼陽坐大車到小北河下車。因為天氣很冷,我坐在車上腳凍得很厲害,不時得下車跑一段。當時已近二戰末期,美國援華空軍飛虎隊的B-29飛機已開始從印度基地越過駝峰,深入中國內地空襲侵華日軍的戰略要地。這一天在鞍山西郊機場,日軍的菱式飛機開始升空,用以庇護鞍山的昭和制鋼所,一起飛就是十數架,織成保護網。我們走在路上只見天空上那些拖著尾氣的小飛機不斷地上下翻騰,耀武揚威,有時還聽到空中有機關炮聲。其實這時B-29還沒有真正飛臨鞍山,日本人是虛張聲勢地在演習。等到1945年夏B-29真正來轟炸鞍山時,日本那些小習機飛的高度只有幾千米,離萬米高空以上的B-29還差得老遠,想撞人家連邊都摸不著。這是我在偽滿末期的遼陽之行的特殊記憶。
我第二次去遼陽是1950年夏末秋初。1950年8月1日,我家東邊的渾河在黃土坎決口,平地一米多深的大水把莊稼全澇了,這時我想我再也無法升學了,聽說鞍山有招工的地方,便和同鄉的幾個年齡差不多的人背著簡易的行李,徒步向著離家百里之外的鞍山走去。足足走了一天,傍晚時從西郊進了鞍山。在接近市中心的地帶正遇著有招募臨時工的,是到西郊修飛機場。我們幾個人上了大卡車,到了接近騰鰲堡的機場。那時朝鮮戰爭已經爆發,我國雖未發布抗美援朝的公告,但已開始預防美機來犯。為了保護國家的鋼鐵基地,這時有蘇聯的空軍飛行員進駐鞍山,所有飛機都是米格17噴氣式,上邊標有解放軍的八一軍徽,但飛行員一律是蘇聯人。他們住在市內,每天早上坐卡車到機場,然后上天巡航。米格飛機很重,偽滿修的飛機跑道一壓就翻陷,得重新修筑混凝土跑道——在很厚的石子墊基上澆筑三十多公分厚的水泥面。工人黑白兩班修跑道,晝夜不停。我到了工地之后先是拌水泥,后來是打排水溝的木樁,晚上就睡在飛機庫里,因為庫中悶熱,就到庫頂上睡。當時身為流落尋工者,已經沒有一絲消閑浪漫的情致,如果是一個具有閑情逸致的旅游者,躺在這個安謐的氛圍里,仰望滿天星斗,心游太玄世界,這廣闊星空里的風景倒是足堪欣賞的。在機場工地干了一個月時間,工地沒活兒了,再也找不到別的干活兒的地方,我們幾個人決定到遼陽試試。找到火車站,因為開往遼陽的火車還沒到點,看到站前有一個電影院正演蘇聯電影《海鷹號遇難記》,我們就買票看了一場電影,這是我第一次看電影。
我們從鞍山火車站買了到遼陽的車票,我這是第一次坐上火車。到了遼陽,聽說遼陽有一個勞動介紹所,我們便去了那里。一個姓馮的工作人員接待了我們,一嘮起來,知道我們是遼中大岔來的,他說他與我們本村一個叫“劉小子”的還認識,解放前劉小子給他們家趕過馬車。馮同志對我們很熱情,給我們幾個人開了一張介紹信,讓我們去遼陽軋花廠試試。我們費了很大勁,找到了那個廠子,他們的工作是給籽棉脫籽,軋成皮棉。廠子里接待我們的是一個歲數不小的管理者,穿的非常筆挺,但腰彎得十分厲害,這個人對我們的態度十分傲慢和生硬,很不愿意接納我們當工人,說這個活兒非常累,扛棉花包上跳板,你們干不了,況且廠子里也不缺人,把我們又推回了介紹所。我們回到勞動介紹所,那位馮同志還拿電話與軋花廠的那個彎腰的人爭辯了幾句,說廠子不應該不接收等等。最后馮同志還是愛莫能助。我們想找別的地方,他一時也無招數。看來遼陽這條路也走不通了,我們決定回鄉。在遼陽這次欲進廠當工人而不得,心中不免悻悻然,我自引為人生路上的第一次失敗,讓我此后只有別求他路了。當我們徹底失望于此地時,天已經很晚,當天肯定不能上路了,于是我們幾個人商定在遼陽住一宿。可是住哪呢?打聽了幾家旅店,住宿都不便宜,我們這時發現路旁有幾幢二層紅樓,不少樓都是有窗戶沒門,是棄置房,屋里沒有人住,地上鋪的都是地板。我們幾個人一商量,決定就在那里過夜。在里面我們打開簡便的行李,睡得也很安然,用章回小說中的套話來說就是“一夜無話,不表”。我的第二次遼陽之行就這樣匆匆結束了。中國古代哲人莊子在《齊物論》中說:“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草棍與木柱),厲(借為癘,指丑陋女子)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這是講大與小、丑與美、分與合、成與毀這些相反范疇間的“道通為一”的辯證關系。這次求職不成,后來所遇卻證明因前之求之不得而之后卻因此不得而能大得,每當思忖起我的第二次遼陽之行,我都能換一種態度,特別慶幸能有那些前之不得,也更讓我相信莊子的這個成與毀的辯證法了。
回憶早年兩次遼陽之行,在此地我第一次進到大城市,第一次在那里看京劇,第一次吃橡子面,第一次看話劇,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在沒有人住的空房子里過夜。一個人與自己非長住的一座城市有這么多的第一次記憶,這個地方是任誰也忘記不了的。
今天,在滄桑巨變的六十多年后,重新回憶起少年時代兩次到遼陽的經歷,差不多可以說是天荒地老之憶,難禁感慨萬端,特成小詩一首,以為回憶之結:滄桑回首憶遼陽,兩度行臨感逾常。雖是塵封心底事,召來筆下亦牽腸。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