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三題

陳 毓 曾發表小說、散文多篇，現供職于陜西畫報社。

牧 歌

水牛弓背在稻田里的剪影像半個太極圖，水花四濺，牛往前一躥，扶犁女人的衣角猛一甩動。青山。夕陽。漢江的清波一揚，彎轉到山那邊了。梨花在那一片燦爛如雪。李濟一瞬間對這個陜南小鎮生出柔情。

李濟大學畢業，考上嵐城的大學生村官。面對嵐城的青山綠水，李濟伸胳膊踢腿，莫名地興奮。

來之前，李濟在當當網上郵購了好幾位三農問題專家的書，以備駐村時用。

第一夜，躺在窄的木板床上，聽檐下的雀兒仿佛在對他說話:“不吃你家的糜子，不吃你家的谷子，就借你家房檐，抱一窩兒子……”李濟啞然而樂。

村支部書記年紀可以當他的爸，工作中對他的照應倒像是爺，有點寵著罩著他的意思。

半年后，來時帶的兩雙“李寧”鞋猶新，但李濟跟著老支書幾乎吃遍了嵐城百姓的家常飯，能聽懂這里的百姓言，也糊涂著斷過了幾宗百姓案。帶來的書堆在床頭，長夜入睡前的無聊里翻幾頁，覺得無法和他每天遇見的現實參照，仿佛博導的教案印在了中學課本中，專家的書是大手中的一捆麻，李濟的現實是要用手指分理那團麻可能忽然扭結的小疙瘩。書上的道理深遠，書中的設想倘使能實現一二，那像嵐城這樣的村莊就能美成馬致遠的詩:綠水邊，青山側，二頃良田一區宅。紫蟹肥，黃菊開，歸去來。真到那景象了，他李濟一定要娶個本地姑娘當老婆，閑身跳出紅塵外了。

疙瘩也許是東家的豬拱了西家的菜，西家的母雞把蛋下到東家的雞窩。類似問題一旦演變成兩家主婦站在門前吵罵，就不能單單看成是豬或雞的問題了。是人的問題。

人的問題得趕緊解決。東家的女人叫月桂，西家的女人叫月季，李濟聽她們自我介紹時忍不住樂。第一次月桂說月季的豬禍害了她家地里的五棵大白菜，剛剛包心的鮮嫩的白菜啊，月桂差點說月季的豬就是個老流氓。月季說月桂家的雞跟主人一樣無禮不要臉，把她家案板上的一盤冷面糟蹋了不說，還把一泡雞屎留在那里示威。月季月桂的對罵發展到第三次的時候升級到雙方都成了個偷漢子的丑婆娘。眼見兩個女人臉紅耳漲，即將大打出手。李濟猜想在嵐城，大概偷漢子的丑婆娘是對一個女人言語上最大的攻擊和侮辱了。雙方還擊對方的招式似乎誰的聲越高，誰就有勝出的可能，誰就能說明自己不是偷漢子的。

月桂月季的家比鄰著村委會，對罵總是在傍晚暮靄籠罩村莊上空的時候，李濟假裝聽不見都假裝不過去。高大的李濟第一次去勸架，差點兒讓兩個女人拉扯到自己懷里揉搓，心里又驚又怕，再往后，干脆自己躲著，不聽為好。

這一回，老支書在倆人的對罵中仿佛剛巧趕上似地走過來，站在那里一言不發地看著兩個女人罵，在雙方換氣歇息的時候，老支書說，你倆罵累了吧。罵累了跟我來。倆女人跟在老支書身后到了李濟辦公兼睡覺的屋子。老支書順手關緊門，神秘得不得了，一邊跟李濟說，有酒拿來!酒是有的，當地產的漢水大曲。一瓶酒分在三只大碗里，老支書看著月桂月季說，我也偷人了。

您老笑死個人，您咋會偷人?月桂月季齊聲說。

偷了!老支書有點慚愧有點羞赧地說。

沒有!月桂說。

咋能呢!月季說。

見月桂月季安靜著不知該說什么的時候，老支書說，嚇著了吧!我沒偷，我哪有那個力氣!嘿嘿一樂。簡直就是李濟眼里的老嬉皮。

我沒偷人，我把酒喝了。老支書說。一舉碗，一仰脖子，酒下肚了。看著倆女人說，沒偷人的就把酒喝了，偷了的不準喝!

月季月桂愣了一會兒，都搶著去舉面前的酒碗。學老支書的樣子，喝了。

老支書說，我看沒有人偷人!都回吧。

就都回了。老支書是背著手走的，兩個女人是抄著手走的，大概因為酒的緣故，三個人都走得扭搭扭搭的。李濟真是看得目瞪口呆的。嘴里嗬嗬了半天，仔細回味去了。

長空一隊鳥兒掠過:“咕嚕咕嚕，咕嚕咕嚕，種瓜要得瓜，點豆要見豆……”

像安寺那樣

她們在一起聊的，永遠都是別人的家事。但所有她們涉及到的人事，都可能被她們拿來關照自身。

這次被她們言說的，是個叫安寺的男人——

安寺是世上最忠誠的男人，誰能像安寺那樣啊!她們多次重復這句感慨，語氣中的贊賞、欣羨，跟她們的表情一樣跳躍生動。安寺忠誠誰?當然忠誠于安寺老婆，這才是她們如此感慨、欣羨的理由吧。因為她們也是某男人的老婆，如果某男人忠誠于自己，如安寺忠誠于安寺老婆，那感到驕傲、幸福、成功的，不就是她們中的她了么。雖然她們的丈夫還沒把不忠的實事撂在自己面前，但是擔心丈夫不忠的壓力，始終在她們心上。說到底，是她們決不相信天下會有一個不花心的男人。但是現在，卻有安寺反證她們的論斷，冒險把安寺抬舉到她們跟前的，竟是她們愚蠢至極的丈夫:安寺說什么都不去洗浴中心，說家里的美國熱水器好用得很。安寺說他的腳外人摸不得，碰到都會癢，去外面洗腳，其滋味不是享受，簡直是找罪。安寺說何必人人都歌星呢，卡拉什么OK什么啊，真有那閑，莫不如坐電視機前聽明星給你唱。她們還聽說安寺于某次學術研討晚宴后的微醺里被幾個同行撮弄到了歌房，盡管伴有學術成就的興奮，盡管有酒意托著，那個時分的安寺竟能拒歌房小姑娘的酥手，還差點一掌把人家小姑娘推倒在墻角，掃了全體人民的興，簡直不通人性，不懂世故，學問做到狗肚子去了。倒是安寺委屈，說假如他摟了小姑娘的肩，勾了小姑娘的腰，他可能在“你嫂子”那里再也找不到幸福感、安全感了。他有“你嫂子”的手、“你嫂子”的肩、“你嫂子”的腰，他知足了。

那個被安寺一口一個“你嫂子”的、安寺的老婆，是一個叫雪雁的女人，活該她配叫雪雁，有安寺這樣獨異的、優秀的、忠貞的好男人做丈夫，她不雪雁，誰敢雪雁?雪雁美么?雪雁風情么?雪雁憑什么擁有她們不能企及的自信和幸福感呢?

三十八歲的雪雁被她們比喻來比喻去，最后覺得還是用盛開的牡丹花做比適合。牡丹花美么?妖嬈么?風情么?不能說不美、不妖嬈、不風情，但是，離這個時代的審美似乎還是有差距的。雖然這個時代的審美在她們心里也是一片糊涂。下一次她們議論說，貴為皇帝妃的楊玉環也是個像牡丹花的女人，但是，連楊玉環都是一個會嫉妒、需要不時耍潑來捍衛尊寵的女人，憑什么一個如此素凈的雪雁，卻能這樣安靜、這樣心安理得地守住一個忠貞的男人?

但是，那個雪雁，她們身邊的雪雁，就這樣簡靜著，哪管她們心里泥漿翻騰。

誰也沒料想只給她們正面看的安寺，最近竟暴露了尾巴，這使她們嘩然、悻悻然，又頓時釋然。消息說安寺和他的一個女研究生傳了緋聞。傳這話的也是一向說他正經，正經到不通人性、不顧人情的他的男同事們。傳聞中的安寺和女學生的故事和電影《手機》中費默費教授的故事情節如出一轍，可見大學里研究古漢語的教授的想象力和愛好都差不了幾厘米，她們點評說。一樣是雪雁給安寺教授洗衣服，意外發現了口袋里酒店房間的鑰匙，酒店是大學校園里的酒店，當雪雁還是大一新生時就知道了，那時坐在大學圖書館的窗前凝神的時候，她的目光經常碰到對面那幢白色小樓的某一扇窗戶。

雪雁走著就走到了，她去前臺問一個小姑娘，這兩天可有學術會議在這里開，小姑娘說沒有。雪雁說噢。忽然不知道再問什么問題。她沉默著退出去，在外面的陽光下發了一回呆。又折回來，照著卡上的門牌號，雪雁打開了一扇門，她看見房間的兩張床，冷靜地和她對視，雪雁站在床前，依然不知道該干什么。她又下樓，再次站到前臺，說她要退房。前臺的小姑娘在記錄本上找，說，是安寺先生登記的，押金條子呢?雪雁通紅了臉，說那她回去拿，她把押金條子忘在家里了。雪雁直接走到安寺的辦公室，她把房卡遞給他，說，你去退了房間吧，或者你把押金條子給我，我幫你退。

雪雁的蒼白臉色和安寺教授的驚慌，到底是什么程度，這個也得交給她們用想象去補白，因為她們的丈夫只講了故事的脈絡和走向，卻沒告訴她們細節和顏色。這點簡直不像是中文系的。

但是，不要緊，想象這些本來就會使她們快樂啊。雖然說，難道女人的全部幸福就靠支撐在丈夫的忠誠這一點上么?她們本來就對世上有忠貞的男人這個立論保持懷疑的嘛。

如果安寺和女弟子只是坐而論道并無其他呢?她們中的一個問。

房間都開了，還有區別呀?安寺難道不比別人更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說到底，安寺也還是一個平常的男人。

她們再看見雪雁，看見她豐滿的腰，會說，過了。看見她隱約涌動的胸，會說，過了。看見她的臀，說，有點墜，那是下降的姿勢了。她們還說，即便在最懂文字的曹雪芹老先生那里，在最高雅的《紅樓夢》中，雪雁，也不過是一個丫環啊。曹老先生真是個聰明人。她們再次評說。

荷花圖

回家的念頭起于一瞬，卻強烈到不能抑制。雖然身在出差回公司的高速火車上，心卻像窗外的飛鳥一樣。

那就回家看看妻子吧。他決定。

雖然他乘的這趟車和家的方向并不一致，但是，當他想家的時候，條條道路都能向著家的方向。

他下車，再轉車。家離他越來越近。他想要給她驚喜。他想象她突然看見他時的快樂樣子，幸福驟至的歡喜，激烈的擁抱和親吻……他們是那么相愛的兩個人啊。

他到家是亮燈時分，看著自家雖處鬧市卻極靜謐的院落，很為自己的眼光得意。推開柵欄門，走過那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他上臺階，進大門，客廳的燈亮著，臥室的燈也亮著。他忽然想到自己這樣無聲無息地進入會驚嚇著她的，那就違背了他的初衷，于是，他大聲地、夸張地，卻也是驚喜地沖著亮燈的地方喊:嗨，我回來了!無人應答，甚是安靜。他踏過木質的旋轉樓梯，上到最高層的臥室門口，門半開，屋里正上演他路上想象過的劇目，只是男主角不是他。

后來千百次回想那個場面，他都吃驚自己當時的處驚不亂、不震不怒。他都驚詫自己怎會有那般的胸懷與城府。可是無論如何他都回想不起自己是怎么退出家門的了。

一定是退著走出去的吧。他悻悻地想。一定是無聲息的吧，他對著虛空做一個惡狠狠的動作。他只記得最后一道門擋住了他后退的腳。他在門邊呆想，再退一步，就是門外人了。這個時候，他才看見自己手上握著的花束，早已汗濕。花是趁他轉車時，路邊一個賣花女向他極力兜售的，見是妻子喜歡的天堂鳥，他就買了。他每回送花給妻子，總是送天堂鳥。現在那些花朵在他的掌握中，仿佛一群意欲展翅飛翔的彩色鳥兒。他把那束花放在大門里，決然轉身離去。

他心里只有離開這一個念頭。他在公路上徘徊游蕩，直到看見一輛長途車，他上了那輛車。

回到公司是一星期后。看著手機上那個熟悉的電話號碼，重復一百遍的未接來電。他果斷關機，命令助手立即給自己換個新號碼。

他要在自己的身后揮一刀。

他現在重新審視身邊的女人，覺得那些向他投懷送抱的女人也不是一味地不值得重視。他挑了一個懷抱把自己擲進去。他感覺到快慰、痛快，渴望大喊大叫。

他從一個懷抱到另一個懷抱，漸行漸遠。他想，自己這輩子都回不到那個清潔清秀的、有點孤傲自負的男人那里去了吧。傷心就像冬天的海浪，拍打得他的心境一片黯然。

時光踏踏，如馬蹄聲得得遠去。就這樣吧。

某天，行走在人頭涌動的大街上的他忽然駐足，癡癡怔怔地站在原地，半張著嘴，世界靜止，市聲消隱，只有自己狂跳的心聲清晰可聞。他分明看見她正一步步向他而來，快樂的、輕俏的步子，淡淡的不笑卻洋溢喜悅的臉，就是從前她的那個樣子，是他努力埋葬了這許久的她的樣子。你怎么能夠這么輕松快樂?怎么可以這么寡廉鮮恥?怎么能這般沒心沒肝?他差不多就要沖上去捏住她的細脖子質問個究竟了，但是一瞬間的，他忽然明白迎面而來的并不是她，只是一個和她貌似的女孩而已。等到她和他擦肩而過，他的驚慌消失，憤怒消失，委屈消失，無力感消失，代之而來的是巨大的失落、空虛和惆悵。還有憂慮。他開始替她擔心。

奇怪的，像那次渴望回家一樣，他這一刻是那么地想念她，他多希望見到她啊。他甚至想對她說對不起，請求她原諒他的不辭而別。他這時才想到自己不回家兩年了，兩年不見，她生活得好么?不知他黃鶴一去杳無消息，對她是怎樣深重的打擊?

他差不多也是立即就回家了。

門前的花木都高茂了很多，仿佛不曉得人間會有疼痛和苦悶，仿佛只有它們可以永遠占住春天。

他腳步咚咚地走過那條熟悉的鵝卵石路，還沒等他喊:我回來了!他忽然就看見她了，一點都不曲徑通幽，甚至使他的表情來不及過渡。

她正臨門刺繡。美麗的湘繡。她大學學的是工藝美術。湘繡大師的關門女弟子，著名的山水繡代表人物，她當然有能力把自然界的花鳥樹木捕來她的針腳畫布。他看見一幅幅荷花圖，出現在他們家每一個能懸畫的地方。窗簾是，門簾是，門廳處的隔斷上也是。家里的一切布質裝飾物，都有荷繡。清清的荷，清清的水，清清的她此刻的眼神，連她的衣著、她的表情，都是清清的。

看見他歸來，她仿佛一點不吃驚，仿佛他早上出門，傍晚歸來，仿佛他們之間沒有這兩年的時光。看見他的一瞬她甚至是沖他笑了一下，笑容如湖面上風過處的漣漪，輕悄的，稍縱即逝的，叫他都懷疑是否是他的幻覺。但是她打量他的眼神是真切的。她的一只手還停在那件她繡著的菡萏上。她打量他的目光細密認真，如她的針腳，生怕漏掉什么，生怕出現失誤。把他從頭到腳看過一遍、再看一遍。然后她的目光里伸出了一只手，使她一寸寸地打量變成了撫摸、撫慰，是妻子對她愛著的丈夫的，是母親對挨了打的孩子的。

她就那樣軟軟地、溫熱地、耐心地撫摸著他。

時間過去有多長，他們誰也沒計算。終于，他和她，差不多是同時向對方遞上了自己的一只手。

責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