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郊區(qū),每日上下班,都要途經(jīng)一座大橋。大橋東西走向,連接郊區(qū)的東端,幾塊石棉瓦支起一個臨時棚點,占據(jù)了大橋的北側(cè)。棚點的主人炕燒餅、炸油條。早晚經(jīng)過,若是順風(fēng),有很香的味道飄來,這味道成了吸引過往行人的最好招牌。
壘草爐炕燒餅、支油鍋炸油條,是市面上很常見的行當(dāng),不光我們這個地方有,中國的城市鄉(xiāng)村,沒有這兩樣的,估計微乎其微。對于燒餅和油條的氣味,我習(xí)以為常了。在我們這樣的小城市,早晨,隨便走在哪條大街上、小巷里,到處彌漫著它們的香氣。經(jīng)過大橋,感覺香氣有點異常,我立即用目光去搜尋不同的所在。目光觸及的,竟是我們小時候十分常見,如今已久違的吃食——糖蹄——棚點的主人又添了新品種。
我們這一帶,糖蹄還有許多別的名字,規(guī)范的寫法是哪一種,我說不清楚。有一段文字,不妨先看一下:
“從金剛臍的正面看,五只角,飽飽挺挺,好似‘老虎爪’,因此別稱‘老虎腳爪’;金剛臍的背面,于‘五角’正中有一眼,酷似廟宇里袒胸露肚金剛的肚臍眼,所以稱之‘金剛臍’。”
這是一位不知名作者的一段文字。他所說的“金剛臍”,和我說的糖蹄是一物。揚州人通常稱這種面食為“剛蹄(子)”,“剛”是形容其硬,“蹄”是比喻其形。至于“老虎腳爪”,我們這里不叫,不過也是有道理的:這種面食被烙的一面,平平的,硬硬的;暴露在空氣中的那一面,軟軟的,飽飽的,平均分成幾瓣,就像貓腳爪上的肉墊子——老虎腳爪我沒見過,只能以貓來比喻了。那個形狀,又像牛這類牲口的蹄子,加之是甜的,自然叫糖蹄了。在江淮方言中,聲母t和q有時不分,這糖蹄也就念成“糖臍”的音了。
那段文字中說“金剛臍”有“五只角”“‘五角’正中有一眼”,可能是不準(zhǔn)確的。下鍋或下爐前,揪一個起了肥的面團,搓成球形,橫、豎、斜三刀,平均切,中間交于一點,切而不透,打個印記、造個型而已,當(dāng)然是六個角。至于名稱,糖蹄、剛蹄也好,金剛臍、老虎腳爪也罷,我覺得都是有道理的。我之所以敢在這里充行家里手,因為我親眼見過打糖蹄的全過程。制作糖蹄,我們這里不說炕,也不說熏,而說打——這“打”實在是一個用途非常廣泛的詞。
小時候,老家的那個集鎮(zhèn)上,有一戶人家和我家沾親搭故,就是做面食生意的。因為是熟人,我可以登堂入室,到他家后院的操作間去邊看邊等,偶爾也幫幫手。這樣,我見到了農(nóng)村孩子通常見不到的制作糖蹄的過程。
打糖蹄的小麥面粉是要起肥的,就是發(fā)酵。那時還不流行用發(fā)酵粉,做面食生意的人家常年備有“小肥”,就是留一小塊已經(jīng)發(fā)酵的面團,即面劑子,用作下一次起肥的“引子”。用“小肥”的面食比用發(fā)酵粉的面食香、酥、軟。
我見到的打糖蹄的主要工具,是一只有蓋的平底鍋。切成型的面團放在平底鍋里炕,中間預(yù)留一小塊空位。炕到什么時候,或老或嫩,全憑手藝了。與此同時,炭火上還放著一只小鐵碗,時間差不多了,小鐵碗燒得紅艷艷的,用火鉗把小鐵碗夾到平底鍋的中間,往小鐵碗中放入適量的糖,剎那間,神奇的景象發(fā)生了,糖遇高溫竟是可以燃燒的,發(fā)出與油鍋上火一樣的光焰,轟地躥起來,但隨即,就被鍋蓋壓下。這一系列動作,要干凈利索。打糖蹄技術(shù)的關(guān)鍵,也一定在這一系列動作中了。糖火光沖天的那一刻,在少年的我眼里,是多么驚心動魄、輝煌極致的一幕!
糖分燃燒后蒸發(fā),悶在鍋里,熏在糖蹄表面。揭開鍋蓋,糖蹄黃燦燦地排列著。新出鍋的糖蹄,熱乎乎的,烙平的那面,脆嘣嘣、香噴噴的;熏上糖的那面,甜蜜蜜、酥軟軟的,都很好吃。
十歲的女兒沒有見過糖蹄,那天接她放學(xué)回家的途中,我停車為她買了一只。她咬了一小口,我問味道如何,她響亮地回答:“還行!”小臉上的微笑中含著和我小時候一樣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