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曾經不止一次對我說起爺爺年輕的時候,一次能吃6大碗白面條。但那時候,白面條是珍貴的食物。無論在鄉間還是城市,白面都是很稀少的東西。
母親說,但連家卻是能吃到白面條的,他們兄弟在城里做公家事,每月政府供給的糧食都會捎回來一些,所以連家的媳婦幾乎隔兩天就要搟上一案的白面,面里沒有菜,也沒有太多的調料,就是鹽醋辣子。連家的漢子端著一碗白面蹲在門口,唏拉唏拉地吃著,有點賣弄的意思。吃到最后,連家漢子就會大呼小叫般地喊:媳婦來碗面湯。其實,連家漢子吃面的時候,全村人都伸著鼻子在嗅聞著,孩子們都淌著口水。
有一次,爺爺實在忍不住了,就走到連家漢子跟前,搭訕著說,吃面呢,人家沒理他。他又說你吃的還是白面呢,人家還是不說話。爺爺又說,你兄弟真有本事。誰知這時,連家漢子突然喊道,滾一邊去,瞧你這個狗急樣,想吃白面了?到我家去喝面湯吧。連家的媳婦在屋子里吃吃偷笑。
爺爺沒有受過這樣的恥笑,那冷不丁的滾字讓時年33歲的爺爺渾身發抖。他跑回了家,翻出柜子里積攢了多年的10塊錢就到了鎮上,想買面粉。但那時是計劃供應,營業員問他有沒有糧本,爺爺說沒有,那人就說,沒有就別摻和了,走走走。爺爺死活就是不走,就是要買面粉。爺爺還流出了眼淚。后來一個干部模樣的人走出來,說給你兩斤面粉,不要鬧了。現在到處都吃緊,你要理解。
爺爺背著面粉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嚷著要奶奶做面條,并說一點雜面都不要摻。面條做出來的時候,爺爺叫了左鄰右舍,像過年節一樣,他給每人盛了一碗白面條。那可是真正的白面條,兩斤面整整盛了30碗,原來都做成了湯面,那些青壯小伙因此和爺爺成了好朋友。爺爺的名氣也一下子傳遍了十里八鄉。但他付出的代價是讓太爺狠狠揍了一頓。太爺說,嘴饞了到皂角樹上蹭去,逞什么能?奶奶說,太爺在外地給人家料石廠做工,一個月就掙不了多少錢,那10塊錢本來是給姑奶奶做嫁妝的。
奶奶說這件事情的時候,就像回憶一段美好的歲月,盡管那時她只是18歲,剛剛過門,但她記得爺爺的神情,她喜歡爺爺倔強的性格,她說那是男人的性格。爺爺和她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只有6年,其余的時間去了山西、河南做工,一年回不了一次。但每次爺爺回來都要把帶回來的糖果和吃的東西分給左右鄰舍的孩子們。爺爺曾經說要帶奶奶到城里去,說那里的人都吃大米飯,還有紅燒肉,他吃過一次,是給人家搬完家具后吃的,但沒有面好吃,要是把那紅燒肉拌在面里肯定比米飯好吃。奶奶說,爺爺說這話的時候已經40歲了,家里還是一貧如洗。逢年過節,她就到娘家去要些白面和著玉米面,做一種叫裹裹面的面給父親他們吃。但奶奶很幸福,她說,爺爺一生就是愛吃面,后來因為常年在外面做體力活,累出了病,40出頭就去世了。奶奶說爺爺去世的時候,她喊上族里的男男女女做了兩大鍋的臊子面,使爺爺葬禮變得很體面。而那兩鍋臊子面就是用她兩副銀手鐲換來的。
鄉村農家真正吃上白面是上世紀80年代末的事情,責任田分到戶,地里麥子一年比一年收成好。當麥場上最后一垛麥草被運走后,人們就用磨出的新面粉搟面,烙油餅,攤面皮。
我常常聽母親說,今年的面粉好,做出來的面皮十分筋道。然而吃過幾頓白面之后,麥子不是交公糧,就是換成錢。村里的玉祥叔家每年都要拉四五架子車麥子去糧站換現錢。每次賣麥子對于玉祥叔來說就像賣血一樣,玉祥叔盯著驗糧員,遞上紙煙,緊張地看著自己的糧食被驗成幾等。如果等級驗得好,他就去鎮上吃一碗2塊錢的水盆羊肉,如果驗得不好。他就會蹲在糧站一根一根地抽紙煙,去跟糧站的人論理。
他有四個孩子,有一個患小兒麻痹的媳婦。他賣糧食的所得用途很多——給孩子湊學費,給媳婦買藥,還要交開春時澆地的水費電費和拖拉機耕地的費用。雖然沒有玉祥叔家那樣拮據,但母親也是把剩余的糧食收拾起來,藏在樓頂的棚子里。我第一次幫母親吊糧食到樓頂的時候就摔了下來,母親賣了三袋子小麥,才付清了鄰村張大夫給我醫治的錢。所以,那一年我沒吃過幾次白面條,倒是吃了不少的黑面條。那時,村里已經有機械化的磨面機,可以精細地把白面與黑面分離出來。村里人也知道了什么是80粉,85粉(就是100斤小麥可以磨出面粉的比例),但沒幾家人這樣磨過面粉,很多人都是把褪了麥皮的麥子按磨面機的比例打出來,然后再把盛面粉倉里的白面與黑面仔細地攪拌在一起,所以面粉是灰色的。
因為家口多,母親基本上都是把黑面與白面分開裝起來,平時都是黑面蒸饃,做面糊糊,白面留著到我們兄妹過生日和過年時搟面條。她也像奶奶一樣,把黑面裹在白面里做裹裹面,但黑面比例還是很多。吃得久了,我就偷偷地只吃外面的白面,把黑面倒給貓吃。為此,母親沒少打我,但我實在吃不下澀澀的黑面。我就覺得那像面里鉆了一條蟲子,心里一直很排斥。
天天吃到白面條應該是我13歲那年,那年流行甲肝病,我也莫名其妙地得上這樣的富貴病。父親在外地工作,當我不思飯菜、臉色蠟黃地被診斷出病癥后,母親就從那老式的衣柜里舀出白面粉,給我做白面條。我記得母親每次背著我從鄉衛生所回來后,就去地頭撅些菠菜,給我搟出一盆綠白相間的湯面來。那時,因為怕傳染,醫生叮嚀把我隔離起來。為了方便給我傳遞飯菜,母親就在緊挨廚房的一間房子里開了一個小窗口,把我安頓在里面。每天晌午,母親都是噙著淚水做好飯后給我靜靜地遞進來。起初,我很快意地吃了一碗,但接下來,看見飯菜還是惡心。母親變著花樣在面里下豆芽,放豆腐,但我就是沒有胃口。好多次,當我虛弱地對母親說不想吃飯的時候,母親就坐在火塘前無聲地流淚——因為聽說得這病的已經死了不少人。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我突然喊著要吃面,我一下子吃了兩大碗。母親興奮地直說,我娃能吃飯了,能吃飯就是病好了。母親舒展著笑容,灶臺上的大鍋里依然是灰乎乎的面糊糊,而小鍋里是我的白面條:翠綠的菠菜,閃亮的辣子油。薄而光滑的面片,湯清菜綠,就像一幅中國油畫。十幾年了,當我回憶往事的時候,一碗面凝結的情感是那么的溫暖而又辛酸。
(摘自《北京文學》2010年第2期)
責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