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力好像曾在某個小圈子內的“公開場合”把啞石稱作成都的“隱士詩人”,估計是因為——他寫了那么多年的詩,寫得又那么好,喜歡他的詩的人也那么多,卻極少見他出現在成都詩人們最愛“集體亮相”的因某個著名美女詩人而著名的酒吧,也極少見他出現在某個令成都學者周末云集的因學術名流們輪番上陣講演而響當當的書吧,更難得見到他在成都詩人們閑暇時最愛三五相邀喝茶神聊的某個著名街邊老茶鋪——吧。
就我所知——當然也是啞石自己親口交代的——他還是滿喜歡去上述那些場合的,只要白天不上課,只要晚上不批作業,只要有朋友相約,只要周末家里沒事,只要前邊這些只要都成立了。據我估計加統計,這種所有條件都成立的情況每學期大約有兩三次,當然對真朋友來說,差不多也就夠了。他每周五上完課后都要趕車回到三四十公里外城郊的家里去,那里有孩子、孩子她媽以及他自己的老母親,然后周一又要趕同樣的廠車到成都來上課,如此周而復始,已十好幾年了?,F在好了,暑假來了,他除了要給學校在外地的一些成人班上面授課以外,除了補償補償家人,陪一陪老母親、帶寶貝女兒好好玩玩以外,每周可以不必再像候鳥一樣作常規的短周期遷徙了。因為這個即將到來的美好憧憬,他最近甚至可以主動愉快地邀我在暑期里的某幾天,一起到外地的某個朋友那里去流竄流竄,小小地瀟灑一番了。
啞石的這種候鳥般精確的生活習性和出沒規律,我也是到成都經過長期近距離實地觀察以后才掌握了的。我的“成飄”的頭一年就落腳在他的學校宿舍里。同居一年下來,發現他的確是一個好人,一個好老師、好同事、好家長、好鄰居、好市民。這些個帶好字的頭銜絕不是我“住人手軟”顢頇籠統地亂寫一氣啞石同志全國形勢一片大好,而是有鐵證如山永世不得翻案的!比如,他上完課回來常常是把一摞本子往桌子上一擱,一身粉灰地往沙發上一攤,點上一支煙,猛咂數口,半天后,才冒出一句話來:“純粹是體力勞動,唉——”抱怨歸抱怨,吃完飯還得把帶回來的本子一攤——呔!陳老師要批作業了!好幾次,外地有專程來找他玩的朋友,也因為這些作業而冷落了。大家在那間客廳兼工作室的房間里,圍著茶幾又說又笑,而他一邊改作業,一邊還忍不住插上一句:“多多的詩,現在寫得腿喲!”“褲腰帶(中間代——筆者注)之后人才輩出,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據說現在混得好點,不用他親自改作業,有助教來干這事了。)
如果他周一來上課時情緒低落,這說明家庭里的生態環境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這時候我就會趁機曲線宏揚佛法,勸他念阿彌陀佛(這篇印象記就是要挾他用念一萬句佛號來換的)。至于他是否真念,想來你我包括他,也不用頂什么真,反正人家書上說得好:“一顆菩提的種子,一旦由耳根落入心田,就總有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的那一天?!比绱艘獟端?,不管成不成,已經是阿彌陀佛功德無量了。因為我在報社編稿子不坐班打卡,成天在宿舍里憨起孤單單發呆,他便說我上輩子修得的福報好,所以現在坐享清福。——清福個鬼啊!拋家離子寄人籬下,飄無定所心無寧日!若不是一句佛號常在嘴里念個不停,看眼下這世道、這人心、這苦命的孤單的顧影自憐的罪業深重的盲無目的的……他媽的人喲,說句提虛勁的話:老子早就不干了!
啞石在很久很久以前,東想西想地想不開的時候,好像也曾真的想不干了,只是老天有眼,才不干未遂。有一段時間不知怎么搞的,他給沒見過他的人一種與他本人一點也不像的印象。這也許又是他好人習性中也暗藏著的狡猾的一面,畢竟是啞老師嘛,用數學腦殼來寫詩,自然比我輩又多開出精密度極高的一竅來。有一年胡續冬從北京回來,第一次同一幫人到財大來找啞石玩,大家喝酒吹殼子半天,他突然很有感慨地冒了一句:“以前多次到成都,就是不敢找老啞耍!”原來,他一直以為啞石跟他的筆名一樣,真的像一塊莊嚴肅穆不笑不開腔的石頭,肯定不好玩,沒想到現在見面才知道,“也一樣醒嚯嚯的!”
所以啞石的本性原是個很好玩的人,這個“好”字的兩個發音都適用于他。在我還沒來成都之前,我們幾個朋友每年都會找時間聚在一起玩。那時候“玩”得比較深刻,比較嚴肅,也比較瘋狂,常常會被生死、善惡、信仰等“本質性”問題搞得徹夜不眠,暈頭轉向,等回到各自的城市以后,還好長時間回不過神來。當然詩歌問題也是不可或缺的,那時候詩歌理所當然地是“本質性”問題的一部分,甚至是“核心”的那一部分,所謂好長時間回不過神來,也有回去后好長時間都還沉浸在幾個兄弟伙磨擦出來的“詩之在”的氛圍中的意思。一旦兄弟伙們的“詩之在”的氛圍減弱了,乃至在各自的柴米油鹽生活中慢慢消失了感覺,這時,下一次的“詩之在”之聚便又該開始醞釀了。
但后來有一年,突然是不約而同地,大家的良心都大大地好了。記得那一年的通信,最重要的標記就是末了的祝福旬都會問候家人,而且“善待家人”也成了一個喋喋不休的話題,縈繞大家了好長時間。仿佛是一夜之間從夢中醒來,才發現原來自己更多的時間、更切實可觸的生活是跟老婆孩子在一起,而不是幾個神經略有些異常、幾百公里外都能相互聞到臭味的哥們。那一段大家好像都寫過了關于自己孩子的詩,而啞石尤甚,把這種感覺一直延續到了現在。他的幾乎每一個階段的重要作品中都有關于女兒的詩。我記不清是誰了,反正是有人說過啞石有很嚴重的女兒情結,“他的靈魂懺悔不是面對上帝,而是面對女兒。”說到懺悔,我想起啞石也曾是一個激烈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他的激烈類型是屬于歷史上那種可以“血流五步,橫尸二人”的人,但后來才認識他的人就不大可能得出這樣的印象了,我敢打包票,除非真有人把他逼到狗急跳墻的地步,譬如直接威脅到屬于“隋結”范疇里的東西,否則,他的烈性就永遠只藏在骨頭里。
自那以后,關于“本質性”問題的討論就少起來了,取而代之的往往是一些家長里短的瑣碎生活。他家雪兒胡作非為上竄下跳的幾乎所有事情我都耳熟能詳,而我家那塊木頭所犯下的所有傻事憨事啼笑皆非的細節,啞石恐怕也早就聽膩了。
從啞石的教師宿舍搬出來另外租房子住已有一年多了。最近趁他批改期末試卷與正式放假之間的時間差,約他到文殊院喝茶吹牛吃素齋,發現他還是那副尊容,醒嚯嚯的正經不起來。一問之下,候鳥般的生活習性和出沒軌跡并沒有絲毫變化,自從借錢在城郊買房之后,還賬的壓力大了,于是找了更多的“體力活兒做”,不經意就會流露出一些疲態來,讓我打心眼里又想勸他念佛了。見他后來喝開了話多了,很放松又很自在的樣子,于是一直到晚上分手時,都忍著沒有勸出口來。但這會兒文章快寫完了,終于又忍不住了,阿彌陀佛!——托福!我都覺得自己很像大話西游中的唐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