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山川,極命草木
雷平陽是云南文壇碩果僅存的少數本真的詩人之一。繼2006年長江文藝出版社推出《雷平陽詩選》,2008年云南大學出版社出版《我的云南血統》,今年,雷平陽再次出版了他的詩集《云南記》。該詩集收入了作者近兩年來創作的大量詩歌。跟以往不同的是,這些詩歌的書寫指向已經從過去文人化抒情視野中的云南本土生活經驗,轉向了全球化背景下的云南生態現場。在雷平陽的筆下,“草木極命,原本山川”這一書寫命題顯得十分突出,大量的日常生活細節以半是冥想、半是敘事的言語方式呈現出來,無情地抵達了我們時代存在的真相。閱讀雷平陽的這一批詩歌作品,敏感的讀者會驚訝地發現,傳統意義上的“故鄉”一詞已不復存在,幾乎全部的表達都用來述說這是一次永遠無法抵達的還鄉之旅。毋庸置疑,作者為我們所采集到的這些詩歌標本,其人本的價值必然會在若干年后顯露出來。
文學是無用的。192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愛爾蘭詩人葉芝說:“一首詩不能抵擋一輛坦克。”在今天的語境之下,我們可以把這句話換成:“一首詩不能抵擋一輛推土機。”處在一個心靈質量已被迫降格為三流的時代,對于寫作者個人來說,文學乃自慰之物;對于大眾,文學又是一面旗幟,一面招魂者的旗幟,只要這面旗幟不倒,人心就依然存在,人類的精神尊嚴、情感價值就必然會受到尊崇。幸運的是,我們從當代文學書寫的現場,仍然能夠感受到這種來自于真正寫作意義上的文學的一脈香火。
故鄉消息:一個處在變化中的寫作現場
朱霄華(以下簡稱朱):昨晚你剛從昭通回昆明,聽說昭通古城正大興土木,你在《昭通旅館》一詩中寫過的挑水巷已被拆除了?
雷平陽(以下簡稱雷):昭通前段時間拆城,這段時間則是在建城。拆城時,拆出來了很多寺廟、牌坊,那些存在了上百年的老建筑,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片空地。這讓我很吃驚,我在那兒生活了那么多年,從來不知道無數搖搖欲墜的房舍里面,埋著寺廟和牌坊,更不知道這些寺廟和牌坊為什么會被房舍吞噬了。有的已被消化殆盡,有的還殘存幾根遺骨。由此,我對那個古代的昭通城更加肅然起敬,那是個有寺廟和牌坊的偉大之城,看著它們被拆出來、又被埋回去,我既悲傷又略感欣慰。
朱:又被埋回去了?
雷:人們需要一個新城,把它埋回去,封存起來,也許是最好的結局了。
朱:照我的理解,拆城,拆除累贅,恢復寺廟與牌坊,留出必要的空地,這應該是一座光輝之城千載難逢的良機,如果像你所說的又將它埋回去,也許我們又得等待幾百年時間,才會有機會把這城市的靈魂重新招回來。我們等得起嗎?
雷:去年北京開奧運會,看在希臘雅典取圣火的電視直播時,我看見圣火的源頭長滿了荒草,當時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想想,這樣的圣火之源,換在我們身邊,它完全可能得到兩種命運:第一,被精心修繕成圣壇,野草被連根拔掉;第二,那地方早就無法考證,不知所終或矗立著一座銀行大樓。看別人的荒草時,面對身邊雨后春筍般崛起的高樓,我的心里也長出了連天的荒草。在對待傳統文化的態度與方法上,我覺得很多時候我們只是停留在口頭上,說基于傳播學,做則基于經濟學,寺廟、牌坊的所在地,大都是風水寶地,寸土寸金,誰又舍得用來供奉神靈或留作神靈散步的空地?我當然希望自己的故鄉之城魂兮歸來,借拆城之機贏得你所說的幾百年的光輝歲月,但作為旁觀者,能看見保護性的封存而不是摧毀,我已經心滿意足了。這次我見到了古城建設指揮部的一位官員,他熟悉昭通城甚于熟悉自己的身體,他愛昭通城甚于愛太陽和月亮,他能赤心鐵膽地堅持按原風貌、原尺寸地恢復建設,已經不錯了,中國傳統的土木結構的房屋,能保持幾百年時間的本來就不多,再說,要想在瞬間將無數的寺廟、牌坊重建起來,沒有強大的經濟支持,也不現實。荒草,就讓它長在自己的心里吧;神靈,就讓其在天空散步吧。
全球化背景下的寫作越來越困難了
朱:看過你很多寫昭通的詩歌和散文,也常常感到你的內心糾結著難以排解的悖論,既執迷于野外,又在努力為野外的消失尋找理由,是不愿意背離或放棄,還是對后工業文明感到無奈?
雷:長江文藝出版社最近出版了我的新詩集《云南記》,在自序中我說到了自己寫作的母題是“生活在有寺廟的地方”,強調寺廟,強調的是道德準則、思想底線和文化之根,也可以視為我的反抗和再反抗。我知道反抗的蒼白與悲愴,也知道“野外”的消失不是環保問題而是道德問題,我亦知道所謂“無奈”是出自肉體而非精神,但你所說的悖論并不意味著文化妥協,它只是我自我拷問的方式之一。有些問題,一個詩人必須做出回答;有些關頭,一個詩人必須站出來。擔當,從來都是文人的義務。
朱:自《雷平陽詩選》之后,三年沒讀到你的新作了,都以為你下決心銷聲匿跡了呢。《雷平陽詩選》的封面赫然印著“昭通市”這個地名,新集子又叫《云南記》,地名真成了你寫作譜系中繞不開的核心詞?
雷:我的寫作都來自閱歷。惟一的風險就是被人們冠以“地域性寫作”,最大的自由則在于魂心的舒坦、語詞的自然和審美的樸素。再說,以地名入詩,本就是中國詩歌的傳統,一本太白全集,即是一本詩歌地圖冊。在場,詩人或作家的在場,自然而然,有感而發,有方向,有肉身,可指認,這何嘗不是詩歌的血脈。我視云南為生活的現場,但也不妨礙它成為我的烏有鄉和桃花源。再說,因為寫云南而被視為地域性寫作,這樣的理論我很受用,卻不成立,我也不想就此參與討論,常識之爭只會讓常識失真。
朱:它們都是你近年來寫的嗎?
雷:2007年以來的作品。出版社的編輯將其分為藍、流淌、隱身術、塵土4卷。
朱:現代性問題始終是“地域寫作”或“鄉村寫作”的重要話題。之前我也讀過幾個評論家關于你詩歌的評論文字,他們說,你得以和同類詩人區別開來的首要原因,就在于你的寫作有著豐饒的現代性。
雷:以我的閱讀經驗,神話、傳說、野史中的許多故事與魔幻現實主義等現代作品之間的區別,也在于現代性這一分水嶺,現代性的獲取也的確成為了當下寫作的攔路虎。這涉及到詩人的閱歷、閱讀、悟世能力、審美方向和寫作追求等一系列問題。我的寫作一度也受制于此而缺少鼓蕩的靈魂,詩人身份缺席、山水失神、道為空道,語言的圣殿中充滿了不食人間煙火的虛無歌唱,世界遠走了,詩歌似乎淪為了詩人的意淫和自慰。很顯然,這不是我所要的。能否對現代漢語詩歌的拓邊做出一點貢獻?能否讓詩歌生長于街道和人民的曠野?能否以詩歌的方式記錄當下社會的心靈史?拷問涌來時,我悚然心驚……
我的寫作姿態從來都放得很低
朱:《云南記》繼《雷平陽詩選》和《我的云南血統》之后,一如既往地寫云南,把云南視為寫作的源起地,不怕“資源”用盡?
雷:我不認為佩索阿一生都在寫里斯本的道拉多雷斯大街,也不會有人認為帕慕克只意味著伊斯坦布爾。在我看來,云南是無窮盡,是宇宙或比宇宙還要高大的天堂,我不討厭誤讀,相反我非常珍惜并向往誤讀所帶來的令人詫異的美學空間,但有必要說一下的是,在很多時候,當我們迷失于云南的異美和生命力,無從找到它所展現出來的人類夢寐以求的精神標高,也無從在詩人筆下的云南身上發現我們時代的肉身淪陷與靈魂反抗,那么很多閱讀均可視為無效,這也就是現代性為閱讀者設置的一道門檻。
朱:你說的“生活在有寺廟的地方”這一概念,寺廟的詩歌里意味著什么?
雷;意味著菩薩、經卷和善男信女。而且我一直覺得,寺廟的出現和存在,從一開始便是對浮世的對抗,在我一再抓狂之時,住在其旁,心安,住在其旁,就可以拒斥滾滾而來的紅塵喧嘩。借寺廟和山野之上的神靈之光去對抗拜物教,非凡人之所為,我陷于此,乃是草木和螻蟻求生的本能,非借,乃是現實主義的無邊性所趨使。
朱:我記得,2006年有過這樣一段話:“雷平陽的寫作簡明練達、質樸有力。他的語言,具有石頭和土地的光澤;他的感情,隱忍、細膩并保持著莊稼的品質。他善于通過經驗與智慧,人心與自然的語言駁難,來澄明自身對事物的愛、對世界的好奇,以及對土地莊嚴的敬畏。這個深懷赤子之心的詩人,總能在那些粗勵而渺小的細節中,發現生命的歡樂和悲愴……他的作品見證了一個成熟而謙卑的寫作者,如何在寫作中回到事物本身、鉆探人心世界的出色能力,也為今天的作家如何反抗一種蒼白的紙上文學提供了重要的精神證據。”你知道,這是《人民文學》主持的中國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給你的授獎辭,其中把你定位為“一個成熟而謙卑的寫作者”,恰當嗎?《云南記》是否還秉承了以上寫作氣象?
雷:看待事物、處世、寫作,我都選擇低姿態,我不喜歡“黃河之水天上來”,我喜歡的是“黃河遠上白云間”。要仰視,不要俯視,所謂背負青天朝下看,是語言政治學。我一直認為自己就是一個謙卑的寫作者,像野草一樣貼著地面。《云南記》里,依然是一些光著腳丫的語言,我自知才情有限,但我矢志于寫作與中國大地有關的現代詩,用漢語記錄下我們時代的心靈史。現代詩入國90年,如果仍然停頓于仿造和借貸,當是漢語之恥,所謂革命和創造,應該在漢語的傳統上開展,翻譯語言的功效可以盡可能地弱化、淡化。此非民族沙文主義,而是正道。
現代詩的出路是回到漢語的傳統
朱:現代詩本就是泊來之物,其傳統在西方,漢化之望何其艱難。
雷:詩分古典和現代,大抵上基于技術,而非精神,詩歌之血,從來都是紅顏色。中國古典詩歌與現代詩的差別,在詩道上沒有天塹,需要投入大力的是傳統文化的再生和整合,使之自然而然,兩相融匯。西方詩人借力于中國古代詩歌的例證多矣,現代詩的漢化之途也決非畏途,只要我們摒異功利,克制“速成”與“高蹈”的作風,便沒有做不成之事。
朱:談談云南現代詩的當下狀態吧。
雷:云南詩人生于山水之間,道法自然,沒有經受諸多浪潮的無妄之災,可以說生態良好。我所認識的青年詩人們都甘心于曠野,不在乎廟堂,也很少介入主義之爭和詩人身份的哀嘆大合唱,詩心純潔。近幾年來云南出現了很多優秀的詩人,如吳佳瓊、唐果、魯布革、阿卓務林、趙耘、阿諾、符二等。曲靖的老詩人楊志剛又重新回來,并且寫出了有氣象的作品。昆明詩人最突出的是韓旭,他寫出了傳誦一時的《大豐收》。在這些詩人的作品中我發現了一個可喜的現象,大家都在勉力回到,或者說后退到傳統的寫作立場上來。“原本山川,極命草木”是當代詩歌書寫的一個最大的命題。自然、人本的立場,即便是云南發展到像廣東那樣的水泥世界也無法回避。
朱:下一步有無創作計劃?
雷:正在寫著一首長詩,叫《野外》。
朱:看《野外》這個標題,這是否意味著一次轉場?或者說是一種對古代山水精神的詩意承接?抑或僅僅是某種現代性坐標上的哀歌?來自于現代的、混亂而狂野的“野外”?
雷:現在說還為時過早。你知道文學書寫是怎么回事,詩歌書寫過程中的偶然性,言語的突發性事件所導致的主題的偏向,都是不可事先得知的。當然,你所說的兩個方向上的元素,應該都在包含在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