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路非此即彼……我們當佇足家園,只是家在何方?”
很多年前,伊麗薩白·畢曉普的這首詩讓我突然間四顧茫然。我們一直想尋找某個地理空間,寄托自己的身心,可是,家園何處?即使身處故鄉也無家可歸,這種悖逆的處境,讓身不由己陷入城市化的人們失魂落魄。1993年前后,我讀到一些文字,讀到一個帶著痛感與死生故事的他者的故鄉——云南昭通、土城、歐家營,作者叫做雷平陽。被這個跟我無關的“故鄉”吸引,被那些招魂一樣的文字吸引,終至后來與作者相識結誼。
這個叫雷平陽的云南昭通男人,就像土城歐家營普通的農民,像那里的泥巴,健康,本色,沉默少語,心有憂思,臉上卻無憂郁,偶爾有點詭,有點鬧。看過文字之后再來看他這個人,更覺得這家伙詭黠:泥土一樣平實的長相似乎屏蔽了他綺麗的內心意向,沉默多于話語的性格讓他隱退到一個更加從容的觀察空間,他的常態是聽,看,而你卻不知道此時又有什么妖,什么神,正在用語言填塞著他腦袋里那個令人訝異的世界。10多年問,我們一群來自云南各地的朋友在昆明各自奔勞,閑暇時常聚在一起飲酒喝茶、打牌嬉笑,玩完各回各家。年輕時光就這么消耗掉了。10多年間,雷平陽一直在勤奮寫作,像農民勞作一樣不誤天時,我們看著他越寫越多,越寫越好,越寫越令人驚訝,他總能不斷突破自己。當他的新書《我的云南血統》出版后,有朋友說:雷平陽就像個巫師,在跟各種靈魂打交道。
是的,他就是個通魂之人,他用自己的文字溝通萬物之魂。他可以看到秋的意愿、蚱蜢的夢想與嘆氣,花朵墜落的聲響、勞作者夢游與忍耐的喘息……。大到天空、土地、原野、山巒、河流、村莊,小到田鼠、懶惰的菜蟲、谷粒、雨滴的小腳,雷平陽意欲用自己的文字之臂將眾物之魂攬入胸懷,他用詩文擁魂聚魄,讓自己成為守靈人(“鼓是好鼓,卻不常跳。為此,當我四歲時迷上它,我就成了歐家營之后的歲月中每一個亡失者年齡最小的守靈人’一《我的云南血統·土城之鼓舞》)。雷平陽用文字來進行的守靈,不僅僅對著死界,也面向生場。讀雷平陽,你總是不得不沿著某些反復出現的空間意象一再進入:云南,昭通,士城,歐家營。在那里,冬天冷而灰,生者的房舍、正在耕作的農田,逝去的先人如此接近的靜臥其旁,生場與死界緊挨,大地上勞作的人與天空巡游的先祖靈魂相與共存,一同承接自天而來的雨露霜雪,一同吮吸土地勃發的精氣。天空與大地,神靈與小民,陽光與陰影,溫情與狂暴,至愛與至痛,被文字的邊界箍緊,卻飽含激情與酷烈,意欲突破界限四處奔突。總有一種感覺:那文字仿佛巫師的咒語,先堵塞門道、構筑園圃,然后喚醒那些致命的激情,調動起靈魂舞蕩。文字,成為雷平陽的突破口,卻成為魂魄們簇聚的壇場。
總是如此的真切,卻總帶著魔法世界的夸張。雷平陽的鄉村世界是一個透過水晶球顯現的云南鄉土景象,它細節畢現如此真切,卻魔力環繞仿佛虛幻。正是這種既真且幻的特質,使得雷的作品具有一種普遍的感染力。
昭通土城歐家營,少年雷平陽的出生地、出發地,很多年后,成為他寫作的據點,成為中年雷平陽開始不停想在精神上回歸的故鄉。我曾經數次去過昭通,一次次張望過那個叫做土城歐家營的地方,可是,具體的地理空間總是給我一種比文字虛幻的印象,哪個是真正的土城歐家營?
雷平陽現居昆明城中心,住在離翠湖很近的地方。被商業生態包圍著的翠湖,承載了太多人為賦予的文化和城市含義,這些含義,跟邊上住著的雷平陽無關;翠湖的水,早已失去從前的流動性,它不是雷平陽家鄉的沙溝或是利濟河。住在不斷追求現代化的昆明,雷平陽繼續自己的堅守:用文字為故土守靈與招魂。他的寫作越來越具體,他的存在越來越尖銳,他說自己的愛越來越小。開始步入中年的雷平陽說自己一直在尋找故鄉,他經常感到自己沒有故鄉,他筆下的歐家營,也許不是真實的歐家營,他文字里的父母更多注入了中國農民的命運色彩,云南昭通土城歐家營,注定將因為雷平陽的詩文被文學史記錄與穿越。曾經有讀者問他:為何敢于寫那些不美和苦痛的東西?也許,刑于別人,這樣的寫作是需要勇氣的,不過,我知道,對于雷平陽,如此尖銳地表達存在,就是一種直面靈魂的承擔。“一片土地上的生與死,愛恨情仇,歷來都在被一些人挪作他用。作為這些人中的一員,我更多的挪用了鄉愁。在中世紀的歐洲,醫生有時被指控為傳播疫病的罪人,由于他們是瘟疫流行時期僅有的從中獲利者。我從鄉愁中獲利,或許我也是個罪人。——《我的云南血統·自序》
雷平陽不絕不是一個矯情的寫作者——雖然他的某些文字因抒情而有矯飾。結婚成家后,他變身為負責的丈夫,會在家做飯,為兒子煮冰糖蓮子羹,蹩著不流暢的普通話跟兒子溝通。兒子雷皓程汝著如此酷似父親的腦袋,倔強的脾氣也一如父親,可是,對于兒子來說,故鄉已經不再是父親血液中洗不掉的昭通土城歐家營,而是昆明翠湖邊。小兒子開始喜歡名牌,懂得扮酷,至于父親的老家:“那是一個小地方,一點玩場也沒有”。
話題及此,雷平陽顯得無奈與憂傷,他的苦笑,透著不可更改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