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藍是一位具有獨特氣質的詩人,她詩歌中的某些品質在我看來,可能正是當前詩壇缺少或應該加以提倡的。今年早些時候,我讀到了藍藍寄來的最新詩集,里面收錄了她從2D02年到2006年的詩歌,可以看作是她對自己前一階段創作的總結。詩集的設計大方而樸素,名字也只是簡單地叫做《詩篇》,從中或許可以看出藍藍內斂和不事張揚的個性。更重要的是,這部詩集展示出藍藍近年來創作的一些特點,和以往的詩歌相比,我們從中看到了一個更為成熟、也是更加豐富和充盈的藍藍。然而,這與其說是出于某種變化,不如說是一種延續和深化。當然,僅僅通過一部詩集就對一位詩人做出全面的評價未免過于草率,但正如艾略特所說,批評的工作就是要把某種特有的品質提取出來,讀這本詩集,我覺得可以把藍藍的這個階段的創作概括為開闊、純粹和有力。
這當然不能概括藍藍創作——至少是這部詩集的全部,但我想確實可以體現出藍藍近年來寫作的某些較為突出的品質。似乎需要說明的是,我把藍藍稱為詩人,而不是女詩人,是因為我并不想過于強調寫作者的性別,盡管我和其他人一樣承認性別對一個人的創作有著相當重要的影響。人們一般習慣于把男性詩人統稱為詩人(似乎性別因素對他們來說并不重要,而他們成為詩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把女性詩人稱為女詩人,這本身當然是沿襲了某種傳統,似乎也或多或少地帶有某種性別歧視的因素。事實上,不同的性別在寫作上都有自身的優勢,也會多少存在著自身的局限。我們看到,一些詩人在利用自身優勢的同時也在有意或無意地克服性別所帶來的這種局限。我們常說里爾克的詩中具有女性化的特點,這自然不是出于貶義,而是說他自覺不自覺地強化了自己詩歌中敏感細膩的一面。同樣,我們也會提到某些女性詩人的詩中帶有男性化的特征,這也只是說她在詩中汲取了男性中的某些特征。如果不帶偏見地說,男性詩人的創作可能更富理性,注重視野的開闊和情感的強度,而女性詩人的創作則更加感性,注重自我審視和情感的細膩。這里面當然不存在孰重孰輕的問題,只是由性別和歷史因素造成的差異,而借鑒對方的長處,非但不會抹煞自身的特點,恰恰相反,反而會彌補自身的不足,使自身的特點得到強化,變得更加鮮明而突出。詩歌是這樣,其它的藝術種類也是這樣。韓愈寫詩談論王羲之書法時說“羲之俗書趁姿媚”,是否可以認為,這種姿媚來自他初學衛夫人時的所得?而褚遂良的字被稱為“簪花美人”,也是講他的書法中融入了女性的特征。陽剛和陰柔各擅勝場,但剛柔相濟也并未始不更好。藍藍的詩中女性化的特點絲毫不弱,但她確實沒有沉溺于女性的自我意識中,而是在不斷拓寬自己寫作的路子,題材也更加廣泛。我不能說這一定是從男詩人的創作中借鑒而來,但確實可以說是突破了女詩人——至少是目前大部分女詩人——寫作中所帶有的局限。當然我們不能以此來劃定優劣,開闊型的詩人和只是集中于某狹小題材的詩人都能寫出優秀的作品來,但這種藝術上的追求仍然值得肯定。
說到開闊,藍藍的這部詩集很好地向我們證明了這一點。她嘗試著使用各種形式,也廣泛涉獵到各種不同的題材,甚至是一些在常人看來很難入詩的題材,但這些經過她的精心處理,也會顯得詩意盎然。她寫植物:
一棵香樟?或者,落葉的椿樹?
然后——
他的臉,在融化的白霜后慢慢露出
哦,我們剛從童年起身,沾著露珠,
凌亂的衣領在陽光下敞開
那是春季的第一天……
寫動物:
羔羊,公牛和驢子。
馴順的膝蓋將跟隨他
走向屠場。
寫一個淪落為鞋匠的詩人:
燈芯靜靜地燒。補丁蓋不住暴力的
裂口。他縫著雨和黑暗
或是寫對孩子的教育:
唉。分數!作業!
孩子們跟在磨房的驢子后打轉
寫旅行的觀感:
不遠處是圣雅各塔。黑的,朝天空又伸展幾米
哪怕是地板上磨痕,也會喚起她詩意的聯想:
有著雙腳和歲月一起
奔跑的痕跡
這些再普通不過的事物只是她想像的跳板。她就像出色的跳水運動員一樣,在這樣的跳板上起跳,騰躍,翻轉,做出各種高難度的動作,卻給人以審美的愉悅,從而完成了詩的轉化。
在藍藍早期的詩中,鄉村風物似乎占據了很大的比重,而現在藍藍似乎把目光投注在城市中,開始書寫起城市生活,我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一種寫作上轉型?可貴的是,藍藍對普通人,尤其是生活在社會底層人們的生活仍然保持了一種深切的同情,這種同情并非出自某種姿態,而是來自她對現實和社會生活的關注。在她的近作中,我們看到了一些別人很少涉及到的也是難以處理的社會事件,如艾滋村,礦工,民工,如克拉瑪依的大火,但她都處理得很好,使這些難以入詩的題材都入了詩,并被賦予了一種情感深度和道義上的力量,而沒有流于淺近直白或道德說教。在一首詩中她這樣說:
……我的筆,
鉆進垃圾箱翻撿
它準備放棄天賦、流水賬
插進堅硬的石頭。石頭。
它記錄噩夢,記錄彎曲的影子
真誠是它的哨兵。
當然這種開闊不僅體現在題材上,也不僅在于形式的多樣和視野的廣闊,而在于她提到的“真誠”,在于她對世界敞開了懷抱,確切說,這與一個人的心靈和感受力有關。藍藍是一位富于內省的詩人,但她并不把自己局限于自我的狹小天地里,而是對生命充滿了悲憫,然而在她的詩中很少有悲觀和消沉,她通過自己的詩歌注入了一種深切的愛。她的開闊并不在于宏大和寬泛。正好相反,她往往以小見大,從一些具體事物和細節入手,并在其中寄寓著深意。這里面并沒有多少刻意,通過去尋求某種特殊的題材而達到特定的效果,而是生活本身為她提供了這些寫作的元素,她恰好又正是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
作家與時代的關系,一向是寫作中的核心問題。幾乎所有人的創作最終都與這個問題有關,不管寫作者自身是否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也不管他或她采取何種的方式。如何理解這個時代,又如何表現這個時代,是每位寫作者必須面對的難點。這種理解不是簡單的理解,必須化為自己切身的感受和體認;這種表現也不是簡單的表現,必須和所要表現的內容相一致,也必須尋找到適合于自己的獨特藝術形式和手法,更要區別于他人的創作。這種和時代博弈正是對一位作家的考驗,作家的優劣也由此來加以判定。藍藍對這一點顯然是有明確的認識,在《詩篇》中我們可以看到她為此做出的努力。她力圖著眼于時代生活,不趨于時尚,不流于媚俗,從詩歌“中心”中脫穎而出,形成了自己的寫作方式。我注意到在詩的后記中她強調了外省詩歌(而不是女性詩歌)的作用,我覺得這種著眼點本身就值得贊許。正如她自己所說,“作品的優劣就是一切,而不是‘中心’和‘外省’”。這種外省詩歌的概念顯然不是藍藍的首創,但放在這里是恰如其分的,這說明她是站在“中心”之外的立場上來審視詩歌,也是站在“中心”之外來審視生活。
在保持詩歌的純粹性這一點上,藍藍也做得同樣出色。純粹作為詩歌的品質目前已是日漸稀少了,即使有的詩人寫得純粹,但多半是以犧牲與生活的廣泛聯系和作品的復雜性作為代價的。藍藍的作品不能說是復雜,但在保持與生活的廣泛性上明顯地做出了努力。另一方面,無論她寫什么,首先著眼的是詩,沒有空泛的議論,也很少浮泛的描寫,而是將內在的情感轉化為詩,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她的純粹首先是一種詩意的純粹。前面提到,她有一首詩寫到了艾滋病村,最初讀到這首詩的標題,我就在想,如果換了是我,該如何處理這樣的題材,該如何表達我的感情:憤怒,悲傷,憐憫?但藍藍卻只是寫到了風,風吹過了村外的野蘆葦,越過了土崗,繞過了空蕩蕩的牛欄和豬圈,尤其寫到了掛在屋檐下一只干癟的小鞋子的細節,這個細節非常有力。像一組電影中的鏡頭,用風來表現村莊的荒涼和沒落,然而:
不知誰家長滿荒草的墻頭
飄來一陣槐花的芬芳
人事已非,但槐花依舊,更加襯托出一種悲涼。在詩的結尾,她捉到了村莊沒有四季,沒有晝夜,只有風吹弄著墳頭破碎的紙幡。出人意料的是,她用“歡喜”來形容風并作為反襯。這種不動聲色更增添了悲劇性,也更讓人反思,在這里,正如蘇姍·桑塔格所說,藝術家的感受力最終起到決定性意義。
她注重詩的簡練。她曾寫到一位受到長期受到迫害的詩人,里面涉及到了他悲劇性的經歷,但沒有過多描寫,只是寫到他年輕的時候走過田埂:
……頭發被風吹起來了,
漂亮的黑浪翻滾,和我們的一樣
然后——
但拳頭和皮帶像一場風暴
把他覆蓋。
接著是——
雪停了,四周多么安靜
這首并不很長的詩幾乎囊括了一個人的一生,但我們注意到,她只是選取了其中幾個典型細節,個人的同情和憤慨也只是隱含在平靜的敘述中。同樣,藍藍的語言也晶瑩剔透,簡潔達意,絲毫沒有矯飾和堆砌,可以說是在一定程度上把握住了漢語的精髓。這種純粹的品格似乎在一直伴隨著藍藍的寫作。這在她早期以鄉村風物為抒情主體對象的寫作中很容易做到,但在題材變得多樣化的今天就具有了相當的難度。能夠一如既往地做到這一點,如果沒有較強的藝術感受力和對事物的準確提煉和把握,恐怕是很難做到的。
在藍藍的詩中經常會出現跳躍或快速的轉換,輕盈而利落,毫無拖泥帶水之感。如:
的確,塞納河在你身邊走著。
的確,一陣風把你的帽子吹到
遙遠的華北村落。殘陽。
那里的石灰窯已熄滅它的烈火。
河水落下,露出鵝卵石的光滑
靜靜地,晌午的牲口打著響鼻——
但你并未在與世界的接觸中遇到過它們
一頂被風吹落的帽子把詩人思緒從塞納河畔帶到了到華北農村——在詩中是某個具體的村落,過渡自然巧妙,富有深意。短短幾行詩就成功地勾勒出這個村落的破舊和衰敗,帶有象征意味。在不露痕跡的描寫之后又返回到了當下,這其中隱含著一種潛在的對比,也在不經意中流露出對貧窮村落的深情。藍藍詩中的這種力度一方面來自于感情的強度,也同樣來自較好的控制力。藍藍無疑是位感情充沛的詩人,但她從來不讓感情一覽無余地渲瀉出來,而是像審慎地像駕馭烈馬一樣駕馭著自己的感情,做到張馳有度。在《恐懼》一詩中她這樣寫:
恐懼!……玫瑰莖上的小刺
你的手還在猶豫。
那足以拎起你衣領的激情
使你懸空。樓頂飛快地旋轉
玫瑰有優雅的樓梯。芬芳的門
通向深淵。……你
伸出的胳膊比身體長
緊緊抓住生活的欄桿。
……
這首詩本來是寫愛情,或是對愛情因珍惜而產生的恐懼,但卻超出了愛情本身,被賦予了更多的意義,指向了整個生活,但這些都是集中在玫瑰這一意象上面。語句短促,感情熾烈,由激情產生速度,不斷地出現跳躍,快捷而輕盈,但這一切都得到了很好的控制,這種力度即使在男性詩人那里也并不多見。,
她的有力也同樣體現在深入上——對詩意的深入開掘和對自我的深入把握上。她的詩句既顯得晶瑩,也有時會唱出深沉而富于哲理的調子:
我愿為愛而死,愛卻讓我活得更長久
以及:
“一個女人,”她說,“我的姐妹們
難道不是同一個?”
這句詩不免使人想到艾略特的“所有女人都是同一個女人”的句子,但在這里剔除了原有的反諷,而被賦予了一種嶄新的意義。
我同樣喜愛她這樣的句子:
生活就游蕩在一把磨損的椅子中,在
泥濘的小道通往暮色深處的凄涼里
這種對生活本質的揭示既形象,又充滿了暗示,帶給人們豐富的聯想。在這樣的詩句中,我們可以看出詩人深入的洞察力和高超的寫作技藝。
開闊、純粹和有力的品質在藍藍的詩歌里面體現得非常明顯,又渾然一體,形成了她近期詩歌較為突出的特色。我想這應該來自藍藍寫作態度的嚴肅,情感的豐富和細膩,以及她對詩藝的不懈的求索。她的詩作在許多方面都顯得非常出色。指出這種出色也許是必要的,更為必要的是,在指出這種出色的同時要看到她的創作對當下詩壇所具有的某種啟示,這對提升中國詩歌的品質應該是很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