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發區的春天
銀杏和小葉榕,是如此地鮮活
想像不出,什么時候它們
才會枯朽,像流水線上的軸承。
街道,又寬,又長,又直。寬,是廣場
之寬;長,朝圣之路的長;直,大漠
孤煙直,筆直,向著空遠。水泥
還沒有舊下去,一些墻體或玻璃
還留著建設者黑乎乎的手掌印
翅膀、引擎、渦輪、會跑的心
在此集合,一齊對準了經濟學里的珠峰
隨時準備攀越。旁邊的山頭,剛剛
被削平。一座小寺,五百年了
被連根拔起。為菩薩搬家,建一座
飛機場,運送佛身和經書的卡車
揚起的塵土中,一群和尚行走如飛
他們的內心,還在連環地響著
爆破那天,廟基塌陷的聲音
出家人,不知道一把刀殺在心臟的滋味
可那種一招致命的疼,他們已經
深有體會。廠房都是新建的
國有,民營,中外合資。還有
秘密的制假窩點,它們出場
便像云朵運來的獅子,錦毛倒立
牙齒閃著寒光,一副決一死戰的樣子
戰斗,的確也一直在進行,狂傲的火車
越來越亢奮,在城鄉結合部
拉響汽笛。連和尚都知道
又有許多龐然大物一樣的機器
和機器的仆人,被馬不停蹄地送來了
入駐于高樓的布標和墻體上紅色的
標語。似乎,總有一些什么東西
被拉斷;又有什么東西,一層一層地
被剝開。還有一些東西,因為增多
而減少,因為難以掌控的高速
被迫奏響了安魂曲。春天啊春天
從盲目生長的樹底下經過時
耳朵里涌進來的聲音,是枝葉拍打
天堂門窗的聲音,是倉促上馬
政績工程之下,機器生銹的聲音
這樣的荒涼,比曠野更荒涼
一個和尚,掉隊了,走累了,站在
一家鐵門緊鎖的生物公司窗臺下
劇烈地喘息,袈裟下的胸膛
多像一臺高速拉合之中的手風琴
本能
沉默于云南的山水之間
不咆哮,不仇視,不期盼有一天
坐在太平洋上喝酒。那年春
過泰山側,朝圣曲阜,我清洗了
喉里的鸚鵡,腦內的菩薩
胸中的雪山,不想,不說,不動
本能地癡傻,本能地啞巴
本能地呆若木雞。最后,本能地跪下
匍匐時,我把耳朵貼在源頭,聽見了
大地的心跳,一個不死的人,出于本能
在下面,懷抱著雷暴……圣賢已逝,魂還在
出巡。云南雖然偏遠,他亦頻頻
蒞臨,令我更加沉默、拘束、昏沉
惟傣歷年,飲酒,潑水,狂歡
方才像他一次:“暮春者,春服既成
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奔喪途中
一個世界終于靜下。不再
端著架子:有的聲音的確醉入
耳朵卻已經失靈。滇東北的山野
處處都有絕處逢生的風景,那一雙眼睛
卻被掏空了。關閉了。土地
貧瘠或車饒,己經多余
那一個人,他的手腳,已經休息……
在360公里長的高速路上,我亦感到
有一個人,從我的身體里
走了出去,空下來的地方,鐵絲上
掛著一件父親沒有收走的棉衣
德欽縣的天空下
不能再遠了,我已來到了
雪山林立的德欽縣。好多年沒有
在如此遙遠的地方獨處了
天啊,我似乎真的找到了一個
只有一個人居住的縣。我真的看見了
沒有人的雪山。我真的像一個
鄉下的木匠,建起了一座永恒的圣殿
仿佛,我真的,有了一次機會,在佛塔里
走丟了,卻又活著,從其尖頂爬了出來
集市上看飛機
昆明的巫家壩機場,圍墻的東面
曾經是一個龐大的集市
平均五分鐘,就有一架飛機
路過人們的頭頂,呼嘯著落地
我的那些來自鄉下的窮親戚
一旦有空,就從建筑工地
匆匆趕到那兒,啃著羊頭,喝著
劣質酒,平均五分鐘,抬一次頭
——他們沒有坐過飛機,候機大廳里
也沒有要接或要送的人
屬于他們的,就是一次又一次
抬頭,仰視一閃而過的飛機
冰冷的飛機,從不可知的地方
世界之外,奇跡般地來到昆明
有時,他們也會彼此提問
“明明是一堆鋼鐵,它為什么會飛?
而且翅膀一動不動。”他們爭得
面紅耳赤,不得要領。如果有誰
突發異想:“假如我也能坐一次飛機
離開昆明……”其他人,都會被嚇著
丟下手中羊頭,像看一個外星人
是的,他說出了他們共同的愿望
可這愿望一旦被說出,大家又免不了
大吃一驚。讓我大吃一驚的是
那個集市,現在被拆除了
我的窮親戚們,再也沒有地方看飛機
有了空閑,要么往工棚的墻上
貼一張百元券,樂此不疲地
命令自己:“前方,人民幣,正步走
立定,敬禮!”向人民幣敬禮
玩這個游戲,他們中間,誰都
充滿了激情。游戲之后,要么
他們就用一個個錯別字
給鄉下的家人寫信。有的人
耐不住寂寞,也會去街邊找女人
患上梅毒或淋病,又沒錢醫治
鬼的兒子
母親送兒子上戰場
妻子送郎打東洋……
這是我見過的最令人心碎的漢字
母親送走了從她子宮里出來的人
妻子送走了進入她子宮的人
六十多年過去,走訪滇西抗戰遺址
從松山前往國殤墓園的路上,聞著泥土中
濃烈的血腥,我亦寫下了一句令人脊背發冷
的漢字:“有一種兵,名叫
鬼的兒子,一萬年后
你還想把他們,一個不剩地殺死!”
窮人啃骨頭舞
我的洞察力,已經衰微
想像力和表現力,也已經不能
與怒江邊上的傈傈人相比
多年來,我極盡謙卑之能事
委身塵土,與草木稱兄道弟
但誰都知道,我的內心裝著千山萬水
一個驕傲的人,并沒有真正地
壓彎自己的骨頭,向下獻出
所有的慈悲,更沒有抽出自己的骨頭
讓窮人啃一啃。那天,路過匹河鄉
是他們,幾個喝得半醉的傈僳兄弟
攔住了我的去路。他們命令我
撕碎通往天堂的車票,坐在
暴怒的怒江邊,看他們在一塊
廣場一樣巨大的石頭上,跳起了
《窮人啃骨頭舞》。他們拼命爭奪著
一根骨頭,追逐、斗毆、結仇
誰都想張開口,啃一啃那根骨頭
都想豎起骨頭,抱著骨頭往上爬
有人被趕出了石頭廣場,有人
骨頭與骨頭,彼此撞擊的聲音
從骨頭上摔下來,落入了怒江
最后,又寬又高的石頭廣場之上
就剩下一根誰也沒有啃到的骨頭……
他們沒有謝幕,我一個人
爬上石頭廣場,拿起那根骨頭道具
發現上面布滿了他們爭奪時
留下的血絲。在我的眼里
他們洞察到了窮的無底洞的底
并住在了那里。他們想像到了一根
無肉之骨的髓,但卻難以獲取
當他們表現出了窮人啃骨頭時的
貪婪、執著和猙獰,他們
又免不了生出一條江的無奈與陰沉
——那一夜,我們接著喝酒
說起舞蹈,其中一人脫口而出
“跳舞時,如果真讓我嘗一口骨髓
我愿意去死!”身邊的怒江
大發慈悲,一直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