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我們會在自己身上發現一片林間空地,環繞它的。是諸多如同孿生兄弟般的矛盾、真理;有時驀然回首,才知道那潮濕而閃爍的此在,僅僅是幻景的修辭與記憶。譬如樸素,譬如華麗,就很有可能是同一種力量;月亮的潮汐中,它悄悄從自我的一個身體流入另一個身體。我們能精確地描述什么呢?我們怎么能夠將自我和恒河邊那只藍色老虎截然分開呢?更不用說山巔雪亮的閃電,奔跑途中突然伸腿將我們絆倒的漆黑樹根……或者,當我們無可逃避地愛上這個悲憤與喜悅共同奔涌的世界時,應該緊閉的,僅僅是注定要昏盲的雙眸下那喋喋不休的嘴巴。
秋日第一牒:流水與童年
紫:記得有一次我們好幾個朋友談起各自的童年,我說童年所見的事物似乎比現在鮮艷,連天空都要藍很多倍。你們居然都同意,這讓我驚訝,因為我實際上想說的是總是晴空萬里的黃土高原,我的童年在那里。當我少年時代來到成都時,陰郁的天氣實在叫人郁悶,我猜想生長于斯的孩子應沉浸于巫術氣很重的神秘環境中,沒想到在孩子眼睛中,她也如此明麗濕潤,好像真的從前出太陽都比現在多。想想,似乎有更深層的道理,譬如人們都說蘭州風沙大,但在我的記憶中,卻只有隱約的印象。六月的一天,童年的我站在澄澈的陽光中,仰頭注視似乎伸手可及的云朵,在廣闊的藍色天幕上,它們濃稠得像被做成各種形狀的奶糖。這幅畫面是我記憶中典型的童年圖畫之一。孩子不用懂得“熱愛生活。珍惜光陰”之類的大道理,他們本能地知道“熱愛和珍惜”絕對不是功能主義的意義。當我心灰意冷、厭棄塵世的時候,經常向童年尋求生活的理由,結果呢,沒有什么理由,只有一種感受,像潮水一般慢慢回到你身上——我知道,生命力又回來了。
石:我有時候想,記憶中的童年真的存在過嗎?或者,那個瞇縫著小小的眼睛卻獨自甜蜜、憂傷的男孩真的是我嗎?仿佛那時的眼、耳、鼻、舌、身、意都比現在敏銳得多。春天快完了,我總是整日整日地鉆進油菜花地里,躺在金黃和油綠交織的錦蓋下。頭頂的陽光穿過茂密的枝葉撒下來,滿目皆是透明的綠。特別是長在油菜根部近旁的草葉,那嫩呀,那能從葉面看清葉背經脈、絨毛的透明,甚至,我會真的聽見淡綠的汁液在其中細細流動的聲音,周圍,則是泥土的濕氣在正午微甜的郁悶。就連吃的,也是童年的味道好,也許它根本不是什么好貨色。有一回,我和母親去小鎮趕集,中午吃了一碗涼粉:又白又滑的涼粉浸在紅紅亮亮的調味汁中,還有細小的綠色蔥花撒在上面,一看見就滿心口水了。中午睡了覺起來,舌頭上的味蕾依然沉浸在美味的撫摩中,哦,那鹽,那味精,那長著小得不能再小的倒鉤的辣味,把一個小孩的身心全部占據、融化了。現在想起來,只能嘆一聲“惟有舊日子能帶來幸福”呀……
紫:真巧啊,我小時候也有一次吃涼粉的深刻體驗。在蘭州人民電影院前面,有兩排白傘支撐的路邊小吃,用一角錢,我吃到了后來再未品嘗過的那么好吃的涼粉,那種深入骨髓的辣昧到現在還記憶猶新。記得我吸光了柔若無骨的涼粉后,把作料也全部喝下去,然后用舌頭仔仔細細把盤子里面舔了一遍,直到那盤子露出白凈的本色。哈哈,怎么樣,我對涼粉的情感比你深刻吧!
石:舔得好,舔得好!長大以后,就不會有那種裝過食物的“盤子”值得我們滿心歡喜地舔了。可能,越是長大,“盤子”(生存)就越會成為人的問題。
紫:在后來成長的過程中,我變得越來越像一個標準成人。當我為了鍛煉自己,能隨意地和陌生人交談,迅速造成好像熟識多年的感覺假象;當我外出旅游時更關心的是住宿條件、桌椅板凳,而不是曾經激越心靈的自然景物;當我開始不滿足自己容貌,學會涂脂抹粉……最重要的東西卻一點點流失——我在慢慢變得和大家“一樣”,周圍的世界漸漸平淡無奇、毫無新意。我不明白為什么按照社會需要打造出來的自己,會讓我如此難以忍受,真正的自我要掙脫僵硬的軀殼。這時我意識到童年多么重要——那些忘我的時光,那些偏執的熱愛,那些白晝的夢幻!它們敦促我甩掉一切多余的附加物,回到赤誠的生命本身。
石:童年的那個自我應該是最單純、最令人回味的。可實際上,從那時起,我們就不斷被各種力量修改、涂抹,文化呀,政治呀,歷史事件呀,個人遭遇呀……我們自己也會主動加入到這種涂抹中,以便適應這個令人沮喪的“力的世界”。甚至,我們回憶過去時光和事物的方式也可能被修改了,那“涼粉”真的是我們吃過的涼粉嗎?我有點懷疑。寫作中我們使用的詞語,其歷史經歷也大抵如此。是的,人們常常為了獲得某些“真理”而埋葬掉另一些“真理”,我們進步著、漸漸地老著,有時夢想著“隨時間而來的智慧”,但對大部分人,隨時間而來的,則只可能是衰朽、昏聵,以及墓碑上幾行毫無溫度可言的刻痕。
冬日第二牒:夢
摘至紫《夢的筆記》:
采訪龍:
我接到報社的采訪任務——龍潭里發現了龍,我要去采訪那條龍。我代表晚報和日報的記者一起步行去龍潭。好像龍潭在不深的山里,走了一段令人愉快的山路,就到了一個山坳,已經有一些游客在那里了。正中間一汪淺蘋果綠的潭水,微微冒著熱氣。一會兒,像一幅水墨畫,一條美麗溫柔的米白色巨龍從潭水中鉆出來,身子還泡在水里,可是頭顱高出了周圍的山脈,已有欲飛的感覺。日報的記者早已嚇得不見了蹤影,那龍偏過頭,看著并不驚慌的我。我居然成功地完成了對龍的采訪。
鐵托和馬拉美:
鐵托改行拍電影,并且加入了德意志國籍,和法蘭西詩人馬拉美同時訪問中國。我注意到媒體對鐵托更為歡迎,稱他的電影除了有很強的思想性(譬如他一如既往號召無產階級聯合起來),還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下面是媒體列舉的代表他的藝術水準的作品,居然是一部動畫片:講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和他八歲的妹妹。少年每晚都做同一個夢——自己從窗口跳進早晨的花園,在柔和的陽光中玩耍、舞蹈。但他一醒來就把這個夢忘記了。而有一天,妹妹夢見了哥哥的夢,在夢中,她親眼看見哥哥從窗口躍下而毫發無傷,她看見哥哥在花園里快樂的模樣。她并不以為這是一個夢,而當成哥哥的真實秘密并記住了它。作品的畫面、色彩都非常棒。馬拉美不太受中國人民的歡迎,情緒低落。有一天他和鐵托相遇于一輛大客車上,他們先相互恭維了一下,然后鐵托發現馬拉美的心事,就扶著他的肩頭安慰他,大意是受不受歡迎只是偶然現象,無損于一個詩人的偉大。
摘至石《夢的筆記》
一
在1981年以前,在那經常紅腫、從而迫使我一日三餐只能喝米湯的扁桃體被切除之前,我經常做同一個夢:就在從小生活的鄉村小學外面,黃昏的空氣中飄蕩著斷斷續續的《東方紅》樂曲,遠處的山巔偶爾會閃出一兩朵撕裂的火焰,形狀和人眼睛一模一樣的火焰。一塊巨大而傾斜的深褐色石頭上,我用盡力氣想奔跑,抬起腿來,發力,再抬起腿來,發力……夜間諸神作證,我是用盡了吃奶的力氣的,我能感到粘稠的汗漿源源不斷地從每一個毛孔涌出來。但是,就在這深褐色的巨石上,像是中了魔咒,我一步都沒能跑出去,甚至連一厘米都沒有跑出去……夢醒時,常常被子都濕透了,雙腿也似乎已經痙攣。1981年,我到醫院切除了扁桃體,才永遠告別了這個夢。奇怪的是,從此,我以前過目不忘的記憶力也永遠消失了。
二
一個聲音(沒有形象)問我:走進森林,你希望首先遇到的動物是什么?我在夢中回答:一只藍色老虎。
又問:繼續往前走,你希望接著遇到的動物又是什么?
我答:一頭象。
接著問:你再往前走,在森林深處,看見了一座房子,它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我再答:一座木頭房子,用剛剛采伐的圓木砌成的房子,還散發著溫暖的濕氣。
……在夢中,那個聲音還問了幾個問題,我都一一作答。整個夢境沒有出現任何形象,全是我與那個聲音的問答,它問,我答。做夢第二天,想起不久前一個朋友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說是心理測驗),我的回答同夢里是一模一樣的。惟一不同的是:夢里的發問者始終沒露面,只是純粹的聲音;而幾天前,我則是面對現實中朋友那俊美的面容。
春日第三牒:人妖論
石:最近常聽你提到妖、魔、鬼什么的,好像直接就喊W(一個畫畫的朋友)為“小鉆風”(《西游記》中的一個小妖),這是怎么回事?能說給我聽聽嗎?
紫:說起來有點好玩,這是我對藝術的認識方法之一,說來與你聽聽,你可別笑我。經常,我在人們身上發現一些極端的氣質。譬如一些女作者,喜歡人家說她“妖里妖氣”,也許她人并非果真如此,但她的作品的確妖嬈迷人:還有,最近聽到三個以上的藝術家、詩人說要表達或尋求“力量”;黑澤明的電影中對日本歌舞的刻畫鬼氣森森,卻有斷腸般的哀慟;我也經常聽到有人說“慈悲”、“大地”、“承擔”,在一些大師的作品里看到他們對人類深沉的愛……我想如果粗疏地劃分,藝術作品的魅力中也許有這些成分:人味、妖氣、魔力、甚至鬼氣,有些作品比較復雜,混合了三種以上的成分,而有些又比較單純。
石:哦,還挺嚴肅的,不過我喜歡這種不考慮政治正確性,從而讓人快樂的嚴肅。有些人身上確實有某種極端氣質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別的東西,藝術家身上往往更明顯,當然,變態狂身上就更不用說了。像洛特雷阿蒙這種既是詩人,又是變態狂的人物,其作品就會有一種眩目的“光彩”。我想,一個藝術家和其作品互為鏡像、相與吞噬不是沒有根據的。你的認識方式很有趣,有可能劍走偏鋒地切中那根據的要害,說詳細點吧,讓我學習學習。
紫:確切地說,“妖”是最快樂的,而且具有洞察事物最敏銳的觸覺,它與萬物交融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快感——它敏感于精致華美而脆弱的東西,譬如華服上精細的圖案,有著美味佳肴的歡宴,小提琴或鋼琴細膩委婉的演奏,它喜歡輕柔地飛翔。但如果你認為它多么愛這一切就錯了,它沉迷其中只是因為這些讓它快樂,“妖”絕對是自私的享樂主義者,卻沒有愛的能力。真正愛萬物的是“人”,因為它在藝術作品中非常稀缺,不妨對它多美言幾旬——我認為它是淪落人間的“神”,主動脫下有飛行法力的靴子,赤腳跋涉于荒漠(因為它肯定是孤獨的)。最典型的“人”應該是蘇格拉底,簡直是智慧和愛的化身,他的能力是那么卓爾不群,但一生甘愿生活于社會的最底層,為民眾開啟智慧之門。這樣純粹的人居然被下令處死,足見世界的冥頑不靈和無可救藥。單純的“人”不需要藝術的表達,只要真實地愛生活,因為藝術總有支配別人的潛在向往,不管有意還是無意。要表達還需動用其他力量。最喜歡支配眾人的是“魔”,它已經不滿足于迷人的快樂而直接尋求力量,它喜歡颶風般的搖滾樂、用強烈視覺沖擊造成震撼效果的裝置和行為藝術,有時不惜借用殘暴血腥的撼動力量,它的飛翔也是颶風般的。它需要很多聽眾,喜歡他們在它的煽動下暴動、吶喊、狂歡。看起來最孤獨的是“鬼”,它的知音肯定極少,但也可以形成獨特的藝術氣味,它最能極端地展現我們生活中凄慘絕望的境地,它的快樂方式稍微復雜一些,它沉醉于此——被世人拋棄、無處可歸的孤魂,在夜間無目的地哭泣著飄過。如果認真了解一個“鬼”,也許我們將不再恐懼,只剩那滲入背脊的寒冷的同情。
石:看來不管是妖、人,還是魔、鬼,一旦發展到極致,都足以讓“人”側目。我突然想起《大話西游》里唐僧滿懷慈悲地對那兩個小妖說的話: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也許我們可以繼續說:人妖是人妖他媽生的,妖人是妖人他媽生的……但好像不能說鬼是鬼他媽生的,鬼的媽是他自己生命的終結(按西方神秘主義,吸血鬼是有媽的,應例外)。不過話說回來,我個人還是更喜歡“人”,有點魔力就更好了。像阿米亥的作品,米沃什的作品,就很讓我喜歡;而洛特雷阿蒙的作品,按你的分類,則毫無疑問是魔力十足的東西了。
夏日第四牒:《閑散吧,微汗》(兩篇同題作文)
石的作文:
生活中我們驚擾了太多灰塵
還有暗處喘息的光。
死亡倒可以結束這惡行。
但要是甜蜜的、微汗的死亡!
如果說到一生糾纏的幻景和思想
哪比得上微醉著酒
半敞了衣衫,躺在那半明半暗
樹蔭下曬太陽?
紫的作文:
我在寫一個三輪車夫。
從天上看,是他踩出了
萬里畫卷,用紡織娘的輕盈。
整天,我的目光都是長方形的,
因他制造的錦緞是長方形。
無意間,我見識了他的人民、
村莊、山河。他說要織一輪
紅日,就一點一點飛了起來。
他本是我眼中掉下的蜘蛛,
跑到太陽里去了,在那里擂鼓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