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接受平庸的生活”

知道籃藍很久了，有意思的是，在讀到藍藍的詩歌以前，藍藍的名聲竟然首先是美貌的流傳。也是，都在說，在中國，如果你長得漂亮，那你又何必要去寫詩?因為你心中的所有要求，自然因為你的美貌，而都會自然的得到，這樣下來，美貌的姑娘自然內心就不會有太多的憂傷、擔心，甚至顧慮，所以，我們經常看到那些美貌的女性，哪怕她走在大街上，也是一副盛氣凌人的姿態，一副藐視眾生的驕傲面容，似乎一切在她的美貌下，都是低卑的，對她有所祈求的，而美貌的她，似乎卻永遠是施舍者，居高臨下者。這樣，我們所知道的寫詩的女性，一般說來大都是一些容顏欠缺的女性，而正因為如此，一旦一位女詩人長得美麗，自然就會像一個傳說，會很快的在全國流傳開來。

我認識藍藍大概在20世紀90年代初，第一眼見她，清秀伶俐、溫和坦然，確實是一位中國女性的標準美麗版。但如果僅僅這樣，我不會對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因為中國的傳統影響，我從來認為，詩歌的相互激勵只有在男性之間才可能存在，我很難相信一位女性會對一位男性的詩歌創作產生作用，比如我就根本沒有看到李白杜甫蘇東坡等，會有一位女詩人相互酬唱，在文化的精神層面上，這種男性之間的激勵和比肩確實是一個極為悠久的傳統，雖然我們從不注意，但它確實實在在的存在于我們的血液里。

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是藍藍帶我去見耿占春，我因為芒克和唐曉渡等一起搞《現代漢詩》，每個省必須要有一位領頭的詩人親筆簽名，以保證這個雜志是全國性的民間詩刊，占春住六樓，我還記得就在轉角三四樓的中間，我們說到了什么，年紀比我還小的藍藍竟然悠悠的長嘆一聲：“唉，我是一位好女人”。乍聽此言，我不禁愣在了樓梯轉道口，1990年我才幾歲?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心目中來往的似乎只有姑娘，哪里有“女人”這個概念?當這個“女人”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而且還是一位好女人!我一下子茫然了，簡直不知該怎么回答。一種成熟的氣息，我完全陌生的氣息，一種帶有深厚的、豐富的、廣闊而又復雜，甚至沉痛的生活和現實，在這一句話中，忽然全面的涌到心中，我抬頭看她，她依然步履自然的一階階向上走去……這完全是她自然而然的一聲感慨，但卻永遠留在了我的心里，以至于一寫藍藍，我首先就又回想起了這些?，F在我40多了，當然也明白了這個好女人的含義，但越是如此，便越是感慨，生活對于藍藍是多么的慷慨，它那么早的就把它的沉重壓在了她的肩上，而藍藍卻總是義無返顧地用她那并不寬厚的肩膀一一扛起，無言而自然，最多感慨一聲!這是第一，第二個留下深刻印象的當然就是她的詩歌了，大概是在鄭州回來后不久，我看到了藍藍的一組新詩，那是她至今還在被無數人傳述的一組詩。其中的《我喜歡你》有這樣的詩句：

你遼闊等于你愛我

作為答謝

山坡上野花片片開放……

你同意等于你愛我

田野上黃花千朵萬朵

一種感恩、一種犧牲、一種自信在“答謝”兩個字的展現中是那么自然而又感人，而且最重要的是，那時在全國，至少我還真的沒有看到有如此優美又直接大度的心懷在詩歌中出現，整個80年代成長起來的詩人中，崇洋和復古是最大的兩大審美，遠游和批判也是最多和最被人提起和關注并重視的內容，但是藍藍的這些詩卻以她女性的聲音在如此眾多的雄悍的聲音中宛然升起，一種向內的，看向自己和身邊的目光，一種溫和甚至柔軟的心懷令人不得不低下頭來。

同樣的這組詩中還有《在我的村莊》，她說：

如果有誰停下來看看這些

那就是對我的疼愛

《在小店》中，她說：

心疼的地方。在小店

離開的地方。在去年

讀著這些溫婉甚至令人心疼的詩句，我還清晰的記得90年代初的一個夜晚，我在西湖邊感慨地對朋友們說：寫得真好!似乎除卻寫得真好，就沒有另外的形容了。而藍藍也在浙江的詩人中一下子成了一個傳奇，一個大家都想見見的優秀的女詩人了。這以后的阿九、梁建、劉翔等也都一一成為了她的好友。而就在去年，《錢江晚報》的一位年輕的女編輯想要編輯一版詩歌，約稿時我又推薦了這首詩歌，當我在電話中向她讀完詩歌，女編輯停頓了很久，我正在疑惑，然后就聽到她感慨一聲說：寫得真好。我一聽，不禁笑了：時隔那么多年，竟然還是這四個字，不多也不少。這也說明了一首好詩真是可以穿越時間，穿越不同的年代和人群的。

這以后再見藍藍，就很久了，印象深的是在紀念俄羅斯年青島詩歌朗誦會的那一次。那時她和汪劍釗在一起，散步在海邊。當然作為兩個可愛孩子的母親的她，身體也胖了，但卻更加雍容端莊了。有意思的是，在青島北外學院，當那些大學生們向她討教詩歌的寫作技巧，她披著大圍巾，端坐在沙發上，對著那些仰望的大學生，手勢平緩展開，聲音娓娓平靜地一一道來，我在不遠處看著她，忽然覺得她那樣子極像照片上我見過的俄羅斯女詩人阿赫瑪托娃的樣子，我看著不禁笑了，轉身對她的丈夫，著名的詩人和翻譯家汪劍釗先生說：藍藍現在竟然那么會講詩了，一派大師形象啊。劍釗也忍不住笑了，說：她現在還真就是那樣。呵呵。我說：怕是被你寵的吧?哪里哪里，是她自己成長的。劍釗說。看著他們幸福的樣子，大家都為他們高興，只有著名翻譯家劉文飛先生說：兩個詩人一起生活，很難啊。帶著一點憂慮的樣子。我聽著，心里想，他們大概不會，因為他們畢竟都經歷過了生活的折騰，知道珍惜和回避。

就在那一年，我忽然讀到了藍藍的這首詩：《讓我接受平庸的生活》，我看完全詩，不禁又想起了劉文飛先生的憂慮，我想，現在可以確定的是，他們的生活一定不會有大的困難，因為在詩中，藍藍已經把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不僅如此，她那被生活訓練的肩膀也已經更加深刻的了解了生活的本質，也更加善于扛起生活的這副擔子，不僅如此，她還在肩扛中開始領略生活的美麗了。祝福她。下面附上這首詩，作為本文的結束：

讓我接受平庸的生活

讓我接受平庸的生活

接受并愛上它骯臟的街道

它每日的平淡和爭吵

讓我彎腰時撞見

墻根下的幾棵青草

讓我領略無奈嘆息的美妙

生活就是生活

就是甜蘋果曾是的黑色肥料

活著，哭泣和愛——

就是這個——

深深彎下的身軀。

2010-1-9凌晨六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