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深沉寬廣的快板樂章
一個城市有沒有大劇院,有沒有音樂廳,有沒有交響樂團,不耽誤吃飯,不影響穿衣,卻影響臉面。中國的城市跟人一樣愛面子,于是乎,許多城市競相建起了大劇院和音樂廳。早在半個世紀前,國家大劇院就曾由清華大學建筑系著手準備方案,準備了五十年。結果卻被法國人安德魯中標。這讓中國建筑師集體瞠目。等于中國建筑師抱了半個世紀的窩,窩捂熱了,卻讓別人下了蛋。隨之而來的是關于安德魯那個“蛋”的爭議,其火藥味已經遠超過建筑界范疇了。其間,不乏摻雜別一番情緒。
外國人的思維畢竟與中國人不同。深圳大劇院與國家大劇院也沒有什么可比性。我從深圳大劇院地鐵B口往出鉆時,感覺滾梯筆直陡立,窄,如天梯懸置,而我就如同在一眼枯井下望天。滿以為升到地面上就會天高地闊,豈知到了地面后,仍覺得是在井下。周圍全是摩天大樓,直接朝你傾斜過來。
這是一組現代風格的高層建筑:地王大廈、發展銀行、農業銀行、深圳證券等,巍然聳立出城市的尊嚴與冷漠。相比之下,大劇院就像一個裝點心的扁平盒子置于這些巨人足下,高度還未及腳面。
這是廣州建筑師林兆璋設計的。廣東人大多低調而不事張揚,這個建筑也有了此等秉性。林兆璋為深圳設計的作品除了這個大劇院之外,還有銀湖度假村。銀湖度假村的貴賓樓外部走廊給我留下印象。因為我去的那天正下著雨,曲徑通幽的長廊,就像專門為你遮風擋雨而設計的。可見廣東建筑師的細膩之處。林兆璋曾經跟建筑大師余畯南、莫泊治一同參與過廣東一些有影響的建筑設計,諸如白天鵝賓館、白云賓館等。他是嶺南建筑學派的一員干將。
嶺南派繪畫十分著名,而嶺南派建筑卻鮮為人知。《世界建筑》雜志原主編曾昭奮教授最早把中國建筑新風格定為北京的“京派”、上海的“海派”和廣州的“廣派”(“嶺南派”),并歸納出“嶺南派”建筑風格的特色是:自由、自然和符合人們活動規律的平面安排;明快、開朗和形式多樣的立面和體形;與園林綠化和城市或地域環境的有機結合。
深圳大劇院這個玻璃方盒子,雖然在外觀造型上沒有奇特可言,但我不能不承認這個低調建筑對于周邊的環境起到了良好作用。正是它的謙卑,陪襯出周邊建筑的高大與偉岸。更讓我為之興奮的是,眼前的大劇院被鮮紅的橫幅,各式條幅彩帶、廣告牌、廣告旗什么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像個盛裝的新娘。還有氣球飄在上空,與白云悠然映襯。
踩著大紅地毯鋪出的小路走進去,大廳的高敞空間給了我一個驚奇的發現:在大廳一側的長廊處的棚頂,是用那種紅色木板條密集鑲嵌,將空間壓得很低,而每一根紅木板條都是均勻排列,像張開的纖巧細指,盡其可能地抻長,去觸摸遠方的鍵盤。細看,又像放大的五線譜線條,因透視關系,越往遠處越走低,越貼近地面,這就是音樂,這就是深圳音樂在建筑空間的真實表述。大劇院那么低,這種“音樂的板條”在沿低位綿延伸展,與戶外的那一圈高樓巨廈正好形成對比:音樂與建筑的對比——建筑高位升騰,如發展銀行呈階梯狀造型,似乎可以由此登天:地王大廈削尖“兩個腦袋”往更高的天際竄升,還有周圍那些帶尖頂的巨人們,在銳利中顯示了城市的野心,它們盡其可能地在搶占天際線,搶占領空。這種高空搶位,充分體現了霸氣,昭示了“硬道理”。
就這樣,我找到了這座城市的建筑與音樂的座標:一個在低處綿延伸展,一個在高處峭拔凝眸。一高一低,一軟一硬。高的硬的是建筑,低的軟的是音樂,如果將“音樂板條”喻作纖指去觸摸遠處的鍵盤的話,那么,也可將高處的塔頂視作醒目的高音符號。
這是2006年的10月。深圳遍地陽光,金黃的質感,勝似金秋的稻田。中國首屆國際協奏曲賽事,在深圳大劇院如火如荼進行著。第1輪比賽用了3天,進入第2輪復賽的12名選手,用了兩天的時間,也結束了,又淘汰了l/2,6名進入決賽的選手中,兩名外國人,4名中國人。侯淼與元杰都是在美國留學,侯淼在美國的柯蒂斯,元杰在德克薩斯基督教大學。兩人都是為了這次比賽,專程趕來。
決賽分兩個晚上進行。頭一個晚上三位選手出場。第二天晚上也同樣三人。有意思的是,第一天晚上的三個選手,選擇了同樣的協奏曲:拉赫瑪尼諾夫c小調第二鋼琴協奏曲(俗稱“拉二”)。
因為是決賽,觀眾踴躍。我入場時已經有點遲了,匆忙尋座位時,那熟悉而宏闊的鐘聲便一下接一下地蕩漾開來。那詠嘆般的“長調”旋律,綿延而激越。鋼琴的頗有力度的觸鍵,扣人心弦,如驚濤拍岸。管弦樂浩蕩涌入,似銜來一條大河。
深圳交響樂團傾情而出,指揮俞峰前傾上身,仿佛隨時要撲進這排宏大的聲浪音海中。
“拉二”我差不多聽了二十年。每一次再聽,仍然會激動。第一主題非常鮮明,史詩般的豪邁與壯美。極致的抒情,浪漫的歌唱。那是一個民族大海般的情懷。
坐穩之后,我看清了臺上彈琴的是位女士。吊帶式的長裙,上半身盡量裸露的部位顯得成熟而飽滿。胳膊抬動時顯出了強有力的輪廓。那八個連續的和弦,仿佛將鍵盤抓出了一片浪花,朝觀眾席上任意拋撒。這就是侯淼?真不敢相信曾在沈陽音樂學院見到的那個清瘦愛笑的單薄女孩子,竟會因鋼琴而變得如此成熟高大甚至可以使用“健壯”一詞。
二十多年前,我買了一盤錄音帶,當我那帶著沙啞的錄音機里播放出這首協奏曲宏大豪邁的旋律時,第一次讓我感受到了音樂的力量。后來,我買了一套真正的音響,丹麥的丹納音箱,配以英國的功放,那效果!我聽的最多的是“拉二”。是阿什肯納吉的拉二。為了買到霍洛維茲的拉二和阿格里奇的拉二,不知跑了多少城市的音像店。后來,家中幾千張光盤覆蓋了拉二,但我仍然還會隔些日子找出來聽一聽的。最喜歡聽的還是霍洛維滋的拉二。尤其在我情緒低迷之時,特有的豪邁旋律,會讓整個房間充滿陽光,充滿豪情。
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對于中國觀眾而言,是普及率最高的協奏曲之一。那是因為上海東方電視臺在那一年,現場直播從美國專程趕回來的孔祥東,為他的重病臥床的恩師范大雷演奏“拉二”。孔祥東的國內知名度飆升,是要感謝拉赫瑪尼諾夫C小調第二鋼琴協奏曲的。用現在的話說,那是一次非常成功的炒作。
孔祥東為他彌留之際的老師演奏“拉二”的這一天是1993年的3月15日。他的老師范大雷是47年前的這一天出生的,他竟然完完整整地又要在這一天離開人世。拉赫瑪尼諾夫是1943年3月28日離世。他們都要在三月這個多雨季節駕鶴西去。
“三月的上海,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無窮無盡的牛毛細雨表達著沒完沒了的哀思與惆悵。因為音樂,只能是音樂的魅力。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就是這樣一首有著無窮魅力的偉大作品。它可以穿越時空,可以呼風喚雨,可以承載著任何苦難的和不苦難的靈魂高傲地飛翔。推向太平間的滑輪車緩緩地推進了病房,一寸寸挨近了范大雷的遺體。他已是皮包骨了,新換上的西裝顯得過于肥大。人們含著熱淚守在他的遺體邊,不肯把他推走。他們說讓他聽完“拉二”吧。
“陰郁的天空使得整個城市無法擺脫哀傷的壓抑氛圍,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那展延式的結構,使得前來為他送靈的人陷入了大起大落的情感中。這真是一個特殊的追悼會,沒有播放哀樂,播放的是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還有那鮮花和蛋糕。他的祭日與他的生日沒有什么不同,如果是他的生日,那么,也會響徹這首第二鋼琴協奏曲的,也會在他躺著的身邊擺上鮮花和蛋糕的。他安靜地閉上了眼睛。他的耳朵好像還在進行著最后的傾聽——
“范大雷與拉赫瑪尼諾夫是有緣的,拉赫瑪尼諾夫曾于3 0年代來過上海演奏過鋼琴。雖然那時候范大雷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范大雷能聽著這首曲子離開紛雜的塵世,這實在是一種崇高的緣份。”(這是我在《鋼琴時代》一書中寫到的一段。)
拉赫瑪尼諾夫和俄羅斯其他一些流亡藝術家一樣,懷著復雜的人類情感在西方的世界里漂泊,這些俄羅斯的藝術家在這種漂泊中,無不達到了輝煌境地。比如最具魅力的鋼琴演奏家霍洛維茲,比如天才的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比如偉大的文學家蒲寧、納博科夫等。這些大師贏得了世界性的聲譽。拉赫瑪尼諾夫一生寫出許多作品,“拉二”無疑是他創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也是他人生重要的轉折性的里程碑式作品。他那年27歲。本來風華正茂,英氣勃發,卻因難以承受的挫折而萎靡不振,陷入人生低谷。他像個萎靡的老人似的來到海邊療養。就是在這次療養中,遇到了心理醫生尼可萊·達爾,醫好他的病。他面對大海,喚回了壯闊的視野和豪邁的人生信念。復歸的生命激情讓他有了不可扼制的創作沖動,于是,寫出這首鋼琴協奏曲,獻給這位醫生。
這首鋼琴協奏曲注入了英勇豪邁的元素,音色特別飽滿,旋律十分優美。特別是第一樂章,一種宏大的美有著逼人的氣勢,海浪式的起伏之中,帶著大山般的聳動,層層碾壓過來。激昂、寬廣、壯闊,勾魂攝魄。這是實實在在的大手筆。彈奏這樣的大作品是需要有強大的駕馭能力的,鋼琴技巧也要求極高。八度音、和弦,還要出華彩。可能聽鋼琴大師演奏這個曲子的版本聽得太多,便會對選手的演奏格外挑剔。
侯淼給我的總體感覺是頗有氣勢,也很有自信。從對作品整體把握上看,大線條處理得要好于細微之處的精雕細刻。尤其在音色方面,總感覺還稍微弱了一點兒。不過,總體上看,她還是演奏得很成功。她以自己的真情抒發,沒有一點矯飾。她在完成最后的觸鍵時,手還沒等從鍵盤上完全收回,臺下觀眾就開始掌聲了。
演出結束的當晚,我在劇場里見到了侯淼的父親侯貴江。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卻一見如故。他邀我跟他們一起坐上了一輛面包車。
開車的是位壯碩的中年人,一眼看去就是東北大漢。我猜想他肯定是侯淼的親戚。他很健談,尤其看重我對侯淼演奏的評價。他見我坐上車,油門還沒踩,就回過頭來,讓我談談聽完侯淼演奏的感覺。就好像我是評委似的。
面包車將我們拉到燈光相對集中的街市,在一家飯店門前停靠。等我們分頭坐下,侯淼的父親才給我介紹這位開車的“親戚”。原來并不是他們的親戚,只是深圳的志愿者。這次國際協奏曲比賽,也跟國外學習,在接待選手方面,動員深圳市民報名。要求家里要有鋼琴、要有交通條件(車輛),就是說,既要保證選手的吃好住好,還要保證接送選手參加比賽。而四十個選手,除了深圳的左章之外,差不多都要住到志愿者家中吧。沒想到深圳市民那么踴躍地爭當志愿者。報名的人很多,經過登門考察,最終確定了近40個家庭。從這位很像東北的壯漢對侯淼的態度上,能夠感覺到他們之間已經相處的很有感情了,真的就像親戚一樣,有種一榮俱榮之感。在他看來,侯淼今晚發揮得相當出色,他相信侯淼能夠進入前三名。
侯淼并不在意會不會獲獎。她說,她這次沒有準備好,就匆忙趕回來了。在美國那邊要有很多很多事情處理。忙得沒有擠出多少時間練琴。她說開始不想報名,后來,完全是因為想家,就報上名了。能夠進入決賽,她說她已經很高興了。何況,她還在深圳見到了爸爸。
侯淼的父親與我是同齡人,又是沈陽老鄉,所以,我們有許多共同語言。尤其他看過我寫的好幾部關于鋼琴的書。話題自然就從我的書上扯到了郎朗。他說元宵節郎國任一家請客,將侯淼他們這些在費城的沈陽孩子請去了。郎家在美國團聚,其樂融融。席間,郎國任高唱《十五的月亮》,唱得大家使勁鼓掌。散席了,侯淼一個人孤獨地往回走。他說那是含著眼淚走進黑夜里的。女兒說,費城的燈光有的地方亮,有的不亮,亮的是有溫暖的人家,不亮的地方,才是屬于自己的。這話題一打開,侯貴江的眼眶就溢滿眼水。
說到侯淼當初去美國留學的事情,侯貴江更是感傷無限。
侯淼簽證下來了,但那是去投考美國的柯蒂斯音樂學院。一旦考不上怎么辦?我是個很慣孩子的父親,可是為了學琴,我必須克制自己的情緒嚴格管她。從心里講,我覺得很對不住她。心里始終是矛盾斗爭的。這段是最難熬的階段,也是淚水最多的階段。我特別珍惜這段時光。可是,她要走了,要去美國那么遠的地方。怎么舍得呀。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分手的時候才揪心呢!到了機場的時候,我的心那哆嗦得都不行了,渾身都在發抖。她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離開我,從心里舍不得呵。因為這次她去美國不是單純考試,不是短暫的分別,一旦落榜,她可能十年都回不來,等到我們再相見的時候,我們彼此都老了(他開始用紙巾揩拭眼睛)。此行可謂兇多吉少,前途未卜。沒有綠卡,我們不能去看望她,她也不能回來。可能那要十年!她在那邊的衣食住行怎么辦?不敢往下想了,一個念頭突然就冒了出來:放棄吧!不學了,不去啦!難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比我與女兒的感情更重要嗎?難道培養孩子就只有這樣骨肉分離才能成功嗎?
想到這,我一把抱住她,我說:孩子,我們不去了,死活也不去了!
父親說不下去了。我們也無心吃飯。一桌人都在唏噓感嘆。停頓了好一會兒,這位慈父才接著講下去——
孩子非常堅決,她說她要做個勇夫決不后退。她還很肯定地說,她相信自己能夠考上。讓爸爸媽媽不要難過。說完,她就堅定地朝安檢口走去。
我目送她小小的身體推著兩只重重的大箱子,身后還背著一個大書包,那個鼓鼓囊囊的大書包沖我一晃一晃的。讓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沖了進去,恰好也沒人攔我,可能是太突然了,工作人員完全沒有料到我會沖進去拉住女兒。我當時一定是瘋了。我抱住女兒哭著勸她:
“淼啊,回去吧。也許我們十年八年見不到面了!你想想,爸爸媽媽會有多么想你,你也會想我們的呀!”
女兒當時什么也沒說。停了停,她一扭頭,還是掙脫了我,大步朝里面走去。她再也沒有回頭。
我們兩口子是一路流著淚回到家的。一開門,感覺家里空了。再也沒有鋼琴聲了。
話題太沉重了。我也是當父親的,女兒也曾經彈過鋼琴。將心比心,深為感動。曾經聽說過他們父女間的故事有很多非常精彩。侯淼要準備出國考試,需要準備的曲目量很大,每天都要練琴練到極限。即便這樣,她還是管不住自己偷偷看書。有一次,她正在看武俠小說,看入迷了,父親進來時她居然沒有察覺。結果,父親發現了她藏得很嚴密的十三本金庸的《天龍八部》。
“他嚴厲批評我的情景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他瞪著眼睛說:你怎么還有時間看這種書?共十三集呀,侯淼,你太讓我失望了,這要是叫你媽知道了還能得了嗎?
“我最怕媽媽,她對我的要求格外嚴格,嚴得出格。她希望我做一個大家閨秀,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舉手投足都要講究,偷看小說是犯大錯誤,這要讓媽媽知道準沒好果子吃。我怯怯地盯著爸爸那嚴厲的目光,真的好后悔,就要考大學了,還這么不務正業,傷爸爸的心。我想爸爸一定不會原諒我的。只能等待他發落。沒想到爸爸翻了幾頁書問我:‘還有幾本沒看?’
我低頭小聲說‘三本’。我的心‘怦怦’亂跳,知道惹大禍了。沒想到我爸居然會說:‘看完吧,但有條件:我不跟你媽說,你必須把書送到我的辦公室。遵守諾言。’
“爸爸真好!爸爸真偉大!”我在心里呼喊著。
“我很快就把書看完并全部送交到爸爸的辦公桌上。他抽空看了后,對我說這書寫得真好。我一聽高興死了。終于有了知音。我趕緊跟他交流讀后感。可是,我的熱血剛剛涌上腦門,竟被一盆冷水澆了下來。爸爸嚴肅地說:‘打住,沒有討論的余地。”’
她講到這里,我們都笑了。我問她:后來,你媽媽知道這事不?她搖搖頭:“媽媽至今還不知道呢!是不是?老爸?”侯淼瞅著父親。
侯貴江的情緒已經平復下來,他笑笑說,對不起,請理解我,剛才太激動了。機場分別那一剎那間的切膚之痛,讓我真正感受到什么叫骨肉分離,女兒到了美國之后,我又慢慢體會到什么叫魂牽夢繞。平時用起詞來挺浪漫的,經歷過來卻真不容易!從2000年3月5日到12日,整個考試期間下半夜我幾乎沒有睡過覺,等著她一輪一輪的消息。有200多人參加柯蒂斯的考試,競爭是很激烈的。
第一輪時,她打電話說,爸爸我考進二輪了。我期待的是最后結果。最后一輪結束她來電話:“爸爸,我考上柯蒂斯音樂學院了!”一聽這話,我的淚水“嘩”地一下子流了出來。我當時就說不出話了。我停頓了一會兒只說了一句:“好孩子,爸爸愛你。”就再也說不出來了。籠罩在頭頂的陰云終于散去。
三月的沈陽仍是寒風黑雪相伴,我站在雪地里足足一個鐘頭。回到辦公室,我痛哭了一個多小時。那是高興的、幸福的、感激的眼淚。十幾年的壓力呀,那天徹底得到釋放。
就是從那天開始,我在做人上提高了一個檔次。從思想上有了一個很大的飛躍。我能包容一切,我做什么都想著要回報上天,因為老天對我太好了。別人不理解,認為我傻。我認為,當回報這種感受真正給予你的時候,你不是高興忘形,你應該把它當成提高素質提高修養的動力,變成一種給予他人給予社會的一種愛。當別人需要你的時候,你必須把這種愛傳遞給別人,這樣社會才能進步,人間才能變得美好,人與人之間才能和諧相處。
此前我接觸過好多琴童家長,但是,我感覺這些家長的目光僅僅盯視著自己的孩子。他們自私著狹隘著,他們功利著浮躁著,當然,他們也苦掙苦熬著,盼望自己的孩子有出頭之日。然而,即便是真正成了龍風,這種家長的自我境界也并未隨之升華,他們在回報社會,在善待人性方面,仍然沒有絲毫升華。真希望這樣的家長能夠聽聽侯貴江的這番肺腑之言。
侯淼是幸福的,因為她擁有一個知書達禮,善良敦厚,慈悲為懷的父親。
與這對父女分手時,夜已經深了。女兒親昵地挽起父親的胳膊,那不啻是親情,更是一種對于父親的深深依戀與贊美。由此看來,一個從大洋彼岸趕來參賽的選手,比賽結果的重要性遠不如親情團聚更令人回味。
我也是女兒的父親。我深知父親與女兒的關系。看到他們父女相擁相依,融入到深圳的華美街燈下,如一幅生動的畫面,不禁為之深深感染。這樣深秋的夜晚,如果在東北,肯定是清冷蕭瑟的,而在深圳,竟如此溫暖怡人。深圳沒有冬天,深圳溫潤氣候更適合東北老人的。要不,在深圳公園里或街頭陽光下,怎么會越來越多了東北老人呢。東北老人到了這里不用貓冬了,他們可以每天展開雙臂擁抱陽光。東北老人最大的奢望,無非是養個孝順的孩子,然后將其接來深圳頤享晚年。我曾問過侯淼,假如有一天作為海歸回國,會不會選擇深圳呀?她說有可能。
第二節 綿延的柔板
協奏曲比賽期間,安排了10堂大師課。分別由10位評委依次講授。第一堂由周廣仁開壇。壓軸的是李名強。
大師課授課地點在深圳藝校。深圳藝校在百花二路上。百花二路是一條有彎度的小街。如果人少的時候,這里挺幽雅的,可是,這條街好像從來就沒有人少的時候。
聽傅聰上大師課最有意思。他會講許多精彩的關于文學和藝術的知識性東西,還有他獨特的理解。諸如,他會將莫扎特的某一曲子理解為《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什么的,或者會將肖邦說成唐詩宋詞的感覺。可惜在場的學生大都沒有讀過這些書。傅聰還會像年輕人一樣跟學生一塊投入到演奏的節奏當中。他手舞足蹈的樣子,充滿青春朝氣,非常富有感染力。而劉詩昆的大師課也頗有特點,他說話咬鋼嚼鐵,腮部總是隆動著一條顯赫的筋脈。他彈琴也有股子“狠”勁兒,很鋼性。2008年在上海大師班聽他上過貝多芬的《熱情》。他認為這里邊有很多“突然間”的驟然暴發的觸鍵,他強調力量和力度。他從不坐著講課,總是站立著,像一棵筆挺的高樹。板刷式頭發,更見硬朗氣韻。他絕然不像一位古稀老人。
我還聽到許多外國大師的課,像巴什基羅夫、貝爾曼、安東,克迪、法國的卡薩利斯、美國朱利亞的教授杜巴爾等。這些外國鋼琴大師講課風格迥異,卻個個精彩。尤其他們有時候會打出一些以“性”和“做愛”為內容的比喻,這讓中國老師和學生頗有些無所適從。當然,這也并不是普遍現象。普遍現象是他們這些鋼琴大師更熱愛音樂教學,也更喜歡中國人對于鋼琴的崇拜的熱度。
深圳藝校的校門開在一個交岔路口處,數年前我就看到這個大門緊閉,直到現在仍然關閉。大門有兩級石階,放了兩排鮮花。自李云迪獲取肖邦大獎后,校方請深圳著名雕刻家,蓮花山小平塑像的作者滕文金設計制做了一座紀念碑,取三角鋼琴造形。那塊聳立起來的鋼琴蓋板構成紀念碑的立面。這是一塊黑質地的大理石,是從墨西哥進口的。上面鏤刻著肖邦的頭像。碑文中記載了第14屆肖邦大賽本校學生李云迪獲得第一名的經過。把這樣一個顯赫的紀念碑安放在正門口,使得正門形同虛設,永遠不想打開了。進出的車輛和行人,只能通行于旁邊的側門。
關于正門的開設方位,信風水的人時常要大做文章的。尤其廣東和香港一帶。十年前,我在香港參觀幾處著名建筑。來到匯豐銀行大樓時,感覺一層很空曠,要通過樓梯上樓才能進入銀行的。可是,樓梯怎么設置在里面很深的地方呢?當地一位資深的建筑師告訴我,原來的設計方案,樓梯是在一進門的地方,很方便就可以上去的,可業主認為方位不對,不利于招財進寶,所以,就改到里面‘招財進寶’了。在東莞那幾年,我參觀過很多豪宅別墅。那些住別墅的人特別相信風水。走進一個很高檔的小區時,很多院子里有一塊巨石立在那里。這種巨石是黃顏色的,是從廣西那邊拉過來的。一塊石頭要有幾十噸重,要有專車專門去那里拉,再雇人裝卸,如此下來,將這樣一塊巨石弄到自家院子里,需要幾十萬元。是錢多得沒處花了嗎?住在這里的人說,窗戶對著路口不好,要有一塊大石頭擋一下的。小區里有許多路口,有許多這樣的巨石。
如果將這個說法套用到深圳藝校,正對著路口的大門處安放黑色碑石,也算是起到避邪作用了吧。
深圳藝術學校看上去很低矮,校舍是一個圓形的建筑,有人說像個倒置的香爐,也有人說像一個花籃。無論香爐也好花籃也罷,都是矮棵族系。周圍的超高層住宅建筑,如百花公寓那些樓群,有種脅迫性包圍,而這個“花籃”就像置放在巨人的膝下。按著我對于大劇院與蔡屋圍的那個發現:關于音樂與建筑的座標認知,在這里,也同樣適用。深圳藝校的花籃是在低處彌散溫馨,超高層住宅則是在高處揚眉吐氣。
別看這樣一個低矮的校舍,也別看它僅僅是一個中等專業的藝術學校,它對于深圳的文化藝術的發展之貢獻,卻有著特殊的地位與作用。
這里原本叫作白沙嶺,卻不見白沙只見紅沙土。我不知道為何將紅土取名白沙,但我卻知道從這個地方追溯開來,能夠找到深圳藝術發展的源頭。
那是1984年6月14日,周揚和馮牧身為當時中國文藝界的領導,率領一撥藝術家來到深圳參觀訪問,其中有艾青、田間、峻青等三十多人。正是這次訪問,藝術家們為特區深圳的未來文化建設出謀劃策,認為應該辦一個以培養人才為主的文學藝術中心。周揚先生一昂頭,爽快地表示愿意擔任這個中心的名譽主任。
這批藝術家走后的第三天,《深圳特區報》頭版頭條發出消息:“梁湘希望更多文學家、藝術家來深;馮牧代表全國文聯、全國作協提議創辦深圳文學藝術中心”。這篇報導,在深圳引起很大反響。這件事在全國文壇也引起震動。因為這是中國藝術家們的第一個中心。隨后,宣傳部部長李偉彥給市委打了報告。報告中提出:根據深圳特區發展的需要,建立藝術中心十分必要,它是一次重要的智力投資,具有戰略意義。這所中心是以培養藝術人才為宗旨的新型教育機構。它遵循新事新辦、特事特辦的原則,體現了社會培養人才、人才服務社會的精神。中心采取多層次、多形式辦學,在沒有正式校舍之前,采取課余短期形式,逐步過渡到正規學校。報告還就辦學步驟、課程設置、教師來源以及開辦經費等問題提出了積極意見。
這個報告呈送僅三天,就得到鄒爾康、周鼎、梁湘批示,并馬上責成鄒爾康、李定、李偉彥、羅章等同志牽頭主持籌備工作,還從上海、廣州等地藝術院校商調部分專業人員組成籌備辦公室。于是,深圳的文化藝術界就開始了第一批人才調入。陳家驊就是這期間從廣州音樂學院調過來的。
1985年3月,籌備中的文學藝術中心改為文化藝術中心,這個中心,就是深圳藝術學校的前身。還有另外一個中心也立項成立了,那個叫作“深圳藝術中心”,是深圳藝術館的前身。80年代中期,全國各地紛紛都有“中心”成立,我當時所供職的《鴨綠江》雜志社還成立了“鴨綠江函授創作中心”。作為藝術教育職能機構的文化藝術中心,當時條件相當簡陋,根據課余形式和短期辦學精神,先辦起了課余音樂班、舞蹈班,招收幼兒學生入學。音樂班和舞蹈班合并一起,命名為:飛鵬藝術小學。飛鵬藝術小學發展到后來,便生成了深圳藝術學校。
飛鵬藝術小學雖然算是成立了,但沒有校舍,只能借羅湖小學幾間課室。還得抽空兒利用假日上課。等于是抗大式的業余小學。
1986年1月,市政府正式批準飛鵬藝術小學轉為全日制正規藝術小學,陳家驊任校長。那時條件非常艱苦。使飛鵬藝術小學真正改變命運的,是一場演出。那是1986年的冬天,他們在駐深圳的部隊大禮堂舉行了一次專場匯報演出。借部隊的演出場地,不用花場租費。由于這是第一次正式演出,而且是專門為市領導演出,所以,師生們無不意識到這次演出具有的特殊意義。從服裝到節目排序,十分認真嚴格,不得有絲毫閃失。老師們將小演員組織得井然有序。從五歲到十歲的孩子,天性使然,平時排練,嘁嘁喳喳像一群小鳥扎翅亂叫。可是,當他們排隊走進大禮堂時,一個個小臉都繃住了,排著整齊的隊列,一個挨著一個,像進入圣殿般入場了。在孩子們的眼中,坐在臺下的市里領導們都是爺爺。爺爺們來了好多呵。他們想瞧瞧這些爺爺的模樣,又不敢定神看。按著老師的要求,一定要有禮貌,要發揮到最佳水平。他們甚至互相鼓勵著。其實,孩子們往臺上一走,那份童趣就在場內蕩漾開來,一副很可愛的樣子。這些身處高位的市領導們平時只顧忙碌,嚴肅有余,沒有閑空看什么演出,如今坐下來,看到一個個可愛的小家伙登臺獻藝,就像看到了他們自己的小孫子。下一代的成長,自然喚起了他們的慈悲心腸,何況這些小家伙們經過老師的嚴格排練,音樂、舞蹈,十幾個節目,個個都很精彩。每一個節目,都讓臺下的領導高興得直拍巴掌。那場面十分熱烈。校長當時并沒有認真去看學生們演出內容,他關注的只是那一排領導的表情神態。當他看到市領導們個個都是笑得合不攏嘴時,他心里一塊石頭放下了,頓時感到一陣輕松,他想:成了。演出結束后,趕緊找領導提要求。
領導在這樣的場合特別好說話,也特別容易被感動。當聽說這些孩子們由于沒有固定校舍,在“打游擊’上課時,他們大為感動。周鼎同志代表市政府當場拍板撥款為學校建校舍。最初的校舍是一座古典園林式風格的小四合院,因太小,又開始了新樓房的建筑設計。在深圳藝校的紀念冊上看到一幅市長李灝視察建筑工地的照片。李灝一身藍灰色著裝,清瘦高挺,迎風而立,如果僅從外表看,他不太像一個咤叱風云的高官,更像一位儒雅的學人。他的腳下是一片空曠的紅土地,凸凹不平。
陳家驊是第一任校長,李祖德是第二任,第三任是現在的校長劉所成。這三任校長我都采訪過。
我在陳家驊家里采訪了他。他性格綿和,說話慢聲細氣,印象最深的是,他在沙發上起落時,動作顯得十分緩慢,像電視放的慢鏡頭。他剛到深圳時,正值壯年,一晃,己然老邁。他的孩子現在美國,老伴也去了美國,他一人留守。他說,過些天他也去美國與家人團聚。說到當年的情景,他依然記憶猶新。他說那時候深圳到處都在搞建設,很多人都想來深圳。正在建設的新城市,總是給人以希望的。雖然那時候條件如此艱苦,可是人們還是愿意來創業,來墾荒。他當時明明是廣州音樂學院的大學老師,還是作曲系的副主任,何以偏偏要到深圳來教小學,還是業余小學,不是身份驟降了嗎?再說了,當初的深圳條件那么艱苦,沒有教室,就那么幾間破民房辦公,連個像樣宿舍也沒有。吃了多少苦呀,究竟圖什么呢?
可能就是圖個希望吧。人是為希望而活著的,有希望的時候,人就會活得旺興,勁兒勁兒的,沒希望時,人就蔫頭耷腦了。他說那時候特區很有吸引力的,新開發的城市,到處充滿生機。最初是想辦成學院的,因為基礎薄弱,沒有辦起來。深圳藝校幾代領導都希望將學校辦成大專院校,卻至今還是個中專。
“當初領導對我說的是:搞個藝術小學吧。”左肖思如是說。深圳藝校是左肖思設計的。他當時是深圳建筑顧問公司下設的設計公司的負責人。他說,抓城市建設的副市長羅昌仁找到規劃局長郭秉亮,問他由誰來設計方案合適?規劃局長張口就說:讓老左吧!
左肖思開始構思設計圖時,也是按小學校舍的規模。當時拿到的二十萬元設計費,就是按設計小學校舍取費的。然而,他出于建筑師的職業眼光,以其前瞻性構想,在空間處理上,頗費心思。建筑外部造型由兩個圓形咬合起來,似舞者的表演狀。大圓小圓“咬”在一起,呈一“8”字,廣東諧音“發”。相咬處正好是排練廳舞臺。建筑師在圓頂蓋上加了幾道立面,相當于加了幾根筋脈,使得軸線關系和諧清楚,兩個圓也主次分明。圓形夾角14度左右。正好符合要求。沿著圓形弧度設計了一圈琴房,排練廳也是圓形的。
在設計建造深圳藝校時,最操心的人莫過于陳家驊校長了。左肖思說,他總是不放心地問我:“你做過音樂廳沒?”我回答:“你說呢?我沒做過不等于不能給你做好。就像大姑娘你總問她:你結過婚沒?18歲大姑娘身體健康,要結婚了,你卻總不放心問她結過婚沒。”
老左這位來自湖南湘鄉縣的左宗棠族系后人,很有生活情趣。他穿戴很講究,白色夾克衫,配米色西褲,發絲整齊光亮,皮鞋更加光亮,一眼看上去,他頗像一位剛剛走下飛機的東瀛儒商。他說話風趣幽默。等到藝校建好了,陳家驊也由小學校長擢升為中學校長時,左肖思挪揄陳家驊:“你是個小學校長,因為我把小學做成了中專,你才變成了中專校長!”
陳家驊以廣東人的溫潤眼神瞇縫著他,沒有反唇相譏,也沒有表示贊同。只是浮現出客氣的笑容。那笑容在細密皺褶間蕩開來,大概是蕩出了四個字:和氣生財。
左肖思干了一件最具影響力的事情,就是成立了新中國的第一所個人建筑師事務所。在中國建筑界,多少有志建筑師渴望成立個人建筑師事務所,卻只能當作夢想。而他左肖思卻如此幸運。他的幸運是來自特區深圳的。深圳特區給了多少人提供插上翅膀飛翔的機會呵。這是個出奇跡的城市,是個構思“天下第一”的城市。
解放前的第一個建筑師事務所,誕生于上世紀20年代的上海,由趙琛、陳植成立的華蓋事務所。后來,楊廷寶憑借著超眾的才華在天津打破日本人一統天下,成立了“基泰”建筑師事務所。
建國后,人們對于建筑師事務所或注冊建筑師什么的,已經陌生了。1992年,我第一次走進建筑界,應邀參加中國建筑學會召開的理事擴大會,在北京華都飯店見到過許多著名建筑師,他們當時都表示過希望建立自己的建筑師事務所。特別是從貝聿明身邊學成歸來的王天錫先生,他跟我說得最多,他說他正在努力籌建個人的建筑師事務所。我當時還祝賀他能成功。結果,泥牛入海,不知何故。廣東建筑大師級人物莫伯治到了82歲高齡時,提出申請辦個人建筑師事務所。報告打上去,建設部不批,拖了兩年,直到左肖思建筑師事務開了先河之后,他的才得以批準。84歲的莫伯治在他自己的建筑師事務所干到了90歲,謝世。
在西方,建筑師律師作家都是自由職業者,但在中國當時建筑師并不是自由職業者。因體制問題,他們受到的掣肘太多。左肖思先是爭取到了個人工作室,這是爭取到自由的第一步,而真正自由發揮的天地,就是成立個人的建筑師事務所。他開始打報告。
市政府將報告轉到建設局。建設局很重視,很快召集了一個會。專門研討建筑師事務所可否成立的問題。到會的有13個建筑設計院的人。還有相關的一些人圍坐在一起。建設局局長親自主持會議。左肖思當場宣讀了申報建筑師事務所的報告。他讀完后,期待地等著反響,可全場很安靜,就好像在場的人什么也沒有聽到似的。建設局長宋林旺見大家態度曖昧,便啟發到,搞建筑師注冊,跟國外接軌,這對于競爭也很有利嘛。大家怎么看,都說說。結果,那些大設計院來的人開口了,他們找出種種理由不贊同。主要原因,還是他們擔心建筑師事務所一旦搞起來,會對他們正宗的設計院構成沖擊的,弄不好還會被沖垮的。
雖然到會大多數人不贊同搞建筑師事務所,但建設局宋局長卻非常很認同左肖思的報告。宋局長思想很解放,他曾在深圳駐港的一個公司——深業公司做過董事長。他敢想敢說敢做。他當即拍板表態:如果建筑師事務所能沖垮大設計院的話,那也活該!他不僅同意成立左肖思一個事務所,他還同意其他有能力的人也可以報名。他說,要搞,就要一步到位,要搞甲級的。
會后,就有幾十人報名,也要成立事務所。經過專家投票,經過市政府批準,同意了三個建筑師事務所試點。從1992年打報告,到1993年同意試點,到1994年1月19日正式掛牌開業,前后不到兩年時間。確實深圳速度。
假如左肖思不是在深圳,他就是再有水平再有作為,那么,中國第一個命名的個人建筑師事務所也落不到他的名下。
左肖思說,國家允許我吃行業的螃蟹,這真是太令我感動。建設部派人過來專程為我發甲級資質證書。事務所成立大會是在深圳泰山大廈召開的。當泰山大廈的正門墻壁掛上了我的事務所的牌子,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那是激動與感激的淚水。國家建設部派了一位女司長到會。她在成立大會上講話。深圳方方面面的部門領導都來了,還有業內的朋友,兄弟單位,媒體記者,濟濟一堂,張燈結彩,盛況空前。這個消息經媒體曝出后,很具爆炸性,直接影響海內外,大陸終于出現私人建筑師事務所啦!這一年,左肖思59歲。
59歲,這是一個現象。如果在內地,就該有種船到碼頭車到站的意思了,或許會因退居二線而消極起來,休閑起來。但是,在深圳,59歲則如日中天,正可以大干一番的時候。深圳有一位建筑師,叫陳世民,他是深圳最重要的建筑師,也是深圳第一個國家建設部命名的建筑大師。當他無比激動接到這個“建筑大師”榮譽時,恰好也是59歲。而著名鋼琴教育家但昭義因李云迪獲得肖邦首獎而揚名天下時,他已60歲了。在深圳這個年輕的城市,即使到了花甲之年,也不會被當作老人的。因為他們的事業正方興未艾。
跟左肖思聊天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他是1983年從武漢來到深圳的。他說是朋友拉他來的。當時,也有人勸他不要來特區,今天是特區,明天可能就不是了,還是不要去吧。
當他一踏上這座如同大工地一樣的城市,滿腔熱血一下子就沸騰起來。這個城市最需要他,他也最需要這個城市。這是梁湘時代。忘了是從哪個材料上看到的,粱湘要急于搞建設,問一位部下深圳有多少建筑技術人員,對方回答只有一個。粱湘馬上下令趕緊招聘,全國撒網。
在中國,差不多有半個世紀沒有趕上這種大建筑時代了!左肖思是1960年從華南理工大學建筑系畢業,被分到北京。1960年是饑荒之年,也是建筑的饑荒之年,基本建設全線下馬,紛紛停擺。一個學建筑的年輕人,懷揣理想剛剛踏上社會,人生剛剛開始,就被窩住了,沒有任何可供用武之地。這一窩,就差不多窩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大時代,趕上了深圳的大工地,就像突然放閘,激情滾滾。當時哪有什么繪圖室,繪圖案板也沒有。全家四口人住在一間七平米的小屋子,他的辦公桌就用一個塑料桶,上面架一塊三合板。坐在床上抱著這塊板子繪制圖紙。夏天熱沒有空調,蚊子橫飛,就將這個三合板搬到了蚊帳里。那時候天天畫圖,拼命畫也畫不完。曾經有一天,他畫了12張方案圖。他有三支繪圖筆,夏天汗珠不斷從額頭往下滴落,手中的繪圖筆也漏水。為了搶時間,即便上廁所蹲著,也將圖紙掛到廁所門上,那種癡迷簡直瘋了。深圳藝校的方案圖,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設計出來的。只是不知道是掛在廁所門上還是抱著在床上塑料桶上。或許,他將校舍造型設計為圓形,是否與每天抱著畫圖的塑料圓桶有關呢?
不管怎么說,一個建筑師能夠在當時將一個小學校舍設計成中專的校舍,確實具有前瞻性。在深圳那么快的建筑發展中,如果沒有前瞻性,肯定設計出的方案會很快滯后而遭淘汰。但是,即便左肖思有前瞻性,有遠見,將小學設計成了中專,但深圳藝校的發展仍然在迅速撐破這塊空間。二十年前的建筑,面對今天的學校發展,顯得太捉襟見肘了。在圓樓造型的右側,不知什么時候冒出了一個長方型樓,那既是學校的辦公樓也是教學樓。而教學或演出用的演奏大廳,就在這棟樓的二樓拐角處。
演奏廳墻壁掛有許多外國著名音樂家肖像,就像一些重要的會議廳或辦公室掛外國偉人照片一樣。他們都是高眉骨,大胡子,藍眼睛,分不清哪個是柴柯夫斯基,哪個是布拉姆斯、舒曼、舒伯特。只有貝多芬長相最鮮明,一頭怒獅般的樣子,好像總是怒發沖冠,總是對什么地方憤憤不滿。至于莫扎特、海頓、亨德爾像戴著假發那種頭型,也仍然分不清誰跟誰。
臺上燈光明亮,李名強正在給上海音樂學院的張鋒講課。張鋒是位高大壯碩的小伙子,屬于那種力度有余靈性不足的選手。他這次來深圳參加國際協奏曲比賽,第一輪便遭淘汰。可能是他不服輸吧,憋著勁兒在這里給李名強彈拉赫瑪尼諾夫OP30。小伙子彈得很賣力氣,琴聲格外響亮。他穿著的那件火紅色短衫,也如同火焰跳蕩。
李名強站在他身邊點動著鍵盤,認為他彈得太響太重了。尤其是左手,太響了。在上海大師班上,我也見過張鋒這個學生,當時感覺他彈琴比較穩健,沒有這么激情。也許這次是到了深圳這樣富有激情的城市?
臺下聽課的人很多,在第一排就座的人中。我仍然一眼就看到了但昭義。他的地標性的頭顱最顯赫了。在他的旁邊坐著香港鋼琴教授李健先生。但昭義終于在快結束時,偶然一回盼時,發現了我。他沖我一笑,點點頭。
但昭義與深圳的緣分,就是深圳與鋼琴的緣分。在他來深圳之前,深圳還是一片鋼琴沙漠。盡管毗鄰的香港有那么好的鋼琴氛圍,比如,著名鋼琴教育家黃懿倫、郭嘉特,還有著名鋼琴演奏家蔡崇倫等。前幾年,霍洛維茲生前演奏過的鋼琴在世界各地重要城市巡演時,每個城市最好的鋼琴家出場演奏,香港就是蔡崇倫彈奏霍洛維茲這臺鋼琴。此外,香港還有李名強先生。可見香港的鋼琴陣容之豪華。
深圳在許多方面受到香港影響,尤其在城市建筑方面,多建高樓,留出空間做綠地。深圳的高樓夠高夠密了。深圳的鋼琴也受到了香港的影響。香港那邊有好的鋼琴家演奏,深圳這邊就會過去看;而深圳這邊有比賽或高水平演奏,香港那邊也會來人觀摩。在大師班上看到的李健教授此番來深圳,就是他帶著學生來這里上大師課的。而北師大藝術學院的鋼琴教授周銘孫,這次應邀為比賽撰寫音樂評論,他在賽事休息其間,跑到香港那邊買來一大堆鋼琴譜,他說在北京買不到的。他高興地說,深圳到香港真方便。許多外國鋼琴家喜歡來深圳,也因為深圳與香港挨著。到了深圳就等于到了香港。而從香港去新加坡、日本、巴黎、倫敦、紐約等地,更便捷,由此可否這樣說:這個由深圳、香港聯通或輻射開來的世界著名城市,差不多就是當今世界最佳鋼琴通道了吧?
第三節 回旋奏鳴曲式
但昭義來深圳的那一年,已經55歲。
據陳家驊回憶,當初他們最著急的就是師資力量太貧乏。他們想了好多辦法,打算從外地調些名教師來。廣州那邊愿意過來兼職的老師很多,一周來上一兩天課,坐車再回去。但是,這些教師都不是他的最佳人選。最佳人選是那種國內知名教授。他們的目光放在全國范圍內尋找,開始選擇著名小提琴教授林耀基。林耀基是廣東臺汕人。他也很想來深圳。一來二去商談,差不多要商調的時候,林耀基那邊說學校不肯放了,而且,正巧這時中央給了他一個全國政協委員的身份,就更走不開了。沒調成林耀基,他們就又開始選人。這期間,廣州有一位退休的教授帶著丈夫過來教了一年,去了美國。陳家驊校長的思路非常明確,要想辦成名校,就一定要請到名教授過來安營扎寨。就在這時,他們的目標鎖定在四川音樂學院的鋼琴教授但昭義身上。
“聽一位朋友說,四川音樂學院但昭義教授想來深圳。我趕緊找人跟他聯系。很快聯系上了。正好那次他帶學生要從香港走,到美國參加鋼琴比賽,途經深圳時,在學校住了一個晚上,對學校印象好,談起希望他調過來的事情。他看我們對他那么熱情歡迎,最后答應回去想法調過來。”
可能是陳家驊年齡大了,記得不夠詳盡,敘述顯得過于簡單,聽陳家驊之后的另一位校長,當時的副校長李祖德說,那是一個挺長的過程。
1994年陳薩獲得首屆中國國際鋼琴比賽少年組第一名時,李祖德就知道了但昭義教授,并非常欽佩。這在地方院校中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當時李祖德在廣州星海音樂學院,他提議鋼琴系請但昭義和陳薩來星海音樂學院演出。他是通過一個叫雷良惠的朋友介紹,跟但昭義取得了聯系。雷良惠是但昭義的一位學生的家長。是華僑。當時,李祖德已經打算去深圳了,只是具體動身時間尚未確定。但昭義經常跟李祖德有電話聯系,他很關心李祖德什么時候從星海調去深圳藝校。這期間,他們聯系比較頻繁,差不多每月都有幾次電話。但昭義是個辦事非常認真細心的人,尤其牽涉到自己調動工作的事情,他肯定要前恩后慮的。他關注李祖德什么時候調去深圳藝校,就是在做自己的具體打算。因為通過交往,他對李祖德很信任。李祖德是否成行深圳,這對但昭義的下決心,起到了相當的作用。李祖德在接到調令去深圳藝校的第一時間內,給但昭義打了電話。但昭義自然很高興,但是,他仍然要親自去考察一番才能最終敲定。
1994年7月份,李祖德正式調入深圳藝校做副校長。轉過年來,但昭義借助一次帶學生去美國參加斯特拉文斯基比賽的機會,專程選擇了從香港起飛美國的途徑。這是他與深圳藝校的第一次接觸。
“1995年3月,但老師特意選擇從深圳赴香港,再從香港飛赴美國參加斯特拉文斯基比賽的路線。我們終于見面了。”李祖德對當年的事情非常清晰。
但老師笑瞇瞇的,像深圳的天氣那般溫和,給人感覺非常美好。他帶著一個少年,瘦瘦的,兩只眼睛瞪得圓溜溜的,特別是黑眼球特別亮,像兩個黑寶石忽閃出好奇的光。但老師說這個孩子叫李云迪。李云迪當時還是個沒有名氣的小不點兒。但是,李祖德絕沒有小覷這個少年。他很想聽聽李云迪彈琴,正巧李云迪要去美國參賽,行前自然要是認真練琴的。
李祖德帶著這對師生還有李云迪的母親來到一間大教室里。那個教室很大很敞亮。一見到那臺嶄新的奧地利產的波森道夫9尺鋼琴,李云迪就眼睛發亮了,他很興奮地坐上了琴凳,用手撫摸著鍵盤。在當時的李云迪眼里,波森道夫已經是很不錯的鋼琴了。鍵盤那么光滑,就像他眼中出現的深圳這個大城市那么多光滑明亮的玻璃幕建筑一樣,令他從心里往外感覺透亮。
他在演奏前,下意識地朝下邊掃了一眼,發現大教室里坐著一些陌生面孔,想必是藝校的老師吧,他們都在專注地盯著他。于是,他意識到,這不是平日隨隨便便的練琴,這相當于參賽前的一次真正演奏。
他略微沉思了一小會兒,便讓兩只小手迅速在鍵盤上奔跑起來。手指之靈活像只歡蹦的小兔子(曾看過海外報紙有一篇文章,描述郎朗彈琴像“貓”,李云迪彈琴像小兔子)。他彈的是李斯特的《塔蘭泰拉》。李云迪聽但老師講過這個曲子,李斯特取材于意大利南部的一個民間舞曲。那個舞蹈有一個很有趣的傳說。在14世紀時,意大利南部一個叫作塔蘭托城一帶出現了一種非常奇怪的傳染病,發病原因,就是被當地一種毒蜘蛛咬傷所致。受傷者必須要瘋狂跳舞,直跳得渾身大汗淋漓,才能將體內毒素排出去。否則,就會中毒死亡。由于這種舞蹈風格獨特,節奏急促、強烈、腿部動作豐富多變。舞者還要手持鈴鼓,邊舞邊擊,十分火爆。音樂家舞蹈家紛紛喜歡以它為素材去創作。李斯特的這首曲子節奏感很強,特別具有表現力,所以,很多年輕鋼琴家喜歡彈奏這個曲子。
對于當時只有十二歲的李云迪而言,彈這個曲子是頗有難度的,節奏、力度要求很高,和弦也很多,特別是他的手很小很單薄,夠八度特別困難。在鍵盤上擺好,使勁張開手,才能夠勉強跨到八度邊沿,兩頭只夠到了鍵盤的邊緣。此番但老師大膽給他留了這個曲子,教他彈,一方面也是想讓他有個鍛煉,希望他能夠有突破性的進展。
李云迪到四川音樂學院就讀時是在1994年7月。那時他的手還沒有發育好,很小,根本彈不了八度。那一年的8月份,但老師帶云迪去北京參加了“華普杯”的比賽,李云迪發揮很出色,拿了個大獎。賽后,但老師帶李云迪去了周廣仁老師家。他希望周廣仁看看李云迪,給予一些指導。
周廣仁慈祥得像個老祖母。她拉過李云迪的手不無疼愛的說,這么小呀。她讓云迪上琴彈彈。聽完云迪的彈琴,周老師認為這孩子的音樂感覺很不錯,但她同時也為他的手過小而憂慮。她認為這樣的小手不一定將來能夠搞專業。
云迪媽媽張小魯聽了這話,非常著急。她回到成都后,馬上就找到醫生給兒子看骨齡。醫生看了半天,才說李云迪發育晚,他的骨齡要比一般男孩子晚發育兩年。這樣一說,當母親的才算放下心來。
為了讓李云迪的手指盡快發育。讓他多彈八度也是一個方法。但是,《塔蘭泰拉》的技術要求對他確實頗有難度。節奏太快了,不但快,還要強化,中間還有和弦,音樂上非常富于變化,簡直可以說變幻莫測。但老師猶豫再三,才給他留這個曲目的。但老師說當時他是冒著膽子,試驗一下李云迪,讓他經受一次挑戰,看他能不能跨越,超水平發揮。
頭一次練這個曲子時,李云迪的小手在鍵盤上比試著,滑動著,跨八度時,他戰戰兢兢,像遇到一條“大河”,跨不過去,勉強跨時,手指尖會掛碰到別的鍵子,會出錯音的。而張小魯絕不容忍兒子有錯音,即使是“掛”出來的,她也不能容忍,就像眼里容不得沙子。李云迪膽小,就怕他媽媽。媽媽有著驚人的自控力和對于兒子的掌控力。據說大熱天李云迪熱得口干舌燥,看別人都買冰棒吃,他也管媽媽要錢買。可是,媽媽就是黑著臉不給他錢買。李云迪可憐巴巴地央求,但是,媽媽鐵著臉,說不行就是不行,李云迪想以可憐狀打動張小魯的“小伎倆”是萬萬行不通的。旁邊有的阿姨心軟了,掏錢要遞給李云迪,但是,張小魯絕不允許。李云迪只有絕望地收回買冰棒的念頭,繼續爬回到琴上忍受酷暑煎熬。
我在2005年采訪李云迪,在他的家鄉重慶大渡口見到張小魯時,她還談到了當時嚴管兒子的一個細節,這個細節聽起來確實有點殘忍。
剛進四川音樂學院時,他們娘倆租了一處房子住。房間里當時有臺電視。而李云迪每天枯燥地練琴后唯一寄托就是看電視。媽媽對他看電視限制得無比苛刻。她是個異常敏感的人,只要李云迪打開電視看了,不論她是否在家,她都會知道的。在兒子看來,媽媽好像有特異功能。有一回,她從外面回來,一進門發現云迪在彈琴,眼角不時偷偷瞥她一下。正是這一瞥,她意識到肯定有情況了。她對兒子說,好哇,你膽子夠大的了,你又偷看電視。我跟你說過了吧?如果再有一次偷看電視,我就把電視扔了!說話時,她就出去找人來家把電視往外面搬,要賣出去。李云迪一看,媽媽來真的了,一下子撲過去抱住媽媽的大腿,哭著不讓媽媽賣電視。可是,他怎么央求,張小魯也不改變主意,硬是將電視搬走了。從此,李云迪再也看不到電視了。只是他一直納悶:他本來夠小心了,等媽媽快要回來時,就將電視關掉了,可是,媽媽為什么還會知道他偷看電視了呢?當我也同樣問了這個問題時,張小魯笑著說,我一摸電視,感覺發熱,我就知道他剛關上的。李云迪自以為聰明,卻不曾想他媽媽更是道高一丈。
在中國鋼琴界曾經流傳著這樣兩個知名人物:郎朗爸和云迪媽。就是說,孩子要想彈鋼琴彈出名堂,有出息,就要有這兩個家長的狠勁兒。他們的狠是出了名的,他們的犧牲與付出也是出了名的。
對于李祖德而言,他并不知道眼前的李云迪為了彈鋼琴經受了這么多的苦。他眼中的這個上身著白襯衫,下身藍褲子的翩翩少年,正處于貪長身材階段,顯得過于瘦弱了。他跟藝校普通的小學生站在一起,唯一的不同,是他胸前別著一朵小小鮮花,這是貴賓的標識。看得出來,他很喜歡這朵彌散芳菲的小花。他動作很輕盈,當他往琴凳上坐時,仍然看不出這個少年有什么與眾不同之處。李校長甚至感覺這個少年脖子太細,胳膊也太細了。好像缺少點營養。然而,等到少年一接觸鍵盤,這個孩子在他面前剎那間變了,變得通體放出光芒。他那么瘦弱,卻能夠將鋼琴彈得那么響亮,那么富有力度。尤其是節奏好,音色好。快的時候,疾如電閃雷鳴,慢的時候,便會有一種超然的優雅,那份瀟灑自如,陶然怡情,讓他看呆了。
一曲彈完,他不僅刮目相看,簡直不可思議了。他噴嘖贊嘆,這個少年太有天賦了!他認為李云迪簡直就是個自天而降的神童。
彈完《塔蘭泰拉》,又彈肖邦的《黑鍵》,那種硬朗鮮明的節奏感,也讓李祖德聽得心花怒放。最后一個曲子是彈中國曲子《向陽花》。一首中國曲子將臺下聽眾彈得面色嬌美,儼然成了一朵朵的“向陽花”竟相綻放。深圳這個城市漫街鮮花呵。
掌聲不讓李云迪從琴凳上下來,但他還是輕手輕腳地下來了,而后,他彬彬有禮地朝臺下行禮。人們使勁為他鼓掌。那是發自內心的掌聲。自從這個音樂廳式的大教室建好以來,這里還從未響起過這么熱烈而由衷的掌聲。李祖德太喜歡這個少年了,他恨不得一下子將他抱起來。他以一個長輩與領導者的親昵方式,拍了拍少年的肩頭。他的肩頭那么瘦削單薄。再看少年的脖子,那么細,后脖頸那條溝瘦得很深。
“我在高校差不多三十年了,一直在音樂學院,見識過那么多學生彈琴,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小的孩子彈得這么精彩!十多年過去了,現在還是活生生的出現在眼前,印象太深了!我說,這樣的神童四川音樂學院會放他來嗎?但老師說,當然可以。我又問陳薩怎么樣,能來嗎?但老師說也沒問題。但老師說,李云迪去美國參加斯特拉文斯基比賽,是李云迪父母湊的錢,學校不給出經費的。我一聽,就說,你來吧,你們出國比賽的全部經費。我們學校都可以出錢的。但老師笑著說:真的?那么好?當時我太想讓他們快點過來了。李云迪那么好的苗子,如果到深圳來,那有多么好的發展前景!”
但老師確實心活了。這一年來,他一直有個想法,走出蜀地。一生要是都在一個地方生活,未免有點太呆了。中國這么大,改革開放以來,精彩的地方那么多。先是廈門的一所音樂學校希望他去,接著是廣州星海音樂學院想要他。這時,有人跟他說到了深圳藝校。他早就知道深圳有個藝校,但因為是中專,他沒有考慮。但經過廈門與廣州這兩地的比較,他覺得深圳藝校也不失為一個選擇。這時候,那位熱心推薦他去深圳的朋友跟李祖德推薦了他。李祖德當時正躊躇滿志想調到深圳藝校大干一番,能夠得到但老師這樣的能人加盟,豈不是天助嗎?所以,他對引進但老師這件事情前前后后,煞費苦心。或許正是基于李祖德的熱心,但昭義才最終決定來深圳走一趟,看一看。
到深圳這么一看,便堅定了信心。深圳特區天高地闊,樓和人都是新的,像剛剛清洗過。樹葉也是亮的,閃著金屬般清脆的光澤。陽光萬里,鮮花如織。走在這樣嶄新的城市,心情格外舒暢。校方對他的接待也令他感動。他對那句很有體驗的話越來越強烈了:“樹挪死,人挪活。”在四川音樂學院,他待得時間太久了,他覺得隨著陳薩的獲獎。隨著他的知名度提高,人家對他的要求也高起來了。各方面對他的期望值也比過去更高了。他感覺到的首先是自己的不足。他認為自己還是生不逢時,那么多年的大好時光,都因為搞政治運動而浪費了。盡管自己一直不懈地努力,但掌握的鋼琴文獻還是太少。在這方面而言,他認為自己還是貧困的。所以,他不希望繼續留在這樣一個讓自己感到有壓力的地方。眼前的深圳,是一個新的城市,新城市是沒有什么壓力的,而且,他從自己到了這里之后,感覺到的人際關系就像天空一樣清澈明朗,這是他最欣慰的。領導與普通老師在交流上都是那么親切自然,這跟他們大學里面的上下級關系迥然不同。
雖然這里是中專。好像會比自己所在的川音這樣的大學看上去低了名分,但環境卻更寬松了,何況,在這里更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但昭義明確表示:對深圳印象非常好,等從美國比賽完之后,他再取道回到深圳,到那時,再做最后決定。
很快,但昭義和李云迪就從美國歸來了。李云迪獲得了斯特拉文斯基比賽的第三名。比賽有時候很怪的,比如李云迪吧,參加了那么多的比賽(當然這是后話),要么是第三名,要么是第一名,他就不曾有過第二名的時候。
對于但老師和他的弟子從美國載譽歸來,深圳藝校像接待自己的功臣一樣,忙里忙外地接風洗塵。這份真誠讓但老師感動不已。但老師是講義氣的人,就憑人家對自己這份真誠,他也沒有二話可說了。李祖德卻對他說:“你作為一個著名大學的教授,調到深圳這所新學校來工作,一定會有失落感,會感到自我降格,會有心理不平衡的。你要有思想準備!”但老師不假思索地說,“既然你能從廣州來,我也就能從成都來,大家一起干吧!”
就這樣,但昭義來深圳藝校的事情算是說定了。深圳藝校出車將但昭義及李云迪母子送到機場。
一個人與一座城市是有緣分的。但昭義能夠與深圳結緣,最直接的動因就是他的這一次親歷。他在深圳所得到的熱情接待和真誠友誼。深圳良好的經濟環境和人際環境,還有他們對于鋼琴事業的由衷期許,那種求賢若渴之狀,令但昭義大為感動,并由此看到了事業發展的潛力與前景。用當年的深圳文化局副局長現文聯主席董曉明的話說,“深圳引進但昭義就如同移栽大樹。是成功的移栽!”
這個移栽大樹的說法,很生動形象。我客居在東莞時,曾發現了一種奇怪的現象:那種剛剛竣工的住宅小區,樓房嶄新靚麗,泳池也嶄新閃亮,可空間綠化怎么有好多棵粗壯的枝繁葉茂的百年老樹昵?樓房可以速建,草坪可以速鋪,大樹肯定需要生長百年的,莫非建造小區時,這些棵大樹就早已在這里了,只不過是得到了很好的保護?起初,我就是這么傻想的。可是,不斷看到的新建小區,到處都能見到這些百年老樹。我總算明白過來了,這些老樹是花大價錢買來,移栽到這里。栽下就能成活,這在我們東北地區是無論如何不可想象的。所以,這應該是當地的特色。我在東莞的松山湖參觀過億元別墅,那完全出自好奇:一棟億元別墅究竟有什么不同之處?樓上樓下轉著圈察看室內裝修和設施,并沒有那個偷渡到香港去金店打工的老兄,后來發跡全部用黃金打造的那種座便。沒有黃金座便黃金浴池,要價億元?我與售樓人探討,方知真正的價值在室外。前后院的湖光山色,特別是那些移栽的數百年的羅漢松。每一棵都需要幾百萬。這樣的造園移樹水平,可能只有廣東這片土地才具有。
移栽大樹般引進人才,而非培植小苗小草,這可以說是一個有意思的說法。
當時已經五十有五的但昭義,在四川音樂學院并不是特別受到重用。而引進深圳,確實需要眼光。假如,當初沒有引進但昭義呢?那么,深圳是否還會有打造鋼琴之城的夢想?事實上,類似但昭義這種“大樹”引進,是最值得的引進。建筑大師陳世民在深圳創造一系列建筑奇跡時,也是五十開外,處于人生鼎盛時期。左肖思成立中國第一個建筑師事務時,也年近花甲。而深圳最苦的官兒梁湘也算“引進”深圳的吧?他當時已經是62歲的人了。還有李灝走馬深圳也是年逾花甲。還有袁庚這位改革開放的“尖刀班”班長,也是在接近花甲之齡去實踐一個民族或一個城市的青春期童話。還有萬科的王石,這位家喻戶曉的房地產領跑者,這位年過半百攀登珠峰的逞能者,在達到事業巔峰時,他也年過半百了。如此說來,深圳這座年輕的城市,最需要的不僅是激情,還有成熟與經驗,閱歷和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