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訓

一

南方經濟研究院金融研究部部長劉厚博八點十分走進研究大樓，樓梯旁邊礅著兩個塑像，比真人高不了多少，紫銅色，一高一低，高的是外國人，低的是中國人。外國人手里拿昔書，中國人胳肢窩里夾個包，外國人居高臨下看中國人，中國人居下而上看外國人，目光都很親切，創意是中外學者在交流。燦爛的陽光從樓口照進來，涂了中國學者一半，也涂了外國學者一半，兩個人的臉上是一半光亮一半陰暗，給劉厚博的感覺很不好。

院長戴德忠從樓上走下來，劉厚博趕忙迎上去，很殷勤地叫了聲戴院長，說這兩個塑像放在這里，陽光只能照他們一半，人看了很不好!戴德忠把塑像看了，也覺陽光破壞了塑像的藝術形象，像兩個陰陽人。就對劉厚博說，去叫兩個勤雜工，把他們換個位置。

厚博叫來兩個勤雜工。戴德忠對勤雜工說，把他們換個位置，讓陽光全部照在臉上。勤雜工就去搬塑像，劉厚博看著比真人高半頭的塑像，擔心勤雜工搬不動摔倒，就跑過去幫忙。誰知勤雜工輕輕一下就把塑像抬起來。劉厚博吁了口氣說，我真怕你們把他弄倒了!勤雜工說這東西就薄薄一層皮，里面是空的。要是連這都搬不動，咋著吃這行飯?

戴德忠聽得不順耳，想訓斥他們幾句，又想和半文盲較勁有什么意思?就不耐煩地擺了下手說，忙你們的去，不要在這里瞎咋咋!

一個月前，研究院決定一年后召開世界經濟論壇。以前的研討會、論壇都是提前半年準備，這次的論壇提前一年準備。戴德忠要求，一定要開成研究院有史以來最高檔次的論壇。論壇檔次的高低，關鍵因素是出席論壇代表的檔次，出席論壇的代表檔次高，論壇的檔次就高；出席論壇的代表檔次低，論壇的檔次就低。所以，在研究論壇籌備時，戴德忠提出幾個硬件必須具備，一是邀請世界銀行副行長一級的官員參加，還要邀請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美國總統經濟顧問、普林斯頓大學經濟研究所長哈萊因，日本國際經濟研究院院長小野河二這些著名經濟學家參加。國內參加的代表，在國家部委工作的必須是司長以上官員，副司長都不行；地方工作的必須是副省級以上官員，廳級不考慮：大學研究人員必須是院長一級，一般教授研究員不行；專業研究所必須是所長，副所長都不邀請。邀請的外國人員必須是著名大學副校長以上。哈萊因因創立信息經濟價值理論體系，獲得了上一屆諾貝爾經濟學獎，在世界經濟學界像中午的太陽，光芒四射，要是把他請來參加論壇，會把這棟大樓照得光輝燦爛。小野河二去年提出了金融安全運行規則，這個系統引起世界經濟學界的關注，很多著名經濟學家聯名提議他為下一屆諾貝爾經濟學獎候選人。如果把這兩個人請來，再加上世界銀行的副行長，這個論壇的影響就大了。

戴德忠問，你跟哈萊因聯系了沒有?劉厚博說，我跟他聯系了三次，親自給他通的電話!

他能不能參加?戴德忠問。他沒說不能參加，也沒說能參加，問我們邀請不邀請范世本參加?感覺好像是我們邀請范世本參加了，他就參加。我們不邀請范世本參加，他就不參加?

戴德忠思考了一會兒說，這個美國佬，侵略本性不改，就喜歡干涉人家內政。我們召開論壇，想邀請誰就邀請誰，憑什么要聽他的指揮棒!劉厚博笑了一下說，咱們不聽人家的指揮棒，人家就不來參加咱們的論壇。現在是咱們求人家，不是人家求咱們!

戴德忠思考了一下說，范世本在三十年前還有點名氣。這么多年了，連篇論文都沒發表，還是個普通研究員。要是把他請來，把咱們論壇的檔次都降低了!

三十多年前，范世本提出了企業破產理論，為中國的《破產法》提供了理論基礎。但是，從那以后，他就沒有任何新東西發表，職務也沒有提升，早就被學界淘汰了。

戴德忠問，哈萊因為什么非要我們邀請范世本，總得有個理由?劉厚博說，他每次都說范教授對國際金融安全的研究處于世界領先地位。戴德忠又問，你查一下哈萊因和范世本有沒有特殊關系，他為什么這樣為范世本說話?劉厚博說，我查過了，他們沒有任何關系。戴德忠皺了一下眉頭，又說，哈萊因這么說了，或許范世本還真有些才氣，你查過他近年來的學術成果沒有?

劉厚博說，我查了他十年內的學術成果，沒有一篇論文發表。有不少人在網上罵他十年不出成果，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霸占著研究員的坐椅，靠著三十年前的資本紅利維持自己在學界的地位。網上還揭露了范世本一件丑聞，他申請的國家級科研項目《美國金融政策對中國經濟的影響》，獲得批準后，拿了20萬元的科研經費，六年沒有搞出名堂，被有關部門追回科研經費。其實，像范世本這種檔次的人，要發表論文出版書籍，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憑他三十年前的聲譽，哪個刊物敢不賣他的賬，嚇死那些編輯的狗膽。他的學生現在也都當上了很多部門的領導，他只要打個電話，誰都會給他辦。就是退一萬步，花幾千塊錢買個版面，也能把論文發出去，總不能讓人家把錢追回去?

戴德忠思考了一會兒說，我們必須把哈萊因請來，只有把哈萊因請來，我們論壇的檔次才能抬起來。實在不行，就邀請范世本參加，就當把他做個搭配!戴德忠說完又問劉厚博，日本國際經濟研究院的小野河二聯系得怎樣?劉厚博說，聯系過了，他說他最近犯了嚴重的錯誤，要向國民謝罪，決定面壁內省兩年，無法參加咱們的論壇。

戴德忠說他是個學者，能犯什么錯誤，你沒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劉厚博說，我沒好意思多問，只是上網查了。前幾個月，小野河二發表言論，認為日本經濟不會衰退，鼓勵股民大膽投資證券市場。言論發表不久，日本經濟卻像下坡的皮球，控制不住地下滑，股票一瀉千里……

戴德忠說，這算什么錯誤，難道學者發表學術觀點還要向國民負責?我們要是像他那樣，不知道多少學者要坐牢哩?劉厚博嘿嘿一笑說，所以咱們的學者可以胡說八道。

戴德忠看了劉厚博一眼，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須把哈萊因和小野河二請來。哈萊因想讓范世本也參加論壇，讓他參加就行了。小野河二向日本國民謝罪，不需要向中國人民謝罪，他在日本不發表言論，可以到中國發表言論。你下個月到日本參加會議，親自去拜訪他。還有那個呂雪倩，提出要參加論壇，你……

二

劉厚博回到辦公室就給范世本打電話，給他說了論壇的事情，最后說你要是同意，我們馬上給你發邀請函。好像是征求范世本的意見，實際帶著居高臨下的姿態。他認為范世本聽到這個消息，肯定會感恩載德地表示感謝。根本沒有想到，電話那頭的范世本沒有絲毫激動，說我對國際金融的研究還沒有得出最后結論，參加會議也說不出什么，浪費一個名額。

劉厚博放下電話，坐了半天不知道該干什么。范世本太不識抬舉了，別人都是挖井鉆窟窿地想參加這次論壇，讓哈萊因、小野河二、世界銀行行長這些國際大腕的光把自己照耀一次，就證明自己的身份達到了國際檔次。我們拿著國際的牌子朝你身上栽，你還不趕快跪下謝恩，山呼萬歲?難怪三十年不出成果，難怪讓人家罵是靠吃紅利維持江湖地位‘，難怪成了人家的搭配才能參加論壇?但是，范世本腦子里養了魚，耽誤的卻是南方經濟研究院的事情。他不參加是小事，但他不參加卻影響一個必須要參加的大腕，這個大腕不參加就影響研究院的聲譽。所以他必須參加，那怕到了會場睡覺都可以，只要哈萊因不睡覺就行。

劉厚博跑到戴德忠辦公室，說了范世本的態度。戴德忠苦笑了一下說，這樣的人怎么能搞研究，時代都發展到今天了，他還不與時俱進，難怪十多年不出成果，真是學界的悲哀!

劉厚博沒有說話，看著正面墻上掛的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寫的條幅：與時俱進，開拓創新。劉厚博練過幾年書法，覺得這個副委員長的字還不如自己的字好，如果單從藝術上講，真沒有多大價值。但老板卻把人家的字掛在墻上，不會把自己的字掛在墻上。原因是人家是副委員長，別人看到這幅字，就會想象很多東西。要是把自己的字掛在上邊，絲毫不會讓人們產生想象。當今很多東西就像名人字畫一樣，要是沒有名，字寫得再好也沒用，叫人家掛人家都不掛，人家嫌掉了自己的檔次。就像研究院召開的論壇，要求與會者的身份必須是這個長那個主任，低一個級別都不行。實際上，認真做學問搞研究的人，哪有精力和時間去當官?當了官的人，哪有時間和精力去做學問搞研究?真正把級別搞上去了，又把學問做得好的人，能有幾個?就像這書法一樣，級別高的人寫不出好字，潛心研究書法的人卻沒有級別，所以到處掛的是偽劣書法，糟蹋中國的書法藝術。

戴德忠看劉厚博在欣賞副委員長的文墨，就主動解釋，這是我去年到委員長家吃飯的時候，他當場給我寫的。你練習過書法，這字寫得怎樣?劉厚博說，人家把官當到那個級別上，字寫得好賴都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人家的名字!戴德忠笑了一下說，你能把這事情悟透，就悟到事物的本質上了。就像范世本老夫子，天天在家搞研究，十年如一日地下苦功夫，但不出成果，誰承認他是學者?咱們是經濟研究院，要是幾年給政府提不出一條政策建議，怎么能證明咱們的成就?所以，要想辦法多發表東西，多在新聞媒體上宣傳咱們，多聯系政府部門，讓他們采納咱們的建議，這是硬道理!就像這次論壇，必須有哈萊因、小野河二、世界銀行行長參加，這是硬件，不能有絲毫馬虎l必要的時候，你親自跑北京一趟，代表咱們研究院當面邀請范世本，表示咱們的誠心。你是練書法的，你的級別升到檔次上，人家就會掛你的字。級別上不來，字寫得再好人家也不掛。書法如此，學術何嘗不是如此。級別上不來，學問做得再好也不管用，連參加會議的資格都沒有!

三

范世本家住的是老房子，面積很大，足有140多平米。客廳和書房混在一塊，靠墻壁的地方全是書柜。書房中間還擺了幾張長條桌，放的是資料、書籍，全是英文版。寫字臺上放著一個放大鏡，劉厚博進門的時候，范世本正拿著放大鏡在看資料。

沒有放書柜的地方，墻上懸掛著條幅，條幅上寫著字。

范世本坐在他對面，頭上沒有一根黑發，臉上全是老人斑，滿了疲憊之色。范太太把茶水端給劉厚博，范世本很客氣地說，劉老師，請喝茶!劉厚博趕忙說，范老前輩，你千萬不敢把我叫老師。我在你面前，連當學生的資格都沒有，怎么敢讓你稱我老師?說完，看著那堆英文書籍和資料問，范老前輩，你在研究什么課題?這是戴德忠給他布置的任務，要他側面打聽一下范世本研究的課題。如果他研究的課題對南方經濟研究院有用處……

范世本說。還是十年前的課題，搞了十年還沒有得出結論。劉厚博又問，有進展了?范世本點了下頭說，有進展了，已經進入總結階段了。

劉厚博取出兩瓶茅臺酒，放在茶幾上說，這是我們戴院長送給你的。他請我轉告你，一定要保重身體。你可是國寶級人物，你的身體好壞關系著國家的命運呀!

范世本淡淡一笑，把茅臺酒看了一眼說，劉老師是搞研究的，搞研究的人追求真理，不能說假話。我區區一個普通研究員，人家批了個項目，搞了十年都沒搞出名堂，咋敢說是國寶級人物!

劉厚博又把寫字臺上的資料、書籍看了一眼，寫字臺很大，資料堆得滿滿的，還摞了很高。大班桌旁邊的長條桌上，也堆滿了資料，也摞得很高，禁不住對這些資料有了好奇，說范老前輩，我可以看看你的資料不?范世本說可以，完全可以，這些資料都是從國外搜集來的，國內還沒有這些資料。劉厚博走到大班桌跟前，又走到長條桌跟前，這些資料已經分類了，有美國金融制度、美國證券市場制度、美國基礎領域進入制度、美國職工持股制度，還有銀行報表、上市公司報表、金融類報刊。都做了讀書記錄。記錄卡是用80克的打印紙裁的，夾在讀過的資料里，一半紙條露在外邊，便于查找。

劉厚博驚詫地問，范教授，這些資料你全看完了?范世本說全看完了，我這些年全在看這些資料!

劉厚博再沒有說話，這種研究方法早已經被淘汰了。像范世本這類可以帶博士的導師，都是列出研究大綱，讓助手去找材料。導師再根據助手找的材料，作出論文大綱、要點、觀點，初稿讓助手完成，導師最后把關。哪還有自己親自找資料、親自閱讀、親自分類、親自思考、親自撰稿?像這樣的研究方法，別說六年無法完成課題，十年都難完成。別的研究員，一年發表十幾篇論文，要是再擔任領導職務，一年發幾十篇論文再出十幾本書，處處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到處都是他們的觀點。像范世本這樣搞研究，就是十年出一篇論文，再有水平也被人家的論文淹沒了。就像一滴水，那怕是金子溶化的水，掉在汪洋大海里也顯示不出來。想到這里，心里涌出對范世本的同情，花費這么大的力氣圖啥哩?

他們回到茶幾跟前，范世本對劉厚博說，喝茶，這是清明前采的茶，味道還不錯。過去的一個學生當上了福建一個專區的書記，他們專門搞了一些茶園，不上化肥，不用農藥，完全生態，專門給領導送的。他進京給人家送茶葉，順便給了我一筒。

范太太端過茶杯，到礦泉水瓶子跟前續了開水，端到劉厚博面前。劉厚博輕輕嘆了口氣，給范世本說，你應該請個助手，可以減輕很多工作量。范世本苦笑了一下說，原來單位給我配有學生，可人家跟著我，不出成果怎么行?人家要評職稱，要晉升，都是跟我一年就不跟了。這也不能怪人家，主要是在我這里出不了成果。

劉厚博再沒有說話，看著范世本。茶杯冒出的蒸汽蒙在眼鏡上，視線就有模糊。

范世本又看了茅臺酒，對坐在旁邊的太太說，把上個月俄羅斯朋友送的那瓶酒拿出來，讓劉老師帶給戴院長。范太太走到酒柜跟前，取出一瓶酒放在劉厚博面前。劉厚博推讓了一下，就不再做聲，心里琢磨怎么給范世本說出席論壇的事情。又看見掛在墻上的校訓寫著：讀書時用功讀書，玩耍時放心玩耍，說話說真話，做人做真人!就說這個校訓真有意思，意義深遠!

范世本也看著校訓說，這是我上小學的校訓。說完，又指著一幅校訓說，這是我上大學時的校訓。條幅上寫著：博學篤志，明德求真，守正出奇。劉厚博知道這是青島大學的校訓，就問，范教授讀本科是在青島大學?范世本點了下頭說，是的，那是一所很好的大學，學風教風都很篤厚，出了不少人才!

范世本念這些校訓的時候，吐字很慢，聲音很低沉，面部表情很嚴肅。念完好長時間，還看著這些校訓，沒有說話。劉厚博感覺他不是在念校訓，像是為領導致悼詞，把自己的心情感染得沉甸甸的。

范教授真是治學嚴謹，一絲不茍，可惜當代學人已經沒有這種精神了!劉厚博不知道自己說的是真心話，還是奉承話，或者兩者兼之。這些年，人們已經分不清哪些話是真話，哪些話是假話。就是說話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是真的假的，都是需要說哪些話就說哪些話。他又想起老板給自己布置的任務，從和范世本的接觸中感覺到，他不會答應出席論壇的。這是個倔老頭，倔人都認死理。

范世本把目光從校訓上移開，看著劉厚博說，戴院長讓你來找我，一定有什么事情?

劉厚博說，也沒有什么大事情。我們計劃在明年年初開個國際經濟論壇，想邀請你參加論壇。同時，哈萊因教授也多次推薦你參加論壇，可見你在國際上的影響還是很大的!

范世本把目光轉向大班桌，看著上邊的書籍和資料，搖了下頭。劉厚博心里一緊，急忙陪著笑臉說，范教授，我們戴院長特別重視你，派我當面邀請你出席論壇。

范世本沉默了一會兒說，我還是不參加吧，我這十多年基本沒有什么成果，現在經濟學界的人都不知道我是干啥的，去了也丟人顯眼。再說，我沒有研究成果，到了會場也沒啥話可說，對資源也是浪費。節省一個名額，讓有話可說的人參加，也能充分發揮資源的作用。再說，你也看到我的工作了，這些資料正在整理。我總預感世界經濟要出大問題，中國也難逃此劫。必須在出問題以前把結論論證出來，向世界提出警告，比參加論壇重要得多。

劉厚博停了一會兒說，我們戴院長說了，如果你去參加論壇，可以請你擔任論壇辯論的主持人。論壇辯論主持人一般都由德高望重有卓越成就的人擔任，像哈萊因、小野河二、世界銀行行長才有擔任辯論主持人的資格。在那種場合，主持人已經不是工作，是身份和榮譽。

范世本笑了一下說，參加論壇是為了發言，表明自己的思想。我沒有成熟的觀點，就不能說話。如果硬要說話，就是胡說，胡說還不如不說。

劉厚博心里說，現在的論壇和研討會，有幾個人不是沒話可說硬著頭皮說，有幾個說的是經過深刻研究得出的創新觀點，都是對著領導的講話文件，變通成學術語言，再加上自己的擁護說出來。要是都像范世本這樣認真，全國每年成千上萬次的學術研討會，百分之九十九都沒有召開的必要。

劉厚博很失望，但心底卻涌出對范世本的敬佩。臨走的時候，發自內心地給范世本鞠了個躬。

還是在太陽出來的時候，還是在剛剛上班以后，還是在那兩個冒充紫銅塑像的石膏塑像跟前，還是劉厚博和戴德忠兩個人。太陽又照在紫銅色的石膏塑像上，還是一半光亮一半陰暗。劉厚博心里就琢磨，上次都讓勤雜工把塑像挪動了，陽光全部照在他們臉上了，怎么又成了老樣子?劉厚博沒有說話，戴德忠卻說話了，前幾天讓勤雜工把他們挪了地方，陽光可以全部照在臉上了，怎么又成了半邊臉光明半邊臉黑暗。劉部長，你去把勤雜工叫來，讓他們再把塑像搬一下。

勤雜工跑過來，不費力氣就把中外學者的塑像搬動了地方。勤雜工對塑像沒有多少敬意，動作粗蠻，跟搬石頭、木頭、麻包、桌子的動作一樣。戴德忠很不滿意地說，給你們布置一個任務，每天上班的時候，先來看看他們，要是太陽只能照他們一半臉，就把他們換個地方，讓太陽把他們全部照上。勤雜工連連點頭，豪壯地說戴院長放心，我們一天來看他們三次!

戴德忠不滿意他們的說話，說他們是學者，搬的時候要心懷敬意，動作要恭敬，不能像搬木頭搬石頭那樣隨便。

勤雜工走了以后，戴德忠問劉厚博，見到范世本沒?劉厚博把見到范世本的經過給戴德忠匯報了。戴德忠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個人的腦子叫驢踢了，這么好的事情白送給他，他還不知道接?

劉厚博沒有說話，戴德忠又琢磨了一會兒說，你今天就給哈萊因發傳真，說我們已經正式邀請范世本參加論壇了。再次請他參加論壇。

劉厚博遲疑了一下說，戴院長，這合適不。

戴德忠把身子轉了一下，把臉的側面對著劉厚博說，有什么不合適的?你代表我們研究院親自到范世本家，邀請他參加本次論壇，這不是事實?劉厚博猶豫著說，范教授沒有答應參加本次論壇?戴德忠說，我并沒有要你在傳真上寫范世本答應參加本次論壇了!

劉厚博心里琢磨，范世本明確表態不參加論壇。我們這樣給哈萊因發傳真，實際是玩了個文字游戲，是欺騙。但是，他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下級服從上級是組織原則，只好硬著頭皮說，我現在就給哈萊因寫傳真。

四

劉厚博用中英文起草好給哈萊因的傳真，朝戴德忠辦公室走去。按研究院的規定。凡是以研究院的名義發給外邊的公文，必須經過戴德忠審批。

戴德忠原來是政府的一個廳長，在校學歷是高中畢業，三弄兩弄成了研究生學歷，后來調到研究院當院長。他不懂英語，每年都要出國好幾次。他到俄羅斯考察農業改革情況，下榻在莫斯科大酒店。一到晚上，就有小姐把電話打進房間，嘟嘟嚕嚕說外語，他聽不懂，就不敢說話。他越不敢說話，人家越做他的工作，一夜有幾十個電話打進來，弄得他整夜睡不成覺。第二天中午吃俄羅斯大餐的時候，他悄悄問劉厚博，你晚上遇到小姐騷擾沒有?劉厚博說遇到了，這種現象在東歐國家很普遍。他又問你怎么讓她們再不要打電話騷擾了?劉厚博說，你說不要她們服務就行了，其實俄羅斯小姐很講禮貌，你只要表示不需要她們服務，她們就不再給你打電話了。戴德忠為難地說，我不會俄語，怎么給她們說。劉厚博說，她們說的是英語，你用英語拒絕他們就行了。戴德忠又問，拒絕他們的英語怎么說?劉厚博說她們要是再給你打電話，你就說是一個字，N0，就是中國話不同意的意思。他把N0默默地念了幾遍，夜里再遇到小姐的電話，聲音很大地說N0，小姐果然不再打電話了。

劉厚博把哈萊因傳真件的中英文版交給戴德忠。戴德忠接過放在辦公桌上說，你先回去，下班以前來拿，我再思考一下。

劉厚博離開以后，戴德忠就摁了辦公桌上的電鈴，秘書應聲進來。戴德忠把中文傳真件放到文件夾里，對秘書說你請國際合作部的部長到我這里來一下。

戴德忠把劉厚博起草的英文邀請函遞給國際合作部長，說你把這份邀請函翻譯成中文，文件不長，就在外邊辦公桌上翻譯，要得很急。國際合作部長就拿著邀請函，到外間的小會議室里，用不了幾分鐘就翻譯好了。

戴德忠把國際合作部長翻譯的中文邀請函和劉厚博起草的中文邀請函對照了一下，內容一樣，就得意地一笑，自言自語說我不會英語照樣能檢查出你寫得對不對，這就是管理，管理是生產要素，而且是最重要的生產要素，管理這門科學不是誰都能掌握的!

他從文件夾里取出劉厚博起草的中文邀請函，揀無關緊要的地方修改了幾個標點符號，又摁辦公桌上的電鈴，秘書應聲而入。他對秘書說，你給劉厚博部長打個電話，請他到我這里來一趟。

劉厚博坐在他對面。他把中英文版的邀請函放到劉厚博面前說，我剛才把你寫的邀請函看了，基本可以，有幾個標點符號用得不妥當，我做了修改，你馬上給哈萊因傳過去。這是他常用的辦法，下屬把講話稿、總結報告寫好了，那怕是從《人民日報》、《求是》上抄下來的社論，他也要在無關緊要的地方做些修改。要不，怎么能體現領導水平?

劉厚博拿起邀請函，就要站起來。戴德忠對他做了不要走的手勢，說咱們坐到沙發上好好聊，有些工作要提前做好準備。說完又摁了電鈴，秘書又應聲而入，他對秘書說給劉部長泡茶。秘書給劉厚博泡茶的時候，他們已經轉移到沙發上了。秘書把茶杯放到劉厚博跟前，鶯歌燕舞地說劉部長喝茶，又給戴德忠杯子里續了開水，才輕手輕腳退出去。

戴德忠指著茶杯對劉厚博說，喝茶，昨天我到王副省長那里去，他送給我的黃山毛尖。我嘗過了，味道就是不錯。劉厚博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順著他的意思說，不錯，我還從來沒有喝過這么好的毛尖茶。戴德忠端起自己的茶杯，也喝了一口，笑著說你以后干到部級領導，喝的茶比這還好!

劉厚博又喝了一口茶，看著戴德忠問，戴院長，有什么工作要我做?戴德忠說，有三件事情還得你親自抓一下，別人我都不放心。第一件是咱院的畫刊，你一定要把好關，特別要強調我院是正廳級單位。別的省屬研究院都是副廳級，唯有我們院是正廳級。我們要是不強調清楚，別人以為我們也是副廳級單位。

劉厚博從口袋里掏出筆記本，認真記下戴德忠的指示。戴德忠看著劉厚博，眼睛里全是贊賞。他喜歡這樣的部下，這不僅僅是對工作的認真，還體現對領導的尊重。要是領導布置的工作，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跟放個屁有什么兩樣，放個屁也臭幾分鐘呢!

戴德忠又把茶杯朝劉厚博跟前推了一下說，喝茶，一邊喝一邊聊，兩不耽誤。劉厚博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繼續做著認真記錄的架式。

戴德忠又說，昨天呂雪倩打來電話，要求參加論壇?

劉厚博看著戴德忠，還是一句話都沒說，覺得在領導還沒有表態的情況下就輕易表態，有自以為比領導聰明的嫌疑。十多年前，劉厚博還是一般研究員，他到本院照排中心看到打字員面前擺了厚厚一本文稿。是8開的大稿紙，稿紙上貼著剪輯下來的報紙雜志，足足有30多萬字。整部文稿除了書名、內容摘要、目錄、每一章的標題是作者寫的，加起來不超過2000字，其余全是粘貼的，真正是剪刀加漿糊做成的專著。他問打字員，這是誰送來的文稿。打字員說是南方大學的呂雪倩。他翻看了一下書名，是《金融領域進入制度研究》，這個課題還是比較前沿的，但用這種方式做課題就十分齷齪了。后來他聽說，這部專著使呂雪倩一箭四雕，完成了省上的科研項目，獲得了一筆科研經費；作為博士畢業論文，戴上了博士帽；通過了職稱評審，由副教授晉升為教授。獲得了省級社科獎，成了知名學者。在南方經濟發展研究所召開的“基礎領域進入制度改革研討會”上，在自由發言中，呂雪倩打了頭炮，說中國鐵路350多萬職工，下崗200萬，不用改革就能增加效益。聽得學者們面面相覷，職工下崗和進入制度有什么關系?主持討論會的劉厚博看了她面前的名牌，才知道這個放大炮的女士就是呂雪倩，毫不客氣地說會議研討的是基礎領域進入制度改革，不是職工下崗，請按照會議主題發言。呂雪倩竟不賣他的賬，反駁他的意見說，中國基礎領域就是人浮于事，拿錢的人多，干活的人少，才造成今天的困境。只要把不用的人員全部下崗，企業不用改革就能增加效益!

秘書推門進來，對戴德忠說，施主任來電話。施主任是國家級的研究中心副主任。戴德忠跑到電話機跟前，還沒拿起電話腰都彎下去，聲音更是恭敬地問，施主任有什么指示?我們一定認真落實……這事情呀，我們正在研究代表人選，您的指示我們絕對不敢馬虎——她的頭銜是中國經濟改革研究學會副會長，她肯定給論壇增添光輝……

戴德忠一邊朝沙發跟前走一邊說，施主任指示要呂雪倩參加論壇。他可能考慮到咱們的為難，給呂雪倩封了個中國經濟改革研究學會的副會長。

劉厚博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有領導指示，呂雪倩參加論壇就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情了，自己的意見連個屁都不如。戴德忠的屁股剛坐到沙發上，秘書又進來說，鄺副省長的電話。戴德忠又是小跑到電話機跟前，態度又恭順起來，鄺省長呀，您有什么指示，我們一定認真落實……呂教授參加論壇的事情——有您的指示還有什么研究的，我們堅決執行就是了……

戴德忠放下電話，感慨地說能量真大呀，上至中央下至省上，都出面為她說話，這樣的人物真不敢得罪。坐到沙發上后，又對劉厚博說，呂雪倩參加會議成了定局。咱們研究一下怎么防止她胡說八道，把她的影響壓縮到最低程度，不要把笑話鬧大!劉厚博思考了一會兒說，咱們分小組的時候，把本省的學者分成一個組，她胡說八道也只能在這個組丟人。

戴德忠說，就按你的意見辦。到時候安排專人守在外國專家住的樓門口，以保衛安全的名義，阻止她去串聯。劉厚博笑了一下說，憑她的英語水平，讓她和外國專家串聯都串聯不起來。戴德忠說，有些事情不需要語言交流，兩個人打著照面就串聯到一塊了。外國人比咱們中國人開放，送上門的菜誰不吃，難受的還是咱們!戴德忠說完又說，今年還有個國際會議，在日本東京開。我考慮了一下，這個會議讓你參加，你利用這個機會去拜訪小野河二，當面邀請他參加我們的論壇，也表示我們的誠意。

劉厚博點了下頭說，我到了東京，一定去拜訪小野河二，爭取讓他參加我們的論壇。

五

劉厚博在東京參加的是“亞洲經濟發展研討會”，會議休息的時候，劉厚博問一個日本學者，小野河二怎么沒參加會議?日本學者說，他因為發表了錯誤的觀點，誤導了國民對經濟的看法，引咎自省兩年。在這兩年中，不領取國家薪水，不公開發表言論，不出版學術著作，除了給學生上課，不參加任何公眾活動和學術會議。

劉厚博驚奇地看著這位日本學者說，學者又不是神仙，況且經濟形勢千變萬化，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觀點不出差錯?

日本學者認真地說，正是因為經濟形勢千變萬化，稍不慎重就會發生錯誤，才要求學者必須負責任地發表自己的言論，不能誤導政府和國民。學者不負責任的言論，就會給國家造成重大損失。引咎自省在日本學界是很正常的事情，是學術良心的體現。如果沒有這個慣例，學者都不負責任的發表言論，不僅造成學界的混亂，也會給國家和民眾造成損失。

劉厚博覺得這種慣例盡管苛刻，但確實保證了學者嚴謹的研究風氣，保證了學者們謹慎地使用話語權。禁不住又想到呂雪倩這些學者，想到那些不負責任發表的言論。如果中國的學者有這樣的自律習慣，學界就會發生極大的改觀。想到這里，禁不住長嘆口氣，再沒有說什么。

劉厚博拜訪小野河二去了，盡管他知道小野河二不會答應去參加論壇，是出于對小野河二的尊敬，心甘情愿地去拜訪他。

小野河二是在書房接待他的。走進書房，迎面就看到一幅用日文寫的條幅。他憑著一般的日文水平，讀懂了條幅的內容：認真看，仔細想，謹慎說，努力做。小野河二見他對條幅有興趣，也看著條幅說，我上小學一年紀的時候，有一次抄襲別人的作業，被老師發現。老師沒收了我的作業本，送給我一個新的作業本，讓我在作業本的首頁寫上學校的校訓，就是這個條幅上的話。

劉厚博望著小野河二。滿目都是崇敬。

小野河二書房里擺著一套茶具，他們按照日本茶道的規矩，盤腿相對而坐。小野河二親自清洗茶具、清洗茶葉、泡茶、泡了兩三分鐘，倒在一個小杯子里，又分倒在更小的杯子里，雙手端著送到劉厚博面前，用英語說請厚博君品茶!劉厚博趕忙接過茶杯，連聲道謝，一手端茶杯，一手護茶杯，輕輕抿進嘴里。覺得一股清香進入口腔，清爽直沖天庭，大腦一派清醒。把茶緩緩咽入肚里，清爽清香順著喉管，曲曲彎彎向下流去，洗滌了五臟六腑，精神和肉體都有了生機和振作。小野河二連著給他敬了三道茶，才停下泡茶，尊敬地問，厚博君，找我可有事情?

劉厚博趕忙說，小野先生，我是慕名而來，瞻仰先生的豐采，并無任何事情。趁這個機會，他認真地看小野河二。前不久在歐洲的一次學術會議上見過小野河二，那時候的小野河二，精神煥發，滿臉紅光，會議休息的時候，談笑風生，妙語不斷。坐在會場，胸部突出，腰桿挺得筆直。才幾個月不見，竟變成了這副模樣，頭發白了多半，目光黯淡，滿臉沮喪，坐在他對面，腰桿都挺不起來，仿佛老了十多歲。

劉厚博心里一陣蒼涼，這就是下屆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候選人，僅僅因為發表了沒有經得起實踐檢驗的觀點，就自責成這個樣子?抑制不住嘆了口氣。輕輕搖了下頭。

小野河二又給劉厚博的茶盅倒上茶，雙手捧到他面前，等他接過以后才小聲問，你聽說我犯的錯誤了?劉厚博點了下頭說，小野先生，我覺得你過于自責了。學者不是神仙，學者的預測不可能絕對準確。

小野河二伸出右手，阻止劉厚博繼續說下去，搖了下頭說，學者的基本品質就是細慎，細心、真實、嚴謹、慎言，不得有絲毫虛假，不得有絲毫粗心，不得有絲毫孟浪。我在發表那個觀點的時候，沒有進行嚴謹的推理，完全是我的責任。如果我推托了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反而會更加被動。

劉厚博沒有說話。突然，他想起中國的范世本，他們身上有著共同的東西，就問小野先生，你知道我們中國的范世本先生?

小野河二說，我沒有見過范先生本人，但我半年前在《世界經濟導刊》上拜讀了他的大作，他提出了一個震聾發聵的觀點，預計美國在兩三年內要爆發金融危機，將給全世界帶來經濟災難。呼吁美國和各國政府、金融界盡快采取措施，將這場災難帶來的損失降低到最低程度。

劉厚博一驚，不亞于當年聽到美國世貿大廈被炸的消息。這可不是一般的學術觀點，而是直接干預全球經濟發展的論斷，如果這個論斷成立，全世界的經濟損失何止上千萬億美元，將會導致成千上萬的企業倒閉，億萬員工失業，引發政治危機、戰爭危機……

劉厚博略一思考，問小野河二，他提出這些觀點的理論根據是什么?

小野河二答，范世本先生列舉了大量的事例，證明美國過度縱容資本的權力。如果大量的資本得不到有效的制約，就會像決堤的洪水、瘋狂的野馬，在地球上泛濫成災。

劉厚博又問，您對范先生的觀點持什么看法?小野河二答，我非常敬佩范先生的嚴謹態度和超人智慧。像這樣龐大的研究課題，沒有十年時間很難得出結論。憑我的觀察，范先生的論斷非常正確。我已經給啥萊因教授、美國國務卿先生、世界銀行行長等人寫信，要他們關注范先生的論斷，做好預防工作。據我了解，范先生在貴國工作得并不如意，他的研究思想、宗旨、方法和貴國的學術理念有很大差異。

劉厚博說，我前不久專程到北京拜訪了范先生!小野河二問，范先生的身體怎樣?劉厚博說，他沒有助手，所有的研究工作都是他一個人干，很累，明顯感覺他的身體不堪勞累!

小野河二說，這么偉大的學者，上司為什么不給他配備助手?劉厚博苦笑了一下說。我們追求的是論文數量，擔任什么職務，哪個級別。范先生沒有擔任任何職務，也沒有什么級別，用我們的觀點說，他是一般研究人員，不能享受配備助手的待遇。

小野河二搖了下頭，又給茶盅里倒上茶，雙手端給劉厚博。劉厚博看著小野河二，又看了掛在墻上的校訓，想著自己這些年的工作，除了組織一些論壇研討會，沒有做任何實質性的研究工作。就是自己的同仁，除了轟轟烈烈的開會、發言、出書，有幾個像范世本那樣十年如一日地研究一個問題，甘受十多年寂寞和不被理解，心甘情愿地在科學的荒山寒徑上，踽踽獨行，形只影單，磕磕絆絆又堅持掙扎。逐向遠方。

一直到離開的時候，劉厚博都沒有向小野河二提出邀請他參加論壇的事情。

臨別的時候，劉厚博面對小野河二，像給范世本鞠躬一樣，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

八

劉厚博從東京返回的時候在北京轉機，他利用轉機的時間又到范世本家里去了一次。

范世本似乎更蒼老了，頭發更顯得稀少，更顯得枯燥，臉上的皺紋更多更密，象征著衰老的斑點也增加了。他從大班桌前朝沙發跟前走來，步履艱難。劉厚博趕忙站起來，攙著他的肩膀，把他扶到沙發上坐好。

劉厚博還要趕飛機，就沒有太多的寒喧，直接對范世本說，我剛從東京回來，我在東京的時候拜見了小野河二先生。范世本看著劉厚博說，我前段時間收到小野先生的郵件，他向全世界經濟學界通報檢討了自己的錯誤，這是多么嚴謹的科學態度。能和這樣的學者進行交流，肯定有很大的教益!

劉厚博說，我和他談了大約一個多小時，我的靈魂都發生了震撼，這幾天一直在思考自己走過的路，距真正的學者還差得很遠很遠。

范世本說，我們很難克服時代對我們的誘惑和影響。

劉厚博說，小野河二先生讓我轉告對你的問好，他請你一定要保重身體!范世本說，你去東京的時候，我不知道。如果知道了，也會請你轉告我對小野先生的問候，也祝他身體健康!劉厚博說，我今天回到家里，就給小野先生發郵件，把你的問候轉告給他。

劉厚博又說，范教授，我在東京的時候和小野先生談了，我們認為你的工作太勞累，應該有助手協助你工作。范世本苦笑了一下說，我還達不到配助手的級別。原來我可以請帶的博士生幫助我，現在的博士生制度是雙向選擇，學生們都選擇有級別的導師，沒人選擇我們這些沒有級別的導師，只好一個人干。范世本說的時候，還無奈地搖了下頭。劉厚博理解范世本說的話，現在的學生上大學更多是為了文憑，有了文憑就能找到好的工作，缺乏做學問的熱情和毅力。拿到了文憑就想辦法當官，千軍萬馬考公務員，幾十個教授去爭兩個處長的職務。用經濟學的觀點解釋這些問題，人也是逐利動物，資源向最有效益的地方流動。

劉厚博說，我這次和小野先生見面以后，就想調到你們這個研究所，當你的助手，協助你工作。

范世本愣了，不相信地看著劉厚博說，劉先生開玩笑了。據我所知，你現在是正處級研究部長，年齡又很輕，如果在這個軌道上發展下去，這輩子干到正廳不成問題，弄好了還可以干到部級位置上。到我這里當助手沒什么出息，咱們這個領域，老師沒出息助手就沒有出路。連那些學生都不讓我當導師，你堂堂處級領導給我當助手?

劉厚博回到單位，給戴德忠匯報和小野河二會談的情況。戴德忠聽完，輕輕搖了下頭，苦笑了一下說，這個小野河二，腦子怎么不夠用。言論發表錯了，隨便找個理由就搪塞過去了。憑他在國際經濟學界的地位，誰敢不相信他的話，為什么把黑鍋朝自己頭上戴?難怪咱們老祖宗說書不能讀得太多。讀得越多變得越傻!

劉厚博思考了一會兒，壯著膽子說，這恰恰說明了小野河二是最優秀的學者。戴德忠一愣，一貫恭順的劉厚博怎么突然說出他不喜歡聽的話?略微琢磨了一下，又對劉厚博說，你抓緊和哈萊因聯系，小野河二不來參加論壇，哈萊因來也可以。

幾個月以后，美國爆發了震撼世界的金融危機，來勢兇猛，一夜之間就波及地球每一個角落。僅僅幾天時間，全球股市下跌了一半。企業訂單減少，開始醞釀裁員。各國政府召開緊急會議，研究部署應對金融危機的措施……

范世本的預言應驗了。

早晨，劉厚博走進辦公室，發現傳真機里有哈萊因的傳真。傳真上寫著，很高興貴院為我創造了拜見范世本先生的機會，本人一定按時到會。

劉厚博把哈萊因的傳真送到戴德忠面前，說哈萊因教授同意參加我們的論壇。戴德忠臉上綻開了笑容。說太好了。小野河二不能參加，有哈萊因參加，檔次同樣不低。

劉厚博說，到時候他在論壇上見不到范世本怎么辦?戴德忠不在意地說，那還不好辦，到時候說范世本突然出現了什么緊急情況，臨時請假不能到會。他又沒有辦法查證范世本請假的理由。

劉厚博驚詫地看著他說，戴院長，這樣做不好吧?戴德忠說，這有什么不好的，都是為了工作，又不是為個人謀利!又說，范世本這個老家伙，還真搞出了名堂，真應了咱中國的古話，十年不鳴，一鳴驚人!你能不能再跑一趟北京，動員范世本參加咱們的論壇。范世本現在的身價已經遠遠超過了小野河二，甚至超過了哈萊因。如果用新聞價值來衡量，把小野河二和哈萊因加起來，也沒有范世本的價值高。要是能讓范世本出現在論壇上，對提高我們的民族自信心……

劉厚博看著戴德忠，不同意他的觀點，怎么能把學術問題和民族自信心聯系在一起。如果照他這么說，小野河二、哈萊因就給他們民族丟人啦?就說，我這次從東京回來在北京轉機，又專門拜訪了范世本先生。他的態度十分堅決，不愿意出頭露面。我就是再跑趟北京，恐怕也是無效之功!

戴德忠又琢磨了一會兒，對劉厚博說，我給你說個好消息，對我對你都是好消息。還把腦袋朝劉厚博跟前伸了一下，做出很貼己的樣子說，這個消息我誰都沒有告訴，只給你一個人說。省委領導已經找我談話了，準備讓我擔任副省長，主管教育科研這一塊。我上去以后，研究院的院長由副院長擔任，你擔任副院長。我到了省上，更需要一批得力能干的人，你年輕又有能力，在副廳級位置上干上幾年，我再提拔你擔任院長，這是個正廳級職務。干得好了，這輩子升到部級不成問題!你跟我干了這么多年，有功勞也有苦勞。我這個人重感情，對老部下不會不關照。

劉厚博琢磨了一會兒，什么話都沒說，也沒說要求調動給范世本當助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