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殺人,世間多少人的肉體與靈魂被苦難的磨石碾成齏粉,多少人的氣節被苦難打磨成燦燦項圈和戒指任人曲直地裝飾。苦難成人,可將人的骨頭燃燒淬火,迸射出金屬的鳴響,在苦難之樹上結出成就的果子。有的人生,幸福多于苦難,或者只有幸福沒有苦難,這是上蒼的偏愛。也有的人生,苦難多于幸福,或者只有苦難沒有幸福,是上蒼的懲罰。唯有用苦難將骨頭燃燒淬火的人,認為苦難是上蒼對他的鐘愛。
我一生追求幸福,幸福總是遠離。逃避苦難,苦難卻時時糾纏。盡管沒能用苦難將骨頭燃燒淬火,卻也沒有變成燦燦項圈和戒指任人曲直,苦難之樹稀疏地掛了幾個果子,干癟瘦小不成形狀,卻聊以自慰。
還在童年,一家人被發配到農村,沒有房住,父母連同兄妹五人租住一間農舍,一個土炕難以擺放七具人體。我只有到生產隊的馬號里蹭睡,夏熱冬寒,糞臭尿臊,肥虱瘦蚤,饑餓難熬,多少次撅著瘦小的屁股,飼養員用柴棍摳出肚里的包谷芯子綻粉,屁眼鮮血淋漓,不敢坐凳,課堂上站立聽講。更多的是車戶漢子講的塞外大漠,古道狼煙,米脂婆姨,漢中碼頭,土匪暗娼,同道火拼,賭局規矩。講的通宵達旦,聽的徹夜不眠,次日上課,鼾聲連綿,被老師罰站,搖晃中繼續睡眠。時代政治教義的無語無文接受不多,卻在頭昏眼花屁眼流血的饑餓與痛苦中,從車戶漢子嘴里接受了豐富的民間語文,三國水滸,隋唐演義,封神榜,石頭記,東周列國、三俠五義。老師教授的語法分辨不出,卻寫出令老師驚奇的好文章。直至今日我都認為。我的文學啟蒙是童年的充滿糞臭尿臊,肥虱瘦蚤的陜西關中農村的馬號,是滿是牙垢的臭嘴里闡講的民間故事,奇聞軼事。走上文學道路后,少年的苦難幻化成《車幫》、《黃幡》、《孤舟》、《碾麥。場》、《西部車幫》這些小說。
青藏高原的汽車兵生涯,雪天冰地,寒冷錐骨,大雪封山,高原缺氧,與死亡同伴。十八歲那年的元月,給果洛軍分區送冬菜,車隊行至瑪琪雪山,中午十二點時分,坐在副駕駛員位置的我在昏昏欲睡中,汽車順著斜坡翻墜到十幾丈深的峽谷。夜幕降臨,氣溫下降,零下二十度、三十度、四十度。到凌晨四五點時,竟降至零下五十度。感官也由寒冷、麻木、僵硬、直至失去知覺。次日凌晨救援的汽車趕到,鼻孔里只有一縷游氣。
前往可可西里執行測繪任務,大雪封山,從二道溝兵站出發,掙扎了四十八小時方趕到沱沱河兵站,兵站的人替我拉開車門,保持了四十八小時駕駛姿式的我從駕駛室栽了出來。此次,車上拉的三十個測繪兵中凍死三個。與人類隔絕的可可西里,副食斷絕,一個班一天只分配一個洋蔥,缺乏營養,口腔流血,皮膚奇癢,高原缺氧,周身發軟,頭昏耳鳴。雷區將成群的羚羊、野牦牛擊斃,炸成焦炭,將成片的草灘炸成黑土,擊在汽車引擎蓋上,藍光閃過,眼前昏花,十分鐘內看不清物件。死亡如懸在頭頂的巨斧,隨時就可能揮砍下來。表層上綠草茵茵的沼澤,如同隱藏極深的魔口,稍有不慎便陷入滅頂之災。多少比我還年輕,還英俊,還健壯的戰友,被雷區、被沼澤、被缺乏營養的疾病、被高山缺乏的氧氣,奪去了生命。有幸活著走出可可西里的我,用得天獨厚的苦難寫出了系列中篇小說《哦,我的可可西里》、《金蝕可可西里》、《可可西里狼》、《可可西里的格桑梅奪》。
荒寂了億萬年的大巴山開通了鐵路,有了一幫維護鐵路暢通的漢子。地無三尺平,頭頂一溜天,除了一天一對慢車在小站停留兩分鐘,上去幾個山民,下來幾個山民,這點熱鬧之外,陪伴他們度過白晝黑夜,春夏秋冬的是千萬年的荒寂。沒有電視,收音機的電波被大山阻隔,只能收到“吱吱叭叭”的雜音,真是“寂寞入骨,與歲月同老”更令青春躁動的鐵路漢子難以忍受的是沒有女性,“除了早就有主的一兩個女站務員外,還有車站的老鼠有母的,除此之外,再找不到雌性動物。唯一能讓他們自慰的是床邊張貼的女電影演員的面報。再就是火車停下的兩分鐘,他們全跑到站臺上,看車窗里的女人,如看美國總統贈送給中國的犀香牛。車窗里的女人也看他們,不知他們怎么在荒辟空寂的深山小站上生活?他們只有用喝酒打架來抵御人性的折磨,一次喝醉酒后,一個工友掏出匕首,甩給另一個工友,吼叫你把我捅死,讓我解脫吧!那個工友真的把匕首擁進了他的心窩。數月后,他臨刑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也解脫了。在這個深山小站上,我開始了文學創作,寫出了以這個小火車站為素材的中篇小說《路基石》、《醫道》,短篇小說《流星》、《深山養路工》,長篇小說《寒路》。
海南不相信眼淚,只相信生存能力。身無分文淪落成盲流的我,為了生存,為了盡到丈夫和父親的責任,終日騎著破單車,跑工作,跑廣告,暴日霪雨,辛苦嘗遍。囊中羞澀,一日僅敢吃一碗湯粉。看到扔到路邊的盒飯,兩眼發綠賊光亂閃。為了臉面沒有揀起。渴了,到酒店的洗手間。裝成便后洗手,環顧左右無人,捧著洗手的水痛飲,全沒了作家的傲岸和莊重,滿肚子雞零狗碎的小算計。原來苦難是可以改變人的。卻有眼里沒水的服務員,用毛刷在我滿是汗腥的廉價襯衣上刷,眼睛瞅著收小費的盤子向我示意,我只有裝傻逃離。出了酒店,禁不住仰天長嘆:一個作家混得不如廁所收小費的!但是,我記熟了哪家酒店的洗手間沒有收小費的,哪家酒店的洗手間有收小費的,避實就虛,少了許多尷尬。多少次差點倒斃椰子樹下,有好心文友勸說,你不適合海南,還是回內地吧,我們擔心你被海南毀啦!球!大不了賣掉一個腎,交給老婆孩子,不信在海南混不下去!我沒有賣掉一個腎,卻活下來了。于是,這段苦難之水澆出了中篇小說《商道》、《白柳子》、《公司》、《連續報道的背后》、‘想當老板的女人》、《都市里的另類人生》,短篇小說‘夜半歌聲》,還有后來的《可可西里》系列中篇小說、獲海南首屆雙年文學獎的中篇小說《浪灘的男人女人》、入選2008年中國小說排行榜的《陳皮理氣》等500多萬字的作品。
我未來的生命中肯定還有更多的苦難,這或許是上蒼刻意的安排。我感激過去的苦難,也無懼未來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