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傾聽與凝視中訴說

我們時代的人正在喪失真正贊美的能力。他尋求的不是贊美，而是逗樂與得到膚淺的快活。真正的贊美是一種主動狀態，是表達和欣賞的行為。

——[美]赫舍爾《人是誰》

一

劉元舉在公元1974年發表了第一篇小說《半邊天》，發表在《遼寧日報》上。那一年，劉元舉是“大有作為”的“知識青年”；那一年，劉元舉剛好20歲。因為有了文學的“一技之長”，他于1980年被破格調入遼寧省作家協會，開始了他的文學編輯生涯，那是一本響當當的文學期刊——《鴨綠江》。當編輯之余，他依然堅持寫作，我曾讀過他發表在《上海文學》的短篇小說《海浪輕輕地笑》，被選載于《新華文摘》的小說《紅點頦》。還有《小說月報》選的《小城軼事》。他的中篇小說《黑馬·白馬》刊發在《作家》上是引起了反響和爭鳴的作品，也是讓我記住了小說家劉元舉的“代表作”。

正當我期待著讀到他更多小說新作的時候，劉元舉卻出人意料地完成了他的“華麗轉身”。1988年，他孤身一人，開始了對“黃河源”的“尋根之旅”，并創作了讓人“熱血賁張”的《黃河悲歌》、《求索黃河源》等系列作品：1991年，他的長篇報告文學《中國鋼琴夢》由中國工人出版社出版發行，因其“琴聲”響亮，也為他后來的“中國鋼琴寫作第一人”的實至名歸，彈響了前奏。

劉元舉是因女兒學鋼琴后，才被誕生在“異國他鄉”的“樂器之王”所吸引的。黑白相間的琴鍵讓他想到了中國“太極圖”的陰陽之道，讓他想到了圍棋中黑白世界的玄妙無窮。她關注著全球化浪潮中鋼琴的中國化過程，他傾聽著鋼琴的轟鳴所激起的層層回聲。接二連三，他推出了鋼琴天才郎朗和他父親的故事——《爸爸的心就這么高》，他講述了因鋼琴而引發的苦辣人生——《學琴生涯》，他以無盡思緒，記錄了中國鋼琴的百年文化——《鋼琴時代》。劉元舉用他100萬字的鋼琴作品，為我們保留一個特殊年代的鋼琴記憶，他用鋼琴的“中國年輪”刻下了劉氏印痕。拋開他的文學意義不談，即便是他的社會內涵，也是一段“曲徑通幽”的見證。

我們在經歷著一個“匆忙”的年代，也是“失重”的年代。在“鋼琴時代”的背后，我們讀到了一窩蜂式的“盲目”，在我們觸摸到了少數“成功者”的喜悅的同時，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苦苦掙扎的無奈與憂傷。劉元舉記錄了鋼琴時代的“真相”，他的見證文字，填補著人們記憶的空白，他的“拒絕遺忘”，是對一個時代的“悲壯”贊美。更加讓人欣喜的是，在涉過一條條痛苦與艱辛的“鋼琴之河”后，劉元舉和他“琴友們”，收獲了痛定思痛的冷靜，并于冷靜中，結晶了具有“支撐性”的“真知灼見”，一鋼琴是一條通往高貴的路。

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艱難困苦”，但是，如果人沒有熄滅對高貴向往的燭光，人就不會絕望，就會產生向上的信心與力量。

二

如果我們不愿自欺欺人，我們就一定會相信：生命中的許多時刻，我們要面對自己，面對自己的喜怒哀樂，面對自己的孤獨、困惑與無助。對于劉元舉而言，在被城市的樓群多年的擠壓中，在生活秩序的十字路口上，不甘被瑣屑和平庸所纏繞的他，遇到了“要么有新的創造，要么衰亡”的生存困境。當他深切體悟了“人尋找自己”的形而上的命題后，當他對自我有了較為清醒的認識后，他得了有如“醍醐灌頂”的洞見：生命并非一個靜態的實體，而是生生不息、不斷變化的動態之流。當一個人想要尋找生命的意義時，他首先要認同“變化”這一不變的前提，在這樣的“前提”下，人擁有了選擇的自由，人可以沿著自己選擇的航線前進，人也肩負著自己選擇的責任。

公元1995年的春天，“在一個千篇一律的早晨醒來時”，劉元舉選擇了“行走”的生活姿態，并開始了他“由東向西”的孤身長旅，中國西部的神奇與蒼遠，成了他凝視的所在。劉元舉的孤身行走，在那些“烏合之眾”人的眼里，或許被理解為嘩眾取寵，但對于崇尚個性的劉元舉而言，他是在用“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萬丈豪情，印證他的生命個性說：“我崇尚有個性的人。我信奉沒有個性就沒有天才。可是，多一份個性，在現實生活中就多一分的磨難。人生的苦楚常常就在于你沒有辦法保全屬于你自己的個性。你越是意識到你個性的重要，你就越是為其不斷地失去而悲嘆。個性的磨損就是心靈的磨損。”他用“告別”保留個性，他用遠行滋潤心靈，他用他那并不高大但堅實的身軀，撞擊彌漫著我們生活的日復一日的瑣屑與平庸。

劉元舉把他的身心融進了西部，融入了西部的自然與人文之中，他完成了關于西部的散文系列，這是他生命中精神的系列。這個系列被他編入了他的散文集《西部生命》和《用鏡頭親吻西藏》之中。在這兩部融入了劉元舉強烈生命體驗的散文集中，因為“背景”的轉換，劉元舉的言說方式也發生改變，較之他的“鋼琴”寫作，有了判若兩人之感。語言是作家生命的呼吸，語言是一個人“活著的深度”的外現。

縱覽《西部生命》和《用鏡頭親吻西藏》的篇什，給我留下了如臨其境的“現場感”，許多浸潤了西部靈性的文字，讓人過目難忘：

這是一處淹沒歲月的荒野。衰老的黃土無力裹挾任性的河流，殘破的古道卻遺失了一首輝煌的史詩。該暢通的地方淤積了，該廣闊的地方偏狹了，無法打通的經絡只能使應該延續的生命萎縮以至寂滅。黃昏中偶然飄起的炊煙，猶如被風扯拽凌亂的挽幛，孤寂中傳遞著無聲的哀樂。

——《古道悲歌》

這是一幅現代版的“斷腸人在天涯”的情景圖，語言的結構已不是往昔的“古道西風瘦馬”般簡潔明朗，這是怪不得作者的，因為歲月的風沙凝聚了古道的厚重，而作者只是敏感地捕捉到了這種“變化”。展讀劉元舉的《一種生命現象的詮釋》，你會發現，在那片人跡罕至的荒漠深處，一只“昂首挺立，將其頸項盡其所能向上拔著”的野鴨，表達了西部所獨有的魂靈，即便是一只普通的野鴨，也以它的特立獨行，完成生命的張揚和展示，“它以渺小向廣闊展示，它要向比它更高級的人類展示它的存在價值。”品味他的《悟沙》，很自然讓人想到了將古印度佛教哲學精粹與中國文化精神融為一爐的禪宗，作者巧妙地把一樁神宗經典公案的“山”變成“沙”，以“看沙是沙、看沙不是沙、看沙還是沙”謀篇布局，用“一種內在的智慧光線”(朱大可語)串綴全文，起承轉合，一氣呵成，完成了點“沙”成金的美文。這篇美文被多種版本選入，并成為初中八年級的教科書(北師大版)。

劉元舉是幸運的，因為他在凝視西部的過程中，獲得了提升生命的“活著的深度”的啟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不懂得(盡管是朦朧地或偶爾地)，生命如果不能在某種永久性的事物中得到表現，便是令人沮喪的。人是一種信念的和無窮意義的源泉與創造者，而不僅僅是存在于荒漠中的一粒沙。在西部，劉元舉升華了他的“生命個性說”。

三

癡迷于行走的人，不會停下行走的腳步。從人煙稀少的西部歸來，劉元舉帶著遼闊的胸襟和愈加明亮的目光，開始他與建筑的對話。近年來，他先后結集出版了與建筑有關的散文集《表述空間》、《上帝廣場》、《追逐建筑》、《夢游意大利》等四部著作，約80萬字。他的許多談建筑、寫建筑師的文章。不僅刊發在知名的《建筑師》、《建筑報》權威報刊上，還被選入了多種年度選本。因其切入建筑角度的“與眾不同”，他被多所大學聘為客座教授，其建筑領域的作家“影響力”，大有追趕他的“鋼琴寫作”的勢頭。

在劉元舉的建筑寫作中，他所涉獵的范圍是廣泛的，許多東西方著名和非著名的城市與建筑，都留下了他凝視的目光。因為是有有的“凝視”與“追逐”，劉元舉的觀感文字變少了許多“走馬觀花”式的隨意，而多的是“文化隨筆”的人文意蘊。閱讀劉元舉沉醉與建筑所“營造”的“紙上建筑”，于我是一個“如履薄冰”的過程，因為他在“營造法式”中傳遞的消息是紛繁和纖細，稍不留神，你會被他的“東奔西走”甩的很遠。他帶你漫游歐洲，讓你記住常識：“豐富的柱式，是歐洲主流建筑藝術造型的基本元素，它控制著大小建筑的形式和風格”。他帶你欣賞意大利，欣賞羅馬，佛羅倫薩的那些高聳入云的屋頂角墻，那些巴洛克的圓頂建筑、塔頂、尖墻。他向你講述建筑大師貝尼尼因為喜歡水的緣故，才有了水一樣不朽的“許愿池”；因為有了讓米開朗基羅身心放松的環境，他才將“大衛那偉岸英俊的美男子的裸體”坦露于市政廳廣場；因為他吸納了一個名叫喬托的羊倌去大膽實現“上帝的旨意”，所以才使喬托鐘樓成為人們須仰視才能贊嘆的“永恒的時鐘”……隨著閱讀的深入，我從劉元舉的“說建筑”中，聽到了他的“弦外之音”：建筑，怎能只有建筑?其實建筑的魅力是因人而存在的，在每一座偉大的建筑背后，一定站立著一個(或一群)偉大的人，在歐洲是這樣，在中國也同樣如此。在經過了一系列的他山之石的“建筑與人”的洗禮后，劉元舉站在東西方文化的一個獨特的交匯點上之后，說了他“凝視建筑”后的一家之言：

為何西方建筑用石料，而我們的宮殿建筑卻用木料?我的答案是目的和對象不同。西方建筑是為神而建的，而我們則是為人而建，為帝王而建。一代帝王打天下時，為了盡快進駐金鑾殿，他們是不可能讓你敲擊幾十上百年的石料的，他們急功近利只能立馬進入，那只有木制材料可行。而西方的教堂是為了永遠的上帝建造的，就一定要有足夠的耐性和時間，去進行最堅固的石料打造，上帝是不著急的。因而才有了圣彼得大教堂建了一百多年，巴黎圣母院三百多年，科隆大教堂六百多年……

——《風格與耐性》

這樣的言說，可能讓“愛面子”的國人聽著有點刺耳，但這樣的“忠言”，不僅是“敲擊”古代中國，對于中國目前的“新城”崛起，也該是一種有益的“棒喝”吧。如若不信，我們不妨聽一聽一位現代建筑大師摩爾的“建筑因果論”：“如果我們準備把生命獻給建筑，我們必須相信它們值得我們這么去做，相信它們有生命，可以言語，可以從建筑者和入住者那里得到精神支持和高度關注，并且可以貯藏這些投入，給予更多的回報。”

看一看我們身邊和外面世界的建筑吧，他們是人類心靈的投影，這也是我們生存在這個時代興與衰、美與惡的見證。

四

有些評論者把劉元舉稱為“生命色彩獨具的作家”(李作祥語)，有的評論者把劉元舉的“行走”稱之為“審批靈魂的旅游”(孫紹振語)，而有的評論者則把劉元舉的創造概括為“古典情懷的浪漫書寫”(李萬武語)……人們在研究和評析劉元舉的創作時，大都能找到與作家“對話”的通道，縱觀劉元舉30余年的創作歷程，他的創作所關照的領域是豐富而廣博的，因其豐富與廣博，也為他的研究者和讀者“制造”不少的“麻煩”，加之作家“行走”頻繁，劉元舉的“個性”便多了幾分不確定的因素。

我曾在新世紀的初年，對劉元舉的創作進行過“個案”研究，我自認為對劉元舉的創作歷程有所了解，但經歷了一段時間的“分別”，已有了6年如魚得水的專業寫作之后，劉元舉已經創作完成了又一批“變法之作”，崇尚“激情和詩意”寫作的劉元舉，已經抵達到了屬于他生命歷程的“暮然回首”的境界。在一篇回答萬松浦書院的訪談錄中，使我對劉元舉的“行走中寫作”的方式也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我選擇這樣的寫作方式也可能跟我的遺傳有關，我父親16歲闖關東，除了因生活所迫，我覺得骨子里面還有另外一種東西，就是去闖蕩。去看看海那面更廣闊的世界。”

海的那面依然是海，自幼在海邊長大的劉元舉，依然迷著像海一樣的音樂。他的一批有影響的近作，大都是“音樂與文學的融匯”。他的《克迪的音樂妙境》，入選權威的散文選本。他的《傾聽李云迪》、《平安夜與傅聰談藝論道》，不僅讓音樂家本人肯定，也讓業內人士刮目相看。對于音樂。我所知不多，雖然寫過一篇《音樂是一個民族的秘史》的短文，也只是“門外談”而已。當我讀過劉元舉的《乞力馬扎羅雪峰的豹子——殷承宗鋼琴獨奏音樂會感言》后，我被深深地打動了，劉元舉的文字如一串串靈光閃動的音符，讓我聽到了涌動在音樂家心靈深處的力量，它使我相信，音樂是照亮了人類最初也是最后的光芒——愛的光芒!

閱讀劉元舉的過程，讓我產生了一個“靈光一現”的想法與判斷，那便是在劉元舉創造的“廣闊的世界”中，他還有著一個隱藏的秘密，他是一個有著“天才與大師”情結的人，他在行走中尋找著大師的境界與蹤跡，有時，劉元舉想到了他自己。

劉元舉有著實現夢想的才華與愿力，愿他夢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