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張石山關于《晉陽酒徒》兼答張玉。
我在博客連載《穿越》之后,應若干朋友的要求,又連載了早年(1995年)發表在《黃河》上的中篇《晉陽酒徒》。
《晉陽酒徒》發表之初,曾經一時轟動,當期刊物脫銷。如今博客連載,博友們依然喜歡抬愛,熱情評價。
有榆社張玉,在山西文學界初露頭角的80后才女,更不憚煩勞寫出數千字的評論文章。
過往的作品,還能引發讀者的閱讀興趣,有人熱情評點,乃至寫了專文評論,我自然為此有些滿足。這畢竟多少是一點證明:我操作的文字,雖然絕對不會“不朽”,但也不曾“速朽”。
張玉的評論文字,對我有不少溢美,人同此心,我當然有些沾沾。
但她的評論的價值,決不僅止于此。僅止于此,那不是她的初衷,更不是我的期待。
她的評論,不是我們常見的慣常意義上的評論。
她努力站在、不如說她天然地出現在一個更高的視點,希圖透過文章、超越文章,來盡量闡述所謂“張石山現象”。
這樣的視點,和我的自身體認,就產生了較多的契合。
寫書作文,我一向認為應該關乎人生。寫文章,總是首先寫出了作者自身。
“穿越自身,才能抵達彼岸”,這話像是大白話。但它真的需要我們一輩子來追求。
“做文即做人”,還是大白話。身為作家,寫得若干文字文章,我們是更加接近回歸了人、還是相反?這還是一輩子的功課。
寫文章是這樣,那么讀文章呢?
從這樣的角度或曰高度,《晉陽酒徒》,老張寫作了,小張閱讀了;然后,小張下筆評價老張。
看了她的文章,我能感覺到:這是她的個體生命對別一生命個體的一點感知。有若干超乎語言界說的內涵,有若許得魚忘筌的意味,有一點拈花微笑的妙悟。
現在,《黃河》辟出版面,將她的評論發表。我們的刊物,一以貫之履行著扶植青年才俊的職責。
希望大家看看她的文章,或者她也說出了大家想說的一點意思。
希望大家能注意張玉這個年輕后學,她和許多70后80后一樣,前程未可限量。
希望我所看到的,是我所理解的文壇的希望。
一
我認識張石山先生,在意料之中又在預想之外。說意料之中,是因為他是山西著名的“兩座大山”之一,我等小字輩出道江湖,無不摩拳擦掌以翻越這兩座大山為己任,因此我肯定會認識老頭,早晚之間而已。說預想之外呢,是因為這認識的方式可謂與時俱進,我們是在網上碰到的。那時我剛把博客從百度搬到新浪,每天忙著踩場子,一不留神就在張石山的地盤上踏了一腳;不承想他也就追蹤而至,并放下身段對我說了一大堆溢美之詞;令我汗顏之余不禁竊喜,從而與他成為忘年之交。
其實在此前,我對張石山其人其事所知甚少。老先生年長我一倍有余,揚名立萬時張玉還沒出世,他的成名之作對我來說都是些傳說;后期的作品倒是看過一二,但我覺得那似乎也不能代表他的真實水平,所以不是很喜歡。但自從博客相遇,我很喜歡他在博客上登載的那部《穿越——文壇行走三十年》,因此成為他的忠實擁躉。我尤其對穿越的序文中一句話記憶良深:“從事文學,至少能夠讓我們兩世為人”,這句話深得我心。兩世為人,這是一個精辟的論斷;我一直都認為藝術的世界是比俗世生活更深遠而博大的存在。如果說人生如花,歷史便是鏡中之花;如果說俗世似月,文學便是水中之月;在心中筆下,在字里行間,我們就是用這種虛擬的鏡花水月來構建比真實更真實的存在;而張石山以兩世為人這句四字俗語一言以概之,文家功夫爐火純青。
后來,隨著交往的深入,我對張石山所知更多,敬佩更深。他不僅小說寫得好,而且還會作詩;而在文學領域中,最能體現其才華者,卻又不是這兩者,而是他不以此名世的散文。換言之,他是一個文學全才。而這位文學全才還致力于研究民俗文化,對方言和民風的體察洞幽燭微;特別是唱得一口好民歌,據我聽來他對民歌的理解把握,不次于任何一位以原生態著稱的民間歌王。因此,這全才又可以上升為通才。此通才卻又善飲酒,不僅斗酒詩百篇,更洋洋灑灑,談笑間整出一部關于詩酒文化的《晉陽酒徒》,據說當年曾令龍城紙貴。所以我覺得這通才還嫌名目不正,應該說先生是天才。好了,啰啰嗦嗦說了這一堆,還是開宗明義的好:我認為,張石山不是一個小說家,亦不能以簡單的作家稱之為之定論,他的存在和意義,不僅在于文學界,而應該上升到博大深遠的中國文化——他是一個精彩的、不可復制的文化現象。
對張石山的解讀,我想從先生最近發于博客的《晉陽酒徒》說起。前一段《穿越》在博客上連載時,張石山出于知音之感曾將全文以電子郵件饋我;豈料我一得了全文,竟然從此鮮少光顧先生的博客,還時常恨此文怎么還沒載完,好給我換點新的糧食,負義之態簡直罄竹難書。這次《酒徒》又開始連載,老爺子算是看清我的嘴臉了,堅決不給我發全文,讓我每日登陸,跟大家搶沙發才有得看,這也太狠了。我這人別的本事沒有,要說看書,這水平真不是蓋的,絕對能達到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人家要是評選四大書蟲,我肯定也能跟晉陽酒徒們的聲望齊名。博客上每天更的那幾千字,都不夠我塞牙縫。當時我心癢難耐,恨不得一日閱盡十萬言,遂對老頭極盡威逼利誘之能事,一會兒扮紅臉:“張老師啊,我想看酒徒。聽說這本書那叫一個牛,想當年把一期《黃河》都賣光了。”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你敢不給我發郵件,我就說你喝酒發瘋、唱歌跑調。”張石山愛惜酒徒和歌王的名譽勝于生命,于是無奈屈從。就這樣我志得意滿,犧牲一個午睡的時間將之一口氣看完。
二
“漢高在芒碭山斬蛇起義的時候,是喝了些酒來。書上講他還有了幾分醉意。酒廠酒家酒廣告都深得中華文明真傳,說他家的酒歷史悠久。牧童遙指杏花村的時候,那村莊酒氣氤氳已有兩千載。古井為證。下棋做棋圣,喝酒古井貢。古老的井不止一口。棋圣暫時只有一位,但他玩的棋和井一樣古老。”
這是文本的開頭,張石山顛倒縱橫,筆意遼遠,字里行間有酒香縈繞,風味漫長。其實在此處,我的引文雖然精準,卻不免有失韻味。我自然不認為這是因為我不能準確地把握張石山的文脈——在對于自己文字功底和敘述水平的看法上,小張的自信程度并不亞于老張。我是想說,張石山的筆墨,不適于斷章取義,也不適于摘取片言只字來達到振聾發聵的效果。那是一個渾然天成的整體,每一詞一句,看去并不驚艷,卻回環往復,節節緊扣,于不經意間暗奪天工,成為傳世文章。
一番指天畫地揮斥方道之后,張石山筆鋒輕輕一轉,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天王蓋地虎,四兩撥千斤。本書的女主角伊蕾小姐就這樣乘著滔滔美酒漫漫煙塵出現在讀者的視線:
“伊營小姐和我相識恰好整整十年的時間,我和她相會在莫斯科。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夜花園里,尚能聽到葉利欽的部隊攻打白宮的密集槍聲。伊蕾擺酒為我接風,一幫在俄國做生意的山西五六家公司的七八條漢子前來赴宴助興。大家生意都做得半死不活,盧布狂貶如雪崩……”
張石山筆下自有千般心意,但此刻卻是王顧左右而言他。白宮和盧布、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群山西漢子大碗喝酒,此情此景似乎跟愛情相去十萬八千里;卻兜兜轉轉,將金風玉露呈于盛宴:
“而莫斯科不相信眼淚,見慣不驚的詩人伊營小姐只淡淡地發一聲喟嘆:小伙子們,你們哪來的那么多憂傷?”
伊營小姐此問,盡顯詩人本色,眾星捧月之下,濃墨渲染之后,這位縱橫80年代詩壇的風云才女終于正式登場。看到這里,張玉睜大眼睛,隱約感知到好戲即將開鑼。
按照中國傳統經典文學的路數,越是重要的線索,越是若隱若現,越是深情的文字,越要一唱三嘆。伊蕾小姐剛剛在莫斯科的郊外探出頭來,卻又姍姍而退,偌大的情天恨海變成了一幫酒徒的天下,且看他們吟詩舞劍,指點江山。在這個天地中,有詩酒風流黑白通吃的白馬,有激情萬丈豪氣縱橫的公雞和三豐;有睜眼喝燒酒、閉眼吃整雞的漢人,還有無厘頭派的祖師爛人和丑人,各色江湖人等你方唱罷我登場,同認晉陽是故鄉。他們旁逸斜出、喧賓奪主,使三晉文壇之漢語江湖風云易色、別辟洞天。在這里張石山左右光陰之手,頻頻切換鏡頭、調整焦點,闡釋晉陽酒徒們的快意恩仇。那是一個仿佛穿越了時空的世界、意象紛繁、奇峰突起,它代表著三晉文脈的流向,代表這些豪杰奇英恣意放蕩的人生和理想。期間的瀟灑沉酣,真是人說山西好風光,不思量,自難忘。
因此《晉陽酒徒》也是一冊有時代烙印的文壇志異,中間種種斗轉星移,猶如電影中多個快慢鏡頭的疊加,憨笑的爛人和倜儻的白馬,是那個屬于文學的時代中至為光輝的特寫,令我輩沒能趕上那些歲月的后生晚輩在自己無聊的青春中頻頻點擊,屢屢回放。那些可愛又可恨的酒徒們,渾身都散發著驕傲的光芒。也許,詩和酒都只不過是一些道具,囂張的金色年華才是題中真義。在曾經的回憶中,酒總是最烈,詩總是最勁,行為總是最酷,笑聲總是最亮。到底是酒逢知己還是借酒澆愁已經不必追究,我想即便是張石山,也不見得明白自己筆下究竟想說的是什么。是匆匆而逝的情緣?是名動天下的女詩人伊營?是一去不回頭的光陰與光明?還是那個燦爛輝煌的文學年代?愛情與自由、詩意與生存,此事古難全。
三
看到這本書時,我試圖去理解那段塵封多年的傳奇愛情,盡管它從何而來向何而去何去何從我完全不懂。我努力看書,它明白坦誠,卻又充滿暗喻;它飛沙走石,卻又細膩溫存。它在訴說愛情的美好、生存的艱辛,以及其中機緣易失不可強求的哲理。即使以今日的眼光來看,這仍然是難得一見的文學精品,那么我想在當時,在此書問世的1995年,那應當是多么前衛、多么先鋒的文字啊。
鏡頭推得遠一點,在認識之初,張石山送給我的書,卻是一冊《拷問經典》。那是他2010年3月剛剛出版的新書,尚帶油墨清香。我將之帶回,珍重收藏。在此書的前言中,張石山這樣說:“我們的思想之間,可能會發生碰撞。有如清風吹拂蘆葦蕩,葦葉喧嘩。蘆花似雪,映著蘆花的江流,一派空明澄澈。
“一本書,有一些獨立思考,有一點個人見解,編輯和主編看了都說好,然而在大陸卻不能出版。多方投寄,泥牛入海;塵封擱置,如是整整九年。”
“茫茫水邊,竟有幸從蔡登山先生手中,化得蘆葦一株。”
“一葦渡江。”
先生的無奈之態溢于言表,而此書被擱置九年的命運更令人唏噓。我想其中的深層原因,也許還跟張石山近年來一些舉措有關,比如辭去山西作協副主席,比如他在文壇的長時間淡出等等。當然,這是我的個人揣測。
可我又怎能不做如此想呢?這是一個元義的世界,我不能不感到深入心骨的蒼涼。這種無義不僅是如我一樣的無名之輩才能感覺到。當張石山這樣一個至為張揚奪目的生命個體也因為年華老去、逐步邊緣而體會到不義的壓力,我尤為悲哀。于是此刻,張石山在那次晉東南筆會上吟唱的蒙漢調在我的筆下和心間倏忽交錯。那是一種奇異的歌謠,是蒙古長調與西北民歌的完美結合,融匯了蒙漢兩個偉大的民族文化之真義。它的線條銘刻著北中國的靈魂。這許多天里我在網上搜索到很多知名歌手的音頻,但都不及張石山那幾天中所唱音韻悠揚。
那時日影已西,車身顛簸,坐在鄉間公路上奔馳的大巴上竟有一些走馬草原的感覺。張石山單手支在車頂,面向滿車青年,他的目光似乎停留在某個人身上,又似乎望向看不見的遠方。然后是低聲的起興,漸次高亢漸次蒼涼。一陣長風恰在此刻自車窗外呼嘯而入,如同天衣無縫的馬頭琴伴奏。張老師說,這個調子叫做“花兒折斷腰”,歌詞只有兩闋,短短幾句:黃河上渡過了半輩子
(好把家!)哎呀,
浪尖上耍了個劃子。
我維的“花兒”是心尖子,
(真好看!)哎呀,
人活得甩了個梢子
伴隨著車身晃蕩,風聲、歌聲交織搖曳,這種天籟之音不屬于任何流派,它不是花兒,不是信天游、也不是蒙古長調。然而它到底是什么呀……“人活得甩了個梢子”。他將畢生的悲歡演繹如歌,所有感受的表達均取決于他甩響什么樣的“梢子”。作為永恒的歌者,生命的傳奇,他的存在就是一首蒙漢長調,他就是蒙漢調本身。
好了,就此打住。即令我妙筆生花,最終也不過如此,對于如今這種沒有黃金的時代,即使像張石山這樣強悍而精彩的個體生命,也無法對人們麻木的心靈起到太多作用。他的文字也好、歌聲也好,甚至不能使受眾既定的思維模式有小小的改變。是的,三千世界都不動聲色;酒徒還是酒徒,詩人還是詩人,白馬奔馳天下,公雞低頭按劍;而張石山特立獨行的人和書,在短暫的洛陽紙貴后,隨之也不免流于滄海。是的,先生對經典的拷問怎么能比得上那些文化小丑對經典的曲解?凄惋的蒙漢調又怎能比得上美妙的盛世元音?這世上屠龍術當然不及登龍術,一切都是定局。
但在我心中,永遠都能看到張石山。他沖出仇猶,他走馬黃河,他醉臥晉陽,他穿越時光,他奮起平生神力,像西西弗斯一樣將巨石推向世界之巔,像吳剛一樣掄動利斧砍伐永生的神木。他揮舞手中之筆,想要寫盡絕世的悲憫,警醒沉睡的時代;他扯起嗓子,大聲吼出洪荒的太息,這歌聲載沉載浮、如醉如癡。
可是,不管沉下去浮上來也好,醉過去癡了來也罷,身邊只有幾個我輩中人。于是,他仿佛帶著滿腔孤勇、一往情深,渡過忘川去尋找他的心靈歸宿,尋找那代表了流浪和詩意的美的化身……
責任編輯:黃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