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沱河舊事

2010-01-01 00:00:00彭圖
黃河 2010年4期

1

月秀是我們村村劇團的女主角,十二三歲時就在村劇團當演員了。甘靖初中畢業前那個冬天,學校亂轟轟搞派性斗爭,學生們大部分回了家,很少到學校去。

冬天事少,村劇團正排樣板戲,我們便經常相邀了去看排練。慢慢地我們發現,甘靖看排練其實只看月秀一個人。月秀要在,他看得很專注,很認真,月秀要不在,他就無精打彩,看一會兒就走了。

月秀當時十六歲,在樣板戲里扮鐵梅和阿慶嫂。我們后來看出,月秀對甘靖也有那么點意思,兩個人經常以目傳情,一個癡癡地望著另一個,另一個一抬頭,兩個人的目光就碰到了一起,唰一下放一串火花,我們管這種現象叫“放電”;放電后,兩個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含情脈脈,我們管這種現象叫“吊線”;再后來,我們感到看“放電”和“吊線”比看排練更有意思。

我們村的劇團是很出名的:楊莊的秧歌沱河的戲,漆郎村有副破鼓爛銅器,下灘人干看學不會。

很多年以前,沱河村就有了村劇團,多少年來風水輪流換,沱河村的村劇團卻一代代傳了下來。每年正月、七月,是村劇團大出風頭的時候,冬天排好了戲,一過年就收拾起來,正月十五前后先在本村上演,附近村子便紛紛來寫,演到二月二以后,劇團的人才回村。到六月放下鋤鉤以后,劇團又忙起來,這個村子請,那個村子叫,劇團的人便牛皮烘烘的,走路揚著臉,你和他說句話感到很費勁。

每年劇團從外村演出歸來后,村里總要動幾次婚姻,或者男演員引回了媳婦,或者女演員找了婆家。弄得村里年輕人都很眼熱,人人學著吊嗓子唱平板、流水,鋸胡琴練響器,想辦法往劇團里擠,能扮角兒的扮角兒,會拉胡琴打響器的拉胡琴打響器,扮不上角兒進不了樂隊的也要在劇團找份打雜撈毛的營生干干。

我們這些農中、社中、縣中的初中畢業回鄉知識青年都希望能進入村劇團,大家一個個經過了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戰斗洗禮,在全國大串連中經了風雨,見了世面,自認為比那些沒上過中學的村里青年條件優越,應該成為村劇團的主力,村劇團的導演劉會堂卻對我們這些人不大看好。大家心里不平衡,便慫恿甘靖說,甘靖,咱們得露一手,讓劉會堂瞧瞧。

甘靖是我們這些人里唯一上省立中學的,他在學校時就演過節目,家里京劇樣板戲本子都有,經常一個人看了譜子唱。我們在一起時,大家拉著二胡,吹起笛子自取樂意,甘靖表演時,像模像樣,劇團樂隊的劉明子說,他一定向他伯伯推薦甘靖。明子是劉會堂的本家侄兒,月秀的叔伯哥哥。甘靖謙虛說,我這是瞎演,上不得臺盤,千萬不敢,千萬不敢。但我們看得出,他也想進村劇團。進了劇團,和月秀的接觸機會就不是更多了嗎?

當時,劇團正排《沙家浜》,其他演員都有了,一個刁德一卻讓劉會堂大犯愁腸,連換兩個演員都不滿意,便從樂隊抽出劉明子讓他演。

這天下午,我們和甘靖去看排練,正碰上劉會堂訓練劉明子,逼住他一次次重復刁德一在“智斗”一場中的動作。一個動作做了五六次還是不行,劉會堂氣得口噴唾沫,一邊給他示范,一邊嘴里罵:我還沒見過你這樣笨的人,心比別人的腳板也笨,真正枉長了一個好腦袋……

劉明子人生得精干,白白凈凈,拉得好二胡,就是不善表演。那動作我們這些看的人在下面也會了,樣板戲電影成天演,不用說還有劉會堂教,就是不教,也能模仿來。劉會堂越生氣,劉明子越著急,越著急越不像,大家替他難受,有人由不住便在下面表演。

甘靖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背靠窗臺站著不住冷笑。問他有什么可笑的?他搖搖頭說,像,不是動作做的像了就像了,要神情像才是真像。說著臉上神情一變,抬手隨便一做,那動作活脫了電影京劇樣板戲里的刁德一,大家便都說聲“好”。

聽到叫好聲,劉會堂瞥一眼我們,繼續教訓劉明子。劉明子擦著頭上的汗說:“伯伯,我還是拉我的二胡吧,我不是當演員的料。”劉會堂瞪他一眼:“誰天生就是當演員的料子,只要好好琢磨……”劉明子似乎下決心不演刁德一了,搶著說:“伯伯,讓甘靖演我這個角色吧,你剛才也看見了,他行。”

劉會堂看了眼甘靖,搖搖頭對劉明子說:“你懂個屁,你以為誰都能當演員?當演員首先得胎面面好,要上臺子,面對的是千人萬眾……”

何會堂這話太傷人,尤其對著月秀說甘靖胎面面(面貌)不行,甘靖哪里受得了,臉騰地一紅馬上變得煞白,仇恨地盯一眼劉會堂,掉頭就走。從此,無論我們怎樣勸誘,他再沒進過排練場的門。

明子推薦甘靖,我們看到月秀望著她伯伯,眼中滿含希望,她伯伯說出那幾句話時,她急急瞥了甘靖一眼,臉上也是一紅一白。甘靖走后不久,她也走了。

月秀本想追上甘靖說幾句安慰話,出了排練場街門,甘靖已經去得遠了。在以后戀愛的日子里,有一次月秀伏在甘靖胸脯上羞澀地說,那天,她有一種沖動,想追上甘靖告訴他,他伯伯的話純粹是胡說八道,靖哥是村里最俊氣的后生,是村里最有氣質的男人,她要找對象就要找靖哥這樣的男人,除了靖哥,村里其他年輕人她一個也看不上……她說,就在甘靖憤然離開排練場的那一刻,她感到她愛上了靖哥,從那以后,靖哥就再也沒離開她的心。然而在當時,她卻只能悵悵地望著甘靖的背影,在心里默念這些話,走出街門后,冬天的冷風一刮,她的頭腦清醒了,便連再追出一步的勇氣也沒有了。

事后,我們安慰甘靖,說劉會堂的話前后矛盾,先說誰天生就是當演員的,后來又說你以為誰都能當演員?這不是明明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嗎?他這樣說的目的其實很明顯,那就是要把村劇團辦成他劉家的劇團,你看他在劇團里用的人,月秀是他侄女,劉明子、劉毛蛋等是他本家侄兒,月秀的父親,他弟弟劉會同是劇團的首席胡琴手……再說,他劉會堂什么人?地主家庭出身,當八路軍中途開了小差,妥協革命。劉會同在內蒙給日本人當警備隊小隊長,是十足的漢奸……

在我們議論這些時,甘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冷笑。我們勸他不必為此生氣,他說:“我生什么氣?你們瞧著,他劉會同遲早要為他的話付出代價。”

幾天后,甘靖去了學校,直到臘月二十三學校放假時才回來。

劇團排練了一冬天,定于正月十五前后先在我們村上演三天。春節以后,村里人趁過年親戚來往,都邀了客人到時來看戲。

2

正月初五,甘靖出了村,說是看同學去了,一走就是四五天。初九一大早,他來到我家,將一卷紅綠紙的海報交給我。

海報上寫著:“為過好革命化春節,宣傳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活躍革命群眾的文化生活,定于正月初十到十三由省立××中學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在沱河村演出革命樣板戲《沙家浜》、《紅燈記》、《智取威虎山》,請廣大革命群眾踴躍觀看。”下面署名“××中學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

甘靖說他已經和他們學校宣傳隊聯系好,在我們村村劇團演出的前三天上演同樣劇目的樣板戲,讓我找到我們那幾個人,悄悄將這些海報貼到附近十來個村里去,最好不要讓我們村的人發現。我問他村里要不要貼?他說村里他已貼了,一再囑咐我千萬保密,即使碰上人問起來就說是他們學校宣傳隊的人送來讓貼的,不要說他回來過。說完就走了。

我立刻找到我們那幾個人,大家一聽說甘靖要出村劇團的丑,看劉會堂的好看,十分興奮,馬上分頭行動,不到一個小時就完成了甘靖交給的任務。

這一天,村里開了鍋,首先是村劇團的人感到恐慌。省立中學宣傳隊在全縣都很出名,一年前,甘靖帶他們來演過一次,演出的雖然是歌舞,那水平卻是我們村劇團無論如何無法與之相比的。他們要在村劇團演出前演出同樣劇目的樣板戲,我們村劇團還會有戲嗎?

村劇團的人紛紛去找劉會堂,眾人亂糟糟吵作一團,說這成什么事,我們在十五前后演,他們搶在我們前面演,演一樣的戲,這不是故意和我們作對嗎?他們提前演了,還有人看我們的戲嗎?決不能讓他們這樣干,眾人有主張阻止宣傳隊進村的,有主張占住臺子先演的,有主張來了攆出去的……我們混在里邊,聽他們氣急敗壞地亂嚷,不住肚里偷笑。

劉會堂親自去看了海報,回來后坐在炕上一聲不吭,等大家吵得差不多了,拈著山羊須說:“你們不用亂吵,這件事不是那樣簡單,人家來宣傳毛澤東思想,你誰能阻止得住,誰又敢阻止?那些學生,沒事還找你的茬兒,造你的反,縣政府都拿他們沒辦法,部隊也讓他們三分。你阻止他進村,或者攆他出村,他說你破壞宣傳毛澤東思想,破壞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誰能擔起這個罪名?弄不好,馬上把你抓進監獄去,給你定個現行反革命。”幾句話說得眾人都靜下來了,劉會堂沉吟著說,“什么事都得先找見根,找見根才能順藤摸瓜。我看這件事來得有點蹊蹺,怎么不遲不早偏偏就在咱們演出的前三天來演呢?來演,和大隊招呼也沒打便貼出了海報,有這樣行事的嗎?恐怕這事與我的一句話有些關系,解鈴還得系鈴人,要想不影響咱們劇團的演出,得我親自去解這個結。”

我不由想起那句老話,姜還是老的辣,劉會堂這老小子不容易哄,他已經懷疑上甘靖了。不由替甘靖擔心,宣傳隊能來了嗎?來了,村里讓演嗎?甘靖這事是不是做得太莽撞了?

從家里出來,劉會堂直接去了甘靖家,和甘靖父親閑話一陣后,便問二小子哪里去了?甘靖父親說,二小子初五就離開家看同學去了。一直沒回來。

劉會堂問村里的海報你看了沒有?甘靖父親說看了。劉會堂說,二小子沒說過宣傳隊要來的事嗎?甘靖父親搖搖頭說,沒有,他去年走了一冬天,說學校斗批改什么的,臘月二十三才放了假,學校的事什么也沒說過。你是不是懷疑宣傳隊又是靖兒引回來的?劉會堂點點頭,甘靖父親忙說,不會吧?這次宣傳隊要來,恐怕不是靖兒引回來的,他從來沒說過。況且,劇團來了,要吃要住,他們不和大隊打招呼,誰給他們安排?上次,宣傳隊來,靖兒還在宣傳隊,現在,他已經不在里邊了,能把宣傳隊給叫下來嗎?劉會堂認為甘玉琳分析得也不錯,但他還是認定這事與甘靖有關,于是講了那次看排戲時他說甘靖的那幾句話,說當時實屬無心,并不是有意傷害甘靖,夸了頓甘靖如何如何有出息,勸甘玉琳想辦法找回甘靖來,讓他和學校宣傳隊交涉……

甘靖父親甘玉琳在八路軍里是劉會堂的部下,劉會堂在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時候跑回村里妥協革命后不久,甘玉琳也回了村,劉會堂是舊社會的高中生,算我們村文化最高的人,甘玉琳沒多念過書,卻最看重讀書人,甘玉琳在村里最佩服的就是劉會堂,聽劉會堂這樣說,唯恐這事與兒子有關,答應馬上就去找兒子。

從甘家出來,劉會堂立即打發侄兒劉毛蛋和劉明子去找大隊干部,讓他們做主,萬不得已,村劇團就提前上演,占住臺子。

這天大隊革委主任鄭歡帶著老婆孩子去了岳父家拜年,副主任劉青山不知學校宣傳隊的來頭,不敢擅自做主,要等鄭歡回來再決定。而且大正月,村劇團的人也有走親戚,看丈人的,一下子哪能聚起來?

晚飯時分,鄭歡滿身酒氣,自行車上帶著老婆孩子回來了,劉明子、劉毛蛋等一干人找到他家,向他講了海報情況,問他該怎么對付?鄭歡疲倦地打著哈欠說:“對付什么?人家來咱們村義務宣傳毛澤東思想,應該大力歡迎,大正月的,村里多紅火幾天有什么不好?再說,人家來,不是給你們劇團提供了學習的好機會嗎?就你們排演的那水平,和人家比一比更好。人家對臺戲還唱,你們要排得好,還怕和人家比?你們要排得不好,你拿什么對付人家?是騾子是馬總得拉出來溜,不然,永遠不用想提高。”

那段時間,鄭歡和劉青山正鬧矛盾,劉青山從公社要回個煤礦工人指標,卻被鄭歡占了,說是正月十五以后,就要檢查身體當煤礦工人去。劉青山想在鄭歡走了以后接任大隊主任,鄭歡卻向公社推薦了支委李滿田,劉青山不服氣,成天跑公社,公社答應他到公社林場當副場長。這種時候,鄭歡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三天的戲演成六天,一臺戲變成兩臺,正好臨走前好好快活快活。劉青山本來就膽小,遇事瞻前顧后,再加自己也是要走的人,鄭歡既這樣說,他也不便反對。不管劉會堂如何著急,宣傳隊要來的事看來已成定局,無法改變了。

第二天下午三點多,宣傳隊進了村,一輛軍用大卡車拉著二十多個年輕男女,都穿著嶄新的草綠軍大衣,男的戴棕色栽絨軍帽,要不是有宣傳隊來這回事,你還以為是來了一車解放軍呢。

宣傳隊帶隊的是甘靖他們學校被三結合革命委員會結合進縣革委的學生代表,常委孫善成。

鄭歡、劉青山聽說縣常委親自帶隊來演出,慌忙將孫善成和隊長請到鄭歡家里。

宣傳隊隊長拿出一紙蓋有縣革委紅辣辣大印的介紹信,介紹信上說省立中學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在春節期間巡回演出,要求所到村莊務必無條件配合演出,提供一切方便。孫善成說宣傳隊員們很辛苦,前天才從各自家里回到學校,昨天緊張準備了一天,今天晚上就演出,問村里該準備的準備好了沒有?

鄭歡、劉青山對看一眼,連說不誤事,不誤事。都以為宣傳隊和對方打過招呼,心說,準備什么?你又沒通知我今天來,又沒說你要來,我知道該準備什么?卻又不敢問。鄭歡招待孫善成,劉青山喊了人趕緊給宣傳隊找房子派飯。

這支宣傳隊后來成了新成立的縣劇團和縣文工團的主要力量,演員都是高初中學生,本身素質高,男的精干,女的漂亮,又在文化革命中經過一年多演出鍛煉,演樣板戲輕車熟路。在我們村演出中,不時響起人們一陣陣的叫好與鼓掌聲。

第三天演《沙家浜》時,演出達到了高潮,連我們也沒想到演刁德一的會是甘靖,這家伙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回來又是什么時候上臺的?怎么連個面也沒見?不要說一般人,就是他父親玉琳老漢也沒想到那會是甘靖。當人們都說演刁德一的是他兒子時,他還一再否認,說絕不會是,這灰小子自從初五走了就沒回來過,再說,他什么時候學過唱戲?弄得人們將信將疑,有人就提起甘玉琳曾給出去一個兒子,問老漢會不會是他給出去的那個兒子呢?要是的話,不如干脆乘機認了,說得老漢二心二乎,不能自持。

有了這個情節,人們的情緒特別高,不斷為刁德一叫好鼓掌。演完《智斗》一場,刁德一再出來時,好一陣,人們才發現換了人。幾個好事者便到后臺找,果然把甘靖拉了出來。這一來,臺下立時轟動,亂了整整一場戲才逐漸安靜下來。

甘靖學校的宣傳隊演了三天樣板戲后,我們村村劇團再演時,根本就沒人看了。

看得人稀稀拉拉,演員們沒有興致,第一天演《智取威虎山》就出了岔子,座山雕和楊子榮對黑話,有“臉紅什么?精神煥發。怎么又黃啦?防冷涂的臘”幾句切口,說過“怎么又黃啦”后,演座山雕的演員忘了臺詞,由于話趕得緊,便又問了一句“怎么又黃啦?”楊子榮只好說“又涂了一層臘”。被人傳為笑柄。第二天是正月十五,人們都去城里看焰火,偌大的戲場上只剩下二十多個觀眾。第三天的《沙家浜》幾乎演不成,演刁德一的劉明子死活不上臺,說丟不起這個人。月秀氣得直哭。

劉會堂已經六十多歲,在村里一向受人尊崇,哪里禁得住這番挫折,戲一演完便病倒了。

事后,甘靖對我們說,宣傳隊到我們村演出的事年前就定了。宣傳隊排了戲找臺口,他替我們村邀請宣傳隊,說他一切都聯系好了。回到村里,他正月初一專門給鄭歡去拜年,含含糊糊說學校宣傳隊想來村里演出。鄭歡當時沒在意,說,來吧,宣傳毛澤東思想是好事,咱們歡迎。

我們說,鄭歡后來沒找你的麻煩?他說,怎么沒找,鄭歡罵我說,你小子說宣傳隊來,也不說個日期,我還以為你是旬隨便話。結果,你給了我個突然襲擊,縣常委也來了,幾乎弄得砸了鍋。

我們說,你面子也真夠大,能把縣常委請下來。他說,孫善成是他自己要來。宣傳隊是他辦起來的,首場演出,他能不來?他靠什么起的家,還不是靠我們?一聽說他要來,我更放了心,所以,怕人們說是我叫來的宣傳隊,我第一天連村里也不回了。來咱村那天,恰巧還有一個臺口,需要去通知,路遠,沒人愿意去,我就主動要求去了,說我們村一切都已準備就緒,我回去不回去一樣。

我們說,你就不怕來了村里不讓演,那天我們可真為你擔心。他笑著說,這我早算好了,孫善成一來,誰敢攔?我在演出前一天貼海報就是怕有意外,讓他們來個措手不及,想攔也沒法攔……

甘靖一切都算得不錯,劉會堂為他的那句話付出了代價,可是甘靖也為他這次行動付出了代價,這代價之大,是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

3

演出事件以后,甘靖和月秀的關系倒了個個兒,以前,首先“放電”的是甘靖,視線放出來半天,捕捉月秀的目光,月秀裝癡作傻,只做不知。現在放電的成了月秀,吊起線來,目光癡癡的,直直的,甘靖的目光卻變得忽忽悠悠,好像有了什么心事,拿不定主意。

從甘靖那天在戲臺上一亮相,月秀就猜出是甘靖請回了他們學校宣傳隊,專門要村劇團的好看,目標針對的是她伯伯,破壞得她最拿手的《沙有浜》幾乎演不成,也讓她丟了臉。月秀哭了好幾次。回到家里后,她看到伯伯氣得摔東西,爹陰沉著臉罵哥哥不爭氣,說以后再和甘玉琳那二小子來往我打斷你的腿,眼睛卻看著月秀。月秀知道爹這是在警告她。哥哥是爹前妻的兒子,月秀娘是帶著月秀嫁給劉會同的,月秀親爹在煤礦上出事時,月秀還在襁褓中,來到劉會同家時,月秀才三歲。劉會同從來不打罵月秀,這次劉會同是真生了氣。月秀沒受過氣,被爹罵得心緊縮著,手足冰涼,跑到地里嗚嗚咽咽哭了一場。

劉家人都在背后罵甘靖,月秀忽然感到自己不是劉家人,劉家人越罵甘靖,她越想見甘靖。以前甘靖向自己表示愛慕,她只感到好奇,感到有意思,偶然給他個笑臉,他高興得容光煥發,如果不理他,他便魂不守舍似的。月秀并沒把和甘靖的以目傳情真正當回事,甘靖幾次言語挑逗,約她到地里或其它地方去,她都躲避了。現在她忽然感到她很想和甘靖談談,但甘靖倒躲閃起來,這使月秀很傷心,常常想,是不是甘靖因為和劉家人的關系恨了自己,或者又和村里哪個女孩好上了?后來她對甘靖說,她那些日子可真體會到魂不守舍是什么滋味了。

甘靖說,他那時真是有了心事,宣傳隊演出那幾天,他從隊員們口中得知,孫善成透露說,上面有精神,中學學生不管念了幾年,不管什么類型的學校一律發畢業證離校,卻沒有說什么時候招生。甘靖在學校是尖子學生,一心想上高中,考大學,如今希望破滅,憂心忡忡。

孫善成的話不久成了事實,我們這些雜牌學校去年秋天就放了長假,他們比我們在學校多呆了半年。大家同時發了一紙印著偉大領袖頭像的畢業證,徹底回了家。

甘靖回村后擔任了三小隊的小隊會計。接著,大隊班子也變了,鄭歡當了煤礦工人,劉青山到了公社林場,李滿田接任了支書兼大隊革委主任。

4

夏收以后,村劇團開始彩排,外村聯系好了臺口,準備出村去演出。

劇團集中彩排前一天,劉會堂親自找到甘靖家,請甘靖人村劇團,甘靖婉言謝絕說,會堂大爺,你的心意我領了。不過我確實不能入劇團,一方面自己當會計走不開,毛蛋和現金保管明子都在劇團,隊里干部走得太多,另一方面我也不是演戲的料。

劉會堂干笑一聲說,老侄兒,看來你還記著老伯無意間說的那句話,是在譴責老伯了?我當時……

不是,不是,甘靖截住劉會堂的話,沉吟片刻,老老實實對劉會堂說,會堂大爺,話說到這里,我也不隱瞞,我到學校一個月學了半出戲,其實就是為了你那一句話。我要向你,向人們證明我自己。

劉會堂說,不是已經證明了嗎?既然你演得好,劇團也需要你,你就給老伯這個面子吧。

甘靖說,會堂大爺,不是我不給你面子,要這樣說,真正應該道歉的是我,我年輕任性,為你無意間一句話,策劃了那件事,你不計較,還親自來請我,我心里非常不安,也非常難受,但我是決不會到劇團的,我要那樣做了,不要說世人,就是我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劉會堂問為什么?甘靖說,這很明白,我要進了村劇團,那說明我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進劇團,那我’這人就太不值錢了。說實話,在你說那句話以前,我確實很想進劇團(說到這里,甘靖臉紅了,他想起月秀),但你說了那句話后,我發誓就是你用八抬大橋來請(甘靖的臉又紅了,劉會堂是來請他的),我也決不會到村劇團的。

甘靖話已說絕,劉會堂長嘆一聲說,老侄兒,既然如此,老伯我也不勉強你,老伯我話是到了,心意也盡了。不過,你既然這樣直言不諱,我也直言不諱告訴你,我來之前,就知道你一定不會進劇團,但我還是來了。我也有我的為難之處,從你鬧過那一次后,明子死活不演刁德一了,埋怨我不讓你進劇團。月秀心強,怕又演砸了,著急得流淚,我要不來這一次,這次出去,不定會出什么岔子。老侄兒,你還小,世事復雜,說話做事都得留有余地,心勁強固然好,但太絕了,有些事會落下后悔的。

那天傍晚,甘靖擔水時,在街上碰上月秀,和月秀招呼,月秀冷冷地嗯了一聲,揚起臉匆匆從甘靖身旁走過去,頭也沒回。

村劇團走了一個多月,回來后,傳出一條消息,說是月秀哥哥亮子在演出時戀愛了一個對象,不久就要結婚。

又說劉會同本來是要將月秀給亮子做媳婦的,現在兒子既然已有了對象,就讓月秀自由了。劉毛蛋早就對月秀有意,因為這層關系始終不敢對月秀有非分之想,在亮子那對象表示了對亮子的意思后,劉毛蛋為亮子出謀劃策,竭力促成兩個人的戀愛,同時開始對月秀大獻殷勤,追得月秀很緊。亮子感激毛蛋在自己戀愛上出力,也幫著毛蛋促成他和月秀的事。劉會同裝聾作啞,實際上已經默認。劉會堂認為毛蛋在當隊長后充分顯示了才能,說劉毛蛋是劉家的一個人才。

果然就看到劉毛蛋和月秀經常在一起,劉毛蛋在月秀面前,再不像以前那樣,以一個本家哥哥的身份逗月秀,開月秀的玩笑。月秀和劉毛蛋在一起時,從不和別人大聲說笑,別人開一句過分點的玩笑,她便不自覺地看劉毛蛋一眼。

甘靖變得郁郁寡歡,看到人多的地方便繞開走了,地里休息時,他一個人遠遠坐著看書。和我們也很少來往。那些天,人們在夏夜的街上納涼,常聽到他家里傳出一首充滿憂傷的二胡曲子,悠悠揚揚,彎彎轉轉,聽得正大聲說笑的納涼的人們會不知不覺停了說笑。如果這時候月秀恰巧在場,便見她逐漸蒼白了臉,躲進夜的陰影里,再看時,她不知在什么時候已鬼魅一樣消失了。這時其他人忽然會感到生活得很酸楚,有人就會悶悶地說一句,唉,不早了,明天還得早起呢。一群人不知什么時候走散了,只剩了空蕩蕩的街上空蕩蕩的夜。

那支曲子什么時候不再在夜空回旋,甘靖是什么時候重新走回人群的,這些很難說清,只記得有一天忽然有人說,甘靖那小子現在又和老纏那閨女好上了。

這時有一片金黃的楊樹葉子飄飄搖搖在說話人的頭頂盤旋。

甘靖又開始在我們中間出現,有說有笑,使人感覺我們剛剛看完一場電影。我們說,甘靖,病好了?甘靖笑著說,傷風感冒。我們說,和黑夜告別了?甘靖一愣,臉色微微一變,隨即笑著說,今年谷子長得最好,你們說是不是?我們就感到他的黑夜里還有月。大家有些尷尬,都望著秋天湛藍的天上的一處地方,那里有一大朵潔凈的云(老纏的女兒叫白云)。甘靖的臉紅了一下說,不要聽人們瞎叨叨,我和白云從小就這樣,她常到我家,我也常到她家,別人瞎說,你們可不要瞎摻和。我們便哈哈大笑,我們說什么了?我們什么也沒說呀,你這叫不打自招。從小就這樣,叫什么,不是叫青梅竹馬嗎?甘靖好大一會兒不言聲,忽然突兀地說,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

就在那些天,當煤礦工人不到半年的鄭歡又回了村。

恐怕連鄭歡自己也沒想到自己會那樣快就回來。他在煤礦上連頭到尾沒干三個月。新招的煤礦工人,不管你是什么人,一到煤礦必須下井。鄭歡被分到采煤隊,隊長是個二桿子,根本不管他鄭歡是復員軍人當過大隊主任,像吼喝年輕人一樣吼喝他,像要求年輕人一樣要求他,干得不好,馬上就是一頓臭罵,若敢還嘴,拳頭也上來了。鄭歡哪里受過這等氣,干了不到十天,就和隊長打了一架。官司打到礦務局,隊長是多年老勞模,采掘先進工作者,自然是鄭歡輸。這也罷了,左小心右小心,沒小心住,被礦車掛了一下,幾乎送了命。歇了半月工傷,鄭歡越想越怕,越怕越后悔,搬人說合,找了好多次礦務局領導,要求調到地面來。但是根本沒人理他,一氣之下跑了回來。他試用期還未到,便被礦上除了名。

鄭歡回村后,本想李滿田會把主任讓他。(他當時建議李滿田當主任,就是給自己留后路,他知道李滿田堅決不愿當一把手),但見了幾次李滿田,李滿田始終都不說讓位的話。他到公社走了幾次,公社認為當初動員李滿田費了那樣大勁,人家才當三四個月,局面剛穩住,也沒犯什么錯誤,自己不提辭職,實在不好開口讓他下臺。

這個時候,學制改革,農村普及七年制教育,我們村的小學加了初中班,要補充教師,鄭歡當慣了干部,當社員實在不是滋味,趁學校擴辦初中,就到學校當民辦教師去了。高小畢業一年多的月秀重新上了學,月秀成了中學生。

月秀上學以后,就不大再聽到人們對她和劉毛蛋關系進展的說法了。鄭歡回來以后,村里的空氣不知怎么就又緊張起來。

5

秋收以后,村里來了工作組。

工作組三個成員,組長是公社公安特派員王和子。王和子常年穿一身草綠軍裝,洗得干干凈凈,帽子棱棱角角,即使盛夏,領子上的扣子也扣得緊緊的,帽子不離頭,使人誤以為他是個癩痢頭。王組長的臉總繃得很緊張,難見笑容,講話時手背在屁股后,雙眼平視,兼有特派員的嚴肅與組長的威風。

工作組認為沱河村的問題主要是階級斗爭問題,進村后連續三天召開全村社員狠抓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日日講發動批斗大會。

組長主持開的那次大會給全村社員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許多年后,我們還記得這個放羊漢出身的復員軍人在那次會上的幾句講話:這個階級斗爭,復雜的尖銳性,年年講,月月講。雞巴的地富反壞右,小農經濟溫床,溫床就是熱炕頭,三十畝地一頭牛,培養搗亂隱蔽很深。所以而且,不但無產階級專政,資產階級專政,說明了什么問題呢?說明了貧下中農……據說王和子當兵走時,穿上軍裝,坐上汽車,一過雁門關,看到關后那一大片廣闊平坦的沃野,就驚叫一聲說:“啊呀,好狗兒的,原來中國這么大哩!”王和子文化不高,語言雜亂無章,所表述的內容卻極其清楚。簡而言之一句話,就是要硬抓,狠抓,使勁抓狗兒的階級斗爭。組長在第三天批斗會的總結發言中說,這只是“開門炮”,開門炮頂多能算是擲彈簡,以后山炮、野炮、榴彈炮、媽拉巴子的火箭炮,就是朝鮮蘇聯上甘嶺的“喀球莎”也要一齊上,轟隆隆,轟隆隆,炸個母雞飛,野狗叫,牛鬼蛇神沒處逃。組長說,戴帽階級敵人臭狗屎,沒戴帽子的更危急,危險著急。而且所以,歷史問題的,現行歷史的,沒戴帽子的,才是不但清理敵人,挖出搗亂隱蔽……

王組長王和子在我們公社以抓階級斗爭出名,他原來是我們公社的武裝部長,文化革命軍管期間,武裝部接管政權,他是我們公社一把手,大會講話,秘書寫好稿子他念,磕磕絆絆滿紙認不得的字,急得王和子頭上直冒汗,念到抓住階級斗爭這個綱,他念成抓住階級斗爭這個銅,旁邊人提醒他是綱,他生氣地說,鋼和銅一樣,都是金屬,金屬都是硬東西,階級斗爭就是個硬東西……后來聽廣播聽到是綱,從此上臺講話決不拿稿子。以后公社換了幾次班子,他換到了公安上,當了公安特派員。

王組長在召開那次著名的階級斗爭批斗發動會后住了兩三天就走了,半年多以后才回來,據說當時階級斗爭形勢極為嚴峻,公安特派員抓的是全公社的社會治安階級斗爭,組長抓的只是沱河村一個村的批判階級斗爭,組長不能一起西瓜芝麻都抓。

芝麻放給副組長黃承仁和組員楊陸來抓。

副組長黃承仁個子比組長王和子矮了一頭左右,所以眼睛便有些上瞟,老翹起下巴抬著頭,讓別人替他吃力。組長講話時副組長正襟危坐了聽,嘴抿得很緊,嘴角上翹,臺下的人便替他擔心,因為他那神情很像嘲笑組長。副組長講話不像組長那樣滔滔不絕,副組長講話很少,講起來一個字一個字很圓地往出跳,你以為他吐出了一粒粒落到地上還在蹦的鐵豌豆。總之,副組長是個讓人很吃力的人。

組員楊陸是個很精干的小伙子,兩只眼睛小而亮,什么時候都是笑瞇瞇的,一說話兩腮兩個笑渦便旋得很深,姑娘媳婦們的眼時時被那兩個笑渦旋得迷迷離離。

黃承仁和楊陸是文化人,與組長王和子政見略有不同,他們認為沱河村固然要抓階級斗爭,但首要問題還是班子問題。所以工作組一方面與村民們同吃同住同勞動,深入調查研究,準備給有歷史問題和現行問題還沒有戴上帽子的人戴帽子。另一方面發現培養入黨對象,加強沱河村大隊班子的建設。

那是我們的一段風光時期,黃承仁、楊陸特別重視我們這批回鄉知識青年,經常專門召集我們這些人開會,逐步調整了其它三個小隊的小隊班子,我們都分別在小隊擔任了副隊長、會計、保管等職務。大隊班子他們沒敢動,得等王組長回來。但也有了安排,重點培養對象是甘靖,甘靖當了我們村的團支書仍兼著三隊的會計。那時村里已紛紛傳說李滿田要讓位給甘靖,工作組曾請示過公社,讓甘靖先當支書再入黨,公社沒有批準。人們的傳說不是沒有根據,因為大隊一開支委會就讓甘靖列席參加,村里開階級斗爭批判會也常常是李滿田和甘靖主持。

甘靖以大隊團支書身份列席大隊支委會主持召開批判會,但是甘靖連寫幾份入黨申請黨員卻遲遲批不下來。

甘靖又變得郁郁寡歡,不開會的夜晚,他家里便傳出那憂傷的二胡曲子,那曲子常常被冬夜呼嘯的北風刮得七零八落,聽起來尤其讓人心里不安。

我們問甘靖得了什么病,是“八千里路云和月”,還是“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悵寥廓”?甘靖長嘆一聲說,“非干病酒,不是傷秋”,“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他說,他的入黨問題上了黨員會都沒有通過,有人說他當小隊會計賬目不清,懷疑他有經濟問題……我們問他可知道誰在背后搗他的鬼?他說不知道,估計離不開卯金刀,村里劉家黨員最多,而他也只和劉家結了怨。“狗日的老鬼劉會堂”,他罵了一句后說,那次劇團出村我該去。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我只講了原則忘記了策略,這是教訓。

他其實既病酒又傷秋,他還是不能忘懷月秀。最近以來,他和月秀關系似乎陰轉晴。聽說劉毛蛋請媒人到月秀家提過親,月秀娘讓媒人問月秀,月秀說她還小,又正在上學,暫時不考慮這個問題。劉毛蛋已經二十五六歲,等不及了,親自去問月秀,月秀還是這個話,劉毛蛋便有些泄氣。少女的心,秋天的云,劉毛蛋那里陰了甘靖這頭晴,便常見甘靖往月秀家那條巷子里跑,往月秀上晚自習的學校路上跑。幾次碰上鄭歡,鄭歡說,甘靖,你小子不怕毛蛋和你動刀子?甘靖說,我倒盼著動刀子,誰死了也一樣,就怕他不敢。

6

聽說王組長春節前要回來,工作組的工作轉了軌,村里大喇叭成天吼,批判會三天兩頭開,說是準備戴帽子的人已經定了,第一批是月秀父親劉會同和白云的父親外號老纏的侯金玄。

老纏是六二壓壓回村里的省城干部,舊社會參加過三清團和閻錫山的同志會。劉會同問題更嚴重,據說日偽時在內蒙武川縣當過警備隊小隊長。

村里人傳說,給這兩個人戴帽子都是甘靖的主意。甘靖看上了劉會同的閨女月秀,月秀卻要嫁劉毛蛋,甘靖搞不成月秀要搞老纏的閨女白云,白云聲稱寧嫁瘋子大肉小也不嫁他甘靖,甘靖吃不上天鵝肉,懷恨在心要給兩個父親戴帽子。

甘靖說,謠言能殺人,狗日的劉會堂。

老纏十四歲離家出走,進了閻錫山部隊,閱歷豐富,知識淵博。甘靖和老纏兒子是小學同學。兩家鄰居,甘靖小時常去老纏家,聽老纏談古論今。老纏女兒白云比月秀大一歲,比甘靖小一歲,兩家也是鄰居,兩人從小在一起,甘靖當白云妹妹看。在甘靖對月秀的追逐中,老發現身后有一雙眼睛,弄得他很不自在,后來發現是白云,有一次,他開玩笑問白云是不是想嫁給他?白云說她絕對沒那個意思,但又嘲笑甘靖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預言他如此三心二意,最后是雞飛蛋打一場空。甘靖問她鍋里是誰,碗里又是誰?白云打了他一拳咯咯咯笑著跑了,倒真正弄得甘靖三心二意起來。白云性格開朗,愛和人打打鬧鬧,我們都很喜歡她,她卻對誰都一樣。在劇團回村,劉毛蛋和月秀好的那段時間里,她到甘靖家里最多,兩個人出工一起走,收工一起回,我們都說他們兩個搞上了,甘靖絕口不承認,白云聽了就和我們打鬧。說得她急了,她說我和你也搞上了,往往鬧得我們大紅臉。

工作組召開對劉會同和老纏的批斗會,指定由甘靖作重點發言。甘靖逃跑了,他既不想傷害月秀,也不能傷害白云。會定在晚上開,白天,他分別向工作組和隊長劉毛蛋請假,謊說他一個同學結婚,他要去參加同學婚禮,吃過午飯就回來,不會誤晚上的批斗會。甘靖在那同學家住了一晚上,以為批斗會逃過了,第二天上午回來才知道會議開是開過了,卻沒有開成功,晚上還要接著開。甘靖暗暗叫苦,卻也沒了辦法。晚上的批斗會上他利用學校時學來的手法,光講大話,不聯系實際,大帽子低下開小差。

工作組兩個成員對他的發言很不滿意,會后專門留下他談話。黃承仁單刀直入問他昨晚是不是逃避開會?楊陸慢言細語分析他的思想,暗示他,工作組已經知道他在搞戀愛,勸他以后要自重,切不可因兒女私情站錯了隊:“你要知道你是工作組的重點培養對象,現在正是考驗你的時候,我們為什么安排你重點發言呢?就是要讓你表現你階級立場堅定,敢于斗爭,培養你的威信,你這樣做,讓人們怎么看你呢?”黃承仁搶過話頭說:“甘靖,你的家庭情況也不好,我們在向黨員征求意見時,有人已經提過你家大人的歷史問題了。你要不自重,我們可就想保你也保不住了……”

甘靖被兩人輪番轟炸,說得一頭頭出汗。從工作組住處出來,夜風如割,凍得他打個哆嗦,忽然感到很怕回自己那個寒冷的家。

愁緒滿懷低頭走著想心事。走到當街井臺邊時,猛然發現地上影子是兩個,甘靖嚇了一跳,就聽一個聲音喘吁吁地在身后叫道:“靖哥。”甘靖聽出是月秀的聲音,心怦怦怦地跳起來。

月秀圍一塊綠色頭巾,穿件學生藍絨領棉衣,臉凍得紅紅的,看了眼對面站著的甘靖,低下頭說:

“靖哥,我叫了你好幾聲了……”

甘靖嗯了一聲,不知該說什么。心跳得更厲害,眼睛慌慌地向四周看,幸好街上沒人。

“靖哥,工作組是不是已經定了給我爹戴帽子?我爹要是戴了帽子,我就……”

月秀的眼里滾出兩滴晶亮的眼淚。

天上月正是將盈未盈之時,明亮而凄清。明亮凄清的天上月,照著地上滿臉憂色,含著眼淚的女孩子月秀。女孩子月秀抬起頭時,眼中便有了四個月亮。

甘靖忽然涌起一陣沖動,想將月秀抱在懷里,吻去她眼角的淚,安慰她。告訴她說,有我在,決不讓你父親戴上那頂可怕的帽子。

“靖哥,我家在大隊沒人,只有你,只有你可以幫我家。靖哥,他們說是你要給我爹戴帽子的,我不信。真的,我不信。我知道你不會那樣做,我知道你會幫我家,是吧?靖哥。”

月秀的信任使甘靖大受感動,甘靖喉嚨干澀,啞著聲音叫聲“秀”。月秀卻慌慌地說:“靖哥,你什么也不用說,我,我知道。我……”慌慌看一眼甘靖,低下頭急匆匆走了。

甘靖怔怔地望著月秀的背影,心里亂成一團麻。白云的父親譴責他,工作組批評他,都沒有月秀求他對他的震撼大。月秀這樣對他表示還是第一次,她知道什么?知道我是那樣深深地愛著她,還是知道我會幫她家?她們家的人在入黨問題上陷害我,我不該幫她家,我要幫她,我就得付出代價,我要不幫她,我又對不起她,我就是想幫她,又怎么才能幫她?我能阻止工作組給她父親戴帽子嗎?她父親要戴上帽子,我幫不幫她家,她都不會原諒我,我們還會有以后嗎?

那個有月的冬夜,甘靖想問題想得腦仁疼,“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后蕉”,“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住也應難去也難,此際難分付”,第二天兩眼血絲,萎靡不振。

劉家人都知道,在調查劉會同的歷史,準備給劉會同戴帽子的問題上,是李滿田的主意。村里劉李兩大姓,劉家防著李家,李家防著劉家,劉家在臺上,李家沒好戲,李家在臺上,劉家定遭殃。兩家鷸蚌相爭,村里一把手倒多是小門小戶外姓人當時多。李滿田想給劉會同戴帽子有兩方面原因:第一,劉會堂、劉會同弟兄在劉家輩分大,威望高,打蛇要打頭。第二,李滿田沒當主任時,兩個人聯手做木匠活,常年營生不斷,兩家生活都不錯,李滿田當主任后,不能再公開做私活,劉會同就和他兒子獨攬了村里的木匠營生。李滿田做慣了木匠,當主任掙上些補貼工,收入比當木匠時差了一大截,既眼紅劉會同,又想推掉主任后獨攬木匠活。工作組要找出村里學大寨落后的原因,外出掙錢就是其中之一,劉會同既是父子兩人,又歷史問題嚴重,李滿田順水推舟,揚波助瀾讓工作組瞄準了劉會同。

劉家人明知想給劉會同戴帽子的是李滿田,但劉家人寧肯相信是甘靖,他們都知道甘靖喜歡月秀,月秀也對甘靖有意,劉會同弟兄是不會讓月秀找甘靖的。因為甘靖家窮,在村里沒有根基,他們看不起甘家,認為和甘家攀親辱沒劉家。有了這份心思,他們認為甘靖因此而報復他們,他們也愿意這樣說,讓月秀對甘靖徹底絕望。這種把戲,劉會堂已經表演過一次,他明知甘靖不會入劇團,但他偏要放下架子去請甘靖,他知道月秀認為甘靖是為了她而和劇團對著干,認為甘靖想進劇團和她想的一樣,是為了兩人能夠在一起,所以他告訴月秀和明子他要親自登門去請甘靖。在造成月秀的誤會上,劉毛蛋比他們走得還遠,劉毛蛋寧肯自己得不到月秀,也不能讓甘靖得逞。所以他們大肆渲染甘靖要讓劉會同戴帽子。對這些,李滿田很清楚,他正好利用這一點,掩飾自己希望劉會同戴帽子的陰暗心理。

我們那時太年輕,對這些復雜背景朦朧有所察覺,卻理不出其中頭緒。再加還有工作組,認為無論給劉會同還是給老纏戴帽子都是工作組的主意。甘靖雖然一再罵狗兒的劉會堂,卻也沒明確地理清還有這許多復雜背景。

7

第二天一早,甘靖剛剛起來準備做飯,白云的父親來找他。一進門便苦著臉讓甘靖看在他兒子是他同學的份上救救他。說他們鄰居,關系也不錯,工作組要給他戴帽子,他們也那樣激烈地批判他,他要真戴上帽子,他的兒女們便全完了:“甘靖,工作組信任你,你可得給我說好話,你要不給我說好話,我,我真沒法活了……”一句句話都在譴責甘靖,不讓甘靖有回話的余地。甘靖想告訴他,他批判他實在是出于無奈,為了不參加批判會,他已經躲出去一次了。他還沒找到回話的余地,父親甘玉琳早罵開了,說他山羊鉆柵子,露他的毛臉臉,說他當了個爛會計,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要以后再敢在批判會上糟蹋人,就滾出這個家永遠不要回來。父親屁股底下不干凈,成天惴惴地只怕把自己也拉上批判臺。他清楚是兒子在保護著他,但他仍不能容忍兒子對別人的批判。得罪人多了,難保誰不找到你頭上來。白云的父親默默聽著甘玉琳罵兒子,一句替甘靖辯解的話也沒說。甘靖從他的眼里讀著他對自己的怨恨,心里很不是滋味。甘玉琳罵完兒子,白云的父親又一次求甘靖救救他,救救他們全家,說完,不等甘靖開口便匆匆告辭了。

甘翊每天早晨睡懶覺,不等父親罵他他不起床。白云的父親走后,他從被子里坐起來,一邊嘟噥鄰居攪了他的清夢,一邊訓斥弟弟在階級斗爭中猶柔寡斷,成不了氣候:“工作組要給他們戴帽子,又不是你要給他們戴帽子,你下什么軟蛋?三句話趕出他去,聽他這一頓啰嗦。你那批判也是,你要護鄉親面子,你就好人做到底,堅決不發言,工作組能撬開你的嘴?你要發言,就發得狠點,讓他找也不敢來找你。你又不想得罪人,又想討好工作組,到時候,誰也不說你好……”

甘玉琳聽大兒子越說越不像話,便又罵大兒子,為二兒子辯解。

父子仨吵吵鬧鬧吃完飯,父親和哥哥先后走了。甘靖取出賬本來結賬。現在他對賬務已經很熟練,在隊里工作上,劉毛蛋和劉明子對他信任,和他處得不錯。在賬務上他堅持日清月結,口勤,手勤,對社員們問賬查賬不厭其煩,社員們對他也很滿意。他感到自己喜歡上了這份工作。

一進入賬務,早晨的煩亂漸漸退去。結完賬,甘靖望著窗玻璃外冬日明亮的太陽,愉快地伸個懶腰。正準備收拾起賬本出去走走,忽然想起昨晚月秀對他說的那些話,月秀楚楚動人的面影一一浮現在眼前,心跳又加速了。月秀既然那樣說,說明她知道他喜歡她,她既然知道他喜歡她,又主動說那樣的話,很顯然,她并不拒絕他的喜歡,而且,她的神態分明表示出她也是喜歡他的。這是甘靖始料所不及的。由于月秀父親的問題,甘靖對月秀的態度一直很審慎。如今,她主動說了那樣的話,他該怎樣面對這個現實呢?他知道如果再有那樣一個機會,他是不會拒絕月秀的,正如他不忍拒絕白云一樣,他更拒絕不了月秀。不過,月秀不會像白云那樣大膽,她是不會主動提出結婚之類的話的。

正癡癡地想著月秀,卻聽到村里階級斗爭的大喇叭又響了起來,甘靖一激靈,忽然想到工作組要給月秀父親戴帽子的事,他的心陡地沉了下去。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甘靖嘆著氣收拾起賬薄,剛跳下地穿好衣服,卻見前主任鄭歡一步步走了進來。甘靖的心又是一沉,他來干什么?

鄭歡是來找甘靖領他的民辦教師補助的。小隊沒錢,交不了民辦教師攤派,鄭歡聽說三隊四屬戶最近交回一部分領糧款,便找了劉毛蛋要從小隊直接拿。劉毛蛋給他批了條子,讓他來找甘靖。甘靖手頭倒是有些錢,但按手續他得將錢交了經濟保管劉明子,領錢得從劉明子那里領。甘靖開好現金出庫單,讓鄭歡去找劉明子。鄭歡說,甘靖,你真是死球一記,劉毛蛋讓我從你這里拿,你給我拿上不就行了?規矩是人定的,有問題劉毛蛋自然負責,我當了多少年干部還不知道個這……甘靖還在猶豫,鄭歡說,你是怕劉明子吧?我見了明子,我和他說,人沒有些決斷還行。甘靖想起哥哥說他猶柔寡斷,鄭歡又一副非拿上錢不可的樣子,便將錢給了鄭歡。

鄭歡拿了錢并不走,坐下來和甘靖攀談。先國際國內談了頓形勢,接著口風一轉,談起村里的情況來。鄭歡對工作組,對大隊干部很看不起,對主任李滿田尤其不滿,大罵李滿田不講義氣,占住茅坑不拉屎。當初要不是他竭力推薦,能輪上他李滿田當主任嗎?鄭歡說,甘靖,你以為李滿田真拿你當接班人?他要真拿你當接班人,他就不會在黨員會上提出你爹的歷史問題,阻止你入黨了。你連黨都入不了,你能當上接班人么?你年輕著呢,好賴人看不清,上了臺也要受害……

對鄭歡,甘靖始終存著戒心,但他說的情況還是不能不讓甘靖吃驚。工作組也說過在討論他的入黨問題時,有人提出了他父親的歷史問題,但想不到竟會是李滿田。人心真是不可測呀!

鄭歡告訴甘靖,他已經不想在學校教書了。家有半升糧,不當孩兒王。他鄭歡是和那些屎娃子們鬼混的人嗎?他說他要回來,絕對手松不了李滿田,讓他看看他背叛鄭歡是個什么結果。

從李滿田又講到蘭財匯,鄭歡說工作組球也不懂,抓不住主要矛盾。想給戴帽子的那些人都是些撿不起來的老實人,他舉例說比如月秀的父親和白云的父親,兩個人樹葉掉下來也怕砸破頭,斗他們有什么用?給他們戴上帽子又有什么用?

鄭歡勸甘靖不要跟上工作組瞎鬧,他說工作組其實不知道村里情況,都是李滿田在背后搗鬼。月秀的父親是個木匠,李滿田也是個木匠,他們倆人原來是合作的。后來,李滿田當干部,時間有了限制,月秀的父親和月秀的哥哥便單獨干開了,李滿田懷恨在心,就要給月秀的父親戴帽子,他獨攬木匠買賣。白云的父親當過幾年小隊副隊長,檢查鋤地讓李滿田返過幾次工,李滿田也記了仇,現在趁機報復。

鄭歡走后,甘靖心里更加煩亂。鄭歡所說似乎都有根據,他找不出反駁的理由。他聽說過鄭歡要回村里的傳言,據說工作組長王和子和他是戰友,關系不錯,想讓他回來當主任。也有說劉青山和王和子才是鐵股子,王和子是想讓劉青山再回來的。不管劉青山和鄭歡誰回來,對甘靖都是很不利的。這一點甘靖看得很清楚。他對自己是否能當主任信心不足,只是希望能盡快入黨,只要一入黨,就有了與他們角逐的機會,否則一切都是空話。鄭歡的話提醒了他,他得催緊點工作組,讓他們趕快解決他的入黨問題。

8

春節后,工作組長王和子回來了,每天晚上開會,大喇叭不斷叫,弄得人們像日本人要掃蕩。

給月秀的父親和白云的父親戴帽子的事正在加緊進行,不斷有人被派出去取證。二月二那天,楊陸在甘靖家吃派飯。吃完飯,甘靖送楊陸出來,楊陸忽然問甘靖,愿意不愿意和他到內蒙去一趟?甘靖問他去干什么?楊陸說這你不用管,出去后你就知道了。甘靖正為村里的事麻煩,串連時走的又多是南方,內蒙從沒去過,當即一口答應。楊陸告訴他趕快做準備,三五天后就走。他也要回家去準備一下,讓甘靖保密,到內蒙的事誰也不要告訴。

第二天傍晚,甘靖去挑水,一出門遇上白云也去挑水。和白云打招呼,白云冷著臉對他的招呼睬都不睬,昂著頭過去了。甘靖跟在白的云的后面,很不自在。快到井臺時,一抬頭,卻看到月秀正在搖轆轤,甘靖的目光和月秀一接觸,月秀手中的轆轤就失手,嘩嘩嘩落下井去,幾乎將月秀打進井里。甘靖驚叫一聲,只見月秀白了臉,怔了片刻才慌慌地重新搖轆轤。甘靖驚叫那一聲時,白云回過頭來,冷笑一聲,扭身上了北面的井臺。兩個井臺,隔著大街,一面一個,白云本來是走向南面那口井的。甘靖上了井臺,月秀已經挑起桶,兩人擦身而過時,月秀美麗的睫毛一動,輕聲說句“南墻后”,便低下頭匆匆而去。

送下水,甘靖魂不守舍地就要走,爹問他去哪?他說有事。爹說,水甕還沒滿,有什么要緊事,這樣著急?爹的話說得他一愣,想起剛才白云的冷笑,猶豫著返回去又挑了一擔水,磨蹭了一陣,才繞道趕到南墻后。

天已擦黑,村外灰色的原野上一片蕭瑟,月秀背靠土墻站著,抬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仿佛一尊雕像。

甘靖心神不寧地走到月秀對面,叫了聲“秀”。月秀怔怔地望著甘靖,半晌叫聲“靖哥”,兩串眼淚就奪眶而出,哽咽一聲撲進甘靖懷里。甘靖腦子里嗡一響,理智的所有園林一片汪洋。活了十八歲,這是他第一次和一個女孩子這樣親近,中學時和何如荷那場初戀鬧得沸沸揚揚,他卻連何如荷的手都沒有拉過。此時,他摟著月秀瘦弱的腰肢,不由自主吻著月秀的頭發,月秀的脖頸,月秀的臉腮,嘴里吮進月秀清咸的淚水。當他的唇與月秀的唇膠著在一起,月秀將她小巧如雀舌的舌尖送進他口中時,他已經醉得一塌糊涂。此時,即使一把利刃刺進他身體,他也不愿放棄他懷中的月秀了。

月秀不知是從哪里知道他要去內蒙的,并說他們去內蒙就是去取她爹的證,取回證來就要給她爹戴帽子了。月秀并沒有要求甘靖給她什么承諾,她只反復說,只要給她爹戴了帽子,她就堅決不在這個村里生活了,她要到甘肅找她的親哥去。

月秀的親哥回來看過她和娘幾次,已經好多年沒有來往了。

劉會同第一個妻子,亮子的娘是劉會同從內蒙搶回來的。甘靖和楊陸此次內蒙之行主要就是取他如何搶人家女人的證明。

月秀說,靖哥,你請媒人到我家提親吧,我娘一直夸你好,其實,我爹對你印象也不錯。我伯伯讓我爹把我嫁給我毛蛋哥,我爹說,這我不能強迫,得月秀自己同意才行,雖說月秀是帶來的,但和毛蛋畢竟是沒出五服的本家兄妹,說出去不好聽。我伯伯說,你沒見甘玉琳家那二小子追月秀么?我爹說,月秀要硬嫁甘靖,我也沒辦法,她要是我親閨女,還好說些,我又沒有個親閨女,我不能讓月秀恨我一輩子。他們倆為我的事吵過幾回,我聽到一些,有些是我娘對我說的。我娘說,我雖然不是我爹親生的,但我爹對我比親生的還親,我們家全憑我爹,我爹要戴了帽子,我們家就完了。靖哥,你從內蒙回來,就請媒人到我家提親吧?

甘靖摟著月秀斬釘截鐵地說,秀,你放心,如果是取你爹的證,我一定不會讓取上給他戴帽子的證,我向毛主席保證。他想說,要給你爹戴了帽子,我還有臉到你家提親嗎?給我老丈人戴了帽子對我有什么好處?但卻說不出口,他感到在這種時候,他不能對月秀輕佻地開玩笑,他不能褻瀆月秀對他的感情。

甘靖,你不愿褻瀆月秀對你的感情,可你卻用你的保證褻瀆了毛主席老人家,你在背叛他老人家啊。

甘靖呀,你為了這個情字,做了多少糊涂事,你自己清楚嗎?

那天晚上,甘靖給我們背了兩闋《摸魚兒》:“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雙花脈脈嬌相向,只是舊家兒女。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夕陽無語,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

我們知道,他已摸到魚兒了。但愿他不要“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落得個“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甘靖自己顯然也信心不足,要不,他那天不會那樣對著我們憂心忡忡問了世間問蓮根。

9

從內蒙回來的當天晚上,甘靖就急不可耐地去找月秀。

初夏的夜晚,村里大喇叭停后,一片安謐寧靜的氣氛。井臺上,巷子頭,一堆堆夜坐的人嘻嘻哈哈講著新聞和陳年舊事,不時傳來一陣陣笑聲。間或還有年輕人唱幾句梆子戲或民歌。

甘靖躲著人,在月秀家的巷子里躑躅,來回走過幾十回,卻連月秀的氣味也沒聞到。

夜半時,街頭夜坐的人大多都已回家,村子里更靜了。甘靖仍在月秀家的門前徘徊,以月秀家的街門為中點,向北走二十步,又向南走二十步,不時停下來,豎起耳朵聽聽動靜。當他又一次聽完動靜準備走時,卻發現面前站了一個人。甘靖吃了一驚,借著天上淡淡的月光看時,原來是父親甘玉琳。他渾身一陣燥熱,叫聲“爹”,不知該說什么。老頭子深深嘆口氣說:“回吧,月秀到甘肅找她親哥去了,已經走好幾天了。”

父親還告訴甘靖:“你走后不久,月秀讓你大哥家麗麗告訴我,說你走前答應她請媒人到她家里提親,現在她家里在談她的婚事,她怕你回來后再請媒人會誤事,讓我趕快請個媒人到她家里去提親。我想,人家一個閨女家能放下臉面這樣做,對你是一片真心,不管她家里答應不答應,咱們不能辜負人家閨女。于是先請了你玉卯叔去說,你玉卯叔和你會同大爺是結拜,他聽他的話。你玉卯叔回來說,你會同大爺說了,月秀還小,正念書,現在不談婚事。前些時,給她說毛蛋,她就是這樣說的。我沒敢和你玉卯叔說是月秀讓我找的媒人。

“過幾天麗麗又過來說,月秀家里要讓月秀嫁劉毛蛋,月秀不愿意,讓我再找人去她家里說。我又找了你五巧嬸,你五巧嬸去了說了你們在戀愛,月秀是愿意找你的,勸了你會同大爺一頓,你會同大爺很絕迫地讓你五巧嬸告訴我,說月秀和毛蛋的事已經定了,月秀就是愿意嫁你,他也不會讓月秀嫁到甘家的,讓我以后不要再請人去上門說媒了。還說你因為他把月秀許給劉毛蛋,工作組來了在工作組跟前說他的壞話,到內蒙取證讓工作組給他戴帽子,他怎么會把女兒嫁給這樣的積極分子呢?沒幾天,月秀就去了甘肅。據麗麗說,月秀收到她親哥哥一封信,讓她到甘肅去一趟。月秀對麗麗說,她要在甘肅能找到工作,她就不回來了。

“靖兒,你聽爹一句話,對月秀,如果你能就此為止,最好就此為止。爹一輩子講究本本分分做人,攀不上的就不去硬攀,在婚姻上老人們說要門當戶對,咱們和人家劉家本來就不般配。這還是現在,舊社會,人家閨女,那是小姐,哪和咱這樣的人家攀親?咱們現在也對起她了,她要不再找你,你千萬不要去惹事了。對象總要找的,咱們找咱們對事的,般配的,人家愿意找咱的。強扭的瓜不甜,就是娶下,將來也是麻煩……”

父親嘮嘮叨叨再說了些什么,甘靖已經聽不進耳中。“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果然就被西風所誤,自己為什么要作這次內蒙之行呢?如果不去內蒙……

他忽然問父親說,爹,鄭歡是不是已經當了支書?父親說,是,你回來前十來天,開大會宣布的。劉青山要當主任,大隊班子又回到原來的樣子了。你滿田哥那天見了我,問你什么時候回來?讓你回來后去他家一下。頓了頓,父親又說,那天劉毛蛋見了我,陰陽怪氣地說,玉琳叔,甘靖回來你讓他再不要那樣積極了,工作組馬上就要走,而咱們可是幾輩子都要相處的。大家互相關照點什么事也好說,鬧撇了對誰也沒好處。我想,他大概是要你不要再和他爭月秀。靖兒,劉家是大姓,劉青山回來就是主任,咱們得罪不起呀……

聽著父親的話,甘靖更加心亂如麻,耐著性子認真聽完父親的勸告,說:“爹,你放心,我知道什么事該怎樣做。”

第二天一早,甘靖去找李滿田,李滿田正在院里收拾他的木匠家具,很適意的樣子。李滿田問了問他在內蒙取證的情況,甘靖老老實實說了他在內蒙的表現,說因此楊陸對他很不滿意。他問李滿田,像這種情況,劉會同還會戴帽子嗎?

李滿田說,當然戴,工作組來了快一年了,做的就是這件工作,不戴,那不等于工作組什么也沒做嗎?甘靖說,劉青山不是要當主任嗎?劉青山能看著證據不足讓劉會同戴上帽子嗎?李滿田冷笑一聲說,你以為劉青山會幫劉會同嗎?他們叔侄巴不得給劉會同戴帽子呢。

這一說,說得甘靖犯糊涂了,忙問為什么?為什么?為月秀呀。李滿田說,你想劉毛蛋比月秀大了八九歲,個子小,人才一般,和你比起來,我要是個姑娘,我也找你。劉毛蛋知道競爭不過你,他得想辦法,劉會同有戴帽子的威脅,就得靠劉青山,所以劉青山定了大隊主任就是不回來,劉青山要回來,和工作組硬爭,有了內蒙的證,工作組也不一定能給劉會同戴上帽子。劉會同要戴不上帽子,月秀就堅決不會嫁劉毛蛋。劉青山就是等這個,等月秀和劉毛蛋的事一定,他就回來了,那時,即使劉會同戴了帽子也怪不到他頭上了。你還不知道吧?現在劉青山正給劉毛蛋爭取工人指標,劉毛蛋要當了工人,月秀也不一定會反對嫁給他了……

李滿田說,甘靖,你是個好后生。我知道你喜歡月秀,月秀也喜歡你,為了月秀,你不希望劉會同戴帽子。不是我給你潑冷水,你這樣做,劉家人根本不會感激你。就說你這次入黨的事,我和工作組做了很多工作,他們就是咬住你家的歷史問題不放,黨員會上通不過,我們也沒辦法。劉家的人還提出要給你爹戴帽子,說你爹也外出,說你請回學校宣傳隊砸了村劇團的牌子,說你弟兄貼大字報破壞抓革命促生產,這些都是你爹指使的。要不是我和工作組扛得硬,說不定這次戴帽子的就有了玉琳叔了,你說怕不怕?

甘靖聽得渾身冒汗,他沒想到背后還有樣一些事,他們竟準備給父親戴帽子,而自己還一直蒙在鼓里。你在那里為他的事不惜拿自己的政治生命作賭,他卻在這里斷你的后路,落井下石。甘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他對月秀那次約他幽會也懷疑起來,那會不會是劉會堂的一個計策呢?(甘靖把劉家的一切都歸結到劉會堂的頭上)美人計?他知道我為了月秀什么都可以做,所以他讓月秀來找我,利用我……這念頭一出現,他馬上又搖搖頭,月秀對我絕對是真心的,愛情這種東西是裝不出來的,而且……

李滿田告訴甘靖,他叫他來,是想讓他爭取三隊的隊長,說劉青山如果給劉毛蛋爭取回指標,劉毛蛋就要走,三隊的隊長就空下了,讓他把這個隊長拿起來。李滿田告誡甘靖說,你要在村里不受人欺負,你就得掌點權,入黨的事雖然暫時沒了希望,但只要當了隊長,至少不怕別人欺負。

10

外調雖然沒有取回足以給劉會同戴上帽子的有力證據,工作組還是準備給劉會同戴帽子,材料已經整理好送到上面,單等材料一批下來,開過給劉會同和老纏的戴帽子批判會,工作組就要走。

那天上午,工作組召集我們這些積極分子開會,說一兩天之內就要召開批判大會,讓我們提前做準備。

黃承仁具體安排我們發言,誰側重批判劉會同,誰側重批判侯金玄。最后點到甘靖,說,甘靖,工作組安排你作重點發言,下去認真準備一下,結合你在內蒙取證的具體感受,理論聯系實際,狠狠批判劉會同和侯金玄。黃承仁話一落音,甘靖很干脆地說,我不準備發言。說得大家都是一愣,黃承仁問,為什么?甘靖說,我不想發言。黃承仁又問了一句,為什么?甘靖說,不為什么,總之我不發言。王和子早忍耐不住,強硬地說,不發言可以,不批判不行。階級斗爭,大事大非,你想當逃兵?甘靖指一指我們說,批判的人這樣多,又不在我一個。楊陸眨著眼慢言細語地說,大家都像你這樣想,那還能開成批判會?甘靖仍倔巴巴地說,反正我不發言,也不批判。王和子一拍桌子說,好你個甘靖,你破壞階級斗爭批判,我說怎么內蒙取證亂七八糟,原因是你在搗亂。楊陸忙說,不是甘……王和子手一揮,不讓楊陸說,指著甘靖道,我們早就知道,你和劉會同閨女,那個,烏七八糟,包庇階級敵人。今天,你非常發言,不用你批判,發言你包庇劉會同,我新疆西藏媽拉巴子沒見過個階級敵人包庇?甘靖被罵得臉紅脖子粗,還要爭辯,楊陸向他使眼色,我們在后面拉他衣襟,他總算忍住沒再說。

我們走后,工作組把甘靖留下談話,問他為什么不發言?甘靖直言不諱地說,他對給侯金玄和劉會同戴帽子想不通。他說村里階級斗爭矛頭應該對準那些影響村里生產的灰皮二流子沒人敢惹的半頭磚,侯金玄、劉會同在村里一向規規矩矩,開他們的批判會能把他們嚇得尿褲子,給他們戴帽子有什么意義?王和子問他哪個是灰皮二流子半頭磚?甘靖說,這不用問我,鄭歡都清楚,鄭歡當了支書,不會放過這些人。我要當了支書我也不會放過這些人。所以說,你們選支書是選對了。他說選支書選對了這句話說到了王和子心上,這一點在工作組內部一直有分歧,甘靖這么一說,王和子得了理,大講了一頓鄭歡這人是個敢斗能受不怕苦的大寨式干部,也就忘記了對甘靖的不滿。甘靖卻說,要說敢斗,鄭歡沒說的,我不如他,要說能受不怕苦,他不如我。他為什么從煤礦回來?就是因為怕受怕苦。不過鄭歡當支書還是比別人強,村里干部要壓不住陣,什么也搞不成。這一點也說到了王和子心上,王和子一高興,當下就要甘靖兼任村里的民兵連長。

開批判會那天,發生了意外的變故,上面只批了劉會同一個人戴帽子。據說,上面指示,說打擊面不能太大,侯金玄是起義人員,壓縮回村已經對他作過處理,回村后一直老老實實,沒有什么現行罪惡,就不給他戴帽子了。

工作組見只批回一個人,便有點沒意思。開批判會那天,王和子回公社沒有回來,會議由鄭歡主持。

晚上開會前,甘靖找到鄭歡,對鄭歡說他沒準備好發言,讓鄭歡不要點他的名,鄭歡看他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樣子,大有深意地笑了笑,便答應了他。

那是個沒有月亮的晴朗夏夜,全村人聚在大隊院子里,臺上陪斗的有十幾個人,氣氛十分凝重,有問題沒問題的人心里都沉甸甸的,害怕這樣的結果也會落到自己頭上。

批判會開到中途的時候,甘靖悄悄地溜出了會場。他怕工作組想起他來,又讓他發言。

在大隊幽暗的小巷中躑躅,小巷里墻壁房屋黑沉沉地擠壓著,心中像墜了一塊沉重的鉛。前途無著,愛情無望,他的心狼掏了般無所歸依。

11

劉青山回來那天,從公社帶回一個合同工指標,在鄭歡家找到鄭歡說,指標是我專門給毛蛋要的,毛蛋快三十了,連媳婦也娶不上,這次一定得讓他走。是不是晚上開個會通一通?

鄭歡笑著說,指標是你要回來的,讓他走就行了,開球什么會。你這樣強調,倒好像怕我又要占你這個指標。

劉青山怕又出差錯,找到劉毛蛋,讓他趕快去辦手續。

劉毛蛋一聽叔叔給他要回指標,自己馬上就可以離開農村進城當工人了,一時間按捺不住心中的高興,嘿嘿笑著馬上到大隊找會計去了。

不大一會兒,劉毛蛋就回來了,劉青山問辦得怎樣了?劉毛蛋眉飛色舞地說,他們敢不給辦?只是,咱們村小隊核算,糧油關系還得先從小隊開出來,我已經讓明子找甘靖去辦了。

劉青山松了一口氣說:“這下行了。”接著問,“毛蛋,你要走了,這隊長得安頓個合適人,你想過誰接你的班沒有?”

劉毛蛋沉浸在自己的興奮中,搖搖頭說沒有,我又不知道你能要回指標來。我走了,他們誰當這個隊長還不是一樣?

劉青山瞪一眼侄兒:怎么能誰當都一樣,你不看鄭歡這次回來的架勢?鄭歡對你走為什么這樣痛快,那是因為巴不得你走呢。他又不在三隊,三隊搞得好壞與他關系不大,咱們的工分口糧可都在三隊呢。

劉青山這一說,劉毛蛋才從興奮中冷靜下來,感到還是叔叔考慮周全。自己雖然要走,可母親、哥哥、妹妹還都在隊里,自己當了一年多隊長,三隊工分提高了二角多,口糧、工分都是全村最高的,今年蓋了房,日子明顯好過多了。生產隊搞不好,直接關系到個人利益,不得不考慮隊長人選。認真考慮一番后說,人倒是有一個,他當上至少能保持我打下的底子,只是讓他當,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怕是你也不會很贊成。

劉青山問:“誰?甘靖?”

劉毛蛋點點頭:“那次同意了他當會計,本來以為他一個剛從學校出來的屎娃子,弄不懂農村會計,等他弄出糊糊來,一并收拾他,不想他沒一個月就頭頭是道,連明子也說不如他了。工作組又培養他大隊接班人,我那時真后悔用了他。正像你說的,養虎遺患。現在卻又覺得好像離開他三隊就沒人了似的。”

劉青山摸著下巴半天沒說話,忽然問:“明子怎么樣?”

“明子原來不用考慮。”劉毛蛋斷然說,“他想當大隊會計,鄭歡已經答應了他。他丈人給他謀下咱們村供銷社的位子,他想連大隊會計一起兼起來。”

說著明子,就聽院里咚咚咚腳步響,劉明子卻就來了。明子辦好了糧油關系,給毛蛋送了來。一進門嘿嘿笑著說,你們說我在哪里找到甘靖的?狗兒的正在蘋果園一棵樹下抱著老纏家那個白云親嘴,我這些天看見他們就不對勁,老纏家那閨女在蘋果園勞動,她爹給她找了個女婿,她還老往甘靖家跑,我到甘靖家甘靖不在,我就知道甘靖找她去了。一去,果然在。我悄悄繞到他們背后,嗨一聲吶喊,嚇得狗兒甘靖臉都黃了,老纏那閨女羞得蒙住臉就跑。

說完哈哈哈哈大笑。明子是個風流種子,有了老婆還不斷打伙計,對這種事特別感興趣。

劉青山看看侄兒,沒說話,劉毛蛋陰著臉說:“狗兒倒有桃花運。”

明子嘿嘿笑著說,是說讓甘靖當隊長吧?這有什么,鄭歡就愛個那,成天打伙計,還不照樣當支書嗎?我不知道你們怎樣想的,要我說毛蛋走了,這隊長最好用甘靖。這小子有腦筋,不怕得罪人,又沒有派性,他老子膽小,人也是好人,約束著他不敢貪污做壞事,跟上他隊里人沾光,不用這種人,還用誰呢?

劉青山搖搖頭,皺著眉頭思索半晌說,用甘靖也可以,但有一個條件,這個明子去和他說,讓他以后不要再糾纏月秀。他不是又和老纏閨女好上了嗎?告訴他,他以后要再糾纏月秀,決沒有他的好下場。

說到月秀,劉毛蛋的臉陰得更黑,咬著牙說,就這話,他要敢再打月秀的主意,我和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劉明子正準備走,劉青山卻又叫住了他,沉吟著說,我所以同意甘靖,因為我知道鄭歡決不會用甘靖。我們越是推薦甘靖,鄭歡越不會用他。這倒是個問題,我們如果想用甘靖,讓他為我們服務,就不能向鄭歡竭力推薦他,如果我們另外有了合適人,我們就竭力向鄭歡推薦他。我看這樣吧,我們先向鄭歡推薦他,探探鄭歡的口氣,如果鄭歡不用他,我們讓鄭歡和他講,讓他知道是鄭歡不用他。如果我們找到合適人選,我們再向鄭歡竭力推薦,借鄭歡手將他徹底放倒。如果我們找不到合適人選,我們就像上次一樣,來個突然襲擊,扶他上臺。這樣,不管他當不當隊長,他都會感激我們。毛蛋辦好手續,到工廠去報一下到,不必急著上班,隊長也不必急著推,什么時候合適了我們什么時候再動作。

劉明子去找甘靖,說了劉家叔侄推薦他當隊長的事,也說了劉青山希望他不要再糾纏月秀的話。甘靖說,如果劉毛蛋急著走,讓他當隊長,他可以暫時代理,到時候社員們選不選他,大隊用不用他,他也不敢肯定。至于月秀,那得看月秀的態度,月秀不理他,他不會糾纏。明子問,那月秀要還找你呢?甘靖說,那我就說不來了。明子笑著說,你這家伙貪心不足,你既和月秀好,又為什么去占人家白云的便宜?你有了白云,月秀回來聽說了,還會和你好嗎?說得甘清紅了臉,辯解說,他和白云沒那事,白云馬上就要結婚了,他們只是瞎混。明子逼問道,那你還是在打月秀的主意了?甘靖搖著頭說,也不是,月秀也許永遠不回來了。說時,滿臉凄然。

明子和劉家叔侄匯報時,卻只說甘靖答應不再糾纏月秀了。

劉毛蛋向鄭歡推薦甘靖接替自己當隊長時,鄭歡果然說大隊準備讓甘靖當民兵連長。另外,甘靖還當著會計,只能暫時代理隊長,代理期間要先把會計推了。他建議由原來的會計李有田接任,然后召開社員大會正式選舉隊長。在隊長人選上,他認為前小隊長李二和應該立入候選人里。

12

第二天上午,鄭歡把甘靖叫到大隊,對他說,讓他到大隊當民兵連長是為了培養他。村里有文化的年輕人太少,回來幾個中學生,沒一個是當干部的料,只有他有培養前途。大隊班子里他又沒個好配手,劉青山老奸巨滑,李滿田私心太重,都不是干事業的人。他出去當了一回工人,已經對出去失望。所以二次上臺,是想像大寨陳永貴那樣在村里大干一番,改變村里的面貌,希望甘靖能和他配合。甘靖沉思片刻說,如果你是這樣想的,倒不如就讓我當隊長。我給你大干苦干脫皮掉肉把生產隊搞上去,在全村樹個樣板,你不就更好干了嗎?咱們村又不是大隊核算,我當民兵連長也統不起全村的青年來,想幫你也幫不上。鄭歡眨眨眼,沉默一會兒說,你說的這點倒也值得考慮,我也正想著在咱們村實行大隊核算,就是怕社員們一時想不通,上面也一時批不下來,咱們得想想辦法。甘靖說,那是你的事,肉食者謀嘛。另外,不要說其他社員們,我就不同意大隊核算,但你要讓我當三隊隊長,我保證這一年給你干好。一年后如果沒有起色,不用你說,我自己保證不賴著位子不讓手。

鄭歡點點頭,眨眨眼說,甘靖,你是個明白人,我還是那句話,咱們村情況很復雜,你千萬不要站錯了隊,到那時,我就再想培養你,也不由我了。

從大隊出來,迎面碰上剛從甘肅他哥那里回來的月秀,月秀穿一件白底淡粉淡綠菊花的襯衫,洗得發白的勞動布褲子,胸脯鼓鼓的,長身玉立像個城市姑娘。一個多月不見,月秀仿佛長高了,成熟了,渾身透著美麗少女特有的那種青春魅力。

一看到月秀,甘靖腦子里轟地一聲,渾身血脈賁張,對著街上那么多人,他昏頭昏腦走上去和月秀打招呼。月秀只淡淡地應了一聲,便不再理他,盡顧和別人說話去了。甘靖走也不是,在也不是,直到月秀的身影消失在她家的巷口,才訕訕地離開。

心神不定地等了一天機會,終于在傍晚時看到月秀出來挑水,在沒人的地方等上挑水走來的她,約她到他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去見面。月秀很冷淡地告訴他,她已經找了對象,請他以后不要再找她。說完這句話,就顫悠悠地挑著水頭也不回地走了。

失魂落魄的甘靖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怎么就來到了他們第一次約會的南墻后。兩個月前,就在這個地方,他生平第一次抱吻了一個女孩子,那令人銷魂,令人迷醉的一切都是月秀主動給他的。這一生中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刻。他曾蠻橫粗暴地搶了另一個女孩子的貞操,他沒有顫栗過,而這一個女孩子流著淚的投懷送抱卻讓他想起來就顫栗不已。對白云,他只感到愧疚,月秀卻使他痛苦。他不明白月秀這次回來,何以對他如此冷淡,莫非她知道了他和白云的事?莫非她家里已經寫信告訴了她她繼父戴帽子的事?莫非他們將這一切都歸罪于他了么?

他在那地方躑躅到父親又一次來找他。

鄭歡要用李二和當隊長,李有田當會計,而且胸有成竹,態度強硬,這可是出乎劉青山意料之外的。叔侄倆斟酌再三,認為強硬用了甘靖,勢必得罪鄭歡,為甘靖得罪鄭歡不值得。但也不能讓李二和、李有田復辟,這兩人要上了臺,一是鄭歡的人,肯定記恨他們叔侄;二來,這兩人私心太重,讓他們復辟,三隊肯定遭殃。最后決定采取中間路線,說服明子,讓他先當一段隊長再說。在正式選舉前,趁甘靖代理隊長期間,鄭歡讓他推了會計,索性將計就計,讓白云的哥哥去當會計。

一切商量好后,一方面做明子的工作,暗中活動,準備重選三隊班子;一方面叔侄倆竭力向鄭歡推薦甘靖。

劉毛蛋找甘靖時,甘靖正在家中結賬。他說了幾句閑話后,轉入正題,勸甘靖千萬不要上鄭歡的當,堅決不要應承當民兵連長,至于選舉,他保證不讓甘靖落選。劉毛蛋告訴甘靖,他的入黨一直都是鄭歡在作梗,他父親的歷史問題,他當會計不守財會制度,現金不交經濟保管就隨便讓別人領,甚至連他曾祖父和他伯父的歷史問題也搬出來作為阻止他人黨的理由,都是鄭歡背后搞的。

甘靖對他的話將信將疑,他的心思也不在這上面,月秀回來就夠攪得他心魂不定了,白云過幾天也要出嫁,一向爽朗的白云這幾天愁眉不展,和他哭了幾次,他正不知該如何對付。對于當隊長,他已不像先前那樣感到迫切。他對,劉毛蛋說,鄭歡已和他談過話,他也向鄭歡明確表了態,他還是希望能當隊長,至于結果如何,他那天已經對明子講了,選上選不上大概很難說。好像倒是劉毛蛋求他當隊長一樣。劉毛蛋心里暗笑,越發勸他不能放棄。臨走,告訴甘靖他和月秀的婚事已定了,他正式上班后,擇個日子他們就要結婚了,請甘靖到時候一定上他的喜宴。幾句話說得甘靖如雷轟頂,慘白著臉說,不是說月秀在甘肅找了對象嗎?說完,才感到說走了嘴。劉毛蛋冷冷一笑說,那是月秀哄你的話,她怕你繼續糾纏,所以才那樣說的。

劉毛蛋走后,甘靖怔了半天,賬怎么也結不到心上,算盤幾次打錯,蘸筆上的墨水在賬上滴了濃濃的一滴,弄得一塌糊涂。氣得他扔了蘸筆,騎上自行車到水庫里游了半天泳,半下午才回來。路上想好主意,一定要找到月秀,向她問個清楚。

月秀像從這個地球上失蹤了,甘靖想盡辦法找了三天,連月秀的一個影子也沒見上,而劉毛蛋的話卻越來越被證實,他們的婚事確實定了,聽說劉毛蛋家里已經在給月秀置辦嫁妝,日子也看好了,國慶節的時候就要娶了。

甘靖辦完會計移交手續的第二天晚上,三隊重新選舉隊長。甘靖勝券在握,以為三隊隊長非他莫屬,不料一上會就當頭挨了一悶棍,大隊主任劉青山宣布隊長候選人時竟連他的名字提也沒提,說是經過大隊黨支部和革委會研究,代理隊長甘靖擔任大隊民兵連長兼團支部書記,不再參加小隊選舉。候選人為劉明子和李二和,以票數多少決定當選與否。

劉青山一講完,甘靖馬上申明,我已向大隊表過態,堅決不當民兵連長,我也是三隊社員,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誰也不能剝奪我的被選舉權,我要求參加競選。

劉青山不慍不怒地說,甘靖,你不要意氣用事,大隊決定讓你擔任民兵連長,是提拔重用你,黨的組織原則是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甘靖說,我不是黨員,你不用和我講什么黨的組織原則,我只要求尊重我的公民權利。劉青山皺皺眉頭,嚴肅地說,甘靖,你怎么可以這樣說話?你不是共產黨員,可也是入黨積極分子,黨的組織原則怎么可以不服從呢?甘靖冷笑一聲說,我這積極分子要求入黨二年多了,你們左一個歷史問題,右一個問題歷史,阻攔著不讓我入黨,我也看破了,我這積極分子不當也罷。劉青山咳嗽一聲,故作鄭重地說,甘靖,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黨員們給你提些意見,這是很正常的嘛,這也是黨對你的考驗嘛。球的個正常,甘靖上了火,對劉青山說,劉主任,你不用說了,大道理我不比你懂得少,也不比你不會說,你少給我講這些。我把我的觀點重復一遍,民兵連長我不當,你們無權剝奪我的被選舉權,我要求參加隊長競選。劉青山沉吟半晌說,好吧,既然你非參加競選不可,可以參加,至于民兵連長你當不當,我一個人做不了主,等選舉完后,你去找鄭歡談吧。劉青山已做了讓步,甘靖不好再說什么,心里卻清楚,自己這次是一定不會當選了。果然,選舉結果,他只得了七票,劉明子以絕對多數票當了三隊新任隊長。

甘靖返回頭來一看,這才真正應了白云那句話:雞飛蛋打一場空。有道是賭場不順情場順,他是賭場不順,情場也不順。隊長沒選上,會計也丟了;白云要出嫁,月秀躲著不見面。失敗的旌旗四處丟棄,戰場上鮮血流淌,陰風凄凄。遍體鱗傷的甘靖掙扎著站起來,四顧茫然,只聽到陰暗處竊竊的笑聲,卻找不到敵人。鮮血幻成朵朵梅花: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13

白云回親那天,老纏大擺筵宴,慶女兒找到了煤礦工人如意郎,慶自己沒戴上帽子脫災厄,慶兒子當了會計把權掌,該請的人都通知到了,唯獨沒有請和他兒子同窗好友,對他以師事之。一墻之隔的鄰居甘靖。白云和新郎一桌一桌敬酒時,找遍了角角落落也沒見她的靖哥,悄悄問她哥哥,哥哥支支吾吾說,不知道,你去問咱爹吧。老纏侯金玄知道女兒脾氣,謊說請了,是他自己沒臉來。白云冷笑著說,爹,你不用哄我,你要請了他,他不會不來。老纏也冷笑著說,我憑什么請他,請他到我家里丟我的人?白云,你已經是出嫁的人了,你要再和那小子來往,以后不要進我的門。白云半晌無言,看看左右無人,壓低聲音對她爹說,爹,人已經丟了,你看著辦吧。當時,幾乎將老纏氣得閉過氣去。

該請的人故意不請,意味著絕交,對于被請者是很丟人的事。宴席散后,白云瞞了家里人去找甘靖解釋,碰到甘靖獨自一人在供銷社喝得爛泥一般,正被人扶著往家里送。

白云找甘靖時,月秀也在找甘靖,她讓甘靖堂侄女麗麗帶了一張字條給甘靖,讓甘靖晚上到老地方見面。麗麗好不容易叫醒叔叔,說月秀姐叫他有重要事商量。甘靖一聽月秀叫他,酒醒了一半,醉眼朦朧看完字條,搖搖晃晃站起來,馬上就要去。麗麗將他按回炕上,說現在才剛半后晌,你去干什么?麗麗走后,甘靖頭疼欲裂,卻再也睡不著,酒翻上來,大吐了一頓,便趔趔趄趄到南墻后去了。

那些天正是收割時候,一片片莊稼被割倒,天地顯得十分開闊。許多人看到甘靖在那里轉來轉去,最后倒在一堆玉茭稈里再沒有起來。收工時有人告訴了甘玉琳,甘玉琳遠遠就聞到一股酒氣,又是心疼,又是氣,幾腳將兒子踢醒,用鐮刀把將他趕回家。做好晚飯叫兒子吃時,兒子卻又不見了。

月秀約甘靖出來,是和他商量私奔到甘肅的事。

那些天,月秀家里每天逼著月秀嫁劉毛蛋。

月秀說,她是被繼父拍電報騙回來的,繼父拍給她的電報上說,“母重病,速歸”。她急急忙忙趕了回來,才知道母親根本沒病。繼父唉聲嘆氣說,月秀,你得救爹一命,你聽爹的話,嫁了你毛蛋哥吧,不然,咱這個家就完了。母親也流著淚勸她說,秀,你死了嫁甘靖的心吧,你要嫁了甘靖,你五叔(劉青山)和你毛蛋哥就要給你玉琳叔也戴帽子,材料也準備好了,咱們家戴帽子,你再嫁個戴帽子人家,以后咱們還有活路嗎?為了咱們家,也為了你玉琳叔家,你就答應了吧。

劉青山叔侄對他們說,給劉會同戴帽子完全是甘靖和李滿田的主意。甘靖想娶月秀,但知道他們家攀不上劉家,給劉會同戴了帽子,劉會同就不敢不把女兒嫁他了。甘靖野心勃勃想當一把手,順著工作組搞階級斗爭,給劉會同和老纏戴帽子就是為了實現他的野心,樹立他的威信。不把劉家打下去,他就在村里站不住腳,所以,他才選了劉會同開刀……

他們也聽說了甘靖在內蒙取證中袒護劉會同以及甘靖堅決不在批判會上發言和工作組爭吵的事。劉毛蛋和劉青山先說那是甘靖在演戲,后來又說甘靖是在為侯金玄辯護,月秀到甘肅后,他對月秀失了望,又和老纏家閨女好上了。他們說,本來劉青山已經活動得不給劉會同戴帽子了,可是甘靖搶了先,找到他那個縣常委同學,免了侯金玄的帽子,工作組只好給劉會同戴帽子了。甘靖之所以幫侯金玄還因為劉會同拒絕了他家的提親。他要報復劉會同,這才死幫侯金玄的……

盡管這些說法前后矛盾,但從自家人嘴里說出來,卻不由劉會同不信。

劉青山回來當了主任后,讓劉會堂正式來給劉毛蛋提親,說毛蛋要當工人,甘靖在村里玩完了。如果甘靖識相點,不再糾纏月秀還好,如果他要再糾纏月秀,劉青山已經和鄭歡說好,正在給甘玉琳準備材料,要給甘玉琳戴帽子……

為了這些,月秀始終不敢和甘靖來往。

月秀說,靖哥,我這幾天想通了,反正我爹的帽子已經戴上,我不嫁他,難道他們還能給我爹再戴一頂帽子?現在工作組也走了,他們想給你爹戴帽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咱們在村里是結不成婚了,你要是不怕,就跟我到甘肅吧?我哥那里農場有個宣傳隊,我看過他們演出,水平很一般,我讓我哥介紹我到宣傳隊,宣傳隊聽我唱了幾段,當時就要留我,讓我在里邊當主角。我對他們說,我們村有個男的,是中學畢業生,能拉會唱,還會編節目,你們要能收他,我就在。他們說行行,中學畢業生,我們很歡迎,只要你能留在我們宣傳隊,再多帶個人也不怕。我本來準備回來辦戶口,叫你一起去,卻收到了我爹的電報。回來后,我和他們商量到甘肅,他們堅決不讓,我娘成天哭,讓我嫁劉毛蛋,我想現在沒其它辦法了,只有先到甘肅,在那里立住腳以后,慢慢再回來辦戶口。靖哥,你敢不敢跟我走?

甘靖毫無思想準備,心里猶猶豫豫,嘴里卻很痛快地答道,有什么不敢的,哪里的黃土不埋人,到甘肅就甘肅。他懷里緊緊摟著月秀,不住在月秀臉上、脖子上、頭發上親吻,恨不能一口將月秀吞進肚里。他是有了經驗的人,把個月秀弄得如醉如癡,喘息著軟作一團,忘記了要說的正經事。

劉毛蛋已經在縣城上班,為省伙食費,每天騎自行車來回七十多里跑家。這天,他加了個班,回到家里時,天已黑得什么也看不清了。一進村,聽到放羊的三毛猴和幾個小毛頭說南墻后有西洋鏡,渾身一震,自行車撞在塊石頭上,摔倒在地。他顧不得膝蓋疼痛,拐著腿幾步跳到三毛猴面前,將三毛猴拉出幾步悄悄問,是誰和誰?

三毛猴嘻嘻笑著說,我不說你也知道,快去逮吧,再遲了就鬧完了。

劉毛蛋氣妒得發瘋,不管二三騎著自行車直奔劉會同家,到劉會同家一問,月秀果然不在,便對亮子說,南墻后有賊偷他家自留地的胡蘿卜,讓他快叫明子來,順便多叫幾個本家弟兄,帶上手電。弟兄五六個趕到時,月秀剛穿好褲子,甘靖手提著褲子正要穿,措手不及,被劉毛蛋撲上去按倒在地。

明子和亮子見是這等事,心里罵著劉毛蛋,自認晦氣,上去拉起月秀就走。

那是個陰沉沉無月的初夜,冷颼颼的秋風刮得滿街黃葉亂旋。

甘玉琳再次找到南墻后時,聽到那里人聲嘈雜,心里一沉,知道出了事,三腳兩步往那里趕,只見手電筒亂晃,迎面碰上劉明子、劉亮子弟兄倆拉著哭叫掙扎的月秀走來。甘玉琳避在暗處,聽到月秀說,你們放了他,是我讓他來的,是我勾引他,與他無事,要捆,你們捆我……亮子的聲音說,快閉上你的嘴,還不嫌丟人?你想把全村人都叫來看好看是不是?甘玉琳顧不得許多,等他們一過去,趕緊跑到出事地點,只見劉家一幫子弟兄罵罵咧咧,踢打著赤條條只穿一件背心褲衩,被捆得粽子一樣的甘靖,推推搡搡要送大隊。甘玉琳一下子心中雪亮,不用問就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忙打躬作揖求他們放了甘靖。

甘靖本來閉著嘴任人辱打,聽到父親求乞的聲音,猛然抬起頭說,爹,不要求他們,我們自覺自愿,又沒犯法,到大隊就到大隊,他們怎么捆的我,還得怎么放我。

站在甘靖身后的劉毛蛋狠狠踢了甘靖一腳說,放你?到看守所去放你吧。

甘玉琳只好抱著兒子的衣服跟在后面到大隊。

大隊辦公室坐著大隊主任劉青山和新任民兵連長劉巨田。

甘玉琳向劉青山說好話,劉青山繃著臉不理甘玉琳,先讓給甘靖松了綁,穿好衣服,然后吩咐眾人都寫了證明。這才對甘玉琳說,玉琳爺,你先回吧,我們調查一下事情經過,調查完就讓甘靖回去。甘靖也說,爹,沒事,你回吧,你在這里不方便。甘玉琳只好退出大隊院,在外面等著。卻見劉毛蛋匆匆走了。

這時,村里人聞訊,紛紛趕到大隊來看熱鬧,聽著人們的議論,甘玉琳羞得沒處躲。

大約半個多小時,劉毛蛋氣喘吁吁跑了回來,一會兒,甘靖又被捆綁著押出來。甘玉琳上前攔住問干什么?

劉毛蛋一把推開他,兇巴巴地說,干什么?強奸犯,給公社送。甘玉琳叫道,我親耳聽月秀說,是她叫靖兒出來,是她勾引的靖兒,你們不能血口噴人……一路說一路跟著到了公社。

14

公社公安特派員王和子嘴糊涂,心卻不糊涂,一見捆來的是甘靖,后面還跟著甘靖父親甘玉琳。嚴肅了臉,沒理想向他說話的劉毛蛋,瞪著民兵連長劉巨田說,什么情況?他讓了你民兵連長,你倒把他捆來了?一句話將劉巨田嗆得臉紅脖子粗。劉毛蛋將一疊材料遞過去,狠聲說,王組長,甘靖強奸劉月秀,這是證明材料。王和子拿過材料順手扔在桌子上說,強奸?甘靖戀愛劉月秀,不發言批判,大家都知道,怎么強奸?看看衣服被撕破,遍體傷痕的甘靖,又瞪著劉巨田說,解開,不是反革命,隨便捆打人,犯法。誰打的?劉毛蛋說,我。強奸犯還不讓打?王和子一拍桌子對劉毛蛋說,你打,先把你捆起來。沒調查清楚,誰定強奸?公安局定,你定?胡球鬧。接過劉巨田從甘靖身上解下的繩子向劉毛蛋逼進一步問道,你是村里什么干部,用你捆人打人送人?劉毛蛋以為王和子真耍捆他,嚇得后退一步。王和子將繩子扔在桌子上,揮手趕著眾人,厲聲說,民兵連長、甘靖留下,剩下的回去。甘玉琳急忙說,王特派員,老王,我兒子是冤枉的,我親耳聽見月秀那女子說是她約了我兒出去,她親口說是她勾引我兒……王和子和顏悅色地對甘玉琳說,老甘,你也回去,不用擔心,我知道,等調查完,會讓甘靖回去。

王和子忽然對甘玉琳態度好起來,是有原因的,在沱河村抓階級斗爭時,劉家人提到甘玉琳先參加晉綏軍,后來到了八路軍游擊隊,干了一兩年便跑回村里,妥協革命,應該戴帽子。王和子在調查中卻聽說甘玉琳在綏東抗戰中,一個人殺死過四五個日本鬼子,在游擊隊打仗也很勇敢,妥協回村是跟了劉會堂回的,而且是因為家里逼他結婚才回來的。知道了這些,當兵出身的王和子對甘玉琳便有種敬佩感,想,不管他參加的是什么軍隊,可他一個人殺死好多日本鬼子,這樣的人怎么能和當漢奸的劉會同一樣對待呢?后來又聽到甘家許多故事,對甘玉琳便有了好感。

劉毛蛋等人和甘玉琳先后退出特派員辦公室,劉毛蛋等商量一陣,悻悻地回去了。甘玉琳沒有回,坐在窗臺下等消息。

王和子留下劉巨田了解情況,劉巨田說,具體情況我不清楚,劉青山叫我去大隊,我就去了。剛去不大一會兒,劉毛蛋他們捆回了甘靖,劉青山讓他們寫證明,劉毛蛋走了,一會兒拿回了劉月秀說甘靖強奸她的證明,劉月秀也說甘靖是強奸她,我們就又把甘靖捆起來,送到公社來了……

王和子問劉巨田,劉青山叫你到大隊,沒對你說是什么事?劉巨田說,沒具體說,我問他有什么事?他說,過會兒你就知道了。王和子又問,你們支書鄭歡在不在村里?劉巨田說,鄭歡在村里。問,鄭歡去大隊了沒有?劉巨田說,沒有。問,送甘靖到公社鄭歡知道不知道?劉巨田說,估計不知道,沒見劉青山通知鄭歡。問,你知道不知道甘靖和劉月秀戀愛的事?劉巨田說,知道。頓了頓,王和子接著問,依你看,這件事是不是強奸?劉巨田支支吾吾半天說,我又沒見,反正劉月秀寫了證明說甘靖強奸她。王和子說,好,你回去吧,通知鄭歡明天到公社來見我。劉巨田走出去好大一陣,他忽然又讓甘靖去把劉巨田追回來,對劉巨田說,回去好好看好劉月秀,劉月秀出了事,你們負責。

劉巨田走后,甘玉琳又進來,給兒子辯解,王和子不耐煩地對甘玉琳說,你看你這老漢,說讓你回去,你就回去,你不相信政府?不相信我?甘玉琳吩咐兒子實話實說,一步一回頭離開了公社。

甘靖一直沒吭聲,父親走后,他拿出月秀寫的那張條子遞給王和子說,特派員,這是證據,你看了就知道我是不是強奸了。王和子接過條子,沒理甘靖,坐下來看證明材料。拿著月秀那張字條和月秀的材料對了半天。

甘靖思前想后,一會兒懷疑月秀叫他出來是個圈套,一會兒又認為不像,這時,探過身去看見那張所謂月秀的控訴,心里一下子雪亮,不由說,那不是月秀的筆跡,是劉毛蛋寫的。王和子敲了一下桌子說,你不看這里寫著劉毛蛋代筆?坐一邊去,誰讓你偷看?甘靖說,簽名也不是,你看那張條子上的名字,根本不是月秀寫的。

王和子推開材料,一拍桌子說,用你說,我看不出來?是不是強奸,你反正鬧了人家,大閨女成了媳婦,這就得關你半年。

王和子問過甘靖具體細節,前因后果后,叫來公社通訊員,把甘靖關到平時關押人的房子里,吩咐他好好反省。

第二天上午,劉青山和鄭歡前后腳來到公社,劉青山一口咬定是強奸,說他親自問過月秀,要求王和子送甘靖到看守所,判他的刑。他說時,鄭歡一直抱膝坐著冷笑,這時忍不住插嘴說,青山,差不多些就算了吧,關上十天八天還不夠你叔侄們狠,一個村里,不要把事做得太絕了,做絕了生下娃娃沒屁眼。一句話說得劉青山黃了臉,半天說不上話來。劉青山第一個孩子是個怪胎,生下就扔了,有人背后說,那孩子長了條豬尾巴,沒屁眼。鄭歡其實是隨便說,并沒想到這一點,看了劉青山臉色,才知道說走了嘴。說走了嘴,卻不后悔,接著對王和子說,老王,這事我沒插手,他們也沒讓我插手,但我敢肯定不是強奸,我的意見是趕快放了甘靖,由村里監管,如果判刑定罪,小心出人命。聽說月秀那閨女已經說了,如果甘靖被判刑,她也不活了。青山,你自己看著辦吧,你要是想讓你侄女死,你就按你那一套辦。對著老王,咱們話在前,事在后,出了人命我不管,一切后果,你們劉家叔侄父子負責。

王和子和鄭歡是同一年的兵,在一個連隊,鄭歡在連隊當文書,正準備提拔,因為男女關系問題被提前復員。王和子卻由于能吃苦,不怕死,一次搶險中立了功被破格提拔為副連長,轉業時已經是副營長了。王和子在連隊時最佩服鄭歡,認為鄭歡要不是因為那次男女關系問題,現在團長也當上了。但他現在是公社特派員,公社領導,鄭歡當支書是他一手提拔的,所以,凡事他想聽鄭歡的意見,卻又要表現自己也并不笨。

鄭歡說完,王和子拿出劉青山叔侄炮制的那些證明材料,指著甘靖給他的那張字條和月秀的控訴對劉青山說,你看看,做假也做得像點,多少年部隊、公安,識不破個字跡?鄭歡,你也看,這字是劉月秀寫的嗎?劉青山,做偽證犯法,共產黨員,不懂這?奇怪胡鬧。

劉青山頭上的汗水流了下來,強硬著嘴說,證是毛蛋取的,說是月秀說他寫,月秀簽名按了手指印的,我認為不會有錯,保不準甘靖這條子是假的。

鄭歡冷笑著看王和子。王和子說,好說,叫劉月秀,來了一問不就清楚了嗎?劉青山,你回去,現在就叫,問劉月秀是不是強奸。劉月秀說是,馬上逮捕甘靖,劉月秀說不是,馬上放了甘靖。

劉青山說,證已經取了,月秀閨女家……

王和子說,不叫,怎么清楚?人證物證,對人民負責。你不要再說,現在就走。

劉青山走后,鄭歡對王和子說,老王,你還是親自下去吧,劉青山叫不來劉月秀,不是劉月秀不來,是劉青山不會讓她來,這樣鬧下去,怕要出人命的。月秀那閨女,外柔內剛,說出來就做得出來。

王和子正拿主意,縣里來了電話,說公安局開重要會議,讓他趕快到縣里。王和子讓鄭歡代他回去找劉月秀問一問,說,你問和我問一樣。鄭歡問他甘靖怎么辦?他說,事情沒鬧清前不好放人,先關著,做好劉月秀工作再說。

王和子走后,鄭歡在公社辦了些事,走到話務室門口,碰上了公社秘書。秘書說,鄭支書,正準備通知各村支書到縣里開會,你就不要回了,搭書記的車到縣里吧,縣里通知中央有重要文件傳達。鄭歡聽說和書記一個車到縣里,又不知中央出了什么事,哪里還有心思回村。

15

劉青山被王和子逼著回去叫月秀,心里老大不愿意。他本以為王和子一個放羊漢出身的特派員,還不是怎么糊弄怎么對,沒想到王和子倒很細致,竟懂得對筆跡,更沒想到鄭歡態度那樣明朗,毫不給自己留點面子。從劉青山本心來說,他原也沒準備讓把甘靖判刑,抓起來關他個半月二十天也就行了,無奈劉毛蛋和劉會堂弟兄說什么也要讓甘靖坐牢,他聽了劉會堂的主意,結果弄到了這個地步。月秀那閨女,平時看去綿綿善善,關鍵時刻主意卻那樣硬。她要硬是不寫控訴材料,這事真怕會有麻煩,怎樣才能動員月秀親自寫一份控訴材料呢?只要月秀一口咬定是強奸,一切問題就都沒有了。最后再給甘靖說些好話,少判他幾年,甘家父子也就糊弄過去了。

一路拿著主意’,走進沱河灘上那片樹林時,忽然打了個寒噤,一抬頭,只見當路站著甘靖的哥哥甘翊,甘翊手里拿著一把明晃晃的殺豬刀玩。劉青山心里一激靈,知道是沖自己來的,看看四處無人,只好硬著頭皮下了自行車,打著招呼說,甘翊,回來了?甘翊沒回答,將刀上一束陽光晃著劉青山的眼睛。劉青山心中惱怒,卻不敢發作,用手擋著眼睛說,甘翊,在這干什么?邊說,推車想從甘翊旁邊走過去。甘翊還是不回答,忽然手一翻,一刀劈胸向劉青山捅來。劉青山啊喲一聲,扔脫自行車,跳到一邊,臉上血色全無,哆嗦著嘴唇說,甘翊,你,你想干什么?甘翊這才嘻皮笑臉說,沒干什么呀,我干什么了?劉大主任,甘翊忽然一變臉色,目露兇光,逼近一步說,劉青山,我倒要問你,你干什么了?劉青山心咚咚跳著,努力鎮定著自己說,甘翊,你想拿刀行兇?甘翊冷笑一聲說,還不到時候,現在殺你,怕污了我的刀。你不是很會誣陷人嗎?你喊吧,喊來個人,自己把狗頭在樹上碰破,做些假證明,再定我個持刀行兇殺人罪。怎么樣,喊呀?邊說,跨過自行車,又逼近一步,刀尖指著劉青山說,劉青山,我今天先和你打個招呼,你要敢誣陷甘靖,他判刑的那天,就是你的死期。你,還有你老婆,你兒子,包括你那個狗侄兒劉毛蛋,都得死,我一個人換你們五六條命,也值了。像今天這樣,我總不愁找到殺你的地方。

甘翊說完,扭身就走,跨過林中的路,從一株樹后推出他那輛除了鈴子不響,渾身都響的破自行車,將刀扔進自行車上的帆布袋里,一騙腿騎上車揚長走了。

呆呆望著甘翊的背影,劉青山兩腿發軟,臉腮上一塊肌肉跳個不止。害人畢竟心里不安,想了半路做月秀工作說的那些話,被甘翊這一攪,攪得七零八碎,再也整理不到一起。他忽然感到很潑煩,甘靖強奸不強奸月秀,與自己有球相干,何苦為了侄兒一時之氣,讓人這樣威脅呢?世上女人有的是,又不是不娶月秀就不能活了。就這樣做法,娶下又能好到哪里去?而且已經是個破貨了,生下娃娃沒屁眼。想到這里,又是一激靈,甘翊早已沒了影子,劉青山懷疑自己剛才做了個惡夢。慢慢走到自行車旁,扶起車子,垂頭喪氣推了好大一截才騎上去。原打算一回村就到月秀家的,進村時改變了主意,先回了自己家。

一進街門,卻見妻子淚流滿面,蹲在地上,面前是家里下蛋的五只雞,一只只蹬腿瞪眼,眼見是活不成了。妻子聽到他的聲音,站起來罵道,不知哪個沒頭鬼給下了藥耗子藥,你可得破案呀,這還能活嗎,再藥就藥到人身上了。

劉青山鐵青著臉罵了句,破個球,支起自行車,就去找甘翊。

甘玉琳今天沒出工,一個人在院里轉圈,自言自語說著什么。劉青山氣勢洶洶進門,吶喊了一聲甘翊,把老漢嚇了一跳。見是劉青山,忙迎上來說,是青山。青山,你可得救救甘靖呀,甘靖他……

甘翊呢?劉青山打斷甘玉琳的話問道。

甘翊?甘翊不是在水庫工地上嗎?你看見他回來了?我還正要去找他呢,他弟弟……

劉青山看看院里沒有甘翊那輛破自行車,甘玉琳的神情也不像哄人,冷冷問道,真沒回來?也不等甘玉琳回答,扭頭就走。

劉青山在街上問了幾個人,都說沒見甘翊回來過。到了大隊,給水庫打了個電話,讓人找來村里帶隊的,問甘翊幾點離開工地的?村里帶隊的奇怪地說,沒有呀,甘翊吃了早飯就上了工地,現在還在工地上,沒有請過假,也沒有離開過呀。劉青山說,那好,你把甘翊給我叫來。劉青山從電話聽筒里聽到工地喇叭里叫沱河村甘翊的聲音。

一會兒,有人拿起了電話,劉青山叫道,你是甘翊嗎?那面卻說,不是,是我,甘翊他不想和你說話。他說你們誣陷甘靖,手段卑鄙,他聽見你的聲音就想拿鍬鏟下你的頭,他說過幾天你們要是還不放甘靖,他要回村找你算賬,水庫上一千多民工都聽說了你叔侄的卑鄙行徑,準備把你拉到水庫工地批斗……劉青山連問,你是誰,你是誰?那面卻把電話掛了,再要,電話嘟嘟嘟響,就是沒人接。

劉青山怔怔地在大隊辦公室坐了半天,看看天已晌午,心煩意亂走出大隊院,卻聽街上人紛紛議論,說是他嫂嫂家的豬吃了被毒死的耗子,他家的雞吃了自己撒在院里的耗子藥。報應,報應,老天爺有眼,害人沒有好報………

人們見他過來,故意高聲說著報應的話,他走到跟前,卻都走開了。

劉青山急忙趕到嫂嫂家,果然見嫂嫂那頭已喂到一百多斤的豬躺在院里口吐白沫,嫂嫂和幾個本家老女人正在撬開豬嘴灌灰菜水,灌解藥。

嫂嫂見他進來,流著淚說,青山,你看這可怎么辦?給毛蛋娶媳婦還全靠這口豬呢……

劉青山鐵青著臉問嫂嫂,你這些天是不是放耗子藥了?嫂嫂說放了,藥死七八只了,我都在院里埋在葡萄樹下,誰知道死耗子跑進豬圈呢……

劉青山看了看那豬說,不行了,趁還沒死,趕快放血殺了吧,腸肚扔了,肉還能賣幾個錢。

劉青山回到家里,老婆正一邊流淚一邊拔雞毛,拔得滿院雞毛亂飛。劉青山問老婆是不是放過耗子藥?老婆說放過,今天還藥死幾只耗子,不過,雞肯定不是吃了自己家的耗子藥,咱們家的藥我都是放在家里的。劉青山問,雞進過家沒有?老婆說,那誰知道,長腿的個東西……你是說我自己藥死了自己的雞?不是,絕對不是,要藥也是一只兩只,還能全藥死?肯定是有人故意放了耗子藥,害咱們家……

弄得劉青山也疑疑惑惑,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他想,這事得和鄭歡商量一下,由村里拿起來調查解決。想到鄭歡,忽然想起王和子交給他叫月秀到公社的任務,自己總得有個答復。跑到大隊去打電話,公社話務員說,公社副職以上干部到縣里聽傳達中央文件,王特派員,各村支書都去了。

劉青山心里一松,月秀的事可以緩一緩了,接著又一緊,不趕快處理這事,還不知又會有什么情況發生呢。甘翊那小子不是盞省油的燈,殺人吧,諒他也不敢,但他有一幫子賭鬼朋友,他要盯上了你,害你的豬羊雞禽,糟蹋起你自留地的莊稼來,那可是防不勝防。怎么辦呢?毛蛋上班晚上才能回來,明子、亮子原來就對這事有看法,劉會堂他又不愿去找,該和誰商量一下呢?

他不想去找劉會堂,劉會堂卻來找他了。劉會堂來了先問他去公社處理得怎么樣,王特派員是不是要送甘靖到縣里?劉青山忍著煩亂簡略講了去公社的情況。

劉會堂拈著胡子沉吟著說,青山,事情做到這個地步,叫做欲罷不能,咱要退,明擺著是誣陷人家,拿上個清清白白的女子訛人,劉家今后在沱河村還有什么顏面?劉青山嗯了一聲,心說,這明明是脫了褲子訛人嘛。劉會堂分析說,現在這情況,不管他鄭歡說什么,王和子說什么,反正咱的證明在那里,他不能輕易放人,他說月秀簽字是假的,也只能是懷疑,他要親自來找月秀對筆跡,月秀一說實話,這事就砸了。王和子和鄭歡恰巧都去了縣里,這是天助我也。月秀是決不能和他們見面的,月秀寫不寫控訴也不要緊,不如干脆將錯就錯,一口咬定那份控訴就是真的,他們也沒辦法。月秀這死閨女,口口聲聲判了甘靖她就死,要動員過她來主動寫控訴是不可能的,我倒有個主意,月秀不是說她和甘靖商量著去甘肅嗎?咱們將計就計,索性把她送到甘肅她哥哥那里去。說她被強奸后在村里沒法呆,讓他們來個找不到對證,家里人攻得緊點,一口咬定強奸,即使暫時判不了甘靖,也一時半刻不會放他出來。咱們爭取了時間,再到縣里找人打點一下,讓縣里把人提走,他王和子也插不上手。

劉青山說,要判刑遲早也要對證的,走了,人家就不會追到甘肅?劉會堂說,這叫做緩兵之計,我們送她到甘肅,再想辦法,慢慢動員她,她不是想在甘肅找工作嗎?她如果在甘肅找了工作,她得辦遷移戶口吧?那時,在這上面卡她一下,她要不按咱的說,家里就不給她辦戶口。再者,她和甘靖離開,情慢慢也就淡了,到時候即使甘靖出來,也得把他再放進去。

這計策是夠毒的。劉青山心說,這老鬼還真是個老鬼。他想到那被毒死的雞和豬,想到甘翊對著他的明晃晃的殺豬刀、電話里威脅的話、街上人們議論的話,心里發寒,冷冷地說,好吧,你們去動員月秀吧,我還得追查一下死豬、死雞的事。劉會堂咳嗽一聲說,青山,我說句不知輕重的話,事情發展到現在,你就是想躲也躲不開了,水逼到墻頭上,死豬、死雞,動刀子死人的事怕也會發生。兩兵相遇勇者勝,上陣全憑父子兵,你想想吧,這事要敗了,受害最大的是誰?毛蛋剛上班不久,劉家的事你不是頭也是頭。你出頭人家要找你的麻煩,你不出頭人家也要找你的麻煩,誰都能躲開,只有你躲不開,你自己酌量著看吧……

16

吃過午飯,劉青山去動員月秀。他發現自己老被這些家人牽著鼻子走,他們拉了婁子,老得你給他們擦屁股。

月秀娘正在勸月秀吃飯,一大碗面片,上面荷包了一個雞蛋。月秀娘坐在炕沿上,月秀躺在炕上,不論月秀娘怎么勸,月秀就是不說話。從昨天晚上回來以后,她還沒吃過一口飯,她娘不住地擦著眼淚。

聽到劉青山進來,月秀霍地坐起來問:“叔叔,甘靖回來沒有?”月秀清秀的臉龐焦黃憔悴,頭發蓬亂,兩只眼紅桃一般。劉青山嘆口氣說:“秀秀,不管怎么,你總得吃飯呀。”月秀搖搖頭說:“不,你告訴我,甘靖回來沒有?”劉青山說:“你這不是孩子話,事情還沒有結果,哪里就能回來。…‘那你們是一定要定他強奸了?”“秀秀,怎么是我們呢?控訴是你寫的,手印是你的手印,我們是看了你的控訴后才送他到公社的……”“我寫的?”月秀氣得渾身顫抖,眼淚嘩嘩嘩流了下來,邊哭邊說,“我一個字也沒寫,誰寫誰斷子絕孫。他們把我拉回來關在這個房子里,劉毛蛋那牲口拿著幾張紙進來讓我按手印,我不按,他們拉著我的手硬按了手印。嫌我罵他牲口,他比牲口也不如。他為我?他是為他,我不嫁他他氣得不行,他想娶我,瞎了他狗眼,黑心爛肚腸的牲口,我會嫁給他?我就是嫁個討吃要飯的也不會嫁他。我就要罵他牲口,牲口、牲口、牲口,姓劉的沒一個好東西,都是牲口,都是比黃世人、穆仁智還要牲口的牲口……”一天一夜心靈所受的折磨,多少天集聚起來的屈辱都在這一刻發泄出來。抽抽咽咽一邊哭一邊罵,一口氣沒換上來,腿一蹬絕了氣。慌得她娘和劉青山趕緊掐人中,屈胳膊屈腿,在窗外聽著的劉會同和亮子也忙進來。半天,月秀才嗚咽一聲蘇醒過來。

劉青山等她平靜了些,苦著臉說,秀秀,有什么話,商量著說,你這樣下去,身體怎么受得了?

他這一說,月秀的氣又上來了,說:“商量?誰和我商量?都說我丟了劉家的人,連我娘也罵我,從昨天晚上把我拉回來,就把我鎖在這間房里,出也不讓我出去,一股聲逼我承認被強奸,誰和我商量了,我找誰商量去?”

劉青山說:“我這不是和你商量來了,秀秀,事情已經鬧到這地步了,你說該怎么辦?”

這一下把月秀問住了,半晌,她說:“什么該怎么辦?”

“這件事呀,你和甘靖這件事。你說他不是強奸,可是證明也做上去了,人也抓了,咱們總不能自己再去說咱們那是誣陷人家,要求人家放出他來吧?你不要急,聽我說完。當然,不是你誣陷,問題是,你爹剛剛戴了帽子,你總不忍心他罪上加罪,被揪斗被游斗,甚至進監獄吧?另外,這事還牽涉到明子、亮子和劉家好幾個人,當時,大家都是為了你。好,好,就說他們不是為你,是為他們自己。不管怎么,要是咱們主動去要求放人,人家追究起來,受害的就不是一個兩個,你不為這個總得為那個吧?再怎么說,胳膊肘總不能向外扭吧?是的,就說咱們是冤枉他甘靖,但要放他,也得有個過程,也得看怎么轉過這個彎來才行吧?你說你不吃不喝,你要出點事,怎么對得起你爹、你娘?不說別的,你還這樣年輕,你也總得為自己今后想一想吧?”

月秀看看地下站著的繼父、哥哥和娘,反問道:“叔叔,你說怎么辦?”

“我說?現在倒有個辦法,就是不知道你配合不配合?”

“什么辦法?”

“你不是想到甘肅嗎?你在這里,大家都對你不放心,怕你想不開有個三長兩短,你也一時見了人不好意思,你要是愿意,最近一兩天,讓亮子送你去甘肅住一段時間。我們這里以大隊出面,說經過調查,因為當時大家都在氣頭上,有些地方可能做得過頭了些,想辦法慢慢往出保甘靖。”

劉青山話音剛落,月秀娘就說,秀秀,你叔叔這個辦法好,明天就讓你哥哥送你到甘肅,去那能找下工作就不用回來了。省得這里七長八短,這事那事的。

亮子也說,秀秀,就去甘肅吧,你一走,你就沒事了,省得那些人來調查成天麻煩。

月秀很干脆地說,不。走,我是遲早要走,但現在我不走,叔叔不是說事情還沒結果嗎?沒結果我怎么能走?你們怕人家來調查,我不怕,我還盼有人來調查,有人來調查我才能說真話,我才能洗清我被那牲口穆仁智一樣拽著我的手按下的手印。

說這話時,她一眼瞥到劉會堂走了進來,忽然滔滔不絕說開了。她說經過這半天一夜,她想了很多,她說我畢竟不是劉家人,要是劉家人,你們決不會這樣對我,我要是我爹的親生閨女,你們會安排捉我和甘靖嗎?我要是劉家人,你們會逼我嫁給劉毛蛋嗎?我要是劉家人,你們會把被強奸這樣的丑名逼我背上嗎?我現在才知道你們從來沒把我當劉家人,我只是你們手中的一張牌,從我在劇團時,你們就拿我對付甘靖,后來又拿我對付我爹,你們先說我要嫁了劉毛蛋,我爹就戴不上帽子了,后來又巴不得我爹戴帽子。為什么呢?因為你們知道甘靖在內蒙取證為我爹出了力,工作組讓他批判我爹他堅決不批判,你們知道我爹要戴不上帽子,我就不會嫁劉毛蛋。所以,在我爹戴帽子問題上你們都袖手旁觀,說我只有嫁了劉毛蛋,我爹才有希望摘掉帽子。我怎么知道這些?村里人都知道,誰不是這樣說。你們是不是說過我要不嫁劉毛蛋嫁甘靖就給甘靖爹也戴帽子?逼得我到了甘肅,我到了甘肅,又逼我爹我娘,讓我回來嫁劉毛蛋。我為了我爹,為了你們不再害甘靖,我答應了你們嫁劉毛蛋,但我不甘心,我恨你們這樣做。實話對你們說吧,我就是因為不甘心嫁劉毛蛋,我才把甘靖叫出來把我給了他的。你們罵我不要臉也好,罵我下賤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告訴你們,不管你們用什么辦法,我決不會嫁給劉毛蛋那牲口,讓那牲口永遠死了這份心吧。不是我絕情,是你們做得太絕情,你們不把我當劉家人,我也不能賴在劉家丟你們劉家的臉。我知道在我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走,一條是死,我說過了,如果甘靖出來:我就走,走了永不回來,好歹我還有個親哥哥,有個走處。如果甘靖被判刑,我就死,死了我也不會說你們好

這一番話夾槍帶棒,把劉家人都捎帶進去了。月秀只顧了自己痛快淋漓,卻不知自己傷人傷得太厲害,連劉青山也忍不住了,說,秀秀,你越說越不像話了,好像我們都在思思謀謀害你。好吧,你既然說到這一步,你的事我也管不了了,你也不用死呀活呀嚇人,你走不走隨你的便,甘靖出來出不來也與我無關。我還有我的事,我先走了。

劉青山本來心情就很矛盾,從他本心來說,他并不希望月秀在這種時候走,月秀不走,他還有回旋余地,月秀要走了,他肯定被推上了火線,這正是劉會堂他們所希望的。月秀不走,他又怕如果月秀真出些事,那就更麻煩了。他來動員月秀,也不單因為劉會堂那些話,一方面,從道義上,他得來看看月秀,另一方面,他也總得做出個姿態,不想來了又受了這樣一頓搶白,這時,正好就坡下驢。

劉青山一走,劉會堂瞪著弟弟罵了聲可惡,也背著手走了。他一計不成,心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心說,死,死了倒好了,死了他甘靖越發得被判刑,倒省了許多麻煩。

晚上劉毛蛋下班回來后,藥死的豬也沒顧得看就去找劉會堂,一進門就說,伯伯,甘靖那小子這次沒跑了,我有個朋友是公安局局長的小舅子,他帶我找了局長。局長說,中央出了事,最近要嚴打,他說發生了這樣的事,王和子也不報告,讓公社馬上把甘靖送到縣里。劉會堂向他說了這一天發生的事,劉毛蛋咬牙切齒說,我叔叔的雞和我家的豬肯定是甘翊那小子毒死的,破了案把他也得抓起來,讓他看看馬王爺頭上幾只眼。月秀她是個破貨了,她不嫁我,我還不要她呢,她想走讓她走,就是她死也不能讓她嫁甘靖。劉會堂說,要是她真尋了死,出了人命可不是耍的。劉毛蛋說,她想死讓她死好了,她不承認是劉家的人,咱還非認她不成?她不仁,不能怨咱不義,是吧,伯伯?劉會堂心說,還是毛蛋行,無毒不丈夫,劉家有這么個頂門立戶的人,劉家就有希望。嘴里卻說,毛蛋,我老了,說話沒風,和你叔叔動員月秀到甘肅,讓她罵了一頓,她不走,人家要對證起來,遲早是個麻煩。看她那樣子,是鐵了心要幫甘靖,她要對公安上人一口咬定她和甘靖是戀愛,說手印是你硬捉住她手按的,你們弟兄們鬧不好還得跟上受大害……劉毛蛋說,伯伯,那你說該怎么辦?劉會堂沉吟著說,總之,得想辦法讓她為了你弟兄們,不要把實情說出去。我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你們弟兄們看著辦吧……劉毛蛋惡狠狠地說,她不是口口聲聲想死嗎?讓她死好了,死人是不會說話的。劉會堂慌忙搖頭搖手說,毛蛋,你可不敢起這心,還是勸她,想辦法勸她……

從劉會堂家出來,劉毛蛋氣得頭發昏,她一口一聲罵我牲口,我牲口你了?我對你那么好,外出演戲,處處照顧你,保護你,怕你冷,怕你熱,在村里哪件事上我對你家不是想盡辦法照料的,你反倒罵我是牲口。我牲口碰也沒碰過你,你倒不要屄臉地和甘靖干那事,還想和甘靖私逃到甘肅,你想得倒美,老子到口的東西,你讓別人嘗了鮮,給老子留個破玩藝,老子是個撿破爛的?你不嫁老子,老子還不要你呢。老子好受不了,你們也不用想好受。

他本來準備去找他叔叔劉青山,走到劉會堂大門口改變了主意,返回來到了劉會同家,劉家弟兄分家后,各占一個院子,院子東南角有個小門相通,劉毛蛋進了墻角小門,見劉會同家里和月秀家里都亮著燈光,便大聲叫著亮子說,亮子,公安局已經逮捕甘靖那小子了,這一下,那小子沒跑了,不判他十年,也得判他個七年八年。現在又遇上嚴打,鬧不好,他小子還得吃槍子……

一邊說,看著月秀臥室,進了劉會同的家,亮子卻不在。劉會同倆口子淡淡地說,毛蛋,來了。客套著讓他坐,對他的消息并不表示興奮,倒聽到隔壁月秀屋子里傳出嘶啞的罵聲和打門聲,罵些什么卻聽不真切。三個人都側了耳朵聽,神情極其尷尬。一會兒,月秀娘說,毛蛋,亮子到明子家去了,你要找他,到明子家去找吧。劉毛蛋目的已經達到,遂站起來告別。到院里,略停一下,聽到月秀嘶啞的哭聲,忽然感到很難受。

令劉毛蛋大惑不解的是,他叔叔劉青山對他拉上公安局長關系的消息反應也很冷淡,他和叔叔商量,準備把被毒死的死豬肉,送二十斤給公安局長,二十斤給特派員王和子,劉青山不動聲色對他說,那可是吃了死耗子的豬,讓人家知道了還以為你想毒死人家呢。他還想和叔叔商量一下怎么對付甘家弟兄,叔叔忽然對他說,前幾天專跑說媒的大肉小要給你介紹一個對象,是漆郎村耿家的閨女,那閨女大概你也見過,是個好閨女。劉毛蛋氣憤地說,那咱們的豬、雞就白死了?劉青山冷冷地說,自己藥死,還讓誰賠你不成?咱村吃死耗子吃藥耗子藥死了的豬和雞有多少,都讓人賠嗎?劉毛蛋說,你是說自己藥死的?劉青山說,我給水庫打過電話了,甘翊一直在工地,根本沒回過村,連甘靖被抓走的事還不知道呢。劉毛蛋說,我知道你們都想下軟蛋,你們不鬧,我一個人鬧。氣憤憤地離開劉青山家。翌日上班走時,果然帶了二十斤豬肉送了公安局長。

劉毛蛋走后,月秀娘怕月秀出事,晚上陪月秀一起睡,半夜,月秀叫醒剛閉上眼的娘說,娘,我想通了,我聽你的話,這里的事我不管了,明天你讓亮子哥送我到甘肅吧。她娘高興地爬起來給月秀熱了一回飯。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兄妹倆就悄悄離開了沱河村。他們比到縣城上班的劉毛蛋早走了半個多小時,劉毛蛋騎著自行車在公路上走,看到有兩個人攔公共汽車,好像是亮子和月秀,趕過去時,汽車已經開走了。

王和子在縣里開了一天會,公安局還有些其它事又逗留了一天,離開時,局長叫他,談起沱河村甘靖的強奸案,問他為什么不交回局里?王和子談了還沒見到受害人,得先調查充分證據。另外,這件案子疑點太多,據他認為可能是冤案。局長說,不管冤不冤,你交回局里吧。王和子心知肯定是劉青山叔侄背后下過功夫了,便要求局長給他三天時間,三天后,還下不了結論,交回局里處理。局長說,這樣也好,你先把證據弄充分,我這里少費點勁。這次嚴打,各類案子都得有一件,你這里有了一個強奸案,要證據確鑿;就作為嚴打對象了。

王和子不敢怠慢,一回來就去沱河村找月秀,不料月秀已經去了甘肅,氣得王和子大罵劉青山。回到公社,甘靖交給他厚厚一疊自訴材料。王和子說,不見劉月秀,你寫得自訴球用也不頂。老弟,你的運氣不好,碰上了嚴打,局里要讓把你交回去,由局里處理。一回局里,冤了你我也幫不上忙了,誰讓你管不住你那東西,鬧人家閨女來。甘靖先還鎮靜,說相信共產黨不會冤枉人,后來也著了急,又寫了一份申訴材料讓來看他的哥哥甘翊務必親自交到縣常委孫善成手里。要求王和子派人到甘肅去找月秀,他在聽到月秀到了甘肅時懷疑過月秀是和家里串通了害他的,但他又對月秀抱著希望。王和子說,來不及,到甘肅來回再快沒一個星期也回不來,而我只有三天時間。他給局長打電話說了情況,要求寬限幾天時間,申請經費到甘肅取證。局長說,不是有受害人的證明嗎?你干脆交回局里算了,還取什么證,你又不是不知道嚴打要在盡快時間進行。還是那個話,三天時間,你做不了結論,我就去提人。

晚上,正一籌莫展時,劉毛蛋帶了二十斤豬肉送來了,說家里殺了一口豬,早就想感謝王特派員在村里時對他叔侄的關照,請王特派員一定收下。王和子看著豬肉咽了口唾沫,忽然問,給局長送了多少?劉毛蛋一愣,沒弄清王和子意思,說,沒,沒……王和子卻笑著說,毛蛋,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甘靖這件案子局里要拿回去,你光給我送不行。要不,你把這給局長送去吧?劉毛蛋慌忙說,特派員,這是給你的,局長那里我已經送了。王和子說,好吧,你坐下,等會兒。

一會兒王和子和公社秘書、灶上事務長一起回來了。對劉毛蛋說,毛蛋,你打個條子,今送到王特派員王和子豬肉二十斤。劉毛蛋見事不對,白著臉說,王特派員,打條子干什么?王和子冷著臉說,讓你打你就打,我能不明不白吃你的肉嗎?劉毛蛋只好硬著頭皮打了條子。王和子又對事務長說,你也打個條子,今收到沱河村劉毛蛋因甘靖一案賄賂特派員王和子充公豬肉二十斤。然后對劉毛蛋說,好了,你走吧。

劉毛蛋走出公社院,在路上,騎著自行車叫著王和子的名字,大罵了一通王和子的八輩子祖宗。

第二天,王和子帶著甘靖的申訴材料和兩個豬肉條子到了縣公安局,對局長說,他為什么送我豬肉?說明這案子肯定有冤情,我看就放到嚴打以外處理吧。局長看著那兩個豬肉條子,臉紅了一陣,白了一陣,裝作著翻了一下甘靖的申訴材料,在地下踱了一會兒步,對王和子說,正因為案情復雜,怕你一個人拿不下來,才讓你交回局里。這樣吧,既然沒什么進展,你明天就把人和材料一起交回局里,局里著專人審理這個強奸案。

王和子本以為局長看了豬肉條子會答應他寬限的要求,沒想到局長惱羞成怒一意孤行嘆口氣說,好吧,交回就交回,交回我也省了心,制造了冤案也與我無關。

從縣里回到公社,卻見劉青山在他辦公室坐著,劉青山一見他就說,侄兒無知,為了案子盡快了結,送豬肉也是一片好意。說他們并不希望判甘靖,如果允許,他現在就以大隊名義保甘靖出去。這卻是王和子沒想到的,他說,你們要保也好,你回去以大隊出份公函,馬上送來,劉毛蛋的豬肉公社灶上已經吃了,他犒勞了公社干部,我不會怪他。

劉青山回去,沒過半個鐘頭就送來了保狀。這才對王和子說,甘翊已經放出話,甘靖要被嚴打,他劉青山一家別想活命。王和子問,那你是因為怕甘翊才寫保狀了?你認為是不是強奸呢?劉青山說,我也是看了月秀的控訴才認為是強奸的,從和月秀的談話看不應該是強奸。王和子問他和月秀談了些什么?劉青山只好把那天和月秀的談話撿對自己有利的告訴王和子,王和子讓他也寫了材料。

盡管有了這若干材料,縣常委孫善成也親自出面找了公安局長,讓他慎重處理這件案子,公安局卻因殺人、搶劫、偷盜、放火、爆炸等各種嚴打對象都有了,就缺一個強奸犯,認為旁證材料不足以說明問題,嚴打時間又緊,來不及到甘肅外調,預審時定了甘靖死刑。

公開宣判前一天,月秀親哥哥尹月田和月秀從甘肅專程趕了回來,沒回村就先到公社,找到王和子說她之所以到甘肅,是因為家里鎖著她不讓她見人,他們讓她到甘肅去,她沒辦法,才走了這條迂回路子,到甘肅叫了她親哥哥來救甘靖。王和子聽了,親自和兄妹倆趕到縣公安局。

在受害人月秀的親自申訴下,公安局不得不把甘靖從嚴打對象中取消,但仍關了他二十天。后來,據說這個因屢次受賄被撤職的公安局長有一次對人談起這件幾乎釀成大錯的案子來時說,那個時候真他媽眼皮子薄,為了對得起那二十斤豬肉,我關了那小子二十天。要現在。一天最少不得給我一千元?

月秀沒等甘靖從看守所出來就去甘肅了,因為哥哥上班請假回來不能等,她遷甘肅的戶口也辦好了,哥哥要她去后先進劇團等著招工,有招工誘惑著,她也不敢久留。臨走,她給甘靖留了一封信,說她的工作一旦有了著落,就會抽空回來,讓甘靖也到甘肅去。

甘靖經了這場事,自覺對世事認識更深了,看了月秀的信,笑了笑,嘆口氣對給他送信來的侄女麗麗說,哪有那樣的好事,她能在那里招工就夠好了。麗麗說,月秀姐可是真心的。甘靖說,我知道她是真心,但事情慢慢會變化的。

果然不出甘靖所料,月秀到甘肅半年頭上就和那里一個干部家庭出身的青年結了婚。

責任編輯:黃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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