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我被公路指揮部精減了,原因是以工代賑的公路“下馬”,指揮部要變留守處,用不著這么多人了,除了工交局的正式人員,都要精減,分期分批執行,便讓我這個“文化最高工作最好”(領導的評價)的同志最先走人。我從海潮庵背著行李步行40里回到巡檢司家中,住了一晚,翌日天明,趁夜色尚未褪盡即出發,又步行40里,趕到大營盤,那兒正在進行一年一度的教師例行集訓,縣上教育局的領導也都在會上,我想找局長說說,看有個代教的空空沒有?我去年高中畢業,高考落榜,是全縣唯一在鄉的高中畢業生。我就不信,這么大個縣,就沒有個我教書的地方。
到了大營盤,沒用去找局長,我便被幾位聯校長和中心校長圍住了。這些校長們有我認識的,像劉文春老師,我啟蒙時他就是校長;像侯引田老師,在巡鎮七年制學校當過多年教員和校長,他們也認識我。也有我不認識的,但校長們卻都知道我,連最不了解的,也聽說過我這個唯一的落第舉子的二三事。深知我給他們教個小學估計不會成什么問題,便都想將我搶到手。他們手下那些正處生育高峰期的女教師們,一個個爭先恐后地挺出肚子來,有的走路已是外八字步了,哪里還能再登講臺?便毫不羞澀地將問題上交給校長們,說請代教吧。教育局規定的是請產假者須自行物色代教,擬請代教至少應與你同等學歷,而后報請局里批準方可延聘。當時的女教師們大都是中師畢業,簡師畢業的年事已高,快不能教了。與中師畢業同等學歷的只有高中畢業,而六五年高中畢業的,全縣只有15名,14名考上大學走了,只留下我這一個皮片不好卻“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在鄉,所以我便很吃香了。我最后是讓劉老師替他家村小學搶下了,原來的老師年前退休了,村里支書托劉老師代為物色一個教員,公辦教員當然最好了,鬧不到公辦的代教也行。劉老師是巡鎮聯校校長,他家輝塔小學卻屬寺蠕聯校管,他搶我首先是為了教好他村里的娃們,其次就是為了讓村里人好關照我,因為這種話,他說出來既得體又管用哩。當然,讓我到寺墕小學當代教,最終還是縣局批準的,月薪25元,從縣屬舊縣民辦中學總務處列支。我是全縣第12名備過案的長期代教。
我們村有很多當教員的,大都在山村小學呆過。前輩們聽說我要到小村村里的單人校去教復式班,便提醒我到學校時,最好買上兩盒煙,村干部和村民們去看望時,給人們敬支煙,讓人們知道你這個新來的任老師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日后那關系就好處,人家也好照顧你。我不抽煙,并且還討厭抽煙,有點不好接受,前輩們便苦口婆心地開導我,你要隨鄉入俗,丟掉學生氣,聽話,買上兩盒盒,就兩盒盒嘛,就一去時給人們散一排子嘛,以后你不抽就不用買了嘛。我尊重前輩們的意見,花4毛錢買了兩盒福字煙,底氣足足地去輝塔小學上任當教員。
妹妹自報奮勇送我去輝塔。兄妹倆這天起了個早,沿著洞溝河一直朝里走,得走15里才能到了那個村里。這洞溝河我們是相當熟悉的,五八年大煉鋼鐵時,我就在那溝里搗過礦石,后來還多次到溝掌的磁窯煤礦背過炭,妹妹那時才8歲,也去背過炭,一塊還沒有磚頭大的炭,由8歲的女娃來回30里背回來,娃娃們流了她們一生中最多的一次淚,這又8年過去了,妹妹提起當年背炭的事,還有點后怕。
這條50多里深的溝其實是條季節河,平時無水,雨季卻非常兇險,洪水下來,房大的石塊都被沖得翻滾著沖出溝來,若有人畜在溝中行走遇上洪水發來,那是絕無生路的。溝是越走越窄,中間有一最窄處,叫“仰塵房”,仰塵即天花板,這最窄處兩廂巖石幾乎交叉重疊,這里才真是“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的。想那儷道元當年用這樣的文句描寫三峽,肯定言過其實了。據說長江比我們的黃河長得多,也寬得多。長度可以有準確數據,寬度卻不能用一個數字來表述,不過那一槽江水總得有一定的寬度才能盛下呀,兩岸巖石咋能交叉重疊在一起?我是好歹不信的。
輝塔村由兩個自然村組成,還有一個叫東山梁,也就隔著一道梁,幾十步路,合在一起叫輝塔。我原來以為這個村子咋叫個灰塌呢?是不是整個兒灰塌塌的樣子,一點精氣神兒也沒有?讓我來這兒教書時,我才搞清不是灰顏色的灰,而是光輝的輝,這倒還像個文化人取的名。可惜看不見塔,教了一段與村民們交談,也沒聽說這兒有過什么塔;展眼一望,整個村子一年四季不見綠色,顯得灰派派的,說不準村名還就是我原來印象下的那個意思呢。
學校建在輝塔這邊。從東面這個圪峁上朝西向下一瞭,那個圪峁的半崖上轉半圈挖了些窯洞蓋了些房,就組成個村子。沿極陡的坡道向下小跑著,下到平緩處,迎面是一條大標語:“越南必勝!美帝必敗!”標語是寫在誰家的土打墻上的,白底黑字還很新鮮,看樣子寫上去不久。見有生人進村,早有娃們上來問訊:你們是誰家的親戚?去誰家呀?妹妹說這是你們新來的老師,你們的學校在哪里哩?娃娃們稀奇地圍上來看新老師,又歡快地先自跑到前邊帶路,嘴里呼叫著這里就是,這里就是,跑得最快的已從不知哪個院子里將鑰匙取來,并搶先開了辦公室門。
院分里外,由中間的門洞隔開。里院北邊土崖下是兩眼窯,磚砌的門面,東西兩邊各有磚房兩間,當院有石磨一盤。門洞外,西邊有一間房,與里邊的兩間是連著的,娃娃們說這就是辦公室,實際還是老師的宿舍、廚房、雜物房,室內有一盤土炕,占去大半地方,靠窗戶擺放一桌一凳,桌凳上方是一副架竿子,可放雜物。辦公室再往南就是廁所了,半截墻,沒頂子,倒是分男女的。東邊沒有建筑物,只有半人高的一堵土打墻,將學校與鄰居隔開。從外邊進來的豁口,其實是一架搖搖欲墜的簡易門樓,進來時有孩子們簇擁著沒有注意,支撐門樓頂端的兩半截子磚墻,已被堿剝得簌簌簌地流瀉磚粉,門樓上去年的蒿草足有半人高,一冬的寒風已將蒿草葉片吹刮干凈,只留下干枯的枝丫根根直立,指向青天。
中午,問院里那家住戶要了一碗開水,兄妹倆將家中帶來的紅薯面窩窩分著吃了點,便算作午飯了。午飯后恰有郵公前來送信,說是每次都是送到學校的,由老師分給孩子們帶回去。郵公是從磁窯溝經墕頭轉過來的,從這里出去途經雙廟、黃柏、榆皮洼、侯家溝最后轉回巡鎮,我正愁妹妹該如何回去哩,和郵公說了說,便將妹妹交代給郵公讓帶回家去。
春耕時節,前半后晌,村里閑人不多,直至大半后晌,人們從地里拉拉溜溜地回來,村民們這才陸續轉過學校來看老師,我便將早就準備好的福字煙拆開來,進來一個讓一個,連女人們也不放過,天黑時,看老師的人流基本止歇,兩盒福字煙也散光了。村里干部沒有來過,事后聽說支書外出好幾天了,再沒有什么干部。還聽說,一下午抽了我兩盒福字煙的人們,其實就是那么三四個半大后生,大都比我年齡大,進來一次我讓一次,接下煙也沒說什么話,便出去了,隔一會兒又進來,又讓,又接,又出去了,反正我不認識,只以為都是首次看望呢。
第三天上午,寺墕聯校校長管如寶一人翻過洞溝河來到輝塔村,看望新教員,說是估計我也不會做飯,校長給你教教做飯吧。當然主要是指導工作,因為我確實只念過書,沒教過書。管老師從備課講起,還有判作業,特別是講課,這是四級復式,一個教室里就有四個年級,就你一個人給教,咋教哩?我念了12年書,沒有離過巡鎮,巡鎮曾是縣政府所在地,沒有這種復式教學。管老師想得就是周到,不愧是全縣的學毛著積極分子呢。中午,管老師說我給你做頓飯吧,你看想吃甚哩?我說這得先看能做成甚哩。管老師說我甚也會做哩,甚也難不住我,看你有甚原料哇。我說有點米,還有玉米面,紅薯面,對了,還有點白面,走時我媽給問人們借了點,就吃白面哇。管老師說那一點白面讓我混上吃了你怎么辦?我說沒事,再等幾個月麥子就熟了,我們村每年每人能分幾十斤麥子哩。管老師說那就不客氣了,就給你教教做面條吧。便開始和面。我守在管老師面前,不錯眼地盯著,看水多水少。突然,管老師停下和面說,你聽你聽。外面這是誰喊哩?我側耳一聽,是個孩子的聲音,喊的是“美、帝、必勝——越、南、必敗——”我心上一驚,慌了手腳,不知該如何是好。管老師說出去看看是個誰?太膽大了。我忙出去,進了后院,見是一個半大小子正興頭十足地轉著磨道喊這兩句口號,我震天價喊了一聲,讓他停下。小子倒是應聲停下了,嘴里卻硬邦邦地質問:咋哩,不能喊?咋哩,不能喊?我說你小子喊錯了還不知道?不想這小子還嘴硬哩,說村口墻上就是這么寫的嘛,咋哩,能寫不能喊?我說你出去看看咋寫的再說,你叫個甚?這小子依然底氣十足地說劉吉田,我叫劉吉田。我說你到村口去看看,看上邊寫的到底是甚,下午告訴我。小子出去了,我回到辦公室。管老師說,看看他家是什么成分。我找出昨天報名時登記的花名冊,翻到劉吉田一看,說管老師,貧農。管老師說要是貧農那就算了,不提這事了。不過以后你可要多操心這方面的事情哩,道理不用我說,你比我清楚。我唯唯稱是。
管老師還提醒我一件事,說西窯里住的那個女人,有幾分姿色,原來就和退休了的喬老師過著哩,明鋪夜蓋的。她男人是個死泥頭,就不管,說那是米和面,能挖下圪洞哩?是麻和布,能扯下尺寸哩?不誤咱的事就行了。再說,那喬老師工資不低哩,不要花在別處就行嘛。喬老師年紀大了,我們不好意思說老漢,就那么睜眼閉眼過去了。你可小哩,人材又好,標致男人嘛,可得小心防備著哩,不敢叫那女人拉下水啊。這女人我還沒見過,昨天是妹妹去要的開水。我說管老師你請放心,我保證不會被她拉下水,我比霓虹燈下的哨兵一點也不差,絕對能經得起資產階級香風臭氣的誘惑和襲擊。管老師將一直繃著的眉眼粲開來說,你還沒經見過個女人哩哇?那種狐媚子女人可難抵擋哩啊,你得狠斗私字一閃念,把泛上心頭的邪思雜念死勁往下壓,往下壓,可不敢叫那家伙冒出頭來啊。我說聽你的話管老師,我向毛主席保證,絕對不會給你管老師丟臉,怎么樣?管老師還是有點不放心,就又講了一個我之前的前三任教師的佚事,說是那呂建華當年給聯校長表的態和你一樣,可是后來狗目的不是戳下拐頭了?人家那個女娃娃才上一年級,就給糟蹋了,給女娃留下個紅壕的外號。他是叫村里人攆走的。如今那娃還在這學校哩,可能念四年級啦,你以后稍注意就會發現,娃子不說話,時常是一副哭相,你一看就認出來了。
過了幾天,支書從外邊回來了,引上保管來學校看我,還提來一圪節糜米。支書是個大骨架老漢,身個比我高,驢臉,帶副眼鏡。出納人很白凈,年紀比支書小不少,這兩天我似乎見過。放下米,出納說管校長那天回寺塌前,給我說過,讓我給你調劑些糧食,當時支書不在,我做不了主,支書回來我給一說,五叔說那還用問?趕緊給任老師送去,可不敢把老師給餓起。我說謝謝五叔。支書叫劉五,輩分高,全村人不是叫爺就是叫叔,我便也叫了個叔,估計他沒我父親年紀大,再者叫叔比叫支書顯得親近。支書顯然也很高興這樣叫他,便說有甚困難了,不用繞彎子,直接跟五叔說,再窮也不能窮老師,咱那些兒孫們日后成不成器,全在老師們手里捏著哩。又說保管,歡子,告給他們三個隊長,夏天摘回葫蘆豆角來,三個隊都得給任老師分上,讓娃們給送下學校來。歡子直勁點頭。
生活也安排好了,我便心無旁騖地教我的書。隨著天氣轉暖,我開始實施我的夏季復式教學法。我的教室里經常只留兩個年級,一個聽講,一個做作業。其余兩個年級都在院里,一個朗讀,一個背誦,當聽講的要做作業時,原來做作業的便要外出朗讀或是背誦,我站在門口,教鞭一繞,該回來的年級便乖乖地魚貫而入,剛從教室出去的就占據他們騰出來的地方,該讀則讀,該背則背。如此周而復始,秩序井然。兩個半月頭上,聯校統考,輝塔小學硬是跨前5位,名列全聯區第二,一舉甩掉了穩坐多年的“紅油板凳”(最后一名),聯校在兩周一次的例會上,很謹慎地表彰了我這個新進府的“丫環”。
教過幾個月,我才知道這類學校原來就沒有任何經費,連粉筆、墨水、教案本、點燈的煤油,恁啥都得自己想辦法,村里富裕些的,村里給解決,村里不寬裕的,就管不了那么多,愛咋解決你就咋解決去,沒人干涉。我帶著學生們利用一個星期天打了一次槐樹籽,賣到寺墕供銷社,收到“勤工儉學款25元整”,相當于我一個月的工資。我又采納學生們的合理化建議,用從后溝里掏回來的白肝子泥作粉筆,省下了買粉筆錢,買成作業本作了獎品,對努力學習的好學生,和家里實在快連鍋也揭不開的窮學生,進行獎勵和資助,真的還調動了學生們的學習積極性呢。
山村小學,恁啥都得因陋就簡,因為連好些基礎設施都沒有,上體育沒操場,得到隊里的打谷場上去湊合著丟個手絹,連擊鼓傳花也搞不起來,學校哪來的鼓?上音樂沒樂器,連個最簡陋的腳踏琴也沒有,全靠老師喉嚨瞎吼,因而像才退了的喬老師,是不會開這門課的。美術呢,本來比較簡單,可來這兒教書的老師,好像是專門挑出來的,就連僅有三根頭發的三毛的漫畫像也畫不來。我慢慢發現,這開始我“處女教”的輝塔小學,自創辦以來,就沒有開設過音體美三門副課,一茬一茬的娃們只學語文算術兩門主課,卻沒有培養出半個趙樹理和四分之一個華羅庚來。
我想改變一下學校的現狀。我花3塊6毛錢買了一顆大皮球,不是籃球,籃球比這貴得多,讓孩子們在學校院里輪著拍,絕對不允許抱到大門外或打谷場,因為一不小心蹦到溝里,找回來至少得兩個小時。我花1塊2毛2分錢自費買了一把二胡,可惜琴筒上縵的不是蟒皮而是塑料皮,或冷或熱都要變形,鼓起來或凹下去,很不好使,拉出來的琴音一點都不美,或如刀片劃玻璃,或似筷頭敲悶鼓,就這也把《接過雷鋒的槍》給娃們教唱得風生水起花樣翻新滾瓜爛熟。我的美術系無師自通,很小的時候便從連環畫報上描畫下《水滸人物傳》,兌換同學們的石筆鉛筆,上初中時給班上辦板報,連寫帶畫一人包攬。而今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我能給四個年級的學生上出四個層次的美術課來,樂得娃們紛紛表示要好好學畫,長大了好專門彩繪窗花,偷偷地賣出去,或走村串戶畫炕圍,幫爹媽賺錢,補貼家用。
我替村民們收發郵件,便也替人們代寫書信。人們夸我的字寫得比原來的鄔老師還要強。但我比較謙虛,總說不敢當不敢當。人們說鄔老師就好口大舌張,人們說鄔老師你這字寫得可好哩啊?鄔老師滿不在乎地說,我這倒算個好?你們是沒見過我媽寫的字,那才叫好哩,我比我媽差遠了。人們說到哪里能看上你媽的字哩?鄔老師大大咧咧地說,城關文廟門口的牌樓上那“鵬搏九霄”四個字就是我媽寫的嘛,不信你們可以去看啊。還就有人真的去看了,字是真的好,可惜不是他媽寫的,落款是“鄭林題”,那是鄭副省長大躍進過后到河曲“調整鞏固充實提高”時,逸興遄飛所賜的墨寶。
教到5月份,回聯校開會時,聽說要掀起一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了,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要砸爛舊世界,打出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來。聯校便組織我們學文件,學好文件抓住綱,大字報上擺戰場。
我很興奮。因為一回聯校開會,便不需自己做飯了,聯校有個小伙房,雇著寺墕材一個老女人給做飯。每次開會回來,我們都能吃到一碗燴菜兩塊蒸餅。燴菜里倒沒有肉,只有豆角、粉條、豆腐、山藥,經這老女人的手做出來,味道和別人家的就不一樣了,我端著碗和老師們蹲在吹著涼風的深深的大門洞里,慢慢地品咂這碗蒸餅燴菜,真有些舍不得吃下去的意思,卻因肚里咕咕叫著,只好忍痛割愛,狼吞虎咽下去。
我很恐慌。這要掃除一切牛鬼蛇神了,我父親自前年“四清”時被升為地主,讓群眾管制,這二年還算沒出什么婁子,這次鬧不好又要叫揪出來當死老虎揍了;母親自前年被清洗出黨,23年黨齡毀于一旦,成了徹頭徹尾的地主婆了,這次橫掃,還不得也被拋出來見見陽光?父母親都成了牛鬼蛇神,村里那些眼紅得發癢的家伙們,還能容我逃出他們的手心,逍遙在外教書育人?
從聯校學罷歸來,輝塔村已成立起文革小組,正在籌備批斗村里唯一的富農分子劉定老漢。文革頭頭是光棍漢劉三女,男,30來歲,經常上地回來吃午飯前睡在我的辦公室炕上歇涼歇涼,曾一次性偷吃了我媽捎上山來的5個黃干饃饃。三女子命令我把學校讓出來,作為造反指揮部,要在這里集結人馬,糊紙帽子。到批斗時,讓我帶上全校師生到現場吶喊助威,口號就是打倒反動富農劉定,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等等。我問三女子你叫劉定甚哩?他說原來叫爺爺哩,這鬧起革命了還叫他狗日的哩?不叫啦,就叫他反動富農。我發現輝塔全村人沒有一個了解我家底細的,要不然就不會叫我帶上“全校師生”吶喊助威去了。
隔不兩天,來了兩個工作組的同志,一男一女,據說都是四清工作隊的孑遺,上邊正沒辦法處理他們這批人哩,文革來了,他們便又派上了用場,讓下來指導村里的文化大革命運動,幫助群眾學習“十六條”。那天晚上,我在辦公室判作業,聽到教室里在學十六條,那位頗有幾分姿色的女工作隊員,叫王桂秀的,正在朗聲念誦十六條,其中有一句,是提醒廣大革命群眾,要謹防階級敵人散布流言蠻(蜚)語。本村文革主任劉三女問甚是個流言蠻(蜚)語?王同志答,就是流氓說的那些野蠻話語嘛。學罷十六條,就開始批判“三家村”。文革主任三女子帶頭批判,上臺后問工作組的王同志,這大批判嘛,能罵不能?王同志說能罵,罵得越狠越好。能噘不能?王同志說能噘,噘得越疼越好。于是三女子就開始批判了,滿口臟話不堪入耳……
文革小組共預制了兩頂紙帽,一頂當然是劉定老漢的,另一頂卻不知道是給誰預備下的。批斗定在一個下午。那時,我正準備去上課,三女子的弟弟四女子氣喘吁吁地跑下學校來說,我哥讓你帶上師生到我劉定爺家院里去參加批斗哩,還叫你給拿上一頂紙帽子。我說我可不敢拿那東西,叫你哥取來吧。四女子說那就我拿上哇,不重的個東西嘛有甚哩?
劉定家在東頭圪塄上,院里已亂得一塌糊涂。劉定臉色寡白,兩臂反綁著站在當院,屋子里的家具東倒西歪,有些讓扔到院里,可作罪證的是一個不大的瓷罐,據說是放過洋煙的,從外邊還可以看到瓷罐里幫上的洋煙膏子千疙痂。等三女子扳下他本家爺高昂的頭顱將紙帽給硬戴上,游斗便開始了。這村里就沒有什么街,就那個半圓形圪塄,轉了三圈,我帶著學生跟著喊了三圈,還聲嘶力竭的,別人聽不出來,只有自己清楚。我是故意聲嘶力竭的,我的底氣空空的,我想到,這陣兒,我的父母親會不會也被捆綁著在游街呢?我們巡檢司可是有街可游的,河南河北樊家溝,那街道長著呢。
又一個星期六下午,我回了趟家。因為參加學習鬧文革,已經好幾個星期不回去了。回到巡鎮一看,其實大地方動靜反倒不大,回家一問,媽說還沒聽見人家說要昨,只聽說叫先破四舊哩。我說你們破了些甚?媽說找尋不下個破上的。我說咱房檐上的貓兒頭滴水算不算四舊?還不趕緊拿上磨石磨掉?讓破四舊的來了看見,還不是舉上大棍砰砰砰地給打碎了?說著我便找了塊石頭上房去磨。誰知磨不了幾下,便煩了,因為這瓦片都是模子脫出來的,陽紋很深,一時半會兒哪里就能研磨下去?修廟時研磨磚瓦,得用那些最虔誠的善男信女常年累月地磨哩,你這是害怕遭受破壞,想搶先自己動手打磨一下便蒙混過關,哪有那便宜事兒?便只好作罷,恁由它去吧。
我又發現了正面墻上掛著的兩個大相框,里邊是我爺爺的一式兩張大照片,還插了幾張其他人的小照片,我看這東西就非常惹眼,讓造反的人們進來看見,還不說是大大的罪證?爺爺早就去世了,我還沒有見過。對我來說,爺爺只是個傳說中的人物,說爺爺叫沒眉三,是他排行第三,長相威嚴,眉毛似有若無,很會經營土地,曾經威震河套川,鬧下過很大的產業。這么多年了你家還掛著他的照片,那是為了甚?還不是妄想恢復你們那失去的天堂?我摘下相框,拆開來,花了很大的工夫才將爺爺的巨照剝剔下來。我不知道我這是辦了一件好事還是壞事,我雖沒見過爺爺,對這個傳說中的人物卻只有憎恨沒有親情,剝剔完照片我長出了一口氣,我想我們家也夠可憐的了,再不能跟上死人受害了。父親回來,見墻上空空如也,一問是我親手毀了爺爺的寶照,不免眼含淚光,也長長地出了一日氣。我不理解父親的長出氣與我的有什么不同,我想他應該感謝我才對,照父親那糨糊一般的腦筋看來,家中掛自家老父親的照片嘛,能壞什么事情?他總是用他那飽含人性的死心眼去想失掉人性的家伙們的行為哩,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他能不隔三岔五地受同類的害?
我還將墻上貼著的領袖像也取了下來,那張像貼多年了,氣打水洇塵蒙的,早已發黃發黑。我用抹布將掛像處那個發白的長方框子擦抹了一陣,見與周圍分別不太明顯了方才作罷。這件事我沒向父母作任何解釋。我是怕造反派們一旦來家破四舊,見墻上掛著這么破舊的領袖像,不是正好給我們坐罪?再說了,我們家房舍緊逼,飲食起居吃喝拉撒都在這間屋里。吃喝倒不怕,全是拉撒。夜里,我們總要將白天放在廁所里的尿盆,提回來放在炕腳下,晚上起夜便撅起屁股在那個尿盆里干事。倒不去點燈,貼在墻上的領袖不一定能看見那白的黑的大的小的屁股,但那造反派們要是忽發奇想,說我們對偉大領袖有刻骨仇恨,專心撅著屁股侮辱偉大領袖,那可是百口莫辯的事情啊。還有,就連我們兄弟姊妹幾個,不也都是在這同一間房子里,由父母親做造下的?雖說同樣是摸著黑干的,英明領袖不一定能看得那般清楚逼真,可造反的那些家伙們要給你們坐罪,你更是長上一千張嘴也說不清啊。我在剝下領袖像的同時,暗下決心,今后我們家的房子里,再不張貼任何字畫和像片。以免災從天降,禍自畫來。這要作為一則祖訓,我先身體力行,而后一代一代傳下去。
直到放暑假時,輝塔村再還沒有物色出第二個該被游斗的角色,光棍漢三女子們能量有限,壞水不多,就沒有掀起多大的風浪來,劉定老漢已受慣害了,這次被斗,兩臂反剪,面皮寡白,我直以為鬧不好會被氣死,不想過后照舊活著,并未發生什么三長兩短。其時北京已出了老舍投湖自殺的慘事,還有好多大黑幫自絕于人民的事例,他們都是經不住革命運動的考驗,或者說是受不住群眾的侮辱,投河上吊尋找極樂世界去了。我教著劉定的兩個孫子,有一次搞家訪在院里見著了,我正想問訊兩句話哩,不想老漢用蓄滿仇恨的目光瞥了我一眼,轉身進了他自己的屋子。那天游斗時他是認住我了,我那聲嘶力竭的口號聲一定引起了他心靈的震顫,他恨我這個外鄉人無冤無仇的,何以要領著娃們去當本村人的幫兇?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我當時的心情,因為他就不了解我和我家的險惡處境。為了避免無形中再惹一個無辜者的仇恨,放假回家時,我故意將另一頂紙帽子鎖在辦公室里,還在辦公室的門窗上分別貼上我手制的封條,我想狗日的們物色下對象后,想給戴高帽子,重糊去吧,那一頂已讓我給堅壁起來,你們取不上了。我沒有將鑰匙寄放在村民家里,隨身帶回了巡鎮。
我想的有點幼稚,趕我開學后來與學校和娃們告別時,一進院便看見窗戶紙被扯破了,放在里邊架竿子上的那一頂紙帽子已被取走,不知是給誰戴了。
上邊給輝塔小學派去了新教員,這就是說,我被解雇了,我已無處去教。我有點不服,跑到縣上,找到教育局長,見局長頭發長長的,正在閉門思過,寫檢討書哩。我說王局長,咋就沒我教書的地方了?局長翹起頭來,兩只眼窩紅眍眍地說,噢沒地方了?你原來是在哪教的?我說在輝塔,寺墕輝塔嘛。你是誰?我說我是誰誰誰,這才知道局長并不認識我。局長說噢,代教吧?我說是代教,可是長期代教。局長說原來就是臨時代教,不缺人時就不用了嘛。我說當時劉老師給我說的,就是長期代教嘛,咋就變了?局長說臨時的臨時的。說著便低下頭去又寫他的檢查,還補了一句,就是長期的我也沒辦法了,我早就被打倒了,不是局長了。這不是,寫不完的檢查呀。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我只好步跑30里回了家。結果第二年春天,夠4月份了,我隨社員們去河會坪攤墳整地,路過糧站時,碰上同一個聯校的磁窯溝小學教員金毛眼趕著毛驢來買糧。金老師說你這半年去哪了?舊縣民中的總務何占山打電話問聯校,說輝塔小學的代教哪去了?半年不領工資了。我說我早叫打發回家了。看來,人被解雇了,工資卻沒有停發。
這就稱了好多人的惡愿了,能讓我們的隊長樊混豺一黑夜笑醒幾回。還在初夏時節,樊混豺就逼問我媽,你兒子哪去了?不是跑到臺灣去哇?我媽原本是不怕他們這些混孫的,我媽加入地下黨時,他孫子們還在當黑皮爛圪渣哩,在村里欺貧羨富欺男霸女哩,可鬧過一回土改,乘著霍亂子風飄舉起來,就落不下去了。這不,革命又要來了,作亂的時機又到了。我媽說,早給你說過,在寺墕公社教書哩。隊長又說,那你總得拿出個執把來呀?誰能相信你們這些人家的話哩?我媽說那該咋辦哩?隊長說你得上寺墕公社開回個證明來哩,你還得給隊里繳款記工哩,你倒高興得掙上錢沒事了?我媽被逼無奈,捌動著兩只纏過又放開的半大腳,跋涉10多里山路,跑到寺埔聯校給開回證明來,證明她的兒子確實在大陸上教書,并未偷跑到國民黨蔣介石盤踞的臺灣孤島上去。
如今,我再無去處只好回村了。樊混豺捎話讓我趕到隊部報到。我去了,隊長倒還算和顏悅色呢,說是回來就再不用出去瞎跑了,好好在隊里撲倒身子受哇。為了便于你改造……我說混叔,咋是改造哩?誰改造哩?改造誰哩?隊長說噢是鍛煉哩,也一球樣不是?反正不能由你亂跑,為了……你這就搬上鋪蓋到隊房睡來吧,順便幫會計喂喂豬。我便很不痛快地搬了一卷鋪蓋,住到了隊部。
會計韓治田年方不惑,身體極差,據說是見不成老婆,不信邪和老婆睡上一覺,半年緩不過勁來,便長期住在隊部。隊里喂著幾頭豬,就讓會計捎帶著喂了,肯定是掙工分哩,不會白喂。我住進來后,會計就省大勁了,天還不明,韓治田便催我起床,說三三,起哇,戳著爐子,上房摟兩笸籃菜葉子煮上。夜里人們散盡后,韓治田便催我睡覺,說三三,睡哇,把炕打掃一下,睡哇。我被韓治田指揮得陀螺螺地轉圈圈,卻不太反感這人。1958年吃食堂開張那天,就是他讓我吹著哨子滿巷子轉著呼叫社員們來吃油糕粉湯的,他如今對我的態度還可以,好像就沒有欺負的那個意思。他只是趁空役使我替他代勞,用資本論的觀點判斷,顯然也是剝削,但人家會剝,也會削,剝過削過你,你不感恩也不能說他個二二三三。我和他住了三四天后,他說要回家熬著喝湯藥去哩,讓我夜里把隊部大門朝里插上,把房檐上搭著的梯子放下來,因為隊部的東房與隔壁院里的西房是連著的,而隊部院里有一座老大老大的糧庫呢。他回家喝湯藥去了,一走便再沒回來。事后聽說,他實際上是回家和老婆紅火去了。我還不懂男女之事,不理解一個被宣判不能見女人的男人,何以隔不多久便要不顧命地回去見見女人。據說他回去和老婆連著紅火了三個晚上,便一病不起了,連來隊部睡覺以躲避女人的能力也完全喪失了,只能挨著定時炸彈,挨著赫魯曉夫,死心踏地在家養病。事實上,他也沒養幾天,便一命嗚呼了。他去世的第二天晚上,我是說死說活不敢在他長期生活過的隊部單人住宿了,看一眼他那卷油漬麻花的被褥,他那病殃殃的面孔便會映現在腦際,我就不由得膽顫心驚。我給隊長說我不敢在那屋里住了,隊長卻說看你那球勢畦,貧下中農信任你,讓你給看著那么大一座糧庫,你竟不敢住了?說得倒好聽。我說我家炕皮沒塌了,還能住開哩,這就算說給你了,從今往后,隊部出了甚事與我無關,原來也與我無關。當時在場的還有幾個社員,他們都聽清我的話了,我背著鋪蓋回了家。
其實早在一上凍,我還沒有被逼到隊部睡覺之前,隊長就讓我將隊部大門外的黑板刷成紅板,在紅板上抄寫《老三篇》,其時到處都在刷紅墻,說是要把全國刷成一片紅海洋哩。那時正值數九寒天滴水成冰的日子,我踩著梯子爬高就低,整整寫了三天才算把那塊紅板寫滿,給隊長交差時,隊長問寫了幾天?我說三天。隊長說就那么球大一塊塊地方,你就寫了三天?我說三天。你那寫球的些甚啦?我說毛主席的《老三篇》。那拉流八卦七長八短的,像個甚?我實在是氣得不行。我的字在同學中算最出色的,經常受到老師表揚和同學嫉妒,因為我從初二便給班上辦開了板報,算是一專多能,字畫雙絕。這個家伙卻說我寫球的些甚?說是球大一塊塊地方,竟能磨蹭三天。這孫子他要是會寫字,這么說我也算;這孫子他大字不識一個,連數兒也不識,仗著當個隊長就這么欺負人哩。
我和他兒是一茬茬,小時常去他家玩耍。他一見了我就揪住我的手,偷聲喚氣地說,三三,你黑夜聽見甚響動來?我不懂他的意思,說甚也沒聽見。他便又說,就沒聽見貓兒喝米湯湯?我還是不解,說我家院里就不喂貓兒的嘛。他不甘心,又問,就沒聽見你嫂嫂和男人們忽溜忽溜啪哧啪哧喝米湯湯?我確實不懂他的意思,便最終也沒有聽見過貓兒喝米湯的聲音。后來長大了,才慢慢曉得,他是用淫邪的挑逗污染我幼小的心靈哩。我大嫂長得漂亮,土改那年嫁回我們村來,正好十八歲,全村男人誰不眼氣,村干部們都想伸上一腿。無奈我大哥土改第二年就當兵去了,大嫂便是軍屬,“測量隊的旗旗糧食局的米,銀行的票票軍屬的屄”,那是四大不敢動,頭腦精明的人誰也曉得。大嫂獨守空房孤枕難眠,難免勾逗那些不逞之徒趁夜翻墻入室辦些茍合之事,也曾漏出些許風聲?樊混豺有賊心無賊膽,便要問我這個少不更事的小叔子,是想過過嘴癮?
這孫子很像屬豬的,會咬不會放,土改時逮住地富舍得打,取浮財挖暗寶最徹底,土改后就當了村長。二十郎當就當村長,好生了得!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學大寨趕昔陽他都能走在頭里,盡管他除了捆人打人外什么正經事也辦不了,卻一直在村里當干部。村里6個小隊,他這不知是當第幾個隊長哩。聽說當年調大西北他沒敢去。算自行脫黨,到大躍進那年才又二次入黨,要不然,這家伙這陣兒說不準早當成個地委書記或省委書記了。他不會算賬,一斤粉面6毛錢,7斤4兩就不知是多少了。他安排不了生產,至今數不全二十四節氣。修梯田他看不出水平線來,硬讓人們將洼處的土擔到高處。學習最高指示,他會領著人們鋼錚錚地念道:“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堅決反對。”他到公社開了三天會,卻不知道毛主席的三個照辦是些甚,硬是讓社員們好好討論,說是“由咱定哩”。他一有空就跑到大隊攆走廣播員,抓住那個麥殼殼把上喉嚨訓話,深更半夜也要折騰:社員同志們,520部隊給咱們演電影來啦,帶的都是新片子,有《粉紅的年代》,《水生的戰士》,《針扎兵》……你們睡下也得爬起來……正月十五鬧紅火,他從年輕人手里搶過半導體喇叭來,捂在嘴上,一刻不停地高喊著:社員同志們往后退呀,這個火的馬力可大哩啊……有一年鎮上七年制學校考歷史,老師出了一道成年人很不好回答的題,問古今中外分紅最少的生產隊是哪個村的哪個隊?隊長是誰?結果學生們全都得了滿分:巡檢司第6隊,隊長樊混豺。那年6隊一個工只分了8分錢。就這么個擔水沒膀子,唱戲沒嗓子,燒火不旺,弄球不壯,熬膠不粘,漚糞不臭,一百斤白面蒸的個壽桃饃饃,廢物點心,還硬是讓他領著村里人們抓革命促生產學大寨趕曲峪早日進入共產主義哩。你誰有辦法能把他給扳倒按住作滅了?
我有點犯愁,我就不知道我這后半生該如何度過?與我高中同班畢業的同學大都上了大學,雖說現在也已不再上課,專門鬧革命哩,但人家們總是脫了農皮,成了公家人了,學下學不下將來也得給安排個地方吧?我卻被圈回村里來,遇上這個沒一點人性的樊混豺,我何時才能逃出他的手心啊?
我后來知道了,樊混豺的兒子,我的同學,不是他親生的。樊混豺那家伙就不會生育。人們說,老天可公道哩,專辦灰事的那些連灰驢也不如的人,還能讓他有了生娃娃的本事?斷子絕孫去吧。
還在我住在隊部讓韓治田役使的時候,大隊民兵營長于海寬就來家動員過我,讓我參加他領著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他們知道我能拉會唱,會編會演全把武藝,讓我去宣傳隊發揮發揮。我說這得問樊混豺哩,我如今被管制起來了。海寬說媽的個屄他樊混豺算甚哩,咋把你給管制起了?是支書讓我來叫你的,不用和他說,你跟上我走吧。我便跟著海寬營長參加了大隊宣傳隊,先還是圪裝著什么也不會,說跟上他們學學看吧,后來便缺甚做甚,拉板胡吹笛子,編節目配曲子。后來我已發展成宣傳隊的實際領頭人,我帶著一班子民間藝人在全縣第一家排演了《紅燈記》和《白毛女》。那時候的《紅燈記》還沒有命名為樣板戲呢。直至1973年創作了7場歌劇《浪激南灣》,給縣革委常委在城關大禮堂獻演后,報名參加地區文藝調演,是省里的《三上桃峰》引來了批判的毒火,使我的大戲也因沒寫階級斗爭被扼死在尿盆之中,這些就提不起了。不過,和村里青年們鬧宣傳隊那些年,雖說都是義務勞動,我的收獲卻是最大。這一點人們不清楚,在宣傳隊的日子里,我孤獨的靈魂得到了安撫,使我枯竭的心田,日里夜里常有甘泉在涌流。要不然,我還真不知道會干出什么匪夷所思的驚世壯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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