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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里外

2010-01-01 00:00:00侯敏先
黃河 2010年4期

我老覺得,出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的人是幸運的。為什么這樣講?談這個問題,就得打個比方。同樣一盆熱水,是直接把手插進去熱呢,還是先把手放進冷水里半天再拿出來立即放進熱水里熱呢?回答當然是后者。我第一次聽這個,是上小學時一位語文老師講的。那時候,農村剛剛實行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人們開始享受到吃飽穿暖的好處,生出這樣的聯想自是不言而喻。我就是七十年代初出生的人。早幾年的,受足了苦頭,壓根兒就談不起幸福;晚幾年吧,又沒有這種苦難生活的體驗,對幸福的感覺缺少反差。所以說,我們這一茬人,時常能夠感到幸福,豈不幸運。

然而這樣的感覺都是長大以后才有的事情。在當時,大部分時間里,甚至可以說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我的第一件事或者說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想法跟母親索要一些“好吃的”。所謂“好吃的”,不過是春節(jié)后母親戚下來的一些已經哈喇的麻花,再就是一些平時用來走親戚蒸捏的花饃。放現在,孩子們是不屑一顧的,在那時,卻是絕對的香餑餑,母親是要把這些東西懸掛在高高的屋梁上。母親這樣做,主要是為了防止我去偷吃,可那東西又絕對是給我留下來的,只是指揮不動我時才從里面取下一塊,在我眼前晃一晃,說,給,跑個腿。

那情形,頗似馬戲團表演時馴獸師面對一個不聽話的狗熊一樣。

我狡黠地眨眨眼,趁母親分神,跳個高,從她高舉的手中一把奪過“好吃的”,扮個鬼臉,掉頭便跑開了。跑遠了,耳朵里還縈繞著母親的咒罵,氣死我了,你這個多頭!

母親罵我是“多頭”,自有她的理論。我在家排行老末,上有倆哥倆姐,都是母親非常聽話的孩子,偏我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主。真是多頭,不知道要這個娃干什么!憤憤地,母親便經常在父親跟前這樣叨叨。父親卻總是瞇了眼,說,小時淘氣,長大出息。如此輕描淡寫,如此胸有成竹,似乎他的小兒子馬上就能做了什么官一樣。

理論不過,母親也不再多說什么,卻又像下了決心一樣馬上從屋梁上取下那籃子來,把里面的“好吃的”用舊報紙裹了,一邊往北屋外墻上的壁窯里塞,一邊賭氣說,我叫你吃,我叫你吃!

這一下算是把我給瞪眼了。有過農村生活經歷的人應該熟悉,那壁窯,是供奉土地爺的所在,位于堂屋門口的一側,本無可怕之處。只是在我們家卻不同。父親在那壁窯的兩角挑檐處各掛了一只風干的蟾蜍,就村里人俗稱“癩蛤蟆”的,渾身疙里疙瘩的讓人起雞皮疙瘩,像是瘟神把門,哪里還敢靠近。

多少年以后,偶翻《本草綱目》,才知蟾蜍皮上的疙瘩能夠分泌一種液體,叫蟾酥,可治多種疾病,尤其對小兒疳積很有療效。我就想起,那時候,經常就有人帶了小孩來我家找父親,問明情況后,父親就從那風干的蟾蜍身上刮下一些白屑來,或是涂在小孩的外患處,或是用舊報紙裹了,交與來人,然后再叮囑幾句。大概是教如何用法的吧?來人總是要說幾句感謝的話,父親聽了,很是受用,瞇了眼欣賞那兩只癩蛤蟆,仿佛在欣賞他的杰作一樣,說,沒有啥,完了再來取。

于是,很長時間里,那壁窯門口經常就掛有兩只令人生厭的癩蛤蟆。我不干了。畢竟那里面的“好吃的”誘惑太大,有一天,家里人都不在,我找了一根長長的竹竿,把那兩只父親的杰作挑下來扔到柴禾堆里,然后從壁窯里將“好吃的”悉數取出,忙不迭地一頓狼吞虎咽。饕餮之后,我便跑出去在外面瘋玩了一整天。

不過擔心還是有的,因為家總是要回的,母親的責罵怎么也免不了的。然而事情遠比我預想的糟糕得多。晚上回家,忐忑不安的我剛一進門,便遭到母親劈頭蓋臉的一頓暴打。我還沒哭,二姐卻早就嚶嚶地哭個不停。原來,母親生火做飯時,差二姐去抓柴。可憐僅比我大三歲的二姐,一雙小手觸到了柴堆里的兩只癩蛤蟆……

天哪!

母親質問父親,說,這個多頭,你倒是管不管?父親依舊瞇了眼,小孩子嘛,又沒有惹多大的禍,罵一罵就行了,打就不應該了。過半天看母親臉色沒有好轉的意思,又說,這樣吧,過幾天,送他去書房得了。

一邊說,一邊像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兩塊糖來,塞到二姐手中。二姐的哭聲漸漸弱了下來。大約做父親的都偏愛女兒,做母親的又都偏愛兒子。在我們家,父親總是慣著兩個姐姐,至于我,卻得不到母親的寵愛。看著二姐手中的糖,我開始委屈了,淚水忍不住要奪眶而出。父親朝我擠擠眼,瞧你那點出息。說著,趁母親不注意,悄悄地把一塊糖飛速塞到我的手中。

我卻絲毫打不起精神來。比起母親的暴打,父親要把我往書房里送,才是最大的懲罰。父親管學校叫書房。何謂書房?在我最早的印象里,應是小人書里書生讀書的地方,而這地方又往往與女鬼聯系在一起。是鬼,總要謀害人的,晝伏夜出,只聞其聲不見其影,那聲音,總是幽幽的,忽高忽低,忽遠忽近,讓人的頭發(fā)不由豎起來。

那一夜,我嘴里噙了糖塊,眼角掛了淚珠,滿腦子恐怖,什么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大概最后實在乏了吧。第二天,我對父親說,書房,我不去!

不去!父親愕然,為什么不去?

書房有鬼!

平生第一次,父親鄭重其事地打量著他的小兒子,他怎么也沒想到,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腦子里竟然有著如此稀奇古怪的想法。先是覺得可笑,再看我一臉認真,父親說,哪里有鬼,都是人編造的,你哥哥姐姐不都去了書房嗎?別人家孩子不都去了書房嗎?

反正我不去。他說他的,我卻只是拗。

之后一段時間,父親用了各種辦法,給我買好吃的,買好穿的,最后罵也罵了,打也打了,依然未能奏效。父子倆過來過去就兩句話,去不去?不去!

拗不過,父親惱怒了,繼而失望了。不去書房,那好,就關家里吧。

接下來的日子,我的人身自由受到了限制。這猶不消說,最最難熬的是,父親命我背九九乘法口訣和《三字經》,背不過不讓吃飯。口訣好說,很快就滾瓜爛熟。《三字經》卻難,哥哥姐姐們教一句我背一句,轉過臉又忘個一干二凈。父親回到家里,聽我背兩句“人之初,性本善”便卡在那里,很是生氣,說,這也背不過,吃什么飯!

哥哥姐姐心疼,小聲提示我。父親聽見了,厲聲道,誰在說,不想吃飯了?大家便都噤了聲。

背不過歸背不過,《三字經》里面有些句子我還是能夠明白的。比如“香九齡,知溫席”是說一個人孝順父親的;“融四歲,能讓梨”是說一個人跟兄弟姐妹吃東西時謙讓的。我一個人機械地一遍一遍地背著《三字經》的時候,耳朵里響著的卻是院子里果樹上鳥雀嘰嘰喳喳的叫聲。循著鳥叫聲,我抬了頭望鳥雀飛來飛去。樹枝搖曳婆娑,目光透過樹隙晃得人眼睛里影影綽綽,有些暈。忽地,不知受了什么驚嚇,一群鳥雀全都飛走了,我的眼睛里只剩下了方方的一塊天空。老屋高高的,院墻高高的。這時候,墻外傳來小伙伴們散學歸來歡快的打鬧聲,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很快又都消逝了。我幼小的心靈便隱隱有了些許惆悵。

打那時起,我對我家老屋就開始不大喜歡了。

老屋是父親一手蓋起來的,三間北房四間西房,在那時也只有十幾年的光景,尚不算老,又高大又寬敞,相形四周一片低矮的鄰舍,便顯得有些“鶴立雞群”了。與我的不大喜歡大為不同的是,父親對他親手蓋起來的老屋充滿了自豪,因為,有了這樣出眾的房子,他已經給他的大兒子和二兒子順利地訂下了兩門“娃娃親”。

九哥呀,九叔呀,常常能聽到人們這樣和父親打著招呼。父親在他的叔伯弟兄當中排行老九,人們習慣稱他“九哥”或是“九叔”,大家和父親打完招呼后總會問上一句,你還得再蓋一棟房子啊?

這樣正好呀,我們兩口子住北房,老大老二各住兩間西房。父親這樣回答道。

那老三呢?

老三呀,沒有他的份兒,我要他考大學進城里工作,村里還要什么房子呢。

我當然知道老三說的就是我了。難道果如母親所講,在這個家,我真的就是多頭了?哦,我明白了,父親的打算里,老屋原本就沒有我的份兒,怪不得他要求我去書房讀書是那樣地強烈。但他說的考大學和進城里工作,在那時對我來說,都是再遙遠不過的事情。我的愿望,只要每天能有“好吃的”,完了再去野地里痛痛快快地玩耍,什么《三字經》,什么九九乘法口訣,統統都滾一邊去吧。

我懶懶地靠在墻角,百無聊賴,目光在院子里游走。桑、棗、杏、桃還有石榴等,凡樹上結果子的,父親都在它的根部用荊棘圍了起來。哼,說是防豬狗啃嚙,倒不如說是防我去攀摘。最可恨的是那兩棵桃樹,用荊棘圍就圍了,還要把樹干用刀子割了一道道口子,流出來的濃汁凝結成塊,一嘟嚕一嘟嚕,就像癩蛤蟆身上的疙瘩,讓人直覺惡心。突然我就對吃的索然無味,傻傻地望天空飄過的白云,心里想,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能夠結束啊?

這一年,我六歲。六歲的我哪里懂得,父親之所以把桃樹的樹干割了一道道口子,讓那濃汁流出來,只是為了讓桃樹多活數年,年年多結桃子。

“橥拔”,大家聽說過吧?

晉南農村使用次數很多的一句話,大意是措手不及或是情形窘迫,正確的寫法有沒有,是不是如此,或者純粹就是一句土話?我不得而知,也無意考證。只是見有人或寫作“豬扒”,理由是,在農村,一塊平整的地方,最怕豬來,只要主人稍不注意,那家伙會用嘴頭子給你拱得亂七八糟,好比一張光光的臉給扒得血肉模糊,你說鬧心不鬧心,你說倒霉不倒霉?我覺得這樣的比喻也有道理,但比較一下,還是感覺“橥拔”更形象些。橥,拴牲口的小木樁,意同“橛”;橥拔,亦即拔橥。人家早把牛偷了,你卻只拔了個橥,還被牛主人撞個滿懷。唉,世上還有比這更倒霉的事兒嗎?類似的例子有很多:麥秀時節(jié),豐收在望,倒伏的麥田一片狼藉;五黃六月,龍口奪食,一車小麥翻在了路邊;大雨在即,忙著搶種,穿在牛鼻子上的牛桊子給扯壞了……

農人的無奈,生生地就是這“橥拔”啊!

我之所以生造這個詞,是因為父親把我關在家里的那些日子不久,我就“橥拔”了一回。

那天晚上,我在熟睡中被顛了醒來,發(fā)現大哥背著我在巷子里吭哧吭哧地快跑,父親母親還有兩個姐姐也踉蹌著緊跟其后,感覺就有幾只手搭在我的背上,似乎還有人小聲啜泣。

去哪里?我問。

父親說,去看電影。

看電影應該往大隊院里去啊,我直納悶,怎么朝相反的方向,還這么急忙地跑,發(fā)生了什么事呢?

及至轉了幾個彎,大家停在三伯父家門口。父親一邊迫不及待地拍打門環(huán),一邊變了聲調高喊,三哥,快開門!我這才真正醒了過來,三伯父是醫(yī)生啊,我,受傷了。下意識用手往頭上臉上一摸,全是血,一股濃烈的腥味和早煙味嗆人鼻孔,頭上便辣辣地疼開了。

三伯父的動作很利索,剪去傷口周圍的頭發(fā),再用鑷子夾了藥棉清洗干凈,敷藥,包扎。一陣忙過,這才問,怎么回事,打得這么厲害?

父親說,老二下晚自習回來睡覺,從架板上取被子時,不小心把架板給抽了下來,打在了老三的頭上,一寸來厚的架板,又那么高,一下就把孩子給打懵了,幸虧睡得熟,沒有知覺。我照你教的做,用旱煙捂在傷口上,先把血給止住,就往這邊跑。由于剛才過度緊張,父親說話有氣無力,結結巴巴。

哦,三伯父不再說什么,順口問了句,老二呢?

早嚇跑了,母親也緩過神來,插了句。

我這才發(fā)現,二哥沒有來。

又不是故意的,你跑什么呀?第二天,我照鏡子時,看頭上包的繃帶像極了電影里負傷的戰(zhàn)斗英雄,竟覺得好玩,反過來安慰二哥。

二哥驚悸未定,有些不信他的弟弟,想摸我的頭。手舉在空中又沒敢落下來,問,你不怪二哥,你不疼?

不疼,我湊近二哥的耳朵說,我還得感謝你。二哥越發(fā)不解,不怪就謝天謝地了,還要感謝?我說,三伯父說了,每天去他家換一次藥,這樣,我就可以走出這個院子,也不用再背那《三字經》了。

我的頭上從此就留下一個很大的疤坑。這多年,我回村和二哥在一起,提及這個疤坑,他總是心存內疚,說看這事“橥拔”得很,怎么就打在了頭上,多危險啊。我總是調侃道,還好在頭上,有頭發(fā)遮住看不見,要是放臉上,那不連媳婦也難娶了?二哥也跟著笑了,憨憨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從小到大都這樣,只比我大六歲,在家里卻什么活都搶著干,好像早就知道父親的心思,學習一樣地很用功,只是話少。母親常數落我話多人懶,說看看你二哥,你要是有他一半好,我們也就省心了。

打這以后,父親不再提我去書房的事。那段時間,也許是由于大哥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務農,父親意識到得給大兒子找份兒體面的工作,隨后兩三年內又得張羅給他完婚。家有三件事,先從緊處來,父親自然顧不上我這個多頭了,每天早出晚歸,言語也比平時少了許多。

一個星期天,在鎮(zhèn)上讀高中的大姐回家取饃,見父親又不在家,只有母親一個人又是和面又是做菜地忙活,便問今天什么日子,做這么多菜,要擺席?父親呢?

打酒割肉去了。母親難得高興,一邊喊大姐幫忙干活,一邊說,你哥推薦去縣化肥廠上班的事定了,你爸承包生產隊豆腐坊的事也定了,今晚一并請大隊干部來家里喝酒。

這些細節(jié)是父親去世多年以后,我們說起父親當年養(yǎng)兒育女的諸多不易時,大姐講給我聽的。那天晚上,六歲的我,眨巴著眼睛,看著許多陌生的面孔因為酒喝多了脹紅著臉,趾高氣揚地對父親大聲講著什么,父親呢,則只是一個勁地陪著笑臉一遍遍說著些恭維的話。中間有人就叫著九哥或是九叔問,孩子們呢,都叫出來一起吃啊。母親趕緊說,大家吃,別管他們,明天還要上學,都睡了。

講到這里,大姐鼻翼微微顫抖,說,母親哄人,滿屋里飄著豬肉香,哪里會睡得著。

我家兄弟姐妹五人當中,父親最疼愛我大姐,經常給大姐零花錢。偏我的大姐大方得不得了,班上同學家里遠的,她總是借錢物給人家,有時候星期天,還把困頓的女同學帶回家吃飯。次數一多,母親便牢騷滿腹,直埋怨父親嬌慣大姐,罵大姐不體量家里緊張。

父親說,這有什么,兒要窮生,女要富長。

有了這句話,過后大姐仍舊往家里帶女同學吃飯,每到星期天,家里總是南腔北調嘰嘰喳喳,母親也懶得再說什么,因為這些人當中有的多次提出要給母親做干女兒,做干女兒的不只是來家里吃飯,還爭著幫母親干活,而且比大姐勤快多了。

中間一位叫京華的姐姐,記不清姓什么了,家在黃河邊的灘地上種有花生,每次來,總會帶一些給母親。有一次,她問我,小弟,怎么不去學校呢?

我還沒想好如何回答,大姐說話了,他呀,說學校有鬼,怕著呢。

大家一陣哄笑。見我有些不好意思,京華姐說,小弟,想吃花生嗎?

想,我脫口而出。

那好,問你幾個問題,答對了,就給你花生吃,答不對,那……說著,京華姐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來,聽她的口氣,看她的表情,分明想著我一定答不上來的。

你問,我都急切了,到底花生是稀罕物啊。

一斤棉花重還是一斤鐵重?

鐵!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又是一陣哄笑,直笑得我莫名其妙。京華姐更是前仰后合,半天好不容易止住,拍著我的頭說,小弟呀,聽仔細了,一斤棉花,一斤鐵,一般重啊。

我有些著急,連連說,這個不算,重來一個。

大家復又靜了下來。京華姐指著石榴樹下的一個方桌問我,幾個角?我答四個。再問,鋸掉一個,還剩幾個?

三個,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錯了,錯了,又錯了。姐姐們紛紛起哄,鋸掉一個,變成五個了,你別急,試著數一數啊。

這一回,我的小臉脹得通紅,不知道是因為自己莽撞答錯了問題,還是因為吃不到眼前的花生。走又走不開,站又站不住,好難受。

京華姐笑盈盈的,一把拉過我的手,將花生放在我的手心,然后又刮了刮我的鼻梁,輕輕地說,小弟,你得上學啊。

我又一次“橥拔”了,不過這一次是心理上,我那套不想去學校而臆想出來的說法,曾經多么稚嫩卻又多么頑固,不想被京華姐這么輕輕一擊,便徹底潰散了。數年后,我在老屋的閣板上翻找東西時,無意中發(fā)現了一張舊照片,拭去蒙塵,原是大姐和京華姐兩人高中畢業(yè)時的一張合影。兩個人都莢盈盈地透著一股精氣神,特別是京華姐,齊耳短發(fā),英姿颯爽,幼年的那一幕一下子又浮現眼前……

我對母親說,給我做個書包,明天我要上學去。

母親正在織布,聽我這句話,覺得太突然,手中的梭子不由停下來,愣了半天,忽然朝院里的父親喊,聽到了嗎?你老三同意去書房了!

中午吃面條!

父親大聲說。他一高興,家里又要吃好的了。

我被獲準給父親往豆腐坊里送早飯是在上學以后。

做豆腐得提前把豆子磨好,然后過紗,再沉淀,再擠壓成型。所有的工序都得天亮前完畢,雪白噴香的豆腐若能趕上做早飯時上市,便可以圖個早利了。父親勤快,他總是忙一宿,等我把早飯?zhí)岬蕉垢粫r,他往往已經靠在炕沿邊睡著了。

父親已經恢復了對我先前的喜愛。我將早飯一一從盒子里取出擺在小桌上,然后輕輕播父親的肩頭。父親打個呵欠,然后瞇著眼睛看我,目光溢滿了慈祥,說,一起吃,完后就去學校,好嗎?

嗯,我點點頭。

這是平時。如星期天,我可以一整天呆在豆腐坊里。這是一座獨立的小院,以前是村里的加工廠,磨面房、榨油廠都在這里,父親接手豆腐坊時,這里已經人跡罕至雜草叢生破敗不堪難覓往日的盛況了。所幸的是,那口小機井還在出水,白花花的一股清泉從院底下噴涌而出,沿著一條水草覆蓋的小渠汩汩地流向墻外。晝夜不息地澆灌著附近的一片麥田。

父親說,只要有水,一切都不難的。

很快,小院就恢復了生氣。雜草鏟除了,屋頂的煙囪升起裊裊的煙霧。父親將洗凈的豆子用簸箕倒在磨盤上面,壘成山尖一樣的豆子堆,磨盤開始轉悠,戴著眼罩的小毛驢一圈一圈一聲不吭地做著圓周運動,豆子從磨眼里漏下去,上下磨盤發(fā)出沉悶而有節(jié)奏的聲音,咿呀咿呀,乳汁一樣的豆?jié){滲出來,院子里便到處飄散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味。

這時候,屋里屋外便擠滿了人,都是老屋前后左右的老鄰居,趁父親出第一鍋豆腐趕來喝一碗豆?jié){水的,有的還拿著玉米面做的窩窩頭,揉搓在碗里,舀一馬勺熱騰騰的豆?jié){水澆在上面,直喝得鼻尖冒汗。

父親顯得有些興奮,手腳越發(fā)勤快起來,一邊喊,今天的味道怎么樣啊?大家紛紛應聲道,香!

豆腐坊的日子便磨盤一樣地轉悠開了。

母親也經常過來,來的時候總是三三兩兩地跟著鄰居家的婆婆嬸嬸們,都拿了許多換洗的衣服和洗衣用的盆子。女人們就是熱鬧,繁瑣的灶臺勞作永遠也擋不住她們愛嘮的天性,只要湊到一塊,鍋碗瓢盆,油鹽醬醋,或者東家長西家短,小機井的水聲嘩啦啦,她們的笑聲也嘩啦啦,一會兒,院子里的鐵絲上便搭滿了她們晾曬的衣服。

這時候,有人就九哥九叔地喊,講一段故事啊。

顧不上了。父親忙著進進出出。

父親愛講故事。原來豆腐坊沒有開張的時候,他常有空閑,家里便經常有找他下棋的人,也有聽他拉二胡吹笛子的,但更多的是聽父親講故事的。父親所講的故事,大都是《三國演義》、《水滸》、《西游記》之類的,講過來講過去總離不了張飛李逵孫悟空幾個人,可是大家總愛聽,老屋里也就經常擠滿了人。

現在,顧不上了,真的顧不上了。父親瞇著眼,看著他往日的聽迷們,覺得愜意;再看著那轉悠的磨盤,目光里又充滿了無限期許。

這一情形,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里面。“顧不上了,真的顧不上了”,將近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又想起父親的這句話來,望著電腦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我敲擊了一夜鍵盤的雙手開始有些遲鈍,但思維卻因為這句話而復又活躍起來。這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卻是父親發(fā)自肺腑的,沒有文采,沒有矯飾,卻完完全全道出父親當時的心聲。不,我搖搖頭,何止父親一個人,那是千千萬萬個農民的心聲啊!

相信和我一樣,讀到這段文字的朋友一定都會想起,三十年前,發(fā)生在中國大地上的那場變革,是多么的轟轟烈烈,催人奮進,又是多么的春風化雨,潤人心田。

仿佛一夜之間,所有的集體田都分到各家各戶,牲口、農具也都分了,周圍的人們,腳步開始變得匆匆忙忙,麥田里,麥場上,田間縱橫交錯的小道上,到處都是揮汗如雨不知疲倦的身影,看還有誰敢再說,中國的農民是懶散的,打他的嘴巴。

還是再回到豆腐坊吧。

父親的早飯開始有了花樣。以前吧,只是老三樣,米湯酸菜窩窩頭,慢慢地,就有了雞蛋湯,有了炒菜,有了饅頭。父親覺得炒菜奢侈,說酸菜就成,母親也沒說什么,只是將酸菜和豆腐剁在一起,父親一嘗,咦,不錯嘛!

有時候哪一天收入好了,父親會親自到集上買幾斤肉回來給我們吃。吃吧,吃吧,父親瞇著的眼睛總是那樣充滿了慈愛。我聽母親說,父親那時候總是感慨,農業(yè)合作社多少年,他當過生產隊會計,當過吃食堂時的總務,在村里也算是體面的人物,可是哪里會像如今這樣,可以很輕松地吃點肉了?

于是,我們就很關心豆腐坊的收入,慢慢地,感覺不對勁了,時不時過三五天,給父親跑外面賣豆腐的人回來報賬說,今天又虧了。

那時候,鄉(xiāng)間的買賣,多以物易物,很少用錢。比如買豆腐,就拿豆子換,幾斤豆子換一斤豆腐,每天出去裝的是豆腐,回來就換成了豆子。他說的虧,指的就是當日的豆腐沒有賣下好價錢,預計該交回來的豆子數量上少了。

大哥急了,虧什么虧,一定是做了手腳的。

父親制止道,嚷什么嚷,你還年輕,懂得什么!

大哥不依不饒。終于有一天,那人賣豆腐回來,把換來的豆子倒出部分,又打算藏到離豆腐坊不遠的馬號的草料堆時,被守候的大哥逮了個正著。

說,以前還這樣做了多少次?那人低著頭,只是不說話。大哥一個人喊著,聲音一句高過一句,父親聽見后跑了過來,卻什么也不問,沖著大哥吼道,回去!

晚上回到家里,父親想和大哥說些什么,大哥不理會,只是把頭扭在一邊。

也許他這是第一次,母親勸大哥說,看在他做活挺賣力的份兒上,就當沒發(fā)生一樣吧,以后還要打交道的。

大哥很委屈,說我注意他好一陣子了,每次回來報虧的時候,表情都不自然的,我早就曉得其中有鬼。哼,這樣的人家,祖祖輩輩都改不了。

大哥說這話是有典故的。給父親幫工賣豆腐的這個人,是我遠房的一位叔叔,從小跟著父親長大,有一次,他跟父親去地里摘柿子,內急了,從樹上溜下來飛速朝遠處跑去,半天回來,父親問,剛才做什么去了?他答,拉屎。父親不解,樹下莊稼這么高,周圍又沒有別人,為什么還要跑那么遠?他答,我老子交待過,在地里拉屎,要趕到自家田里去。

真正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哪!

父親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大哥。大哥依然憤憤地。

母親繼續(xù)勸,算了,他老婆沒了,還有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很不容易的,就當我們幫人家了。

大哥稍稍有所緩和。父親見狀,語重心長地說,孩子,你還小,經的事少,俗話說得好,水清了不養(yǎng)魚。其實,他這樣做,我早就知道了。

后面這句話,像是對大哥,又像是自言自語。父親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朝上看著老屋的房梁,良久,看大家還一臉驚訝,嘆口氣,說,唉!這老屋,就是他和大伙幫我們家蓋起來的。

一家人無語了。

父親坐在炕沿上,默默地抽著旱煙,煤油燈發(fā)出昏暗的光,將他的身影投在墻壁上,長長的,一動也不動。屋子里越發(fā)靜寂。其實父親很想說另外一件事,到底沒說出來,可是大家早已心照不宣。有一年冬天,還是大哥十來歲時,有一次做晚飯煮玉米糝粥時,母親誤將“信石”當作堿面放在鍋里,放堿面是為了把粥熬得香甜,結果全家人除父親外都中了毒。大哥喝得最多,等父親趕到醫(yī)院時他已經昏迷不醒,好在送得及時,命算給保住了。父親忙不迭地感謝著圍過來的眾鄉(xiāng)鄰。大家紛紛說,看這事多“橥拔”哪,要不是長勞背著孩子跑得快,怕是難說了。父親急問,長勞呢?有人說,剛才聽醫(yī)生說孩子命保住了,回家熬綠豆湯去了,說是解毒。

我頭一回聽大哥講他的經歷時,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信石是什么?我問。砒霜!大哥狠狠地有些委屈,父親總愛鼓搗一些東西,在生產隊的時候,他用信石制作殺蟲劑,效果很不錯,剩下的舍不得扔,回家藏在抽屜里。那東西無味,本來是暗紅色的,放的時間長了便發(fā)了白。和堿面一個樣,所以……

長勞何許人?我想大家應該明白了吧。他就是我的那位給父親賣豆腐的遠房叔叔。

第二天,豆腐坊里一切照舊。我去送早飯時,趕來喝豆?jié){水的鄰居們已經擠滿了屋子。父親一邊和大家打著趣,一邊幫長勞叔把剛剛出爐的豆腐往車上裝,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弟兄倆配合得那么默契。

院子里,小機井流出的水嘩嘩的,磨盤咿呀咿呀的,小毛驢還是那樣一圈一圈,一圈一圈……

父親是個極愛面子的人。

這是我從母親對他的埋怨里知道的。母親說,你這個人呀,死要面子活受罪。母親這個話,是父親給他的大兒子我的大哥準備結婚時說的。那年正月,父親承包的豆腐坊到期,想要續(xù)包,卻被生產隊拒絕了,理由是想承包的人多了,好處不能讓一個人獨得。父親沒有堅持,回到家和母親說了。母親有些生氣,說,還不是看你生意好了眼紅,原來破爛的時候怎么就沒人爭呢?父親說,算了,便宜是吃虧,吃虧是便宜,不讓承包也好,有工夫嘍,準備給老大完婚吧。說干就干,第二天,父親便風風火火地忙碌開了。先是找泥水匠修茸門樓,再是找木匠打造家具,叮叮咣咣一晃就忙到了冬天,待找來油匠粉刷屋子油漆家具時,屋子里便有了熱鬧的氣氛。這時候,父親列出一個長長的名單給母親看,上面全是打算邀請的親朋好友的名字。母親看了直嚷,太多了,太多了!父親笑著說,多嗎?那你說,這上面的人,把哪一個給抹掉合適?母親想了半天,實在挑不出一個來,卻還是捏著那名單不放,口里叨念,這么多人,得擺多少席啊!父親似乎有所明白,小聲問,是不是匣子里錢不多了。這一問不打緊,母親馬上便問出沒好氣來,一下子買了兩輛新車子,還能剩幾個錢。父親還是笑,只是這下子開始摳起腦門來,一邊摳,一邊說,別急,別發(fā)愁,會有法子的嘛。“嘛”拖得很長,一聽便知道父親也開始犯起愁來。于是,母親便回敬了上面的那句話,總說會有法子的,說出來呀。唉,你這個人,死要面子活受罪。

其實,那些日子里,這已是我第二次聽母親數落父親“死要面子活受罪”了。第一次是在不久前,父親準備上縣城給大哥買輛自行車,臨走前給母親要錢時,兩個人又是一番爭論。

母親說,怎么要這么多?

買兩輛。父親回答道。

怎么變成了兩輛?

兒子一輛女兒一輛。

一個女娃家,騎什么新車子。

女娃家怎么啦,誰規(guī)定女娃家就不能騎新車子了?

我是那個意思嘛,我是說給兒子買是結婚用,你愿意給你女兒買,等她結婚時再買吧。母親生氣了,聲音一句高過一句。

父親不再爭論,只是笑瞇瞇地,卻沒有罷休的意思。這是父親最為管用的一手,到最后,母親還是依了父親。母親將那只裝錢的木匣子從衣柜的暗箱里掏出來,小心打開,取出里面一個紅布包,一層一層解到最里面,露出一沓新舊不一大小不等的票子來。

給!母親將父親所要的數目點了再點,遞過去,語氣里還是極不情愿。

父親接過錢,點好了,掖在棉襖的暗袋里,用手壓了再壓,確保裝牢了,這才對母親說,女娃家,我將來可是要沾女娃家的光呢。說完滿臉自豪地看著母親。

母親說,行行行,你就等著沾你女娃家的光吧。待父親轉了身往外走,母親又補了一句,我看你是燒得不行,真真死要面子活受罪!

母親知道,父親偏愛大姐,不只是停留在口頭上,每次給大哥買時興東西都落不下大姐,這一次買自行車自然更不會例外。他們說的女娃家便是我大姐,父親從不喚大姐的名字,總是唉我的女子喲。那個時候,在我家里,父親和大哥給家里賺錢,回來交給母親保管,開支用度也由母親支配,父親經常領錢,這是很自然的事,奇怪的是,大哥從化肥廠回來除了交給母親工資外,再就是一些獎狀鏡框之類的,對于錢并不多領。倒是大姐經常給母親要錢,每次要都不順利,用大姐的話講,母親仔細得要命,總是嚷,等你開始賺錢了再花吧。大姐便回頭找父親,父親很利索,馬上對母親說,給了我女子吧!

那段時間,父親逢人便說,我的女子喲,可比得上一個男娃了!

父親說這話是有依據的。

在我的老家,過去流行一句鄉(xiāng)諺,“娶媳婦蓋廈。提起來害怕。”說的是給兒子完婚與建造新房是鄉(xiāng)人的兩件頭等大事,而其中頭一件又是重中之重,大有畢數年之精力與財物方能辦好之勢。這一點,在我父親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那一年,幾乎整整一年時間里,父親每天起早貪黑進進出出,似乎一刻也歇不下來,不是準備這個材料,便是張羅那個物件,不覺間,四十七歲的父親蒼老了,頭發(fā)白了,皺紋深了,走路時快要佝僂起來,偶爾挺直身子算是伸個懶腰,卻總是帶出一聲嘆息,唉,有個幫手多好啊!

說這話的當口,大姐從學校回來了。從學校回來的大姐不是取錢,也不是取饃,而是給父親帶回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大姐說,爸,我打聽好了,萬榮縣榮河裴莊集賢一帶的黃河灘地,今年白菜豐收,便宜得很,一塊錢就能飽飽裝一小平車。

真的嗎?父親有些不信,但語氣里更多的是一股抑制不住的興奮,緊蹙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這個消息對父親來說實在太重要了。為了大哥結婚宴席的安排,父親早早就開始準備。父親有個打算,他的大兒子結婚,想辦得特別些,最關鍵的還是要讓親朋好友們吃得既實惠又有翻新。比如大菜里面的蘿卜,父親想換成白菜,可是我們當地很少種有白菜,集市上賣的白菜也是從外地販運來的,價格貴得嚇人,以當時家里的經濟狀況,根本置辦不起。大家都勸父親,就吃蘿卜吧,這東西咱們這里多得是,又便宜又好吃,別人家里辦事宴都吃這個。父親說,老吃蘿卜,那有什么意思,我就想與眾不同,我就想讓親朋喝彩我老九舍得,說定了,就吃白菜,再貴也要吃白菜,大不了我四處借錢,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話是這樣說,父親的眉頭卻馬上皺成了疙瘩。父親常常對人說,遇事別發(fā)愁,發(fā)愁不管用,若是發(fā)愁管用,我們只管發(fā)愁好了。但這一次,父親發(fā)愁了。發(fā)了愁的父親不由自言自語道,到哪里去借這個錢呢?到哪里去借這個錢呢?如此反復幾遍,話就變了,唉,有個幫手多好啊!

現在,幫手終于來了,竟是自己的大女兒。父親顯然沒有想到。且?guī)褪植粊韯t已。一來就給他帶來這么大的好消息,想不興奮也是很難了。

你從哪兒知道這個消息的?父親問大姐。

京華說的。大姐也一臉興奮,她說了,她們村家家都種著白菜,今年長勢特別旺,賣都賣不動,好多都爛在地里了。

哦,是“七十二爭”說的。父親終于確信無疑了,連聲說好好好,真是車到山前必有路。這樣吧,你明天就帶錢過那邊去,也給咱家“爭”一回,拉他個三車五車回來。

朋友們,大家還記得我前面說過的那個京華姐吧,那個聰明大方曾經讓我頗感“橥拔”的外地姐姐,在我大姐眾多女同學里面,數她倆關系要好。因為她家在很遠的萬榮縣緊靠黃河的地方,這個地方恰又是有名的“萬榮七十二爭”的發(fā)祥地,所以京華姐每次來我們家,父親都不叫她的名字,而是叫“七十二爭”。一開始,京華姐有些嗔怪,她也知道父親出于親切,便紅了臉辯解說,不是那樣的,七十二爭,哪里都有,非要說是我們那里的,也不見得就是不好。于是大家一陣哄笑。這樣笑過幾次以后,大家便習以為常,“七十二爭”來我們家也越發(fā)勤快,到后來,給母親做了干女兒,有活就干有飯就吃,儼然成了這個老屋的一份子。

第二天,“七十二爭”、我大姐還有另外幾位女同學,天不亮就出發(fā),直到月明星稀,往返一百多里地,硬是靠兩只腳,給父親拉回三小平車白菜。冬天的鄉(xiāng)間黑得早,待村莊里一陣狗叫聲此起彼伏之后,便只剩下一片死一樣的靜寂。父親在村口終于聽見大姐她們的說笑聲由遠及近,一顆懸著的心稍稍放下,想喊卻喊不出聲,只是機械地三步并作兩步跑上前去,待近了,看清是他的“女兒們”,不知是高興還是難受,哽咽半天,才努出一句,七十二爭啊,多虧了我的娃!

不,是七十三爭。京華姐笑盈盈地,指著大姐和她的伙伴們說,爸,還有你,加起來,我們就是七十三爭了。大家先是一愣,繼而明白過來,便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一邊笑,一邊嚷,別笑了,別笑了,淚都笑出來了。

我流淚了。二十幾年過去后的這個下午,寬敞明亮的書房里,我倚窗而坐。面對電腦,光標閃動處,剛剛寫下的幾行字漸漸模糊,一個形象卻又清晰起來。是老屋,我在心里告訴自己。唉,我何曾又忘掉過老屋?這么多年,每每想起老屋,我便想起父親,一想起父親,我便想起那三車白菜來。其實,那一年,為了給大哥操辦婚事,發(fā)生在老屋里外令人難以釋懷的故事又何止這三車白菜,多了去。但是我想對大家說,就是這三車白菜,把我家地窖塞得滿滿當當還裝不下,其余的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挖了坑貯藏起來,把大哥的婚事過完,足足又讓我們一家人吃到第二年的開春。

父親那個高興喲!

那一年我九歲,九歲的我跟在父親屁股后面,手里拿著一塊親友們賀喜送來的白饃小口小口地嚼著,生怕一不留神很快吃完似的。父親的臉紅得像喝過酒一樣,腳底下卻分明輕快起來。冬日的陽光暖暖地照著。父親的眼睛里,那晾滿廈坡上的柿餅便越發(fā)晶亮,那掛滿屋檐下的玉米串便越發(fā)金光,還有那窗沿上紅彤彤的辣椒,囤子里顆粒飽滿韻小麥……父親的眼睛越瞇越細,我仿佛都要看到他的心已經樂開了花。我對父親說,爸,我還想吃白饃。

吃吧,想吃就吃,以后天天都會有白饃吃的。父親回了頭,若有所思,過半天,努力挺直他已經佝僂的后背,語氣里充滿了自信。我仰了臉看父親,有些不相信。父親卻只是笑著,不再說話,一只手托著自己的下巴,一只手撫摸著我的頭,輕輕地,輕輕地……

父親常說,社會上人分兩種,一種是打牛后半截的,意即種田;一種是喝洋墨水的,意即讀書。父親希望我們多喝墨水,他自己打了一輩子牛后半截,也勤奮了,也動腦筋了,卻啥名堂也弄不出來。大哥大姐高中畢業(yè)時趕上文革動亂,沒能考上大學,回家對父親解釋說,在學校老師只讓勞動,不讓學習。父親聽了并無責備,只是搖搖頭,說,驢不走,硬要怨臭棍。看大哥大姐低了頭難受無語,父親轉臉對二哥、二姐還有我說,我老九家好歹也該出一個喝墨水的人了,老大老二把機會白白丟了,以后呢,就看你們仨了。聲音很低很平常,但是我們都聽出了父親的失望和期待。

父親說他自己是打牛后半截的,我卻一直不這樣認為,從記事起,我就覺得他是一個有學問的人,至少也是一個愛讀書的人。父親的書都是一些線裝的老書,藏在閣板上的箱子里面,讀的時候,才取下一本來,往往紙張已經暗黃,像水涸過一般,褶皺得很厲害。父親卻寶貝一樣把書撫平展了,然后戴上花鏡,坐在炕角,倚了窗子,借外面的陽光,仔細讀起來。

什么寶貝呀?我悄悄地貼近,一看,哈,這是什么書呀?全是筆畫繁瑣的老字,一個也認不得。再一看,那些字竟是從右往左豎著一行一行排列的。還不讓我看呢?不由我就說話了,這樣的字,我哪能認得,我上課用的書都是從左到右橫著寫字,你這書上的字怎么是豎著寫呢?

父親這才發(fā)現我在身后,合了書,摘下花鏡,瞇著眼睛看我半天,說了句這是老書,便朝我的頭上輕輕拍一巴掌,命令道,快寫作業(yè)去!

是!我學著電影《小兵張嘎》里面嘎子的聲音,向父親敬了個禮,轉身離開時,無意又瞥見那書的書名竟然寫在最后面的封皮上,這個,又與我的書本不同了。

父親不僅不讓我看他的這些書,也不讓哥哥姐姐們看,說全都是些閑書,小孩子看了無益。哥哥姐姐們便不看了。我卻時常好奇,有一次,我搭了梯子爬上閣板,發(fā)現書箱竟然用大鎖子鎖得嚴嚴實實,覺得父親是在防我偷看,好奇心便越發(fā)強烈,想著總有一天非要把這些書看個究竟不行。及待看見了,卻認不得字,好奇心便蕩然無存,一絲失望涌上心來,突然又覺得迷惑得不行。

父親的學問真的是從這些書里面得來的嗎?

我實在難以相信。可是除了這些書,父親又無別的書可讀,而且,父親讀書的時間往往有限,他一年四季里都很忙,倚窗讀書對他來說簡直是奢侈。一般都是在冬天里農閑時節(jié),外面天寒地凍朔風凜冽,母親將門窗關得嚴不透風,再用柴禾一根根將炕燒熱了,灶膛里面的火焰吐出來,屋子里面也暖融融的。父親越發(fā)不想出門,這時候,他總會感慨幾句,還是土坯房子好啊,冬暖夏涼。父親的神情很滿足,對自己建造的屋子,對自己生養(yǎng)的兒女,還有這樣的生活,父親都很滿足。但父親最最滿足的還是在這樣的時候能有書讀。于是,從早到晚,父親一個人能靜靜地讀上一天,一句話都不說,什么事都不想做,即便吃飯也是胡亂扒拉幾口,馬上又坐到窗子前去了。母親不高興了,埋怨道,看看看,就知道看,那里面是有金子啊還是有銀子?

父親抬了頭無語,瞇了眼睛看母親,又挨個地看他的兒女們。大家正坐在炕沿前吃晚飯,碗里碟里無非是些玉米面山芋頭之類的東西,我們卻吃得鼻尖沁出汗來。父親的目光里溢滿了慈祥,不,是幸福。我感覺到了,哥哥姐姐們也感覺到了。我們齊聲問,是不是今晚又要開講故事了?父親點點頭,然后合上書,伸了個懶腰,把厚犀的書往頭下一枕躺倒在炕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閣板,似有所思。半天,說了句,可有日子沒開講了。

開講?或許有人疑問,一個農民,開什么講,說得大了吧?

不,一點也不大。我下意識搖了搖頭,然后在心底這樣對自己說。我的記憶像是谷底的涓涓細流一樣靜謐而舒緩,我則是那位溯源而上的旅行者了。沿溪落英繽紛,藤蘿交錯,曲徑通幽處,卻又豁然開朗,一片寬闊平展的湖面呈現在眼前。這就是源啊!那我的源在哪里呢?走過了多少紛紜歲月,經歷了多少熙熙攘攘,2008年的冬天,當一場寒流即將到來之前,我的身心為一個希望與困惑造成的矛盾所困,欲拔不得時,我想起了老屋。確切說,是想起了那年冬天父親開講故事時的老屋。我驚訝了,原來藏在心底最最親切的,還是老屋!

那天晚上,母親一邊往灶膛里續(xù)添柴禾,一邊將煤油燈撥得亮堂。炕上擠滿了人,地下擠滿了人。母親拿出幾個木盤子,分盛了爆米花供大家享用。每次開講故事,父親都倚了炕圍斜坐在中間,他講故事的聲音不高,語速也不快,像那谷底的淡水一樣娓娓道來。婆姨大嬸們納鞋底吱吱吱自如地抽拉著索子,叔伯大爺們咝咝咝吸著旱煙鍋袋,像是樂隊伴奏一樣,和著父親的聲音忽高忽低,時急時徐。除此之外,似乎再無別的聲音,老屋仿佛成了一個獨立的世界。

那紂王寵信妲己,禍害百姓,將忠臣比干的心給挖了。那一晚,父親先講《西游記》里面的無底洞,再講《封神演義》,講到這一段,突然停頓下來。

媽呀,我的手!不知哪一位不小心把針扎到了手上,鮮血直往出冒。女人們紛紛湊上前,噓唏半天,有人竟罵了句,這不要臉的狐貍精!雖然沒有點名,但是大家都聽出來了,罵的是妲己。

這狗日的紂王,不把我們老百姓當人看!這狗日的。剮了他!

馬上又有人響應了,是男人們,他們在炕沿邊或是鞋底上咣咣咣噗噗噗地敲著旱煙鍋子,氣憤又都泄到那里去了。

人家自殺了。父親說,紂王無道,天下便失,周文王周武王父子仁義愛民之君,更有奇人姜子牙輔佐,便得了人心,得人心便得了天下。紂王見大勢已去,遂在自己作孽的地方將自個兒了斷了。

太便宜這狗日的了!

便宜他,想得美。父親停了一下,賣個關子,大家說,驢不走怨什么呢?

臭棍啊,這誰不曉得呀?大家齊聲說。

其實呀,那個臭字啊,原來寫作紂的,就紂王的紂,書里面說,是紂棍,不是臭棍。

哇,還有這回事啊,嘖嘖!也太那個了吧,把人家一個當皇帝老子的,硬要塞到驢屁股后面去,誰想的餿主意啊?

你,我,還有他。父親笑了笑,我們這些種地人的祖先,損起人來,可是夠狠了。

故事到此便打住了。屋外,風吼聲一陣緊似一陣,刮過樹枝或是電線嗚嗚作響。老牛風,有人這樣說了聲,絲絲寒意馬上便從脖領里衣袖里往身上鉆,有人開始打起了哈欠,有人開始在地板上不住地跺腳。但沒有一個人愿意從老屋走出去,大家似乎想聽父親再說點什么,可是沒有人開口,父親仿佛知道大家的心思,但到底沒有先說出來,只是勸,散了吧,早點歇去吧,明天還要上工呢。

大家的心思是什么呢?分地。其實那是有名詞的,叫農村土地承包責任制,侍弄土地的人怕麻煩,干脆直接叫分地得了。為什么父親明知道大家的心思卻不愿意說出來呢?那是因為父親對這件事也就知道點消息,至于其中的細節(jié),想必也是不甚了了。掛在父親口頭的一句話,自己不熟悉的事情不要亂說。

父親都熟悉什么呢?

還是老屋,以及老屋四周的這個村莊和村莊周圍的一片土地。我曾經打過一個比方,如果說,老屋是個圓心的話,那父親的半徑也就是一兩里地。在這一兩里地半徑轉動過的這片區(qū)域里,父親可以蒙著眼睛自如活動而不出半點差錯,這里有個堰,那里有個渠,哪個十字路審有棵老槐樹,誰家門口有個方石墩,父親均了如指掌。有一次,父親當真用毛巾蒙著眼睛回來了,后面跟著一群起哄的鄰居,見父親摸索著邁過門坎,一把扯掉蒙在眼睛上的毛巾,大家便紛紛喊,切西瓜了,切西瓜了。

我來啦!話音未落,一個人抱著一個大西瓜從人群后面擠前來,是余娃哥。他的身體很胖,西瓜又那么大,本就腆起的肚子越發(fā)顫微微起來。余娃哥一邊把西瓜往桌子上放,一邊說,九叔呀,我可是服你了。

原來,父親和余娃哥兩個人在馬號里給牲口鍘草,一邊干活,一邊閑諞。余娃哥說他可以蒙著眼睛從馬號里走回家去。父親說,那算什么,我可以蒙著眼睛在十分鐘內從馬號走回家去,中間還要繞過豆腐坊、學校再加一個井臺。余娃哥不信。父親說,那咱賭一把?

賭什么?

西瓜。

父親其實是想和余娃哥打聽分地的事情。余娃哥在縣城工作,平時不回來,星期天才回家一趟,即便這樣也顧不上歇息,還得到生產隊干活掙些工分貼補家用。他家人口多勞力卻少,不這樣便成了“短款戶”,分糧時要空著袋子回去的。可是,余娃哥對于農活又不像村里人那樣熟練,別人便很少情愿和他一起做工。父親樂意和他一起,不僅因為兩個人是忘年交,關系好,而且還因為每次在一起做工,父親都可以從余娃哥那里打聽到好多消息。每逢遏上好的消息,父親便很興奮,身體顯得輕快起來,活計干得越發(fā)利索。待小曲從鼻孔里哼開時,余娃哥便曉得了,我的父親,他的九叔,又要請他回家吃我母親做的面條了。

母親做的面條也真是不賴,又細又長叉筋道,再澆上香噴噴的臊子湯菜,可要讓人提之垂涎了。常常母親切面條的時候,我就喜歡站在旁邊觀看,沒想到余娃哥也像一個小孩一樣喜歡看母親切面條。母親切面條很快,還不用眼睛去看,一邊切,一邊可以和人談話。余娃哥說,九嬸,你做的面條好吃。母親說,好吃什么呀,莊戶人胡做哩。余娃哥說,你的刀工這么好,我們單位食堂里的大師傅也比不上的。

母親高興了,說,是嗎?我哪里敢和有手藝的人比啊,不過是切得多了,手熟。

聽到手熟,我就想起父親和余娃哥一起在馬號里鍘草的情形來。父親蹲在地上,把抱來的一捆玉米秸稈往鍘墩里塞,塞一下,馬上就聽到嚓的一聲,那是余娃哥站著用力按下了鍘刀,待起刀時,父親又很快塞進一截來,于是又一聲嚓。如此簡單機械,父親卻做得饒有興趣,全然忘卻了那鍘刀的危險,更別提沒有注意到他的小兒子。我,站在一邊已經驚愕得張大了嘴巴。那是鍘刀啊,可不比母親切面用的菜刀啊。我這樣驚愕著,父親說話了。

真要分地?

是的。余娃哥說。

那怎么還不分?

還有人想不通。

阻力很大?

不大。再大也要分,擋不住的。

這是一九七九年夏天的事情。那段時間,父親因為大哥結婚打算修茸門樓。門樓上刻什么字呢?那一天,五伯父寫了三副字送過來,分別是“耕讀傳家”、“耕讀第”和“臘梅”。正好父親和余娃哥從馬號鍘草回來,把三副字比較幾遍,父親選了“臘梅”。父親說,第一個太直白,第二個有些炫耀,臘梅透著一股精神,就選第三個吧。

父親的小曲又開始哼起來,輕輕地卻很歡快地,老屋仿佛都被感染了。我分明看到父親的臉上洋溢著的興奮久久未能褪去,久久,久久,仿佛那興奮里面藏了什么期望似的。

責任編輯:燕霄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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