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以后我仍清晰記得,父親在忽閃的爐火前講述那件事時生動的表情。那時睡意朦朧的我,正在一只小板凳上搖搖晃晃,猛然聽到父親“啊呀”了一聲,然后說,想起了他父親在同樣的場景下,給他講的一件事情:
民國十一年(1922)深秋的某個夜晚,作為財主的曾祖父在家里做了一場法事。
曾祖父在院子里堆起高過屋脊的劈柴垛,澆上洋油,神情凝重地擦燃一根洋火。頓時烈焰騰空,火光沖天,滿村雞飛狗叫,牛嘶馬鳴。幾里外趕夜路的一個外鄉人后來到處說,他被驟然亮起的天色猛嚇一跳,他清楚地看到驚慌的鳥四處亂撞。
大火持續著,曾家院子里,族里的男丁和重金雇來的道士們圍成一圈,雙手合十,莊嚴地看著熊熊大火。粗壯的松木流淌著濃稠的油脂,樹皮發出噼啪的爆響。族長一聲令下,鑼鼓齊鳴,鼓點密集,猶如驟雨。道士們圍著火堆列起奇怪的陣容,一時間拂塵揮舞影隨人動。一個黑臉短須的道士大喝一聲,縱身躍入火中,緊接著,又見他從火堆里跳出來,撈出一根燒得通紅的鐵鏈,脫下鞋,光腳從鐵鏈上走過,赤紅的鐵鏈發出吱吱的聲響,一股焦煳的味道漂浮在空中。抱著肚子的曾祖母嚇得閉了眼睛。等她睜開眼的時候,那個道士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討賞錢。那天夜晚,曾祖母在族人的祈禱聲中,戰戰兢兢地走進貼著降妖符的床帷里。據說,她整晚在夢里呼喚她夭折的七個孩子。
法事過后沒多久,曾祖母就生了她的第八個孩子,這個孩子就是我的祖父。曾祖母悄悄將從城里捎回的保胎藥扔到茅廁里,然后到處燒香拜佛,并依照鄉間規矩,收養了一個童養媳,鄉里人稱“望郎女”,后來成了我的祖母。屢屢喪子的傷痛,讓曾祖們對這個未來的兒媳視如己出,疼愛備至,這也是日后祖母受盡磨難也不離開祖父一家的緣由。
世代生活在大山里,閉塞落后,曾祖母之前的七個孩子,存活時間最長的,也不到兩歲。流言像瘟疫一樣在村子里播散,說曾祖家是同一個孽鬼投胎,要做法事方能破除。等到第七個孩子出世的時候,情形更是糟糕,眼看著孩子就要斷氣,絕望的曾祖父拿起斧頭,一下將嬰兒攔腰砍斷,大喝一聲說,看你這個孽障還敢不敢來我家投胎!曾祖父遍訪高人,花重金請來一班道法高深的人來家做法,以求驅趕鬼怪,降妖除魔。
祖父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肩負著延續家族血脈的重任呱呱墜地了,祖父的降臨給這個家庭帶來莫大的希望。曾祖母將全部的心血都傾注在了撫養祖父身上。可是她無法預料,第八個孩子將會成長為敗家子。
祖父從小身體贏弱,不喜農活,病病殃殃地長到十六歲頭上,就和長他三歲的“望郎女”拜堂成了親。民國二十九年(1940)的農歷七月,祖母生下了我的父親。曾祖家境此時還算殷實,上有房屋三間,下有田產地契,柜里還有現大洋。祖父在曾祖們的呵護下,衣食無憂,整天跟一幫鄉紳地痞廝混,竟染上了賭博惡習。輸多輸少他不在乎,一輸錢就回家翻箱倒柜找銀洋。曾祖母隔三岔五地更換藏銀子的地點,然而她兒子生性聰明,無論藏在墻斗里還是樹洞中的銀元,他都能找到。
民國三十六年(1947)的正月。祖父去劉家山的親戚家喝喜酒,曾祖父一再叮囑他早去早回。祖父滿嘴答應。曾祖母還是不放心,讓我別上私塾的父親隨他一同去,并悄悄叮囑我父親,吃了飯就把你爹鬧回家,莫讓他賭錢。
祖父居住的定家山和一山之隔的劉家山都處大山深處,交通極不便利,平常少有往來,若逢紅白喜事,唱個大戲什么的,便是一件盛事,很是熱鬧。祖父一到親戚家,就支開了父親,一頭扎到了賭桌上,等父親看完熱鬧再回過頭來找祖父時,祖父早不見了人影。父親打聽到了祖父聚賭的地方,賭桌被看賭的人圍了個水泄不通,根本進不去。父親急得抓耳撓腮,終于瞅準一個縫隙,貓腰從看客們的腿肚子下鉆進去,一直鉆到桌子底下,一把扯住祖父的褲腿,央他回家。祖父毫不理會父親,順手遞給父親一萬塊錢(相當于現在的一塊錢),說,你要是能一個人回家的話,就可以拿錢買甘蔗吃。父親問,可以買多少?祖父說,能買多少就買多少。于是六歲的父親高高興興地背著一捆甘蔗,翻山越嶺,在傍晚時分,獨自回了家。
曾祖母看到父親第一眼時就明白了事情原委,她和已經害了眼盲的曾祖父一起仰天長嘆,相對無語。走了一天山路的父親在甘蔗的香甜中進入了夢鄉,他不知道曾祖母是怎樣度過那個不眠之夜的,也不會去想,那個祖父未歸的夜晚讓他的生活有了怎樣的改變。
祖父自從正月在劉家山聚賭,一夜輸掉一百零八擔谷子之后,就沒回家。定家山、劉家山的旮旮旯旯都找遍了,也沒有他的蹤影。而上門討債的人卻絡繹不絕,曾祖母變賣了家里的大部分田地,只留下半畝薄地糊口。打發走了一波又一波的債主后,曾祖母帶著祖母到大戶人家做幫工。曾祖母和祖母整日以淚洗面。她們一邊四處打聽祖父的下落,一面帶著瞎了眼的曾祖父和年幼的父親艱難度日。祖父這一走就音訊全無,生死未卜。祖母的生母家人不忍心看著祖母受苦,一次次差人來勸說,要祖母趁早打定主意改嫁,過安生日子,但都被祖母一一回絕了。乖巧懂事的兒子和年邁無靠的公婆是祖母心頭的牽絆,善良的祖母用她柔弱的肩膀挑起了家庭重擔,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操持家務,擔水挑糞,上山砍柴,像個男人一樣耕田耙地。
民國三十六年的農歷八月,剛滿七歲的父親和祖母一起在田間勞作,天空烏云翻滾,電閎雷鳴,眼看大雨就要傾盆。祖母一邊加緊趕活,一邊喝令父親快跑,趕在大雨之前回家,父親知道祖母膽小怕雷,堅持留在祖母的身邊給她做伴,父親將身子俯在地溝里,看到一個打著洋傘的人朝他們走來。父親從沒見過那么漂亮的花洋傘,他在轟隆隆的雷聲中,指給祖母看。雨點打在父親的臉上,砸得眼睛都睜不開,祖母停了手里的勞作,待那人走近,祖母忽地扔掉鋤頭,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捶打來人的肩膀。我父親這才認出來,那個打著洋傘的人正是他半年未歸的父親。
對于祖父的歸來,曾祖父和曾祖母表現出了和祖母一致的寬容,他們小心翼翼地伺候著祖父吃喝,生怕他再次撂下家庭重擔一走了之。祖母那顆孤苦的心里,再次燃起了希望的火苗。祖母很快就原諒了祖父。然而,祖父并未因祖母的寬容而收斂,隨著越來越多孩子們的降生,生存環境越來越惡劣,他惡劣的自私性格也越發凸顯。
祖父是個不堪過窮苦日子的人,身體的贏弱更讓他不愿從事體力勞動,用鄉里人的標準衡量,他就是個好吃懶做的人,家里的重體力活,他基本上沒怎么做。祖母是個裹足的女人,割稻谷和上山砍柴的時候,她得跪在地上,用膝蓋支撐起身體的重量,才能完成這些勞作,對此,祖母沒有半點怨言。在祖母的心里,祖父就是她從小帶大的弟弟,是她呵護的對象。
祖父跟祖母一共生育了十一個孩子,存活下來的只有我父親、二叔、小叔和姑姑。祖父的耐心從來不在孩子身上,孩子們的哭鬧只會讓他心煩氣躁。父親清楚地記得他有一個弟弟,是個非常可愛的孩子,有一天不知什么緣故突然大哭,剛巧祖父回來,那天他情緒特別不好,一進門就催著祖母燒火做飯,祖母不敢怠慢,把孩子放在搖籃里,孩子在搖籃里哭得聲嘶力竭,嘴唇發鳥,搖籃就在祖父的腳旁,祖父暴跳如雷,對著孩子不停地咒罵。孩子嚇壞了,再不哭了,悄無聲息地在搖籃里躺了幾天就死了,到死也沒有享受過父愛溫情的摟抱。
除了懶做,祖父還好吃,喜歡吃零嘴,即便是在家里缺鹽少米的情況下,他都會想法給自己解饞。在我的記憶里祖父非常怕冷,一到冬天,他就離不開火盆,總是用一個搪瓷碗裝一把米,兌點豬油或者是雞蛋,放在火盆上煨爛。祖父的腸胃不好,經常鬧肚子,祖父曾經坐在馬桶上,聞著爐火上氤氳的豬油香味,一邊拉稀一邊跟人推牌九。
祖父一生沒落得好名聲,也沒受什么苦役,晚境過得凄涼,尤其是小嬸子自殺之后,他和祖母又挑起了撫育兩個小孫兒的重擔。祖母去世后,祖父過得更是恓惶,沒多久便隨祖母去了。那是1993年的年底,家家戶戶都忙著置辦年貨,二叔家熬了一鍋麥芽糖,祖父老早端著一只大碗,候在鍋邊,二嬸給他盛了一碗糖漿,祖父邊喝邊咂巴沒有牙的嘴說,好喝,好喝!喝過糖漿的祖父,像往常一樣早早上床睡了。
那天夜里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二叔說他輾轉反側,聽了一晚上沙沙的雪落瓦楞的聲音,天蒙蒙亮,爬起來后徑直去看他父親,看見祖父深陷的眼窩里噙滿了水。
2
因為家道中落,父親一出世,就注定要比別人吃更多的苦。
祖父在一夜輸掉一百零八擔谷子之后,跑泊頭去了景德鎮,曾祖母變賣了大部分田地替祖父還賭債,六歲的父親便開始替人放牛當長工。父親每天早上趕著牛群去灘地,和山上吃草,傍晚再把牛趕回來,牛上槽的時候東家要驗收,用手摸牛肚子,牛肚子若不鼓,父親要挨罵,還要扣工錢。有一回群牛斗架,兩條牛斗紅了眼,突然發飆向深山野林沖去。父親拼命地追,赤腳板扎得鮮血淋漓,父親一邊哭一邊追,牛很快不見了蹤影。父親知道闖下大禍了,嚇得躲在林子里不敢回家,天漸漸黑了,林子里聽得見狼嚎,山下傳來祖母的啼哭和呼喚,父親卻不敢應答。夜深了,父親又冷又餓,他不敢在林子里久留,趁黑摸下山來,在田埂上找了個草垛,鉆在里頭過了一夜。第二天天剛亮,又躲進了深山。這樣躲了兩天兩夜,直到丟失的牛被村里人找到,父親才從山上走了下來。
父親從小就孝順懂事,祖父身體贏弱,祖母又裹著小腳,砍柴的活就落在了父親肩上。父親不光要保證家里的柴禾,還要砍柴到集市上賣,換些鹽和洋油等生活必需品。父親有個瞎子姨奶奶(曾祖母的妹妹),是個孤寡老人,父親還經常砍柴送給她。族里有一個地主,叫程孟廉,曾祖母在他家幫傭,程盂廉見父親勤快懂事,甚是喜愛,就讓曾祖母送父親去私塾讀書,曾祖母無奈地說,公啊(按輩分叫),家里吃了上頓沒下頓,哪還有錢送他上學呢?程孟廉沉吟了半晌說,那好辦,我去跟私塾的先生商量,讓炳(父親的名字)先試讀幾天,看看有沒有書性,要是有書性會讀書,學費就由鄉公會出;要是沒書性,就讓先生打發回家種田,也莫收那幾天的書錢。就這樣,八歲的父親在程孟廉的幫助下進了私塾,跟著先生識文斷字。父親天資聰穎又勤奮好學,很快在一幫子弟中脫穎而出,深得先生喜愛。在程孟廉的推舉下,鄉公會特許了祖父一擔五升谷子,祖父用獨輪車將谷子推到縣里賣掉,換了一套四書給父親。
父親上私塾的時候,正值解放前夕,時局動蕩,私塾辦辦停停,最后終于解散了。父親在私塾里讀了三個半年的書,加起來不過一年多一點時間,卻練得一手工整的毛筆字。私塾解散后,父親又在家種了幾年田,直到1954年,祖父參軍在外的弟弟托人寫信回家,跟祖父說到沒文化的苦,讓祖父一定要送父親學文化。這封信在父親的心里掀起了波瀾,為了實現讀書的愿望,他砍更多的柴去集市上換錢。1956年,父親才正式上了小學四年級,這時候他已經十六歲了,父親非常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一邊加緊干農活,一邊發奮讀書,兩年后父親以優異的成績從六年級畢業,考取了縣里的中‘學。考慮到家庭狀況,父親不得不放棄了繼續上學的念頭,但對讀書的渴望,卻像種子一樣深埋在了父親的心里。
轉眼到了1959年正月初一,這天一大早,隊長就來找祖父出工,去水庫上挑壩,祖父正鬧肚子拉稀,走路腳發軟,祖父說他挑不得。隊長發火說,挑不得也要挑!父親站出來說,我替父親去!隊長態度堅決地說,不行!你去不算數,他也要去!父親跟他理論,為什么我去不算數?子頂父志天經地義,古時還有木蘭替父從軍,我今年十九歲,是個壯勞力,難道還不能頂我父親?隊長理屈詞窮,只好默許了父親。
父親跟隨隊長來到壩上,為了證明自己是個好勞力,父親每次都比別人挑得多跑得快。雖然父親干活很賣力,但還是被隊長扣了工分,原因是父親解手的時間長了。因為吃糠粑和觀音土的緣故,解手對父親來說,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隊長的報復行為讓父親產生了去山外闖蕩的念頭。這一年的九月,父親在集市上賣柴,看見一張《江西省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的招生告示》,告示上公示的招考日期只剩下兩天的時間,考試地點在湖口縣。父親便顧不得賣柴,把柴擔子撂在姨奶奶家,立刻起身朝湖口方向趕去。
湖口縣城離都昌縣有將近一百公里,要翻越一座高聳入云的武山,又稱天山。武山是武夷山脈的支系,橫貫都湖彭三縣。父親翻越了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山頭,到達天山時,天就黑了,伸手不見五指,高高的茅草沒過了父親的頭頂,父親緊緊握住手里的木棍,藉此為自己壯膽。此時的父親腳底下不敢有絲毫懈怠,完全忘記了饑餓、膽怯和疲勞,他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一定要在天亮之前趕到湖口縣。父親走到蘇官渡的時候,東方開始出現魚肚白,這時距湖口縣城還有十余里,疲勞至極的父親便倒在路邊睡了一覺,待天大亮后醒來繼續趕路。這時父親才發現鞋底爛了,腳上全是血泡。血泡破潰的地方血肉模糊,踩在地上生疼。父親終于在開考前趕到了考點。從考場出來,父親這才感覺到肚子餓了,在路攤上匆匆吃了一碗五毛錢的蚌殼肉,來不及歇息又循原路連夜返回家中。
1959年10月,父親被江西省共產主義勞動大學武山分校林業系錄取。
父親一生勤勞節儉,忠厚善良,參加工作后,父親省吃儉用,將工資全部交給祖父,并將家里的茅房改建成了瓦房。六十年代,無論是生產隊里開會還是公社來人派飯,都安排在祖父家,祖父在村民中的地位也因此得到提升。
1966年,父親經人介紹,與在大港郵電所工作的母親相識,并于次年完婚。
3
宣統三年大旱,收成不好,各佃農的租子都收不上來,但家大院的老爺決定親自收租。這天一大早,但老爺吃過飯,讓人備好馬準備出門,一個小腳老媽子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說,老爺,夫人生了。但老爺問道:“少爺還是小姐?”老媽子低著頭,小聲地說:“是小姐。”但老爺臉色唰地一下就變了,他將馬鞭交到下人手里,大步流星地來到后院,進了夫人的房間,接生婆正在給出生的女嬰打包,房間里彌漫著一股血腥味。但老爺皺緊眉頭,背著手在房間里踱了兩步,突然抓起嬰兒的兩只腳,倒提著朝馬桶里溺去。接生婆見情形不妙,一把搶過嬰兒,緊緊摟在懷里,一邊朝門口退,一邊說著:“造孽啊,老爺饒了她吧。”夫人虛弱地哭了起來,她哀求老爺看在夫妻一場的份上,將女兒送人,放她一條生路。但老爺仰天長嘆,對著接生婆揮揮手,示意她帶著孩子離開。
這個被接生婆搶來的女嬰,就是我的外婆搶嬌,但老爺就是我的曾外公。曾外公在當地是個大財主。曾外婆是一位出門坐轎,過天井打陽傘的大戶人家小姐。從但家大院到鹽田鄉大約十余里,為方便家人出行,曾外公請工匠鋪了一條兩米來寬的青石板路。曾外公家擁有良田千頃,靠收租放貸過著富足的生活。曾外公重男輕女,偏偏曾外婆的肚子沒有像曾外公預期的那樣爭氣,她一口氣給但家生了五個孩子,只有兩個兒子,另三個是丫頭,外婆是但家的三女兒。民國十二年(1923),但家大少爺(我的大舅公)起夜,提著馬燈去馬廄給馬添料,不小心打翻了馬燈,燈油點燃了馬廄里的干草料,引發了一場大火,等人們把火撲滅,灰燼里只剩下一只焦黑的胃囊。但老爺為兒子舉辦了一場隆重的喪禮,棺木入土的當天夜里,忽降傾盆大雨,電閃雷鳴,將棺木齊刷刷地掣出坑外。這件事在當時被傳得神乎其神,然而并非虛構的故事,它真實地發生在我的祖上,給了曾外公整個家族毀滅性的打擊。接連發生的遭遇讓曾外公的精神世界轟然垮塌,他認為是得罪了天神遭了天譴,從此一蹶不振,抑郁而終,家道逐漸敗落。在隨后的幾年間,但家大院的人都得了一種大肚子的怪病,沒多久就相繼去世。解放前,外婆曾領著我母親去過一次但家大院,看望她生病的侄子。外婆一手牽著母親,一手提著沉重的包袱,踏上但家大院高高的臺階,推開腐朽的朱紅大門,看見庭院里荒草叢生,她那挺著碩大肚子的侄兒目光呆滯地坐在房門檻上,望向門外那條通往昔日繁榮的青石板路,外婆禁不住落下淚來。外婆的侄子死后,但家最后一位少奶奶改嫁他鄉,未留下子嗣。解放后,外婆尋到改嫁了的娘家侄媳婦,并認下侄媳婦的兒子為侄孫,從此續上娘家的親路。
外婆被送到外公家當童養媳時已經十四歲了,個子卻沒有發育起來,身高只有一米四。外婆心靈手巧,人又勤快,割稻插秧,做鞋繡花,洗漿縫補,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條,再加上外婆性情溫和為人賢淑寬厚,從不與人斤斤計較,在村里贏得了很好的口碑。
外婆跟外公一共生育了四個子女。外公性格豪爽直率,剛正不阿,在群眾中有著很高的威望,土改時被推選為大隊隊長,后任書記。外公在世時對子女要求嚴格,他和外婆一起吃糠咽菜,送子女進學堂受教育。1958年,為了籌錢送四個孩子念書,外婆毅然將家里的耕牛賣掉,自己則到幾十里外的西洋橋撿爛紅薯葉充饑度日。
外婆的一生都是一個悲情角色,從小遭生父遺棄和當童養媳的經歷,養成了外婆逆來順受的隱忍性格。1975年,外公患病去世后,兩個舅媽反目成仇,外婆陷入了恓惶無助的境地。1983年,年僅四十二歲的大姨去世后,外婆更是孤苦。母親每年都要接外婆來我家小住,外婆住不了幾天就嚷著要回去,老叨念著舅舅家里的豬沒人捌食,谷子曬在外頭沒人看管。
外婆九十多歲還種菜地,蹣跚著一雙小腳,肩上荷著馬桶和菜籃,從老屋走到地頭,又從地頭回到老屋,在黑暗的廚房摸索著做飯,生活得像老屋里緩慢移動的鐘擺,直至悄然停止。外婆逝于1995年。
4
母親出生在1945的冬天,在家排行老三,上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下有一個弟弟。母親從小聰明過人,行事機敏,深得外公的寵愛。外公喜歡帶著母親去打獵,教她識別獐子、麂子等野物,也教她吸煙斗。母親四歲那年得過水痘,高燒不退,渾身長滿了水泡,外公整夜不睡覺,用溫水給母親擦背。母親高小畢業后在鄉郵電所做報務員,1966年經媒人介紹與遠在湖口縣工作的父親相識,1967年正月初二與父親結婚。母親秉承了外公率直剛正的性格,為人磊落,愛憎分明。
母親的到來,給父親的生活注入了新的活力和甜蜜。父親參加工作以后,工資一直交由祖父掌管,自己省吃儉用,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祖父每次來拿工資都叫父親安心工作,把錢交由他去置辦結婚的東西,等到大喜的日子再回家圓房。祖父還告訴父親,祖母在家紡紗織布,預備著給他縫制一床結婚的被面。然而等到大年三十那天,父親回到家中才發現新床上什么都沒有,祖父只不過是給他許諾了一張空頭支票。祖父沉下臉對父親說,結婚的錢我不能給你,天氣馬上轉暖了,弟弟妹妹們都沒有單衣穿,這些錢我要留給他們縫制新衣服。婚禮迫在眉睫,無奈的父親只好買來一塊包布將棉絮托住,以免太寒酸。母親就這樣帶著外公置辦的嫁妝和對新生活的憧憬,走進父親的生活了。
1968年三月,母親生下大姐。祖父借口要辦滿月酒,向母親要錢。善良的母親將存折本交給祖父,祖父將折子上的四十元錢全部取了去。母親坐完月子,帶著大姐回到郵電所上班時,跟前一分錢都沒有,愛面子的母親又不好意思向人開口借錢,恰巧外公得知母親上了班,前來看望小外孫女,母親一見外公,眼淚就忍不住掉了下來。得知母親沒錢吃飯,外公立即掏出二十塊錢給母親做生活費。
父親結婚后,工資仍然交到祖父手里,家里做房子還欠下了一些工匠錢。母親主動和父親一起負擔起家庭的債務,每月將節余的錢交給祖父還債。二姐出世那年,因為預產期提前,母親沒有按時將錢送到祖父手里,祖父竟然將母親結婚的一擔樟木箱賣掉抵債。祖父的舉動深深地傷害了母親,氣憤難當的母親抱著襁褓中的二姐,踏著沒膝的積雪回到了娘家。
外公考慮到母親和父親兩地分居的諸多不便,勸母親調到父親身邊。母親聽從了外公的意見,于1969年跟隨父親來到湖口縣七里沖林場,成了一名林業工人。
母親跟父親一共生育了五個孩子。隨著孩子的增多,家里的經濟越來越拮據,加上叔叔和姑姑們都已長大成人,能夠自食其力,母親寄給祖父的錢越來越少,祖父對此異常不滿。母親生大妹妹的時候,托人捎信給祖母,讓祖母來照顧月子。忙得焦頭爛額的父親盼來的卻是祖父。母親在產后的第二天就下河洗衣服,天寒地凍,河面上結了厚厚的冰,母親用磚頭砸開冰層,由此落下了關節疼的病根子。為了得到母親跟前的糧票和布票,祖父一再向母親許諾,家里養的豬過年要殺,讓父親回家拿肉。那個時候,豬肉是緊俏物資,要憑票供應,母親再次相信了祖父。將家里的糧票布票全部拿給了祖父。臘月二十八,父親按照祖父說好的時間回家拿肉,才知道又上了祖父的當,家里連一根豬毛都沒看見。父親在臘月二十九這天空手而歸。看著家里冰冷的灶臺,母親摟著懷里的幾個孩子,忍不住又哭了一回。
母親性格剛強愛憎分明,祖父的自私和欺騙,讓母親徹底失去了對婆家的信任。過度的操勞和父親的懦弱,讓母親變得暴躁和不滿。母親開始了和父親無休無止的爭吵,把一肚子的怨氣全都撒到了父親身上。母親罵人的理由很多,甚至根本就不需要理由,母親的胸腔里總有一股無名的怒火在燃燒。
母親以她的強悍支撐起了我們這個貧困的家。母親聰明手巧,為了讓兒女們吃飽穿暖,母親自已縫制衣服,設計防水鞋子,跟父親開荒種菜,到工地上挑石子補貼家用。母親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洗衣做飯,出工,收工,種菜地,做針線,像一只停不下來的陀螺。母親的強悍注定要讓她吃更多的苦。為了送我們五姊妹讀書,母親拼命挖山掙錢,母親還學會了做各式早餐去賣,在生活最困苦的時候,母親拖著病痛的身體,靠去碼頭賣甘蔗維持生計。1972年父親闌尾炎穿孔引發重癥腹膜炎住院開刀,母親把我和二姐分別寄養在老鄉的家里,老鄉見母親太操勞便勸她把剛出世的我送人收養,母親堅決地回絕了。母親沒明沒黑地勞作,幾個孩子嗷嗷待哺,醫院里躺著一個病人,老家還有兩個老人等著她寄錢生活。這一切,母親都用她瘦弱的肩膀承擔了下來。小妹出生后,家里的日子更是艱難,又有人提出想要抱養小妹,母親仍然拒絕了。1974年,父親腸梗阻再次住院開刀。由于誤診,父親的身體已經相當虛弱幾欲昏迷。母親守著病床上的父親,用手里微薄的錢,買雞燉湯給父親補身子,自己只肯花三毛錢買來一斤生姜,撒上一層粗鹽佐飯。父親出院前一天晚上,母親和父親去看了一場電影。露天的放映場,一毛錢一張票,那是母親到湖口來看的第一場電影,也是唯一一次掏錢買票看的電影,電影的名字和內容母親早就忘了,她只記得父親可以出院的歡喜。
母親的堅強讓她從來不屑與人傾吐苦悶。母親雖然過得貧窮,但是母親卻不吝嗇,母親待人真誠,時常接濟比她更窮困的人,母親送人東西總是挑最好的拿,在她的意識里,東西的好壞,衡量了一個人的體面和尊嚴。母親收留走失的孩子過夜,給弱智的人管飯,為孤寡的老人送終,這些事情在我的童年不斷發生,以致于我曾經誤以為母親對別人是好的,對自己的人是不及那樣的好。
母親善良剛正,不畏權勢。文化大革命時期,林場里抓了一個現行反革命,所有人不敢跟他的家屬說話,生怕沾上了邊。一天晚上,那家人的大兒子高燒抽筋,那家的女人來求母親幫忙,母親趕緊讓父親將孩子送去衛生院,自己把那家人的其他孩子接過來照顧。父親背著那孩子一口氣跑了十幾里路,汗水濕透了棉背心。母親又是愛憎分明的,她可以對朋友掏心掏肺地好,對幫助過自己的人,念念不忘,一旦有機會加倍地回報,也可以對任何一個傷害她的人,亳不留情地回擊。母親的情感世界只有黑白兩種顏色,母親的眼睛里容不得一點點沙子,這種強烈的愛憎讓母親贏得了很多真正的朋友,也常常讓母親受到傷害。
今天的母親是一位白發蒼蒼安靜慈祥的老婦人,因為正直善良,好施同情心,樂于幫助別人而深受鄰居的愛戴和尊重。母親的家里成了鄰居們熱衷的聚集地,他們在母親家里打麻將、玩撲克、走棋聊天。母親用她自己的方式,完整地闡釋了愛和生活。
責任編輯:燕霄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