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列車

金柏桑再次回到了古城。

畢業以后，小昭考上研究生，到了北京。金柏桑則離開省城，退回了古城。他想，自己將在這個地方終了一生。

然而，他并沒有因為選擇了一個相對安靜的地方而心平氣和，也沒有因為逃避了繁華與喧囂而不再向往燈紅酒綠。在古城上班不長時間，他的浮躁就漸漸顯露。一邊上班，一邊感覺進退失據，情緒壞到了極點。他開始重新考慮，自己是不是再次考研?

心思未定之際，一個女人的出現，給了金柏桑暫時的安慰。

新老師照例是要集中到省城進行一次培訓的，那次培訓完了之后，金柏桑和七八個同事一塊兒坐火車回古城。在車上，他們分成兩撥打牌消磨時間。車到中途，上來一位姑娘，因為沒座，就站在他們旁邊閑觀。她一直站在金柏桑邊兒上，看了很長時間，金柏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正好也對打牌沒什么興趣，就站起來，給她讓座，讓她替自己打一會兒。那姑娘推辭了一番，終于坐下了，金柏桑就站到她身邊，看他們玩兒。這下幾個同事的興致就更大了，邊玩邊聊，很是熱鬧。不知不覺間，車到古城，他們要下去了。金柏桑一直手扶著座椅靠背，偷偷聞那姑娘的發香，等到要下車的時候，心里已有不舍。正好同事們起哄，說金柏桑給她讓了座，怎么也得留個電話吧，金柏桑就在他們的攛掇下，就坡下驢，要了那姑娘的手機號。回去之后，金柏桑和竇晴兒開始互發信息，等聊熟了，金柏桑便半開玩笑似的要竇晴兒到古城來看他。竇晴兒說，好。

竇晴兒告訴金柏桑說，她下午兩點半鐘到古城。那天上午，金柏桑專門坐長途汽車，到了古城的前一站，打算坐上同一趟列車，給竇晴兒一個意外。然而，金柏桑在竇晴兒告訴他的那個車廂，來回走了兩遍，都沒有看見她。十幾節車廂里找了個遍，還是沒有。金柏桑想，自己給竇晴兒耍了。怒氣與沮喪，將金柏桑蔫蔫地打回了學校。

穿過校區的時候，金柏桑想，自己和女人之間，不愉快的事情已經太多了，和竇晴兒之間，沒有什么故事發生，倒也挺好，要不然，再次弄個心力盡疲，于己于人，都沒有好處。現在，自己該想想，以后到底該怎么辦了。難道，就這樣一輩子呆在古城?一時間心情激蕩，決定斷絕一切不必要的應酬，為自己再謀個出路。然而，一進宿舍，金柏桑愣住了，竇晴兒正坐在他的床上，看著他笑。同宿舍的那位同事，笑了笑，走了出去。

竇晴兒說，其實她坐的是一點多鐘的那趟車，以為可以在車站等到金柏桑，給他一個意外，沒想到金柏桑倒先跑到前面去“截獲”她了。說完就笑，一笑過后，兩人之間的關系似已不再平常了。

稍微坐了一下，竇晴兒說，咱們出去轉轉吧，古城有好多東西，在我們縣城都買不到。金柏桑便陪著她，像一對戀人似的，去逛街。

竇晴兒買了好多東西。晚上，在外面吃完飯，金柏桑試探著問她，住賓館好不好?竇晴兒笑笑不答。

那天晚上金柏桑忽然又想起了小昭。只是，現在的金柏桑，已經變了。在竇晴兒來之前，他就已經買好了必備品。當金柏桑把那東西拿出來時，竇晴兒說，真沒想到，你心思這么深，早就有預謀了。金柏桑貼在她的耳邊說，你替我戴上吧。

整夜沒睡。

窗外的天空是暗紅色的。不遠處，鋼鐵廠的聲音與偶爾的車鳴聽起來清晰而混沌。金柏桑緊緊地抱著竇晴兒溫熱的身體，忽然悲從中來，眼淚簌簌流個不止。竇晴兒頓時緊張起來，問金柏桑怎么了?金柏桑不答話，只是去親她，又一次放縱過后，仰躺在床上，問她道：晴兒，想不想和我結婚?竇晴兒沒回答金柏桑，反問他道，是不是我讓你想起了傷心事?金柏桑說，不是，只是覺得心里空空的，太想有個歸宿。你讓我覺得很溫暖。竇晴兒抱住金柏桑說，那咱們就結婚吧。

金柏桑有個大學同學，臨畢業的時候，忽然談了一個女朋友，一畢業，在別的戀人都傷離別時，他倆卻閃電般地結了婚。這件事，同學們一提起來，都嘖嘖稱奇。原來結婚也并不難啊，他們都說。然而，結婚，真的不難嗎?金柏桑忽然失眠了。

早早結婚過日子，想想倒也不錯，但是，像自己這樣一個人，心情一沖動，結了婚，婚后又會怎樣呢?想一想，又覺得很難守下去。這種顧慮其實早就有，在他跟同學們談起時，他們曾經給以笑罵。那時候才大二，金柏桑在宿舍里說，其實人一輩子都沒必要結婚，沒有一定要結婚的理由。后來又在一家晚報上開專欄，專門討論婚姻問題，引得女同學們一片大嘩，有位老師還在上課的間隙，悄悄問他，那個專欄，是不是你寫的?金柏桑說是，老師賊笑賊笑地搖了搖頭。那個時候金柏桑很得意，為自己的空頭理論竟然也可以騙人，還可以賺稿費，沒想到當自己的心情一變，真正面臨這個問題的時候，一切并不像寫文章那樣可以自圓其說，其中的復雜，非局外人可以了然。后來金柏桑跟那位老師聊過，老師對他說，做事和寫文章其實是一樣的，復雜的事不要簡單化，簡單的事不要復雜化，要視具體情況而定。當時不明白，現在想來，那位閃電結婚的同學，和自己的情況，其實是不一樣的。

金柏桑跟他爸說，爸，我可能要結婚了。他爸說，好。父親看上去真的是同意這件事的，雖然金柏桑并沒有跟他說，是哪里的姑娘。但是，金柏桑想，他一定猜錯了，他一定以為，將要和兒子結婚的那位姑娘，應該出不了古城市的范圍，而古城離自己家坐車只有半個小時的路程，這在父親的愿望里，一定是滿意的。當金柏桑在省城談戀愛的時候，雖然父親并沒有對這些事表過什么態，但是從他希望金柏桑畢業后能回家鄉的零碎談話中，金柏桑能知道他的心情。父親一生謹慎，只希望兒女能平安地度此一生，并不希望他們有多大的志向，也不奢望他們在外面闖蕩受累。所以，當金柏桑失戀之后，他反而感到欣慰，只是說了一句，寧可人家姑娘離開你，你不要離開人家。當金柏桑回到古城之后，他也感到欣慰，說你回來好，省得你媽為你擔心。因此，當金柏桑接下來說，現在的那位姑娘不是古城人，也不在古城市上班時，父親沉默了。金柏桑說，晴兒在五百里之外的一個縣城的郵電局上班，我倆只是都結婚，結了婚怎么辦，都沒有想。父親沉默了半天說，只要你倆愿意，其它都好辦。又說，你，了解她嗎?

金柏桑不了解竇晴兒。他只是知道，當竇晴兒在他懷里時，他會感到很安慰。也許，這件事就這么簡單。

竇晴兒第二次來古城的時候，他倆還是住在那家賓館。那天，竇晴兒執意給金柏桑買了一套內衣。當金柏桑在柜臺結賬的時候，那位收錢的阿姨眼尖，看見了他裝在塑料袋里的衣服，便拿過去說，喲，這是純棉的，這個質量好，在哪兒買的?金柏桑臉一紅，說在工貿。她便又問，你倆是來古城出差呀，還是度蜜月?金柏桑說，都不是都不是，我倆正準備結婚呢，在單位沒房子住，所以才來這兒。阿姨便顯出了很關切的神情，說那可真不容易啊，以后你們來，我給你們打六折吧。金柏桑笑笑地去看竇晴兒，竇晴兒笑了笑，轉過了身去。

送竇晴兒上車的時候，金柏桑說，晴兒，下次你來的時候，到我家去轉轉吧。竇晴兒說，傻孩子，咱倆這樣不是很好嗎?金柏桑心里難免有些失落，但同時也感到了一些興奮。

在古城市中心，有一座建起于明朝的鼓樓，傳說，那個時候古城初現繁榮，只是城外那條大河不寧靜，常遭水患。后來有風水先生看了，說河神也是愛熱鬧的，希望人能供他、拜他，而古城人卻放縱輕浮，對河神很是不恭，所以河神鬧鬧性子，也不足為怪。便建議在城中心建一座鼓樓，一方面鎮鎮古城人的輕浮之氣，一方面在樓上供起曹植的神位來，讓河神望而卻步。于是眾人集資，開始興建這座鼓樓。不承想，樓剛建到一半，便遭水淹，把所有的工料全部沖走了。水雖不大，古城也由于早就多掘地下水道之故，沒遭多大損失，可是仍然淹死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負責在夜間看管鼓樓工料的，一個是城中不知名的窯姐兒。倆人死在一塊兒，不問也可知是怎么回事。古城人唏噓良久，破土重建。這次給建成了，但古城人卻不敢十分相信憑這座樓就能完全杜絕洪水。然而，就在樓建成慶典的當天，全城人就真正見識了這座鼓樓的靈驗。樓處鬧市中心，四面全是大道，正當鑼鼓喧天之時，有匹快馬自南面大道飛奔而來，報信兒的人剛在主持慶典的知府面前下馬，就聽得濤聲滾滾，有大水自南面而來。眾人駭然，一時鴉雀無聲，接著四散奔逃。然而，當大水如黃墻般沖到離鼓樓百米之距時，忽然偃旗息鼓，急速退了回去。當眾人重聚而來時，只見南面大道上魚蝦亂蹦。這時，天空忽然由晴轉陰，下起了急雨。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一停，便又是晴天，一道彩虹橫跨樓頭，煞是好看。后來古城再也沒遭過大水，因為那條大河從那天開始，慢慢轉道，折而向西了。于是這座鼓樓便新添了一名，叫“飛虹樓”。

大概五十多年前，古城的四周，仍然建有城墻，就因為城墻堅固，才有了著名的“古城攻堅戰”。那一戰是靠挖地道埋炸藥而取勝的。四道城門同時炸開，鼓樓上的大鼓不敲自響。當時人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來進城的大軍把從四道城門下面挖出來的四只鐵獸呈放到鼓樓上時，才明白大鼓自鳴，是在迎接四大護法。那四只鐵獸長得一模一樣，其狀似羊，卻只在腦袋正中長著一只角。有那通曉城志的人便解釋說，這鐵獸不叫羊，而叫“獬”，是堯王身邊能辨忠奸的靈獸。于是又是一番慶祝。只是，五十多年來，飛虹樓經過多次修復，仍然堅固巍峨，而城周的高墻卻漸漸坍廢。一半是因為私人建房，好偷城磚，一半是因為政府搞城建，將大部分城墻拆除的緣故。當金柏桑在古城上中學的時候，每每和小昭在鼓樓下面乘涼，常有遐思。從鼓樓西門一直往西，走到城邊上，還會看見殘存的古城墻，登上墻去舉目四望，盡是荷田。

晚上金柏桑帶竇晴兒來到鼓樓下面，給她講古城的趣事。那時候天氣已經轉涼了，樓下不像夏天時那樣，乘涼的擺攤的熱熱鬧鬧，只有他們兩個人在。四面通道都有石桌、石凳，石桌上還刻有棋盤，無論是在這里喝茶、打牌還是下棋，都別有一番情致。風從四面樓門穿進穿出，涼意更甚。一走出來，就感覺不到風了，就像走進了屋子一樣。

“真奇怪，咱倆竟然會有這個緣，”竇晴兒說，“你說為什么呢?”

“我的荷爾蒙和你的荷爾蒙相互吸引。”金柏桑說。

竇晴兒撇了撇嘴說：“真難聽。”又問，“你知道我喜歡你什么嗎?”

“這不用問，我是萬人迷，誰見了都會喜歡。”說完，金柏桑自己彎下腰來，假裝嘔吐。

竇晴兒在金柏桑肩上捶了一下，嗔道：“沒心沒肺。”

“誰說沒心沒肺?我吐出來給你看。”又彎腰去嘔，夸張地把手接在嘴下。

竇晴兒大笑：“你惡不惡心?”

“我只覺得肉麻，不惡心。”金柏桑說。

竇晴兒努起嘴說：“沒真感情才會覺得肉麻，有真感情就不會了。”

“那你喜歡我什么?”金柏桑抬眼問她。

“我也覺得奇怪。”她說，“和你在一起，心里有什么話都會說出來，連跟最要好的女孩都不敢說的話也不瞞你，我的秘密在你面前一點兒都沒有了。”

“那是當然了，跟老公在一起的事兒，怎么能跟別的女孩兒說呢?”金柏桑笑道。

“老沒正經，誰是你老婆?”

“不是嗎?”

“不是。”

“那就好辦了，正好有個女同事在追我呢，我干脆答應了她吧。”

“好啊，到時候請我喝喜酒。”

看竇晴兒說得若無其事，金柏桑沉默了。

竇晴兒也開始沉默，默默地走了一會兒，轉過臉來，盯著金柏桑看，“金子，我以后不來了行嗎?”

“為什么?”金柏桑驚道。

竇晴兒笑了，但笑容轉瞬即逝。“我覺得，能有你這樣一個可以毫無保留地談心的朋友，很幸運。可是，我怕這種關系一長，會變質的，我也害怕以后再也不敢和你談心事了。”

“行。”金柏桑說，“以后你還照常來，我不和你住賓館了。”

竇晴兒又笑，抱住金柏桑，把臉貼在他的頸下，嘆口氣，胸脯一起一伏。

“我愛你。”金柏桑說。

竇晴兒“嗯”了一聲。

夜里金柏桑夢見了鼓樓。那四只獬在樓里頭四處閑逛，走起路來，就像是身著古代官服的長官。它們偶爾會互相問話，但說的是什么，他聽不懂。墻上掛滿了字畫，但室內幽暗，看起來有些朦朧。忽然它們都停了下來，豎起耳朵，好像在仔細地聽著什么。這時候，鼓樓顛簸了起來。他隨著四只鐵獸跑了出去，外面一片汪洋大海，鼓樓在水面上，就像是一只大船，隨波逐流。大河不是改道了嗎?他大聲問獬。四獬團團亂轉，起了爭執。不要吵了，停下來，停下來!他又大喊。然而，他忽然發現，他竟然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怪不得它們不理我，他想。心中十分疑惑，四面大海，古城怎么不見了呢?他跑到大鼓前面，拿起鼓槌來使勁去敲，鼓面震顫著，卻沒有一點聲音。忽然，身后傳來了四獬尖細的叫聲，似乎很是興奮。他停下擊鼓，轉過身去。有一輛火車，無聲地從遠處飛馳過來，很快就到了眼前。他扔掉鼓槌，爬上垛口，向它呼喊、招手。火車過來了，從鼓樓邊上急速駛過，他縱身一跳，跳進了車廂。車廂外面洪水滔天，他卻有了安全感。他在車廂里穿來穿去，想找一個座位，但是一個也沒有。車里全是人，一個個都很安祥，對車窗外面的一切，視而不見。他喘著粗氣，一直向車尾走去，走到最后一節車廂，忽然發現，里面竟和鼓樓里的設置一模一樣。四獬很安然地坐在椅子上，一邊喝茶，一邊聊天，見他進來，只是看了一眼，便又各行其是了。這是怎么回事?他向后退去。然后，他在一個車窗下面，看見了小昭，卻只坐著她一個人。小昭笑著，向他招了招手。他說，小昭，你去哪兒?我去北京呀，小昭笑著說。那我呢?他說。你不是在城堡里嗎?小昭說著，向后指了指。那我為什么會在這車上?我去哪兒?小昭笑了笑，沒有回答他，從行李架上拿下行李，一邊往外面走，一邊說我到了，我就下車呀。他跟著小昭跑到車門口，只見外面依然是大水一片，只在列車停靠的一側露出一條地面，上面插著站牌，還站著三三兩兩的等車的人。小昭下去了，他們上來了。他跑下車去，去追小昭。追到水邊，小昭忽然不見了。回過頭來，這僅存的一條地面上，人影全無，只有兩道鐵軌浸在水里，橫在站前。

“你怎么又哭了?”

金柏桑睜開眼來，看見有個女孩躺在他的身邊，正關切地看著他。

“你是誰?”金柏桑問。

“我是晴兒啊。”她說著，摸了摸金柏桑的額頭，“小昭是誰?”

金柏桑完全醒了過來，感到口干舌燥。“給我倒杯水吧。”他說。

竇晴兒倒過水來，放在床頭柜上，又躺到了他的身邊。

“我腦袋出毛病了。”金柏桑說。

“怎么啦?”竇晴兒關切地問道。

“有些神經質。”金柏桑說。

“沒事兒。”竇晴兒說，“到我懷里來。”

金柏桑把頭埋在她的胸前，繼續睡去。

老三畢業后到了省報，每次回古城，都會來找金柏桑喝酒。有時候還讓金柏桑幫他忙，讓金柏桑任教的學校訂他們的報紙。不過他倆談的最多的還是女人。金柏桑說，胡良啊胡良，現在我叫你的大號，你說，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在省報呆著?老三“呵呵”一笑，鬼才想一輩子呆著，等級森嚴不說，一個美女也沒有，鬧不好我跑深圳去。金柏桑說，深圳不好，深圳不如上海美女多，你還是去上海吧。老三就瞇起眼來說，你是不是想去北京?說實話，是不是?金柏桑說，沒想過，北京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個天外仙山般的地方，想想都神秘，去了倆眼一抹黑，東南西北也分不清楚。不想了，不想了，我在古城找個老婆，過日子呀。老三便說，你小子雖然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其實同學里面就數你騷，你不在古城呆著還好，你要在古城呆住了，說不定要害多少人呢。說完“哈哈”大笑。要不這樣吧，老三說，我給你聯絡聯絡，你先去北京找個活兒干，等站住了腳，再想別的招兒。有句話說得好，一個人關鍵不是在哪兒活著，而是活得好不好。去了北京，要是你活得不好，還可以再回來嘛。金柏桑說，好，干杯!老三說，干!你先去打前站，等你混好了，我去投靠你。

從此，金柏桑跟竇晴兒聊天兒的話題就變了，他不再談什么去不去他家，結不結婚什么的。聊著聊著，竇晴兒的手機忽然停機了。金柏桑頓時緊張起來，雖然他不知道竇晴兒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說不再來找他的話，但是金柏桑感覺竇晴兒心里不會沒他。難道，這段露水之情，就要這樣斷了?金柏桑心里既感失落，又有些釋然。之所以感到釋然，當然是跟老三談話之后，又有些怕造成傷害之故。可是原先提出要分開的，是她啊。可是，她到底為什么要提出分手呢?金柏桑的思維開始變得混亂。他分不清，到底是竇晴兒要離開他，還是他要離開竇晴兒?也分不清，到底是竇晴兒怕對他造成傷害呢，還是他怕對竇晴兒造成傷害?還是兩個人的心里都有不曾向對方說明的東西?過了一段時間，竇晴兒忽然又打過電話來，說她家剛搬進新房子，家里的電話換了，她的手機也換號了。金柏桑記住了她的新號碼。但是兩個禮拜不到，這個新號碼又停了。金柏桑開始后悔，當時只記了她的手機號，沒記她家里的電話。千百次地打電話過去，電話音老是提示，這個號碼是個空號。這次他坐不住了。

當金柏桑坐火車來到竇晴兒所在的縣城后，他忽然感覺到，自己就像是徐榻的小說《鬼戀》里的那個男主角，分不清自己所遇是人是鬼，所以要到她的住處去看個究竟似的。事實上金柏桑也真是有些恍惚，唯恐在這里找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也沒找到，卻發現竇晴兒所說的這個小城，只不過是一片荒野。當他問路的時候，在他眼里，那些被問之人，眼神似乎也有些不對，像是一直在端詳：這個人，到底是來干什么的?是不是窺透了我們的秘密?他便很緊張，心里一直尋思，這些人是狐是鬼?還是化作人形的其它動物?最后，他在一片樓房前面停了下來。竇晴兒跟金柏桑說過她家的新址，說在縣城的邊兒上，剛建成的一個住宅區，在小區門前的那條街上，整天都有許多賣小吃的，其中有一家蒙古人羊肉串，她幾乎天天都去吃。金柏桑找到了那家羊肉串店，很是興奮。但是，他并不知道竇晴兒家是在幾樓幾號，所以要找到她，還不是件容易的事。金柏桑向賣羊肉串的師傅打聽竇晴兒，說她的音容笑貌，說她愛穿什么衣服，那師傅聽了，連連點頭說，是她是她，就住在這里，只是已經有好幾天沒來過了。金柏桑心里有些嘀咕，但還是抱有希望，就坐下來，決定邊吃羊肉串邊等。等到天黑下來的時候，那位賣羊肉串的師傅說，她每天天黑之前來吃羊肉串，天黑了之后就不來了。金柏桑有些快快然，想了想，離開了。

金柏桑給竇晴兒買了一塊手表，還有一大包她愛吃的零食，轉回來交給那位賣羊肉串的師傅，托他轉交給竇晴兒，然后坐上火車又回到了古城。

不久老三給金柏桑打來電話，說他已經聯系好了，金柏桑隨時都可以去北京。金柏桑忽然覺得這件事十分突兀，考慮了一番，決定請上半個月的假，和老三一起到北京去見見他所說的那個同學。

老三那個同學在一家掛靠某出版社的文化公司上班，搞圖書策劃。到了那里，金柏桑才了解到，原來市面上賣的那些非文學類的暢銷書，都是靠這么一幫人，攢資料攢出來的。那同學說，每月工資一千八，等書做出來之后再分紅，一般是一個人每月負責攢一本書，如果書賣得好的話，個人可以分一至兩萬不等。但這是最好的情況，書要賣得不好，就只能拿一千八的底薪。金柏桑說，也行吧，先試試看。

老三回省城之前，問金柏桑，你，要不要去見見小昭?金柏桑說，見!

小昭對金柏桑突然來到北京很是驚訝，說，你怎么不再考研了?你考到北京來，上幾年研究生再留下來，那多好啊!金柏桑心里很不是滋味，“嘻嘻”笑著說，我是來研究美女的，不是來研究書本的，書中沒有顏如玉。小昭愕然地張大了嘴，說金柏桑你變了。

金柏桑在心里說，其實，我們都變了。

竇晴兒再次打來電話的時候，金柏桑已經在北京跳過一次槽了。

竇晴兒問金柏桑，你那次去找我，托賣羊肉串的送給我一塊表，就不怕他拿了不給我嗎?金柏桑說，不管他給不給你，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如此了。竇晴兒便笑，幸虧我當初沒嫁給你，要不然，你跑到北京去，把我一個人擱家里，那可怎么辦呀!金柏桑說，其實我上次去找你，本來就是打算正式向你求婚的，花也買了，但怕耽擱一兩天，在羊肉串師傅的手里謝了，就沒有給你。

竇晴兒說，花呢?

金柏桑說，已經謝了。

責任編輯：黃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