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青草地
秋天。那可遇不可求的明凈澄澈正以一種甜美的方式悄然降臨。天黑了。弋梅在公司的食堂里草草吃過晚飯,回宿舍換上了那套玄色的連衣裙。
室友出差歸來,意味著這個周末她和他將流落在外。呂松不愿意到酒吧、咖啡廳、電影院等等所有這些他認為的人群麇集之地。如果一定要去一個什么地方,他寧可去酒店開鐘點房。在她的那張狹窄、簡陋的、塞滿了各種女人用的“小物件”的單人床上,他曾經未經試探,便長驅直入地、一竿子插到底地表達了他對她的全部激情。他當然并不魯莽,他的果決來自他對局面的清晰判斷和掌控;而她,她難道是一盞省油的燈嗎?他熱烈而精準的十指像在剝開一顆鮮美無比的荔枝,游刃有余而且樂在其中;她身上那些繁復的紐紐袢袢此刻也適得其所地、溫柔地為他網開一面,直到他得到他所渴求的最徹底的袒露。
不,那絕不僅僅只是性愛。伴隨著他們的,那單調而極不協調的咯吱咯吱的聲音來自那張該死的木板床,那聲響、那動靜是有點大了,它幾乎就要把他們出賣;時不時的,從單身公寓的走廊上傳來凌亂的腳步聲,每一次都好像刻意停留在他們的房門口,然后神出鬼沒地又消失了;有風吹過,那細若游絲的小南風掀動一下、再掀動一下原本并不嚴實的窗簾,仿佛與窗外的某只窺視的眼睛里應外合,或者,那風本身就是一個不懷好意的窺視者。他引領著她,她應和著他,排除萬難,從這沉沉霧靄中沖突、攀升,奮不顧身地去接近:去抵達那個明媚、開闊、自由的高地;又仿佛,他們誓要合力奏響那個憑藉單個的力量無法奏響的、錚然有聲的、輝煌的高音。然后,他汗如雨下,弓身蜷縮在床角,那姿態一如母腹中的嬰兒,赤裸,安靜,滿足。這奇妙的時刻,是最淋漓的宣泄,也是最飽滿的充實。他們,必須借著這吐故納新中獲取的能量,才能重新回到那望不到盡頭的職場。
弋梅站在漸起的夜色里,黃昏星已在天邊閃爍。即使是在這樣的光線下,她的身體依然線條畢露。也許,那就是她對自己最滿意的地方,也是他最滿意的地方。,“該大的地方都大著,該小的地方都小著,”他曾經這樣認真地評價過她。除此之外,她的容貌實在算不上出眾。
呂松坐在那片已經有些干枯了的草地上,一雙手沒著沒落地,一把把揪著地上的草葉。等見了面,他們卻也沒什么可說的,因為,他們稔熟的原是另一套語言。一絲微風襲來,弋梅裸露著的雙臂泛起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她縮了縮肩膀?!袄鋯?”他問。他的手伸過來,徑直攀上她的雙乳,似乎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去處。
可是,不對,那雙手,那雙白皙的、足夠厚實、也足夠有力的手傳遞給她的,卻不是她此刻所需要的、日常的溫暖。像在她的宿舍里一樣,“它”輕車熟路地直奔主題。她第一次感到了有些失落。
他覺出了她今日的排拒?!澳阍趺戳?”他再一次發問,不由得升起一絲煩躁。她的不合作態度正在破壞他一浪浪昂起的欲望和他們一貫的默契,失落的應該是他嗎?
淡淡的月色在草地上融匯;有若隱若現的、頹敗的花香飄過;微風在遠處的雜樹林子里糾纏一陣,就仿佛有了一些聲勢;蚊蚋是比熱天里多起來了。知道她的室友回來了,他便精心挑選了這個地方,搭上一程晚班車,穿過那個無人問津的小公園,便是這片干爽柔軟的草地。在他靈光一現的大膽計劃里,這個美妙的晚上有一個關鍵詞:“野戰”,他料想她一定會和他一樣興致勃勃。
他們相識于公司內部網站的論壇上,一個題為“親情疏離,愛情缺席的年代,我們419吧”的熱帖讓他們一拍即合。他們,一個是年過“而立”的“老男人”,一個是年近“三張”的“熟女”,他們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誰說他們的相逢不是“金風玉露”的相逢?這樣的情境下,呂松原以為,作為“弱勢”和“吃虧”的那一方,弋梅一般會采取較被動的姿態,最初的幾個回合下來,呂松才知道,自己這一回遇上了什么樣的牛人。要說這“不追求、不拒絕、不負責”的“三不”男女,弋梅遠比他做得更到位。
弋梅站起身來,四下里張望著,眼睛里卻又分明是一片空茫。在那些影影綽綽的樹林里面,在那些路燈照不到的、銹跡斑駁的路欄旁,甚至,在那些黑黢黢的公廁里,難保沒有比他們更加茍且的狗男女。但這不是令她慍怒的唯一原因。弋梅忽然想起了大前年回家時,父親對她說的那句話。那時,春節剛過,原本就有些冷清的氣氛更加冷清。她坐在老家那個逼仄的小客廳里,漫不經心地翻看著手機短信,時不時地撇嘴一笑。那些短信每一條都親切幽默并且才華橫溢,但顯而易見卻都是些“二手貨”,倒不如一句最簡單的問候來得實在。父親坐在一旁抽煙,看也沒看她一眼,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小梅,你這樣走馬燈一樣換男朋友,當心哪天遇到個壞人,可要吃大苦頭了?!边敷@訝地望了望父親,但見他仍是看也不看她,一臉的淡然。父親從不過問她的事情,卻仿佛對她的生活了然于心,這不能不讓她驚訝。父親眼中的“壞人”是什么樣的人?殺人越貨的人?始亂終棄的人?狼狽為奸的人?還是,窮困潦倒的人?在這個幽暗的夜晚,父親的憂慮變成了唯一的憂慮。她像一個臨陣逃脫的士兵,突然之間對呂松、也對她自己產生了深深的厭倦。
來了一群羊
呂松一支接著一支悶頭抽煙,眼下的這種局面超乎了他的意料,也是他們之間未曾出現過的。他的眼睛鼓凸著,身上熱烘烘的,腦袋里也是熱烘烘的,被懸置的欲望使他既難受又難堪;他的十指發脹,手指甲好像突然變長了,令他心癢難熬地恨不得立刻剪掉它們;他的臉上仍然在笑著,不過那笑容更像一層銹,把肌肉都凝固了。他的右手不自覺地伸到自己的襠下,輕輕地揉搓著那個不合時宜的、興致勃勃的、盲目的東西——他倒也并非是有意要冒犯弋梅。
呂松的手機響了。驟然響起的鈴聲嚇了他們一跳。呂松掃了一眼那串綠瑩瑩、躍動著的號碼,惡狠狠地按下了接聽鍵。
“呂工,你好!”一個小姑娘的聲音怯怯地說。她自稱是研發部的,想找他要一份資料。呂松平日里最討厭人叫他“呂工”,南方人發音不準,一叫就叫成“女工”,曾經惹出過不少次笑話。
“拜托!你找我要資料,上班時間干什么去了?知道不知道現在是下班時間?是我的私人空間?你到底有、沒有腦子?”呂松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股無名火,對著手機一陣咆哮。那個小姑娘一定是被嚇懵了,連聲說著對不起對不起,趕忙掛斷了電話。
弋梅像看戲一樣看著他,幽幽地說:“依我看,就算是下班時間,找你要點急用的資料,也不是多大一個錯誤。犯得著你發這么一通火嗎?”
“你不知道,沒準兒這些人上班時間聊天、打游戲,臨到快下班才想起來要做的事情,怎么樣?晚了!”
“且不說他們是不是真像你說的那樣,上班時間聊天打游戲。假如你的總監打電話來,別說是要資料,就是隨便一件小事,你敢對他說侵犯了你的私人空間嗎?”
“好了好了,”呂松息事寧人地說,“我們別爭論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彼哪樕匣謴土藨T常的笑容,那幾乎就是他的招牌——帶點兒討好,又帶點兒孤傲,對女人來說,這點討好和孤傲剛剛好夠讓她們感到安全,卻又處在適當的距離以外。弋梅最初也許就是被他的這種笑容打動的。父親其實并不知道,在她“走馬燈似的”更換男朋友的時候,她經歷過什么樣的痛楚;當她以無愛的“性”來慰籍自己的時候,她又經歷了什么樣的麻醉。這麻醉和那痛楚比起來,倒是更容易承受一些呢。
當然,除了他的招牌式的笑容之外,他們之間的確有太多臭味相投之處,就連他們各自QQ上的個性簽名,居然不約而同地用了那句老歌詞:“不要提起我的過去給我現在/不必承諾我的未來給我現在”。如果他們今生注定不能成為情深意篤的戀人,至少也是棋逢對手的最佳拍檔——雖說是,他們韻合作只限于床上,可床上的拍檔也是拍檔啊。
呂松輕輕地撫了撫弋梅的肩膀,在做最后的試探。弋梅冷眼看著這個微微發福了的、像嬰兒一樣只知道嗷嗷待哺的男人。他可真是省心呢,有點像“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那句話。她可不就是他伸手就穿的衣、張口就吃的飯么?一種被褻瀆的感覺油然而生,就像一場突然被中斷了的游戲,悔恨、厭倦、憤怒……種種復雜的情緒一擁而上。她似乎終于看清了他們之間關系的真正本質。淚水漫上了她的雙眼,那是屈辱的、酸楚的淚。她害怕他看見她流淚,卻又深深地渴望他能為她做點什么。她甚至泛起了向他,或者隨便向什么人傾訴的念頭,她希望談一談她的過去,談一談她遙遠的、一去不復返了的、純潔的少女時代;談一談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輾轉反側的舊夢……有一天,在傍晚,她接聽完父親打來的電話,到洗臉間洗澡。父親在電話里什么也沒問,只是簡略地告知她家里的一些近況。父親說起話來仍然像往常一樣惜墨如金卻別有深意,可是她聽出來了,那聲音已不復往日的洪亮和利落。她站在水蓮蓬下,溫熱的水流沖刷著她,小小的洗臉間很快布滿了霧氣。她有些怨恨父親箴言般的簡略,更怨恨父親對她的生活毫不知情卻又洞若觀火。氤氳的水霧令她窒息,她的腳下一滑,摔倒在地板上。她就這樣一絲不掛地橫躺在那里,像一條活魚,突然之間失去了掙扎的力氣。
她當然不能向呂松談起這次“裸摔”事件,更不能向他談起父親那些箴言般的訓導。也許,她所能夠做到的,只是退出這場游戲。這個橫空而出的念頭像一束光,似乎在一瞬間終于照亮了她昏沉沉、亂糟糟的生活。
“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呂松看見了她眼眶里的淚,一時間有點手足無措。在他們的交往史里,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流淚,慌亂之余,他竟有些說不出的厭惡。這個自以為信奉“三不主義”的、女金剛一樣葷素不吝的女人,也要以淚水為武器嗎?他們的關系繞了一個大圈,到底還是回到了癡男怨女的起點上。
弋梅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我很好,我哪里也沒有不舒服?!彼f,“你走吧,請你馬上離開這里!”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決絕的平靜。不遠處的那片雜樹林子在微微地顫動著,棲息的夜鳥似乎受到了某種驚嚇,撲棱棱地飛了起來。
呂松的手機再次響起來,他立刻跳起來,如獲至寶地摁下接聽鍵。有人約他打麻將,這可真是太及時了。這個無功而返的周末:這個“趁興而至、敗興而歸”的夜晚,再也沒有什么事情像一場通宵麻將那樣,能夠將他從這不尷不尬的境地里解放出來。
“那我……我就先走一步了……”他喃喃地說,一邊匆匆離去。
來了一群狼
弋梅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宿舍里靜悄悄的,從走廊上透進來的一絲光線照在室友熟睡的臉上,那張臉年輕姣好,煩惱和欲望尚且沒有在這張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弋梅的心頭突然涌上了一片罪惡感:曾經有一次,在她和呂松“戰”至微酣時,他們像一對不顧廉恥的狗男女那樣,“移步換景”,將“戰場”轉到了室友的床上。只是為了他們一時的新鮮感,那張床,那張百合一樣純潔的處女床,就這樣被他們的欲望所玷污,洗也洗不掉的了。
她匆匆地洗漱完畢,匆匆地爬上床,拿被單蒙上自己的臉。頓時,無邊無際的黑夜漫上來,她腦海里最后的一絲怨懟似乎也消融在這廣大的、深沉靜謐的黑暗里。就仿佛得了失憶癥,她無論怎樣努力,也記不起呂松的面容了。他重新變成了一個陌生的人,一個只有在虛擬世界里才存活的人。在那個由他們雙方共同設定的游戲里,他算得上恪盡職守,出了錯的、“越位”的人是她而決不是他。
終于,弋梅沉沉睡去。風鈴在搖蕩……翩飛的蝴蝶扇動著金光閃閃的、美麗的花翅膀……烏柏樹血一樣殷紅的葉片在枝頭顫動……下雪了,下雪了,下雪了……大片大片的、潔白的雪花迎風飄舞,覆蓋了她的夢。在夢中,她光著兩只小腳丫,在雪野上飛快地奔跑。爸爸告訴她,她出生的那天,天上下起了大雪。大雪覆蓋了所有的道路和村莊,在萬里無垠的、白皚皚的雪原上,一枝紅梅迎風怒放,她的名字由此而來。“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很小的時候,爸爸就教會了她這兩句詩。雪在弋梅的夢中越下越大,她依然在不停地奔跑著;她赤裸的雙腳深深地陷進雪窩,她感到的卻是深入肺腑的溫暖。
她看到了雪地上的那兩個孩子,男孩和女孩,他們和她一樣赤裸著紅撲撲的臉蛋和紅撲撲的小腳丫。一串清脆的童音響了起來,男孩和女孩拍著小手,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
“一片青草地——打一花名?!蹦泻⒄f。
“梅(沒)花!”女孩喊道,極力要壓倒男孩的聲音。
“來了一群羊——打一水果名?!蹦泻⒂终f。
“草莓(沒)!”
“又來了一群狼——再打一水果名?!?/p>
“楊(羊)梅(沒)!”
男孩和女孩笑了,顯然,這個游戲他們不是第一次玩,卻一次又一次樂此不疲。那笑聲在雪野上空回蕩著,回蕩著,變成了一片嘹亮清澈的童聲合唱。一會兒,男孩不見了,站在那里的是一個體味濃烈、喘息粗重的男人;女孩也不見了,站在男孩對面的是她自己,她穿著齊膝的高腰靴子;一條腰帶束緊了她的腰,極力要把最撩人的線條勾勒出來。她記起來了,當他們第一次認識的時候,只因為她的名字里有一個“梅”字,呂松便和她玩起了這個猜謎游戲。驀地,在夢中,弋梅意識到了自己正在做夢,她一下子醒了,騰地坐了起來。
那個人,那個昨天晚上之前還曾經和她一次又一次肌膚相親的人,她當然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他從她的生活中一筆勾銷,然而,她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全身而退了;那些此前被肉體和欲望掩蓋了的東西紛至沓來,像奔鹿一樣撞上她的心。這一刻,星月熹微,萬籟俱寂,早起趕路的行人已經上路,做夢的人還在夢中……這一刻,她就將落人萬劫不復的、黑暗的深淵……弋梅大睜著雙眼坐在床頭,紛披的汗珠從她的臉上滾滾而下。對著床前的那堵墻壁,她再也沒有了任何顧忌,放聲哭了出來。
責任編輯:黃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