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圈值多少
19世紀初期,美國南方海岸平原的景觀,還和幾千年、幾萬年前相差不多。從佛羅里達和弗吉尼亞往西,一路延伸到得州的大灌木叢國家保留地,原始的柏樹和闊葉林環繞著大王松構成的狹長地帶,而這里,就是被西班牙探險家找到的新大陸門戶。這片野地里的代表性鳥種,是居住在河邊低地森林里的象牙嘴啄木鳥。它的體型大過烏鴉,發亮的白羽毛靜止時清晰可見,還有它那帶著鼻音的響亮叫聲,被美國鳥類學家奧都邦比喻為豎笛走調的聲音,使得它們一下子就被認了出來。
成雙成對的象牙嘴啄木鳥,并肩在樹林冠層的高枝間忙上忙下,張開外八字的腳爪,攀附在垂直的樹干上,一邊用那黃白色的嘴,鑿穿枯枝的樹皮,吃食里頭的甲蟲幼蟲或是其他昆蟲。那略帶遲疑的啄木聲像是在幽暗的密林深處,預告它們的到來。在旁觀者眼中,它們仿佛是由深不可測的荒野中蹦出來的精靈。
奧都邦的朋友,美國早期博物學家威爾森,將象牙嘴啄木鳥歸人高貴動物的行列。他在《美國鳥類學》中寫道,它們的行事風格“具有一股超越尋常啄木鳥的尊貴氣息。對其他啄木鳥來說,樹木、灌叢、果樹、欄桿、籬笆或是倒木,都是耐心覓食的好目標。但是咱們眼前這種皇族獵人,根本瞧不上眼,它們要的是林中最高的大樹;尤其是龐大的柏樹叢,其子子孫孫爭相伸展出或光裸枯萎、或攀滿苔蘚的手臂,幾乎有半天高”。
100年后,這片低地森林差不多全被農莊、城鎮以及次生林所取代。棲息地被奪走后,象牙嘴啄木鳥的數量急劇減少。到了20世紀30年代,只有在南卡羅來納、佛羅里達以及路易斯安那的原始沼澤地,才能看到稀稀落落、成對的象牙嘴啄木鳥。到了20世紀40年代,唯一能確定它們存在的地區,只剩下路易斯安那北邊的辛格道。在那之后,就只剩下有人曾經看過它們身影的傳聞,而且連這種傳聞都逐年淡去。
在我青少年時期,激發我對鳥類興趣的經典著作《野外賞鳥手冊》的作者彼得森,一直在密切注意象牙嘴啄木鳥的沒落過程。1995年,我終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問彼得森一個博物學家之間常討論的話題:“象牙嘴啄木鳥現況如何?”他給了一個預料中的答案:“死光了。”
我尋思著不至于全部死光吧,至少不會全球都不剩一只!博物學家永遠是最不肯放棄希望的一群。在宣告某物種滅絕之前,他們需要足夠的證據,而且就算證據確鑿,只要有可能得到該物種的虛擬影像,他們還是要再召開一場降靈會。博物學家的想法是,說不定在世界上某個難以到達的山坳,或是被人遺忘的密林深處,還有幾只象牙嘴啄木鳥沒被世人發現,只讓少數幾位口風甚緊的鳥類鑒賞家私下欣賞。事實上,20世紀60年代,在奧連特省一處孤立的松林中,確曾有人發現過一小群小型古巴種的象牙嘴啄木鳥。
目前,象牙嘴啄木鳥的狀況不明。1996年IUCN出版的紅皮書中,將它們列為全球滅絕的動物,包括古巴利一在內。而且我也再沒聽說有人發現它們的蹤影,但是,就在我寫下這些字句的此刻,當然還是沒人敢確定象牙嘴啄木鳥真的完全絕種了。
估算生物的價值
象牙嘴啄木鳥只不過是世上千千萬萬種動物之一,為什么要關心它們?且讓我回以一個簡單而堅定的答案:我們在意,是因為我們認得這種動物,而且知之甚詳。因為某些難以理解和表達的原因,它已成為我們文化中的一部分,同時也成為威爾森以及后世關心它的人,豐富的精神世界中的一部分。世上沒有方法能完整評估出象牙嘴啄木鳥或是自然界任何生物的終極價值。我們采用的計算方法,無論數量或是廣度,都是與日俱增,沒有極限。這些方法源自一些零碎的事實片段,以及突然浮現在意識中的模糊情緒,雖然有時可以用文字捕捉到,但總是不夠貼切。
我們人類一出場就很懂得劃定自己的勢力范圍。身為達爾文賭局里的勝利者,生物演化中出人頭地的楷模,我們剁碎了象牙嘴啄木鳥以及周遭其他的神奇事物。隨著柄息地的萎縮,物種無論在分布范圍或是數量上,都有如大清倉般銳減。它們順著危險名單快速滑過并消逝,而且其中絕大多數都沒有人特別留意。由于人類生來思慮欠周全又以自我為中心,現在的我們并不完全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但是,未來的人類卻有無盡的時間來反省,終會明白這些,包括所有令人痛苦的細節。隨著了解日深,他們的失落感也將愈來愈沉重。未來的數百年乃至數千年,駐留在人們心中,被追悔的象牙嘴啄木鳥又何止千千萬萬。
現在我們可有什么好辦法,能概略估算出眼前的損失呢?不論采用哪種方法,幾乎都會低估損失,但是好歹讓我先從宏觀經濟學的角度開始吧。1997年,由各國經濟學家和環境科學家組成的跨國小組,試著將自然環境免費提供給人類的每一個生態系服務,以美元來計價。根據多組數據庫1997年全球所有國家國民生產毛額總和(或稱世界生產毛額)美元的兩倍。
所謂生態系服務的定義,指的是來自生物圈供養人類生存的物質、能源和訊息。像是大氣和氣候的調節,淡水的純化與保持,土壤的形成與肥沃化,營養循環,廢棄物的解毒與再生,谷物的傳粉,以及木材、糧草、和燃料的生產。
這份1997年的天文數字估價,還有另一種更令人信服的表達方式。人類如果想以人工產物替換自然經濟體的免費服務,全球國民生產毛額將至少提升到33兆美元。然而,這種實驗是沒法執行的,只能用臆想來實驗一番。想要替換掉自然生態系,即使只是大部分,在經濟上甚至實質上都是不可能的,我們如果膽敢一試必死無疑。
原因何在?生態經濟學家解釋道,主要在于邊際價值會隨著生態系服務的衰減而陡升,這里所謂的邊際價值,是指生態系服務價值的變化與生態系服務供給的減少兩者間的相對關系。要是相差太懸殊,邊際價值會升高到人類再怎么結合自然與人工方法,都無法支撐生活所需的程度。于是,人類勢必更依賴人工環境,如此一來,不只會危及生物圈,也會危及人類自身。
日漸衰退的生物環境
大部分環境科學家相信,人類已經把自然界變更得太離譜了,令人不得不佩服民間流傳的一句老話:不要惹惱大自然媽媽。這位女士確實是我們的媽媽,而且具有強大的支配權力。她自己安然演化了30多億年,至于生下我們不過是100萬年前的事,在演化時間上不過一眨眼的功夫。老邁又脆弱的她,對于我們這個巨嬰無理的予取予求,是不會容忍太久的。
生物圈彈性有限的例子,俯拾皆是。比如現今全球漁場每年的生產總額為820億美元,但是它沒有辦法再成長了,原因很簡單,海洋面積是固定的,它能生產的生物數量也是固定的。結果,全球17個漁場的漁獲持續生產量,都只能勉強維持或甚至更少。在20世紀90年代期間,全球每年的漁獲量大約都維持在9000萬噸的水平。然而在全球需求量日增的壓力下,可以預見它最終一定會下跌的。已經有幾個捕魚海域開始衰敗了,像是北大西洋西部海域、黑海海域以及部分加勒比海海域。
以人工方式圈養魚類、甲殼類、軟甲類動物的水產養殖業,確實填補了部分海洋漁獲的空缺,但因此而付出的環境成本卻日益增加。這場魚鰭與貝殼的革命,改變了寶貴的濕地環境,而濕地正是海洋生物的搖籃。此外,為了喂飽這些圈養的水生動物,一定得將部分谷物轉為它們的飼料。于是,水產養殖便會與其他人類活動爭奪生產用地,使得天然棲息地變少。一度免費的漁獲,如今卻需要用人工來制造了,到最后全球海岸及內陸經濟的通貨膨脹壓力勢必上升。
另外還有一個相關的案例:森林流域能夠捕捉并純化雨水,然后才涓滴送入湖泊或大海,而且這一切都是免費的。如果想替換掉它們,唯有付出極高額的代價。世世代代以來,紐約市都享用著來自凱司吉爾山麓超級純凈的水源。這塊水源地的瓶裝水一度銷售遍及美國東北部,令當地居民深感驕傲。然而隨著當地居民數量日增,愈來愈多森林流域轉為農莊、房舍或是度假村。污水和農業廢水漸漸降低了當地的水質,直到終于達不到環保局的水質標準。
紐約市官方現在面臨了一項抉擇,他們可以興建一座凈水場,經費為60億~80億美元,再加上往后每年約3億美元的營運費用。又或是他們可以設法重建凱司吉爾流域,達到接近原本凈水能力的程度,花費約需10億美元,再加上往后極低的維護費用。這項抉擇,即便對都市人來說都不困難。1997年,該市開始發行環境債券,收購森林地,以便幫忙改善凱司吉爾流域的凈水功能。紐約市民理當可以永遠享受大自然的雙重贈禮:低價的清凈水質,以及不用花錢的美景。
這樣做還有另一個附帶的好處,由于采用天然水資源管理辦法,凱司吉爾森林區也能以極低成本達到防洪的功能。這種好處,亞特蘭大市也同樣享有。該市在快速發展過程中,移除了市區20%的樹木,如此一來,每年增加的洪水量將高達1.25億立方米。如果要興建一座能容納這種水量的蓄水設施,成本起碼要20億美元。相反的,如果將移除的樹木,重新種植回市區的街邊、廣場或是停車場,比起興建水泥堤防之類的設施,價格可便宜多了。此外,后者維護費近于零,更不用說景色還會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