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個走南闖北的農民。他生在農村,有自己的土地,卻以手藝養家糊口。他是農民,但總想改變自己的命運。父親木工、裱糊、裝修、雕刻的技術十分精湛,在物質貧乏的歲月,他顛沛流離地去賺錢養家。在兒女長大成人、在他感覺力不從心的時候,他就在鄉村固定了下來,做了一個不是農民的農民。
父親的性格和他的外表一點不相稱。人長得高高大大,衣服穿得板板正正,皮鞋總是擦得很亮,戴著一副眼鏡,走路愛倒背著手,在農村是很獨特的,陌生人見了,總把他當作下鄉的干部。而他為人卻謹小慎微、膽小怕事,哪怕走在田埂在別人家地里踩了一個腳印,他都會用土重新填平。村里人家有婚喪嫁娶,父親總顯得比自己家的事情還重視,積極地忙前忙后。父親總是讓自己吃虧而讓別人滿意,為此,十里八村他都有很好的口碑,也頗得鄰里的尊重。
父親是個只會和自己較勁的人。我考上大學,父親里里外外進進出出抑制不住地高興,他總想有所表示卻又總不知怎么表示,沒過幾天,父親就把抽了二十年的煙戒掉了,算是對我的一個獎勵。
哥哥和我成家立業之后,父親有說不出的知足,即使在院子里干活,也不忘哼幾句小曲。在每年我回老家小住的日子里,父親房間傳出的第一句戲詞一定是“天亮不起,更待何時”。隨后聽到伸懶腰的聲音,父親便起床了,房前屋后打掃干凈之后,就開始做他拿手的早餐。在別人艷羨的目光中,父親很想過幾年幸福生活,甚至把他七十歲時要做什么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可是,人生的路充滿了溝溝坎坎,人走在路上,無法預知無法把握將要出現的一切。就好像當你還在慶幸晴空萬里的時候,也許烏云已在天邊堆積,不定什么時候就給你來個措手不及。我家的血色黃昏就是這么到來的,哥哥在傍晚下班回家的路上遭遇車禍,在耗干了家人的財力、體力、精力之后,撒手而去。
哥哥的去世帶給全家無盡的傷痛。人是去了,但徘徊的他,帶來的陰影卻無處不在,新蓋的房子,親自做的裝修,院子里栽下的棗樹,一盆已長高的仙人掌,還有牙牙學語的孩子……哥哥的氣息到處彌散,罩得全家人難以呼吸。生生死死本是世間常事,但一旦這件事輪到自己家頭上,卻無法那么通達,仿佛這是滅頂之災。在一個生機勃勃的家庭里,突然有一個親人離去,永遠不能再回來了,怎么也不能夠接受這個事實。我那時就想,要是哥哥的遺體能夠不埋葬,永遠放在我的家里該多好,他沒有了呼吸,但他畢竟是一個實體,思念是有著落的。
父親的痛苦是可以想見的。父親是個極愛面子的人,哥哥的去世,原是天災人禍,防不得的,可是父親卻覺得一下子矮人半截。人總是沉默著,走路總是靜悄悄的,去上班也專揀偏街僻巷走。父親在想什么,父親在這件事上洞見了什么,無法猜測。哥哥去世之后,父親從來都沒有到墳上去過,我猜想他是在逃避,或者沒有勇氣承認這個事實。逃避了,就可以想象他的兒子出了遠門,大概他是不想破毀他的這個念想。他追逐著哥哥的背影,人漸漸消瘦下去,精神越來越差,他常常堅定地說:我要活下去,這個家有我在,就還是個家。誰能想到,抱著這一信念的父親最終選擇了離去。
父親懦弱了一輩子,就勇敢了這一次。晚上10點多鐘的時候,還有人看見父親枯坐在單位門前的臺階上。哥哥去世以后,父親經常這樣枯坐,人們也就習以為常。不知幾點鐘,父親起身了,究竟父親是怎樣翻過自家磚砌的高墻,又是怎樣躲避了墻邊棗樹伸展的枝杈跳到院子里,難以想象。父親把寫好的遺書放在院子里顯而易見的地方,開了大門,騎上自行車,奔向村外的河堤。我仿佛能看到父親的衣衫被夜風吹起,他的眼淚一遍遍打濕寂靜的夜,和他新增的白發,他說:看見了,我的兒子就在前面。這時候,也許一聲狗叫都能使父親駐足,然而,這個夜太寂靜了,父親在寂靜里勇敢地向黑暗前行。
雪萊不是說過: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那么,我家的春天呢?父親走了,我的呼喚失去了實實在在的對象,“父親——”聲音在空氣中來回打轉而找不到歸宿。父親的世界是無法感知了,每次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思念的時候,我就渴望做一個夢,夢是親人溫暖的回聲。沒有親身經歷的人,是無法理解祥林嫂在魯鎮的疑問,“人死了到底有沒有靈魂”。我所學的專業曾就此問題展開廣泛的學術研究,然而現在我覺得,事情遠沒有那么復雜,這是思念親人的最本能最自然的想法。比如現在我就想,人應該有靈魂,這樣我就可以想象我的親人還存在著,只不過是我們活著的人無法感知的時空罷了。我也重新理解了宗教,人在現實生存中,總有無助的時候,沒有辦法,只好求助于虛幻的假想的領域,因為這個精神領域廣闊無邊,怎么想象都盛得下。
在浩瀚的宇宙中,我們是不是一粒塵芥?記得《伊索寓言》中有一則《老人與死神》,講的是一個身背重荷的老人,不堪重負,就呼喚死神的到來。死神來了,他對死神說:請把重荷重新壓在我的背上。人生啊,有太多的悲涼,然而人之謂人就在于他能感知幸福、煩惱、歡樂、不幸,這種能力是人這種“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才有的,能感知就是生的趣味。
父親把痛苦的衣缽傳給了我,當我吃著中西美味的時候,我總在想:父親要是能品嘗一下該多好啊!當我搬進華堂麗室的時候,我總在想:要是其中的一間是父親的,早晨起來能聽到他“天亮不起、更待何時”的唱詞該是怎樣的一種幸福啊!當我開著汽車,瀏覽都市的繁華時,我總在想:這是不是父親的夢?父親占據著我每一寸生活,魯迅說過:時間是忘卻的救世主,我卻不能釋懷。時間無法稀釋濃濃的血緣,時空無法阻斷深深的思念。父親墳上的荒草已是齊膝,可父親的形象卻越來越清晰,他的面容,他的聲音,他走路的姿勢,他愛唱的小曲,眼里、耳里、心里,到處都是,我的心就淹沒在這溫馨的痛里。
父親“活下去”的聲音常常在我耳邊響起,可父親為什么選擇死亡呢?現在想來,父親也曾試圖消化痛苦,也曾堅韌地與抑郁搏斗,也不是沒有發出求助的信號,只不過我為了自私的目的,奔跑在追名逐利的路上,而忽視了父親。父親讓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永遠內疚。假如多給他一些關懷,假如早帶他去醫治,這一切是不是可以挽回?父親最喜歡我,我卻沒能拉住父親的手。難忘小學時父親給我送到班里的那支毛筆,難忘大學時父親車站的相送,難忘讀研時父親千里奔波去看我,難忘考博時父親的鼓勵,難忘求職時父親陪我在烈日的北京奔走,難忘父親給我看孩子的日子,難忘父親為我裝修房子的日子……難忘有父親同在的所有人間天倫。有什么比有一個完美的家庭,能享受一份天倫之樂更幸福的呢?我的學位、我的職稱、我的成果、我的著作,在父親的墳前全化作了烏有,我只要我的父親。父親走了,我永遠不安,永遠疼痛,永遠思念,永遠懺悔。
父親活著,我永遠是個孩子;父親走了,我被迫長大。父親活著,他是迎接風雨的第一棵樹;父親去了,我站到了父親的序列上。多少次夜里,眼空蓄淚淚空流,只有在夢里,我能與父親有短暫的相見。父親有時穿得很破舊,有時穿得很單薄,形容憔悴,而且總是影影綽綽,很客氣地看著我,不能噓寒問暖,不能敘敘家常。一個人走了,連夢也是吝嗇的。
又是一年春了,大地披上了溫柔的綠裝,小草露出勃勃生機,春花含蓄地開放,樹木讓飛絮去迎接希望,連憂郁的河流也有了夢想,一切酣睡都被驚醒,一切沉寂都被打破。父親,河邊那條筆直的大道就是回家的路。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