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墓后,劉備也來了

關于劉備墓的所有折騰，也許不單是為了一個墓，還有背后蘊含的“風水”賣點。

沉默10天后，成都武侯祠終于決定站出來，“澄清劉備墓在成都”。

在此之前，有關劉備墓究竟在成都還是彭山的爭議，已經鋪天蓋地。

1月14日，《成都商報》發表《曹操都出來了，劉備還在彭山躺起?》一文，稱劉備墓可能在彭山。文章里寫道：在彭山人心中，這里就是劉備墓所在地，“應該挖出來，讓他重見天日和曹操煮酒論英雄”。

1月15日，在彭山縣縣級文物保護單位“蓮花壩皇墳”所在的牧馬鎮蓮花村，十幾名村民聯名按手印上書，請求相關部門“能否對皇墳進行挖掘，以便保護好文物，避免被不法分子盜竊”。

而讓劉備墓火上澆油的是一道“征集令”。1月17日，彭山縣文管所在新華網的“眉山全搜索”上，發布《彭山縣公開征集蓮花壩皇墓文物資料啟事》。盡管彭山的“上書”和“征集令”均未點明為“劉備墓”而發，但仍有媒體跟進，并引發社會關注。此后，來自全國各地的大批記者開始云集成都和彭山。

1月25日，忍耐已久的武侯祠終于向《南都周刊》記者表示，決定于1月29日召開專家研討會，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口水戰。

接近武侯祠的人士稱，武侯祠方面此前“很惱火”，因為類似的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但武侯祠每次都沒有好辦法應對，只能保持沉默以希望“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但事實是，諸多報道每次都大同小異，繼而成為下一次炒作的證據。

惱火的武侯祠

有關劉備究竟葬在成都還是彭山的爭論，歷史上已經發生過三次，一次是在1995年，還有兩次為2001年、2005年，10天前的這一波，是第四次。

在歷次爭論中，彭山方面的證據都大同小異，主要有三點：一是彭山蓮花村“風水在四川最好”，二是當地縣志曾指出蓮花村有皇墳，“傳為劉備墓”，三是當地村民一致認為皇墳指的必然就是“皇叔”，那里就是劉備墓。

武侯祠方面則認為，劉備墓位于成都市武侯祠內之正殿西側，史稱惠陵。前館長謝輝等主編的《三國圣地武侯祠》里專門提到過劉備墓在武侯祠的11點證據，主要包括：《三國志》中三處提到惠陵，包括諸葛亮給后主的奏章，蜀漢繼承漢制，不存在衣冠冢，且建國即建陵，帝陵在都城附近；宋之前從未有人懷疑惠陵真假等。而此前管理人員植柏時，發現過漢代墓磚，1995年武侯祠召開專家研討，認為劉備墓在武侯祠“完全沒有爭論”。而另一方面，1995年，四川省曾組織專家，參與彭山蓮花村皇墳半山腰一墓葬的發掘，后認定為明代墓葬。

武侯祠前副館長譚良嘯是當年專家組的一員。他介紹說，除了彭山，郭沫若當年還曾提出過另一個猜想，即劉備墓在四川奉節。但后來專家研討后仍認為，這兩者幾乎都沒有其他證據，劉備墓在成都沒有疑問。他希望彭山向曹操墓學習，“拿出證據來”。

成都武侯祠宣傳營銷部主任何紅英則在“懷疑”。她甚至說，這次媒體的關注來勢兇猛，相當蹊蹺。比如《成都商報》 一上來就是大篇幅的連續報道，還公布了熱線，而此后其他媒體的跟進，也似乎有人為的跡象。

何紅英認為，彭山如果認為劉備墓在蓮花村，可以按正常申報程序請省里和國家權威部門鑒定，再決定是否挖掘，但不應該在技術和經濟力量達不到的情況下，試圖借助媒體炒作達到目的。“我看報紙上的報道，彭山文管所那個所長，連諸葛亮究竟是不是埋在武侯祠里都不知道”。

對于彭山方面此番所為，武侯祠一位工作人員更是認為，彭山的目的不在劉備墓，而在于“風水”，“武侯祠附近的地產是成都最貴的”，但“彭山風水再好，能比武侯祠好?”她直接譏笑這位所長“不是文管所所長，是房管所所長”。

劉備墓究竟是在武侯祠還是彭山，權威專家、四川大學歷史系教授方北辰，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堅持認為劉備墓在武侯祠的可能性比較大。方北辰說，雖不清楚眉山方面認為劉備墓可能在彭山的動機是什么，但一個地方有名人墓能夠為當地帶來什么大家都知道。方提出，“眉山方面如果認為劉備墓可能在彭山縣，可以將劉備墓可能在彭山的相關根據、理由和相關文獻綜合起來，進行一次學術討論。”

“全民動員”真相

彭山縣文管所的辦公地點，是彭山縣文體局家屬樓上的一處住宅，六樓。

記者走進辦公室，聽到一陣歌聲傳來，“有沒有一扇窗，能讓你不絕望……”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對著電腦屏幕練歌的，就是在網上發布“征集令”的所長吳天文。

記者注意到吳的電腦屏幕上一份正在編輯的文件，抬頭是“彭山縣北平觀文化保護旅游籌備開發小組”。《眉山日報》1月19日剛剛發表了題為《“神燈”映照北平觀彭山有座天柱山》的報道，文中評價說“有文化而無市場，有內涵而無載體，這也許是對這些遺跡的最好概括。”

彭山，古稱武陽，始建于秦，已有2300多年歷史。境內比較有名的文物保護單位有江口崖墓、彭祖山、武陽遺址、江口古鎮，以及張獻忠沉銀遺址等。相比之下’傳為劉備墓的蓮花村皇墳，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個。

但如此豐富的旅游資源，并未能讓彭山成為旅游大縣，2009年四川省縣級經濟GDP排名，彭山在138個縣市中，排名第71位。

“實在是窮啊。”41歲的吳天文20年前來到文管所，一共只有8個人，3男5女，加上一臺微型車。一年的辦公經費加人員工資，只有十幾萬元，靠自己的工資買房是想都不敢想的。

這也是網上那份“征集令”沒有明確懸賞金額的最大原因。吳介紹，這是文管所第一次在網上發布征集令，但除了一個頁面，線下沒有任何其他宣傳。從1月18日征集日期開始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周時間，仍然沒有一個人打來熱線電話。

在吳的辦公室角落里堆著一堆盆盆罐罐，他指著這些說，都是1995年發掘蓮花壩皇墳前的明墓時挖出來的，“都是明朝的，碎了，不值錢”，一直在這里堆著。除此之外，沒有關于“劉備墓”的任何線索。

吳介紹，這也是文管所始終沒有通過正常程序向國家申報的真正原因：沒證據。根據國家文物保護政策，對于古墓只允許進行搶救性發掘，蓮花壩皇墳于是陷入了這樣一個怪圈：不發掘就沒證據，沒證據則更不能發掘。這一點，吳很清楚。

至于這份征集令，吳天文說是因為媒體報道后，村民自發要求發掘，文管所借勢征集文物，但與劉備墓之爭無關，亦非行政命令。他此前也向媒體澄清過，說政府人為推動尋找劉備墓的觀點系“誤讀”。

不過，吳又表示這份征集令發布前曾提交縣政府，“領導點過頭”。

記者注意到，在中國網轉載自新華網眉山頻道的這份征集令末尾，聯系方式為彭山縣文管所，署名的有中共彭山縣委、彭山縣人民政府。但在首發的新華網眉山頻道，征集令的原文中，只留有文管所的聯系方式。

記者來到彭山縣委，宣傳部新聞股一位姓王的股長表示，征集令是文管所發布的，和政府無關，不過他表示，關于蓮花壩皇墳是否劉備墓，政府可能會考慮在近期“組織易中天之類的專家來研討一下”。

記者注意到，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新聞股的小白板上寫著一份通知：嚴格執行不跨地區采訪，不異地輿論監督，對于突發事件，只接受中央媒體和地方媒體采訪。

不過，王股長表示，彭山縣司法局的一個司法援助小組剛剛從云南回來，接回了因討薪被圍毆的8名農民工，縣領導正在附近接見他們，記者有興趣的話可以去看看。

當記者趕到現場，意外地見到了幾家此前熱心報道“劉備墓”進展的當地媒體和中央級媒體記者。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李倫主動請他們向記者介紹“劉備墓”的采訪情況，并表示，關于劉備墓，縣委的口徑有兩點：一是此次征集令與縣委縣政府無關，二是蓮花村皇墳風水好，有可能是劉備墓。

正說著，彭山一位縣領導到場，與農民工握手，設宴款待。在場的攝像和攝影開始忙活，但從始至終，記者沒能采訪到縣領導關于劉備墓的看法。

“皇墳包包”

記者在蓮花村走訪發現，提起媒體所說“彭山人人皆知”的劉備墓，這里的很多村民并不知道指的是他們所說的“皇墳包包”，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劉備是誰。

至于“征集令”，更是聽也沒聽過。

幾個鄰村的農民工從山頂下來，他們并不知道，自己腳下這個土包就是“傳說中的劉備墓”。他們在附近的恒大地產項目打工，翻山過去，是為了去黃龍溪耍。

蓮花村位于彭山縣的最北端，也是眉山市的最北端，距此3公里，就是成都市雙流縣的一個著名景區——黃龍溪古鎮。明年年底，將有一條輕軌把黃龍溪與成都市連接起來，不過，那里是輕軌的終點，沒有蓮花村的份。而規劃中，將蓮花村圈在里邊的成都市五環路，最終改道別處，蓮花村還是成了“五環外”，沒能成為“大成都”的一份子。

蓮花村里到處是電信的橫幅：伴隨著“成眉一體化”的推進，1月31日，彭山電話區號將與成都并軌，統一為028。輿論認為，這將大大拉近彭山與成都的心理距離。

站在蓮花壩皇墳半山腰，是一個土臺，一段生了綠苔的寬大石階，由此一路通到山腳。由此向上，則是荒草漫山。

土臺的地點就是1995年曾經挖掘過的明墓。2005年，蓮花村所在的牧馬鎮修葺了這，段石階，想在平臺上修一座“劉備紀念堂”，但后來迫于輿論壓力，不了了之。

59歲的林澤成就住在土臺旁邊。他說，去年農歷7月間，一伙人開車來到他家，用槍頂著他兒子的腦殼，要求以6萬元租下房子，在房子里打洞盜墓。他兒子沒有同意，后來下山去村里的警務室報案。蓮花村警務室的葉啟掄也是村里的治保主任，他向記者證實了這一報案。

但吳天文向記者表示，彭山最近的一次盜墓案，是1990年代，有人試圖雇傭當地人，偷挖位于江口的彭山崖墓。

蓮花壩皇墓的義務保護管理員、蓮花村一隊生產隊長唐思田并不清楚盜墓事件的細節。記者詢問，皇墓的保護看起來似乎并不嚴密，是否有其他人試圖盜墓，他表示沒有，因為“村民都很警惕”。

但作為此次聯名寫信給國家和省文物局的村民牽頭人，唐表示，皇墳應得到更妥善的保護。到目前為止，他仍未收到國家文物局和四川省文物局的回復。他對自己為何選擇這樣的時間上書語焉不詳。

在蓮花村，很多人在乎的不是劉備墓的真偽，而是開發劉備墓帶來的利益。面對記者的提問，更多人興奮地回應；“劉備墓將來征地，會不會征到我們?”還有人問，“劉備墓比不比得過黃龍溪?”

“風水”的誘惑

59歲的林澤成的左手少了一個拇指，那是1990年代去成都打工意外造成的。他覺得，如果蓮花村屬于成都，關于“劉備墓”的所有爭論將迎刃而解。

他站在土臺上，用濃重的四川方言向記者述說，成都一直想把蓮花村要過去，但縣政府不給。如果蓮花村像黃龍溪一樣歸成都管，“那這里早就挖開了”。

牧馬鎮黨委書記羅鴻翔否認這樣的可能。他說，修“劉備紀念堂”是縣里上屆領導班子的決策失誤，是沒有證據的情況下盲目上馬，他們現在認識到錯誤，整體思路是保護為主。

說起“大成都”，羅是“一聲嘆息”，他說，黃龍溪所在的雙流縣屬于成都郊縣，GDP是彭山的50倍。黃龍溪鎮的投資是5個億，但牧馬鎮一年的撥款，只有40萬元。蓮花壩皇墓是牧馬鎮唯一的歷史遺跡，但修紀念堂臺階的這點錢，還是從鎮政府緊張的經費里擠出來的。

羅抱怨說，成都最近搞產業轉移，但通過政策限制，讓產業都轉移到成都的郊縣去了“沒人來我們這里”。

修古跡解決不了真正的問題。彭山縣開發最好的彭祖山景區，一年的收入不過1000萬元，彭祖山旅游開發公司總經理高勇說，這些錢相當部分還要用于維修和后續開發，盡管彭祖山的目標是3億元，但并沒有實現的時間表。

武侯祠的何紅英也表示，即便如武侯祠，一年的收入也不過只有千萬元級。

不過，站在皇墓山頂向右看，恒大的地產項目“金碧天下”是不可忽視的存在。就在不遠處，無數推土機正在將一個比皇墳還大的小山包從綠色推成黃色，成為一塊平地。

2007年，彭山縣與恒大集團簽訂協議，將皇墓附近的1.4萬畝土地(約合800萬平方米)給后者。“金碧天下”銷售經理廖雙告訴記者。商品房一期已經接近賣完，二期仍有，預計將于今年六七提前交房。目前拿出來開發的土地只是1.4萬畝的一小部分，至于今后恒大在彭山蓮花村附近其他土地的開發，目前“還很難說”。

廖雙說恒大并沒有參與炒作“劉備墓”，“我們現在的價錢和去年一開盤相比，漲了頂多1000-2000元，可你看全國地產這一年漲了多少錢?再說，我們的廣告里也只字未提劉備墓。”

但“風水”確實是牧馬鎮最具吸引力的特質。幾乎在所有第一波發布的媒體報道中，記者大都一邊說蓮花村皇墳“證據不足”，一邊大贊這里是“風水寶地”。

記者在彭山縣政府網站看到，2008年初一篇題為《黃龍生態宜居城向我們走來》的文章指出，這里的賣點一是與雙流“隔壁”，“我們與成都的距離更近了”，二是風水，“依山傍水，有良好的自然環境”。

而關于彭山劉備墓的炒作，仍在有條不紊地繼續。截至發稿，記者注意到《成都商報》又發出第三篇追蹤報道，稱彭山縣委宣傳部報料說，有人在向他們兜售中文域名，但他們“目前仍沒有這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