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為無論從學從政,最根本的是要認真。一個人有創(chuàng)見“必定由于他的認真”?!罢埧垂沤駯|西的歷史,開國的人都是嚴肅認真的;敗國的人和亡國的人都是不嚴肅的”。
桌上的陽光在下午迅速淡去,是短暫的冬晝。傍晚時把商務印書館的漢譯世界學術名著集中上架,滿滿的一架,顏色、樣式整齊,在一壁五顏六色、七長八短的書排中有壓鎮(zhèn)之感?;蛟S人的知識、學問確需有經(jīng)典來壓鎮(zhèn)。發(fā)愿今日起通讀這套叢書。這套書自大學時代就挑選研讀,得益甚多,現(xiàn)在想挨本讀來。此念一生竟勃勃不已。
一計算讀書時間就深苦人生之短。若以五年為期粗讀這套書,讀完我也就到了知天命之年。莫非真要待讀了這些書才知天命?天命也不會是白知的。人在四十歲之后可能特別需要讀經(jīng)典。重讀可以溫故知新,新讀能拓展已漸漸固化的視野。人過四十經(jīng)驗、知識當然會變得豐富,但也可能因為生活消磨而庸人化,精神與身體一樣會有些退化癥相。少年情懷需要偉大的著作來喚醒、提升,已經(jīng)成熟的理解力和思想能力也需要偉大的著作來作為材料、作為交談的對手。
今日從叢書所取是中江兆民的《一年有半、續(xù)一年有半》(吳藻溪譯),因為剛從日本回來,對日本文獻興趣正濃。也算是一種隨緣讀書吧。至晚讀完《一年有半》第一章。中江是明治朝學者,譯介法國思想甚力,是當時的西學大家。他辦過雜志,當過議員,也曾短暫從商,一身歷經(jīng)政產(chǎn)學,以學為主,1901年底因喉癌去世。此書正寫于1901年,醫(yī)生告訴他還能活一年半,他聞之而喜,說夠?qū)懸槐緯?,于是欣然命筆,就以“一年有半”為書名。
自覺的臨終寫作油然生出濃厚的哲學氣氛,用散淡筆調(diào)敘述的日常飲食起居都仿佛大有深意。他在劇院聽凈琉璃演唱著迷于聲調(diào),看河水中倒映的城市燈火怡然自得,都寫得活潑,并不見“其言也善”的悲情?!霸诼飞腺I了一個南瓜和一筐杏子回到寓所,時間正是晚上九點?!边@平常的青瓜黃杏、夜市游逛在將死之人的生活中顯出無限生趣。這遺言式的著作不哀反壯,隱在書后的死亡主題沒成為陰影反成了陽光。作者完全是自然流露,但在我們看來整本書都是一種英勇精神不動聲色的演示。
這一章主要是評議人物與時事,論及當時的政壇名人,還有政友會和自由黨。也議論文樂座的木偶劇誰演得好。交替議論政客與演員,中間沒有過渡,一以視之,或是因為他們都是舞臺上的角色吧。
中江責人雖苛,尺度卻單純,那就是“嚴肅認真”。他認為無論從學從政,最根本的是要認真。一個人有創(chuàng)見“必定由于他的認真”?!罢埧垂沤駯|西的歷史,開國的人都是嚴肅認真的;敗國的人和亡國的人都是不嚴肅的?!彼踔琳J為羅伯斯皮爾大革命的本質(zhì)就是“把這些不嚴肅的人們一概捕殺凈盡”。“認真”成了他主要的人生觀與歷史觀。他所謂“認真”就是要有信仰、有原則、有道并真心篤行。他這種歷史觀也是因時而生,當時的日本政壇多的是“狡猾的或厚顏無恥的小人”,大都以個人眼前的利益為轉(zhuǎn)移,變來變?nèi)ァ爸皇且晃兜刈非笊侔l(fā)財”。中江認為可稱為“認真”的同代政治家只有兩位,一個叫井上毅,一個叫白根專一。碰巧的是“毅”與“專一”都有“認真”的意思,莫非真的是名者命也?
我感興趣的是中江這種觀念的文化史意義?!罢J真”作為一種政治觀念乃出自中國古典,從《大學》中的“正心誠意”,到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實際上都是把“認真”當作為政之本。
中江西學淵博,還譯過盧梭的《社會契約論》,但其政治學思想還是以中國古典為依歸,骨子里還是中國文化。他筆下隨手引用《論語》的“為政”篇與“里仁”篇,可見這方面修養(yǎng)之深。大家都說明治維新的文化動力來自西方,這當然不錯,但之中難道就沒有中國文化在起作用嗎?中江本人就是支撐明治維新的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