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日里懷念一個女子

有一個女子，總讓我在春日里無限懷念。

這種念想，如春風中唰唰冒出的綠葉，無法停歇。

那個聰慧的女子離開我已經有很多年了。

20年前的那個夏日，背著行囊，步入社會的我，在那個山腳下，那個地質隊的小平房里，見到了那個如夏日初荷的女子，清純，陽光。

山上吹來一陣風。一個女子就這樣吹進我的生活，一個如我一樣的在廣西生長的四川妹子，多了一分親切。生性靦腆的我，在女子熱情的眼神下，漲紅了臉。女子說她叫梅，就是那枝香自苦寒來的梅。原來如此嬌柔的女子也可以是一枝傲雪的梅哦。這枝梅，跟著一個地質分隊，跑了不少山水，把幽香撒在山水間。我沒出過野外，在梅的故事中，我跟著梅的腳步，在那些或荒涼或生機或貧瘠或淳樸的山野一起享受陽光，享受梅的苦樂酸甜。梅不出野外的日子，我們像兩只唧唧喳喳的小鳥，總有說不完的話。

回想那些與梅共同擁有的日子，心里不免甜甜地，幽幽地，滿滿地又空空地。

怯懦的我，走進了婚姻，一個男人代替了梅的身影。梅看著我，擔憂著，嘆息著，梅希望我能得到幸福，希望那個男子能給我帶來完美的生活。

地質隊進城了，梅的父母也都進城了，梅的分隊還在那個山腳下，我也還在那個山腳下。梅住進了我的家，等待春節來臨，放假后就可以進城與父母共享天倫之樂。

梅從野外回來，人瘦了一圈。梅說拉肚子了，整個分隊很多人都拉肚子了。別人都好了，梅一直沒好轉，梅告訴我她拉血了，醫生開了止瀉藥，梅吃后說好了。那時我的生命里有了一個小生命。梅每天早上起來給我煮早餐，總在早餐里放上雞蛋，那是我在孕期里最溫馨的記憶。

春節后，梅回來了。休息一個月的梅更瘦了。其實，梅一直在拉血，只是她怕我擔心，所以不跟我說。進到城里，梅去看了醫生，醫生說是痔瘡，給梅開了痔瘡藥。梅用了，時好時壞。我說這樣不行，再找醫生看去。梅害羞，梅還沒有結婚，梅不讓男醫生給自己看病。我拉著梅，我們跑完了小縣城，終于碰到一個女醫生。女醫生給梅的診斷還是痔瘡。我和梅放心了，拿著醫生開的藥，吃的，涂的。我們開心地笑著，把小縣城的美食吃了個遍。

梅又跟著分隊出行。梅是個開朗的人，與憂郁的我卻相處得那么融洽。梅是屬于陽光的，而我，總是那毛毛雨。

那個接近夏天的時節，我回到父母身邊待產。等我的小棉襖滿月時，收到梅托人帶來的禮物，一套漂亮的衣服和一封信。

梅的信，給了我當頭一棒。梅在信中說很想來看看小寶寶，梅說恐怕沒有機會了，梅說她找了大醫院，確診了，她的病不是痔瘡而是直腸癌，晚期!

我的淚無聲地滑下。一定是醫生誤診了!不會的，不會是真的!

帶禮物來的同事說，是真的，醫生確定梅過不了半年。梅做了手術，梅在接受化療。

為什么這樣的苦難落在花一樣的梅身上?梅的生命之花正要開放啊!

梅在自己生命垂危的時候，還記著我和我的小寶寶。梅，有著一顆怎樣細膩的心呵!

很久我都沒能去看梅，我對梅的牽掛沒有梅對我的牽掛多。地質隊進城是大勢所趨。隊部進城后，人員陸陸續續都搬走了。我的產假還沒完，我呆在娘家，什么消息都不知道。梅很著急，梅擔心大部隊人馬都走了，把我丟在山溝里，做留守人員。梅給我來信，讓我去找領導，讓領導知道我的存在，讓領導知道我也是喜歡進城的。

可是梅忘記了，我不是個積極的人，我是個隨遇而安的人。城市也好鄉村也罷，在我都是一樣的。對于我的不積極，梅也只好嘆息作罷。我明白的，梅是擔心我會更孤獨，她要用她的陽光照亮我。

我繼續留在那個小山溝里，和一些留守人員看守著那片曾經喧鬧過，榮譽過的叫峽口的地方。我太喜歡屋后那座山和房前的那汪水塘，水塘旁的那叢綠芭蕉，那叢翠竹，還有那山谷里吹來的風。我沒有去過野外，我把這當成我夢中的野外了。

找到一個機會，我到城市里的隊部出差。我把孩子帶上了，帶著小寶寶去給梅姨看看。梅剛好進行化療，又住進了醫院。我們沒能見面，只見到了梅的父母，這對老人看著我，已經沒有了眼淚。所有的朋友都對我說:梅進行化療時會很痛苦，可是梅從沒有掉過一滴淚。梅的母親看著梅因痛苦而歪斜的嘴，勸梅說痛就大聲哭哭吧!可是梅，從沒有當著老人的面流過淚，喊過疼!

我從報紙上看到一個病人用堅強的意志力，用良好的意念戰勝病魔的故事，我把故事抄下，給梅寄去，我希望梅也能用自己的堅強戰勝病魔。

留守在峽口的人越來越少了。有一天，梅探聽到一個消息:最近會再安排幾戶職工到隊部。梅給我來信，讓我一定要去找領導，爭取能盡快進城。梅對我的牽掛，讓我動容。好的，我答應梅，一定去找領導。想著梅，我硬著頭皮去了。

對于我的進城，我想，梅是最開心的人了。

當梅站在我面前，我們彼此相望，在我亂糟糟的堆滿東西的新家里。梅，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笑彎彎的眼睛，白皙的皮膚，還是那樣唇紅齒白，烏黑的長發，隨意地扎成馬尾，清清爽爽。只是清瘦了些，整個人看上去卻是更漂亮了。全然沒有一絲病人的樣子。

梅告訴我，她有男朋友了，一所中醫學院的高才生，現在在一家制藥廠工作，兼廠里培訓班老師。我為梅高興。愛情，可以給人動力，愛情的力量是最強大的。我期望愛情能給梅帶來新生。

梅還告訴我，一開始就把自己的病情毫無保留地告訴了那個青年，那個青年堅定地要和她在一起。

我想，是梅的堅強，開朗，陽光吸引了那個男子的心。

后來，在梅的父母家里，我見到了那個讓我欽佩的男子，想不到，他竟然比我更靦腆。

一天，梅平靜地告訴我一個消息:她的合同期滿了，單位沒讓續簽。梅，沒有抗爭，她沉默地接受了事實。這不像我認識的梅呀!我認識的梅總是那樣積極地面對生活。我說梅你要抗爭，這是不合理的，也是不人道的。梅說算了，爭這些已經沒有意義!梅告訴我說，其實她曾經很痛苦，可又不能痛苦。人就是這樣，當你強時痛苦就變弱，要戰勝它就必須面對它!

我明白了，為什么那么多人在進行化療后，滿頭青絲都掉光，而梅一頭秀發仍然飄逸，紅唇依然誘人。

梅還是堅持舉辦了自己的婚禮。梅，終于俏笑嫣然地做了新娘，一個最美最幸福的新娘!

一個下午，趁著一點空閑，我跑到梅父母家看梅。此時的梅，把我嚇了一大跳。梅，已經不是那個活蹦亂跳的梅了，梅趟在床上劇烈咳嗽，我手忙腳亂給她遞開水，給她揉背，梅一會兒要小便，一會兒不停地咳嗽。

我跟梅的母親說送梅去醫院吧。梅媽媽無奈地搖搖頭說，你是第一次見她發病。我們已經麻木了。她現在已經擴散到腎臟，肺部了，只是盡人事罷了。真走了，對她來說是幸福的!

梅躺在原來單位分給她的那間小平房里，靜靜地而又痛苦地等待一個日子的來臨。梅總是劇烈地咳嗽，喘不上氣來，我給梅按摩，前胸，后背。我的手在梅的身體上游走，卻像是在一排琴鍵上敲擊。

痛啊!梅說。

梅，我怎樣才能幫你?

桌子上有酸蒜頭，你拿來給我吃吧。

梅，從不讓我看到她的柔弱，此刻，梅仍在抗爭著。

在我走的那天，準備上車前，我讓司機等我一會兒。我帶著女兒去給梅道別。梅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我們，笑著。梅送給孩子一個漂亮的娃娃。女兒抱著娃娃歡天喜地，4歲的孩子不知道離別的傷悲。我讓孩子親親梅，讓孩子說我們會回來看你的。我和梅緊緊擁抱，我期望我身上的熱量能給梅帶來一些生機，我的肉體能讓梅回憶曾經美好的生命活力，那些我們健康時拼命想要丟棄的肉體，此刻如果能給梅，那該多好!

是的!梅，是我見過的最勇敢堅強的女子，如果我碰到梅那樣的境遇，我早死去一千次都不止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