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涯海角”沿著三亞灣沙灘,我一路走回海邊的居所。看到女兒噓寒問暖的一封信,信中還有九歲外孫女稚氣可愛的親筆附言,頗感欣慰。玩了一天,本應安然入睡,但這一夜,我卻游思無眠,我一讀再讀女兒的來信,一種特別異樣的感覺涌上心頭。我突然想到,我不曾給親人們寫信,不曾進過電影院,已經有整整十年了。
女兒的來信,讓我想起了母親臨終時的情景。當時我們兄弟姐妹都圍在病床邊,老人家已處彌留之際,手中卻緊緊抓著一張紙片,原來是我三年前寫給她的一封信。那是我告訴她,大女兒要結婚了,讓她來參加孫女的婚禮。此后,我再也沒有給她寫過信。
父親還在的時候,每次回家探望,臨別時,母親總要追出門外說一句,記住給家里寫信。我也總是隨口應答好的。但后來隨著電話的普及,鄰居家都裝了電話,有急事可以請他們代告,我給家中寫信就越來越少了。
母親不識字,父親走了以后,她收到信總是請隔壁的程老師代念。把母親送上山的時候,程老師告訴我,這幾年,母親天天都盼著我的來信,總是失望地看著郵遞員從家門前走過。有一次,程老師關切地問她有沒有收到我的信,母親喃喃自語說“他忙”,一臉的悵惘,此后竟有意避著程老師。鄰居讓她在家里裝一個電話,她連聲說不要不要,裝了電話就更收不到信了。
聽到這里,我哭了。
現在我自己也老了,我深深體會到了長輩思念兒女的心情。即便沒有什么要緊事,父母親在閱讀兒女的來信時,都會有一種非比尋常的快樂。尤其是不認字的母親,含辛茹苦地把我們拉扯大,兒女總算有點出息了,更會在別人念信中,感受到一種自豪。弟妹們都在本地,可以經常看望她,我的信就成了她唯一的來自外地的慰籍。有一陣子我的信去的勤,每當郵遞員老遠對母親喊,你當官的兒子又來信了。她都會把他請進家中,讓他吃點心。樂呵呵地高興半天,請程老師念過,過幾天又讓蔣醫生念給她聽。和鄰居談話時會有意無意地提起我,說我在香港培訓,或者去美國考察了。
粗心的我當年不能體會母親的心思,沒有給她更多的心靈滿足的機會。
母親其實是個要強好面子的人。我突然記起,我還在讀初中時,有一次,母親把我的所有獎狀都貼到了堂前墻壁上。放學回到家時,母親正在和鄰居高興地議論,我竟狂躁地把它撕了個粉碎。母親驚恐地躲到一邊,默默地看著我。現在回想起她的眼神,我才領悟到,年少無知的兒子早就在無意中傷害過母親,我撕的是母親拳拳的愛子之心。
母親逝去已經六年了。
我欠的是給父母親的幾封信,欠的是他們一輩子的情,我欠生我養我的父母親太多太多。
我平生寫的第一封信是給父親的。那年,我十歲。父親在一夜之間被押往遙遠的他鄉。母親讓小學四年級的我給父親去信,說全家人等待他回來。母親哭著說,我哭著寫,弟妹們哭著聽,我們哭成一團。我清楚地記得,按照規定,我們只能給父親寄明信片。因為是第一次寫信,把地址寫錯了,母親不讓我涂改,要我重寫一張,她說怕收不到。
父親回來時,我已經小學畢業了。寡言的他拿出這第一封信對我說:“家書抵萬金。”父親一直保留著這封沾有淚水的信,他離開人間時隨身帶走了它。后來我到省城上大學,父親按月給我來信,說一些鄉里瑣事,同時寄來生活費。我也按時給父母親回信問安。那幾年可說其樂融融,一家人情深意切。
可是好景不長,浩劫初起天下大亂。父親又遭劫難,自然不敢給我來信。化工系有個學生,在家信中祝老母親萬壽無疆,老家抄出了這封信,于是就被牽著在校園游斗。我也不敢給家里去信了。當時經常傳來有人自殺或者被打殺的消息,我為父母親的命運牽腸掛肚。一直到快放寒假,有鄉人帶來父母親報平安的家信,我捧著它放聲大哭。我總算讀懂了杜甫的詩,聽懂了父親“家書抵萬金”的話。當時的通訊不像現在那么發達,打一個電報要跑幾十里路到縣城。在苦難中,人們的感情維系就是靠書信,郵遞員就是親人。
我欠父母親許多親筆書信的家信,再也沒有機會補救了。現在,馬上立刻,我要鋪紙拿筆,在給女兒回信之前,先給父母親認認真真地寫一封,親筆寫下“父親大人、母親大人”,告訴他們房價飛起來了,但我們有房了,女兒買車了,外孫女點點數學競賽得了第一名……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