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李坑的烏篷船上。我的腳上粘著花草的芬芳,我剛從駝川走過。
一百年前的駝川沒有公路,不會塵土飛揚,青石板的驛道剛剛修起,綠樹覆蓋其上,溪水流經腳下,而杜鵑紅遍山野。
我從駝口來,躲避一群像強盜一樣強壯、像飛烏一般矯健的獵人。他們為了追隨我的芳蹤,已經尋遍婺源的每個角落,可我還不曾定下愛的歸屬。為了愛情我只好四處流浪。春天的天空見證了我的決心——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那時的天空遠比現在的更藍,因為處處都有我這樣的女子。我迷戀在水光山色當中,暫時忘記了選擇的煩惱。為了甄別那一叢長在河心石崖上的杜鵑孰肥孰瘦,我挽起褲腳,涉水而過。這時我的耳邊響起一首名叫《在水一方》的歌曲。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詩人,他預感到此時的一幕,為了這一幕,他傾盡畢生精力,作了一首詩詞,且歌且詠。我感謝他呵!是他讓我領略了亙古的空曠,如許男子一般的情懷。
懷著這樣請懷,我游弋在海一樣綿長的森林,嬉戲于閃耀著處子一般光澤清澈的溪水當中。我徒步穿行。落英繽紛,霧起三月,而那粉紅的桃花,她搖曳在早春的晨輝和夕陽之下。一樹一樹那么心甘情愿分開,仿佛是對初春新綠的尊重,是對所有同庚姐妹的一種退讓,可這只是一種姿態呵!其實那一枝一條,都是經過千思萬想,做足了最細微的準備。在巷子里,在我不經意抬頭之間,一樹斜枝從墻里,取一個女子裊娜的身姿,探出頭來,在那些枝條上面,玲瓏著一朵朵小小的粉色。因為小顯不出妖嬈,因為半遮半掩,不那么無所顧忌。好像一支曲子,總在低回處,低回律復,在不設防中一波一波直抵愛看桃花女子的心扉。它們使我幡然醒悟,數百年來,有多少人誤解了她的花語,她們明明散發著少女的矜持和謙和,卻被指認成浪蕩女子的狐媚。我愿意花上百年的時間,為你奔走洗刷。哎!哎!只是為了騰出足夠的空間,在一百年之后,讓許多愛美的人可以自由自在,做一個如你一樣的女子。
我是一百年前那個婺源女子,穿越時空,只為了守一個百年之約——密約沉沉,而離情杳杳。將去未去的時候,獵人們已失去了蹤影,后人卻為我誕生了李坑。我隨著涓涓清流,在李坑村中河道里彷徨回繞,仿佛一個酒后的婦人,醇醇地粘住富態的腳,多了敦厚少了輕盈。多年的夙愿瞬間得償,少女的不羈卻到了落幕時分。我從此隨風散在李坑的小巷深處,群山疊嶂下的溪水中間。我身著淡綠色的衣裳,婀娜著一雙小腳,側身站在小巷的一側。我從更遠的村外的那一條古驛道走來。在清晨的時候,在女兒樓里,在深深的庭院的天井中間,炊煙從屋頂裊裊升起,而我梳頭洗漱。
我已經漸漸老去,飛鳥給我帶來所有關于過去的訊息,我卻默默無語。女子的歸宿從來都不是海闊天空,一百年前不是,一百年后也不是。世界是一種循環,時尚是一種理想。我慶幸我身在婺源,進退于山水和樓宅之間,只是一個淡然的轉身,而歲月流經呈現出來的美,就是眼前那一棟棟白墻黑瓦高宅深院,即使已經年久失修,也是一份大家風范。
我坐在李坑的烏篷船上。我從這里開始,我在這里結束。時間停下了腳步,是為了瞻仰我如花的容顏。可是日子卻生生不息,千年形同一日,我只那樣深深地想了一會兒,就已過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