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尋找到那個9號的櫥門,開始一件一件的褪去身上的衣服。我不知自己是緩慢的,還是迅速的,總之,我是嫻熟的,我已經習慣了在他們面前裸露自己,就像在自己的房間,那些眼睛只是墻壁上的污點。我慢慢將自己從表象中剝離,我的下體早已裸露,最后褪去的,是上衣。右手腕上套著9號門的鑰匙。
很多年以前,入學前的體檢,在那個午后,一場雨剛下過。
我們一群男孩被集中在一個房間里,黑色的巨大窗簾被拉上,燈的強光打在我們身上。兩個男人站在前面,他們即將開始對我們進行體檢。“脫,先把衣服都脫了!”像一層陰影拂過每個男孩的身體,我們面面相覷,被雨后冰冷的空氣凍結在那里,像一具具雕塑固定在各自的位置,無法動彈。耳朵里又響起類似的話,硬硬的,像是一根根鋼管伸進我們的胃,我們依然愣在原地。這些男孩都被嚇住了,沒有人預設過這樣的體檢,大概也沒有人在一群人間赤身裸體。——這是性別意識覺醒的年紀,男性的隱秘構成了此時的極度抵御心理。這群男孩構成了一堵堤岸,在防備一場潮水的決堤。男性也無法預設決堤的時間,但是,決不能在這樣的背景里到來吧。
房間里變得更加陰森,連燈光都變得猙獰。兩股力量在對峙。兩個男人和一群男孩。
“給你們最后一分鐘,如果再不脫衣服,這次體檢你們都不合格。”我盯著黑色的窗簾,想著外面的世界,沒有人知道這里面所發生的吧。我忽然覺得身體失衡,在不斷傾斜,像一種單薄的液體在地上流淌。我很想回家,父母在水田里插秧。而我開始被什么拋離給世界,我漸漸遠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這個時候,沒有人理會我們。這群男孩的內心一定都慢慢從抵抗變得孤立無援的無望。沒有什么將是他們期待發生的,沒有。他們必須妥協,這是唯一的自救。至少在心理上,他們在短短的時間里,已經稍有逆轉。
一個男孩舉起手。簡直是在撕扯衣服,三下兩下的,他把自己當香蕉那樣剝了出來,男孩們大多低下頭,仿佛那是自己的身體。
“好了,你不用檢查了,你過關,可以把衣服穿起來了。”那個男孩還在喘著粗氣,通紅的臉,突起的眼睛,身體起伏,他又一件一件的把衣服穿起來,男孩們都盯著他,他穿的那么緩慢,像是有無數的手在撫弄衣服,東拉西扯,怎么也無法服帖。那是男孩子們的目光,羨慕的、羞赧的。而他,又在猶豫什么呢?為什么穿衣服的動作一再拖延、遲緩?
男孩子們徹底妥協了。紛紛卸下身上的裹挾物,也不過三五件。沒有人正眼看別人,只敢斜視、偷瞥。兩個男人戴上手套,走進這群裸露的身體,開始體檢。
膚色不均的身體,在燈光下,蒸發著熱氣,和每一個身體里流散出來的獨特的男性的氣息。擁塞著彼此的呼吸。戴著手套的手,開始檢閱每一個身體。在男孩的身體上逗留、拿捏、擠壓。我窺見了身邊的男孩,平時坐在我后邊兩排的同樣優秀的男孩,我熟悉他的聲音和發型。而此時,我窺見了另一個他,他的陌生的身體,原來是這樣的啊。
白色的手套包裹著厚實的大手,那是一個男人的手,我感覺我的后背有一塊巨大的烙鐵。我也在按照他的要求做著相似的動作。我趴下,臀部抬起。手套是如此的泄露,我感覺到五個粗粗的手指頭觸摸到我的肌膚,它們的氣息是相通的,它們分明接觸著我的身體局部。
一個跟著一個,走出那間燥熱的房間,雨后的清新空氣一時還難以消減殘留在男孩身體里的溫度,那不僅僅是身體的,在每個人的心里,已經留下了一塊烙傷。這是永遠無法解除的,這也是每個人必經的第一次。只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總覺得不對。
很多年后,我就站在一群男人之間。我穿過他們的視線,推開浴室的內門。我坐在臺階上,試探著水溫,使身體一點點隱沒。現在,我只有頭部在水面上漂浮。發絲在我耳后像一叢水草,耳朵里灌進了水。我旁邊盡是身體,不禁意就觸到了誰的身體,也不禁意就被誰碰了一下。
我也想起我的父親。想起我們很少的共浴往事。那也是我十幾歲的時候。冬天的午后,父親帶我去他工廠里的澡堂子洗澡。火爐里的火燒得很旺,水溫很高,熱水蓄了滿滿一池。父親脫衣,我卻遲遲不肯。一直等火爐工人走后,我才慢慢褪去衣服。我是看到父親裸露著身體慢慢沒入水中的。但是,我并沒有全部裸露,我穿著紅色的三角褲。父親叫我脫掉,我還是執意裹著內褲沉入水中。水像被我染成了一片血色的紅。我仿佛在海水里受傷的鯨魚。父親要幫我擦背,也被我拒絕。父親洗好后,我又躲在水里泡了一會兒。我換內褲的時候,父親正好去放水。水從出口汩汩流下,而我則側過身體,快速擦干身體,換好了內褲。走到外面,還沒幾步,就伏在旁邊的花壇里,吐了起來。熱氣已經熏昏了我的頭,我幾乎無法站立行走。
之后,我再沒有和父親共浴。我極力避開那種難堪與尷尬。只有偶爾回去,夏夜里,看見父親洗澡后裸露的上身,褶皺的皮膚,軟塌的腹部,那是一個接近老人的身體。而我自己,也從不在夏夜裸露上身,洗澡忘記什么的時候,也是隔著門,讓母親從外面遞過來的。
我和父親從此不再有身體裸露的接觸。這兩個男人之間已經拉上了一道永久的屏障。我走在外面的世界,我對著一個陌生人裸露自己,我對著一群男人裸露著自己。這些,我已經嫻熟。但是,我沒有辦法對一個男人裸露自己,這個人就是父親。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對他裸露自己的。在我成長為一個男人以后,父親就喪失了窺視我身體的權利。
我已經不敢向他交上這身體的檢驗單,這越來越千瘡百孔的身體,會令他絕望的。這些病痛里的歲月,隱藏著怎樣的故事?這些歲月之后的蒼老,又怎么不牽引出這個男人的辛酸與兒子的深深悲愴。誰能歷經這樣的檢驗?誰又能逃過這歲月的腐蝕?
裸露的身體,跌跌撞撞的行走于世界。唯有家中的父親,是我不能直面的光陰。總有一天,我不得不去面對父親的裸露。也總有一天,死成了我最后的裸露。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