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的紫砂壺

我老家的人經常這么說，我的四奶奶是風流死的。那年冬天，她踩踏了薄薄一層雪，裹了一件裘皮大衣從日本人的房子里笑吟吟地出來的時候，有人看見血水順著她的雙腿稀里嘩啦地流了一路。四奶奶在一株梅花跟前倒了下去，血紅的梅花和濺落在雪地上的血讓人分不清哪片才是真的梅花。

不過，我從我們的地方志上了解到，我四奶奶的死，和一個紫砂壺有關。

一

鎮上的街道依山沿河，用麻石鋪就。即便到了臘月，麻石上也水漉漉的濕滑，經常有馬拉車罩著一片大紅綢布“的兒的兒”地從街道的這頭駛向那頭。民國十九年的冬天，四奶奶的后媽被一輛這樣的馬車拉來。親娘早逝，父親喜歡聽戲，現在女兒已經長大了，十四歲了，不再擔心后娘在碗里下毒或者冬天給的棉衣不耐寒了，所以就娶回了一個戲子。開始他還有點擔心娘倆不和，卻沒有料到四奶奶一點不在乎，她成天躲在她爸爸的書房里看書，讀的都是《楊家將》和《說岳全傳》還有《三國演義》這些沒有什么用的書。她父親由她去，自己就這么一個女兒，愛干啥干啥，女孩子嘛，只要將來不做戲子。父親雖然說喜歡聽戲，也喜歡女色，甚至還把一個戲子娶回了家，但卻說了這樣的話。

四奶奶在她父親的綢緞莊生意紅火的時候就能認識四五百字了，父親專門給請了私塾先生。先生是個落第的秀才，在義和團里倒騰過些事情，頗有些開明，說四書五經治國不治家，想讓女孩子將來守好你的家業，多看些書會有用。她父親就聽了先生的話，很大方地讓女兒進了書房成天看書，從來沒有習過一次女紅。一次進書房見女兒正坐在椅子上發狠，就笑瞇瞇地問怎么了，這寶貝女兒當時就語出驚人道:“岳飛就一個飯桶，這么能耐的大元帥叫一個狗皇帝給要命了!”

“那你說該怎么辦?”她父親小心翼翼地問。

“應該殺到杭州，自己做了皇帝才是對的，實在不行，就在朱仙鎮上建宮殿，另起了爐灶!他是窩囊死的?！彼哪棠桃а狼旋X地說，當時就讓私塾先生咯咯地笑個不停，對她父親說，姑娘大了，該收斂收斂了。不過眼下這局勢這么不穩，亂世活命，盛世活人，這是亂世，你得啥事情都得叫她經見經見。這孩子有點個性也好!

父親當晚就備了酒席，按照鎮上的規矩，殺雞吃湯餅，讓私塾先生給四奶奶做了干爹。并且聽了私塾先生的話，再不做綢緞這樣纏住人的生意了。綢緞在我們那地方多，但杭州蘇州的綢緞都比我們這里的好，生意不好打理。再就是這生意壓錢，不管有沒有交易，成匹的綢緞都要把店面碼得嚴嚴實實地，萬一有個火災，或者亂兵來了，都能把你的家當洗劫一空。父親把綢緞全部變成了現銀，讓私塾先生用一千多個大洋販賣起了紫砂壺。紫砂壺是我們老家的招牌，到哪里都能賣個好價錢。那年月世道不好，紫砂壺賣出的價低，不過進貨的價更低，賺頭還是有的，就是人很辛苦。

私塾先生走過南闖過北，把紫砂壺一路乘船搭車地送到了西安，再由西安送往西寧，一直到了烏魯木齊，最后好多都出了國，走西路到了俄羅斯。有私塾先生的打理，紫砂壺生意的利潤竟然比綢緞莊還賺錢。私塾先生每年或者一年半就給結一次賬，然后按照比例提成，這日子過得滋潤而且穩當。

父親在生意上放下心后，就成天躲在后院的閣樓上讓老婆給他唱錫劇。這戲子老婆是個纏人的主，唱完了錫劇，趁著興頭就勸他喝酒，喝完了酒就咿咿呀呀地唱床戲。父親成天沉迷于酒色，身子骨就比年齡老得還快。

四奶奶就在這時去了女校。私塾先生對她說，這年月女人也要頂個人用了，你爹就你這么一個獨生女，你要是不出去經見經見，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女孩本來就有些心野，早就想走出宜興轉悠轉悠了，趁機就給她父親說了想到南京上女校，而父親也就爽快答應了。四奶奶去南京的時候，是干爹也即私塾先生送去的，在南京的私立明德女子中學報名后，干爹從肩上的褡褳里很小心地取出一個黃綢子包裹的東西，打開，原來是個睡佛形的紫砂壺。私塾先生對女孩說，這紫砂壺是宜興最有名的大師范長信的三兒子范宸德親手做的，是一件寶貝，要她藏好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南京，萬一遇上個解不開難處，就找地方賣了，換些錢趕快回家。然而四奶奶一聽范宸德的名字，小嘴巴一撇，說了句，就那個不三不四的男人?他的手藝再好，我也不稀罕!不過這壺留給我泡茶喝倒是不錯!私塾先生了解這個干女兒的小姐脾氣，知道她不齒范宸德的為人，就再沒有說什么。

范宸德就是我的四爺爺，他喜歡穿一身白色衫褲，在門前的桂花樹下品茶弄簫。就是這個德性讓年輕時節的四奶奶很是瞧不上眼。但后來，正是他娶了這個對他撇嘴的女孩，而且最初還只是收她為偏房。這樁事放在四奶奶這么有個性的女子頭上，說來真是個謎。

四奶奶在私立明德女子中學的時候長進了不少，她剪了頭發，穿平跟布鞋，還換了裙子，整個一個洋學生。因為她識字比一同入學的女子都多，還讀過那么多的閑書，一下就算學校里的拔尖人物了。那陣子學校里經常搞運動，反封建、救中國，四奶奶讀的那些閑書派上了用場，她經常把國家興亡啊岳飛愚忠什么的掛在嘴邊上，就引起了老師們的注意，覺得這個女子有思想，就經常給她講些什么女子也能治天下，欲先強國，必先強民之類的話。于是，四奶奶就在全新的氣候下放開了，成天活躍得不行，還當上了學生會的主席。在女校上課的時候，四奶奶真的用了干爹送的那把紫砂壺泡了茶喝，而且直接把茶壺端進了教室，這舉動引起了先生大大地驚訝。先生踱步到她跟前，特地多看了一眼那把紫砂壺。

這一看，四奶奶的命運就被改變了。

先生說，你這把紫砂壺是我有生以來看到的最好的壺，從材質上看，細膩如玉，撫之出水，壺壁薄厚勻稱，玄色帶黃，扣之傳編鐘之聲。從造型來看，睡佛形態安詳，以壺柄為佛臂，壺腹為佛身，佛足出水，既推崇了佛教文化，又不傷壺本身的造型，加上壺背微雕的天女散花圖，堪稱世間絕品!先生把玩著這壺侃侃而談，四奶奶聽了一會，眼前就浮現出了四爺爺在門前的桂花樹下的竹榻上穿了一襲白綢的衫褲，被幾個女人伺候著品茶弄簫的樣子。四奶奶啐了一口唾沫，先生驚訝地問她啐什么，四奶奶說，她啐那做壺的人范宸德呢!那男人不務正業，成天品茶玩女人。先生先是驚嘆此壺原來出自范宸德之手，然后笑了，說大凡大師均如此，總有個讓世人討厭的癖好。四奶奶見先生把范宸德稱作大師，心里酸酸地不大舒服，但畢竟還是多看了一眼被自己用來泡茶喝的那把壺。

后來私立明德女子中學的歷史課加上了《國粹學》，重點講江蘇文化，而江蘇文化中宜興紫砂壺又是重點，因為四奶奶對紫砂壺的了解多于其他學生，她很快就成了這門課的課長，繼而成了學生會的主席，按她爸爸的話說，四奶奶在學校里成了女官。鎮上也有人說，是四奶奶把我們宜興的紫砂壺帶到了南京女校的課本里去的，我們地方志上其實也是這么說的:

姜娥上明德女校時，方明大義。遂知紫砂為宜興之寶，為國家精粹，知范宸德為一代宗師……

我猜想，地方志這樣記載，意在突出我的四爺爺。其實在那個不提倡男女自由戀愛的時代是隱晦地表示，我的四奶奶上學時候已經就喜歡上我的四爺爺了。

二

四奶奶還有半年就畢業的時候，她父親快不行了，私塾先生從宜興專程趕到南京，把她接了回去?；丶宜吹?，父親臉色金黃透亮，后娘的臉色卻紅潤活泛。當天晚上，她的爸爸叫來街道上的長者，還有私塾先生，抖抖索索地摸出一沓紙，當著眾人的面讓私塾先生讀。私塾先生就照了那紙念道:家有天字號良田五十九頃，綢緞莊門面房二十六間，一院宅子，現在正經營的紫砂壺的生意，全歸女兒所有。另有一個煙館，現在改中藥鋪子了，還有東街的一個茶園，歸妻室所有。自己歸天之后，妻子可以改嫁，也可以另立門戶，自己過活。街坊鄰居聽了，紛紛在背后議論，這女人被拔過吸罐，竟然還能再嫁，現在又要分得這么多的財產，實在是不公平。中藥鋪子還不是照樣經營著鴉片生意，只不過國民政府不讓明目張膽地做罷了，誰不知道那是最來錢的生意?還有那茶園子，宜興聽戲的人那么多，生意火爆得能燙人!這么大的家業能讓一個拔過吸罐的女人得手?拔吸罐是指妓院里的妓女在接客后，用火罐給拔一下吸出男人臟物，以避免懷孕。久之就不能生孩子了。

夜晚，后娘仍舊滋潤地聽戲去了，四奶奶守在父親床頭，這時私塾先生說，你不要埋怨你爹，財產分割是我的主意，煙館生意雖好，終究是害人的，煙館里有賴賬的，吞煙泡自殺的，摳垢甲掉包的，啥貨色都有，你一個丫頭把持不住。茶園子也是不太平的貨，留下這紫砂壺生意和這些田地，才是真材實料，咋都叫你過活得舒舒服服的。何況你這后娘早已經盯上了煙館和戲園子!我親眼見她和茍嶺的麻改兒在茶園里嘀咕事情，你要是接手了這兩個生意，怕是遲早要出事的。四奶奶聽得發呆，她聽說過，茍嶺的麻改兒從晚清就成了氣候，專搶殺大戶人家的，在這浙江、安徽、江蘇三省的地面上是個叫得響、行得狠的主!聽私塾先生交待一番后，她父親從一個空銅手爐里摸出了一把鑰匙，讓私塾先生打開了他床頭的一個一尺見方的紅木盒子，四奶奶一看，是一些發黃的線裝書，全部是紫砂壺的制作工藝。

“你祖上是制壺的大師，到你老爺爺手上，不再制壺，改做生意了。你太爺爺給你爺爺定過一門親事，讓你的爺爺娶了范長信的姑姑，范長信的爺爺說，要娶我家的姑娘可以，但須把你家的紫砂壺工藝給我家分一點才成。你的老爺爺覺得范長信的爺爺不地道，就沒有娶人家的閨女。后來你爺爺娶親的那天，范長信的爺爺就使人在你家的門口燒了一件女人的花衣服，要克你家將來人丁不旺，以致你現在獨苗一根了。你要記住，寧舍家財萬貫，不舍紅泥土罐，這方子，能富過三代!”在私塾先生一一代父親向她交待這些事情的時候，床上躺著的父親不?？人?，聲息是越來越弱，眼看人是強撐著最后一口氣。

是晚，父親就去了，四奶奶沒了父親，一下覺得身后空空的沒了依靠。私塾先生和她一起料理完父親的后事，她思前想后，把那記載制作紫砂工藝的書連盒子抱進自己的閨房，細細地收拾好了，她現在多少知道這祖上傳下來的東西的分量了，她不得不正視手中的紫砂壺了。她把田地繼續出租給鎮上的佃戶，然后一門心思與私塾先生一起，把紫砂壺的買賣做起來。

得知我的四爺爺范宸德是個制壺的大師以后，四奶奶就開始想販賣四爺爺的壺。我的四爺爺是一個很刁鉆的人，一個大姑娘和他做生意，在他看來那就是一個笑話。第一次四奶奶上門來的時候，四爺爺說，壺是什么你知道么?四奶奶說，不就是泡茶的工藝品么。四爺爺搖著折扇說，不知道者謂之通道，不知壺者謂之無知，這生意沒門!四奶奶懨懨回家，私塾先生得知此事，對她說，范宸德的壺你知道市面價格是多少?在西安一把值白銀五十兩，在青海值八十兩，在俄羅斯那里，只有皇室的人才能有!范宸德的壺，那不叫販!叫請!四奶奶于是第二次去了四爺爺里，帶了哈德門牌紙煙，提了花雕，進門就說大師，我想請您家的壺!四爺爺問，什么人能請得起我范宸德的壺?四奶奶愣怔了一下說，心誠的人，能付得起現銀的人。四爺爺又哈哈地笑了，他抽了一根哈德門說，我可不能與童孩嬉戲，這生意要等些時日!四奶奶回家一說，私塾先生又說，他是嫌棄你還是個孩子呢。

四奶奶回到自己屋里，對著鏡子把自己看了又看，發現自己確實還是個洋學生的打扮，她想了想，起身去找到后娘，向她借了兩身旗袍，拿回屋來試了試，感覺挺合身。她又把短短的頭發用發卡別住，盤了起來，接著拿出父親留下的瑪瑙煙嘴，點上了一根哈德門。

四奶奶一晚上把著睡佛形的紫砂壺，一盒哈德門抽得剩了半盒，抽得滿嘴發苦，但姿態已經像模像樣。第二天一早，她吩咐私塾先生，干爹，您給我備輛車，不要搭棚子，我要收租子，還要收房費!私塾先生說租子還有半年時光，房費也得等月底呀。四奶奶就說，我等不及了!我給他們統統折半，只要今天能收回來。看著愣在一旁的私塾先生，她又說，干爹，今天出門動靜要大，賬房、伙計、短工一個都不能少，我要讓鎮上的人都知道我當家了!

中午時分，四奶奶手里拿了紫砂壺，叼著瑪瑙煙嘴抽著哈德門，穿了玫瑰色的旗袍坐在馬車上，朝鄉下走去了，后邊跟了好幾十輛馬車，還有隨身的伙計，褡褳里裝了算盤的賬房。這是民國二十一年的秋天，我有膽有識的四奶奶開始了她當家的第一步計劃。

四奶奶的車隊一上街道，看熱鬧的人群里紛紛議論，有人說看這氣派這女子當家能當好，也有指點著說，女人當家驢耕田，有了今年沒明年。四奶奶聽見了卻當什么也沒聽見。太陽在茍嶺的邊上落下一半時，她帶了整整十一車谷子和一車茶葉回來了。

我的四爺爺這時正在家里的水臺上躺在竹榻上品茶，遠遠看見四奶奶的車隊回來，就坐直了身子吃驚地等著，等車隊經過眼前的時候，他才看清楚十幾歲的四奶奶原來是如此美艷!

四奶奶再去四爺爺那里的時候，把那一車茶葉帶上了，說四爺這些茶葉給你泡腳，我家五間門面房換的。四爺爺聽了哈哈大笑，說你撲騰得太大了，我只擔心你做不了紫砂壺的生意。這紫砂壺我一年只能出七八件，價是夠高，買主卻不好找。何況這好壺一到手，走水路水鬼惦記，走旱路害怕山神，住個車馬店你還要小心住進黑店里!你要是一腳踩空，你的半個家當就沒了!四奶奶說，出貨的事情有我的干爹!四爺爺愣了一下，說今年的壺，我全部給你，只是你要當心!

沒想到我四爺爺一語成讖。

私塾先生帶了吆腳的人馬去陜西的路上，在秦嶺山的子午嶺被土匪給攔截了。那幫土匪人馬少，沒有名氣，卻有幾桿快槍，埋伏著劫了道以后，打開騾子背上的箱子，才發現這么多人護送的是幾十把茶壺，這些土匪全是些搶了女人知道睡，搶了豬肉知道吃的粗貨，看見一堆茶壺，就心疼子彈浪費得可惜了，一怒之下，把壺全砸了，而且把吆腳的殺了個精光。私塾先生最慘，他從馬背上跳上樹，叫人家給打成了篩子眼。一個吆腳的裝死躲過一劫，回家報了信，四奶奶頓時就軟在了地上。她的干爹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啊，干爹一死，縱然有千萬家財，她一個女孩子家怎么能守得住?

四奶奶思索了幾個晚上，就認了栽。她心里明白，干爹一死，傳承祖上制壺的事，只有靠一個男人了，這個男人就是四爺爺。嫁給他，四奶奶在心里說，紫砂壺是國粹，為了我的祖傳工藝，我這輩子就認準這紫砂壺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傳承這些紫砂壺的配方，我的半個家當怎么賠的，我還要怎么賺回來!

四奶奶心里裝了四爺爺，更裝了她祖上傳下來的紫砂壺。

春節剛過，喜慶的鞭炮還有些余響，四奶奶又到了四爺爺的府上，見面坐了一會就直言不諱地說，我也算是大家閨秀，又是上過女中的，今天來是想跟你說點掏心窩子的話。我就直說了，我覺得我們鎮上能配上我的男人就你一個。

我四爺爺驚得坐在那里半天沒開腔，這小他十多歲的姑娘，好歹也是鎮上的一個大戶當家的，這樣的話怎么就說得出口呢?

“你不能這么想，我已有一正室，一偏房。你來我家算做什么?”四爺爺一本正經地說。

“偏房我肯定不做!我嫁給你，你就得離婚!”四奶奶說。

“離婚?”四爺爺當時尚不懂這個詞。范長信老太爺去世之后，四爺爺接管了家里制壺的一攤子事，早就和前邊的三個哥哥分開過，這院子就他說了算，女人只有被他休掉的份，哪里說得上離婚?但四奶奶從四爺爺軟塌塌的回絕中長了精神，一個大閨女就拿出了她在女中組織運動時的能耐，款款一笑說，愛情你知道不?愛情就是專一，就是獨權，你只能屬于我一個人!

四爺爺笑了，他說正室是我的結發之妻，不能說休就休的，這事情我看不行。

四奶奶聽了，沉吟了半晌，牙一咬，說實在不行，我就做小!

四爺爺又是一驚，說那不是太委屈你了?

四奶奶說你就選個日子吧，雖說是做小，但儀式要比娶大奶奶還隆重，我帶的嫁妝你也知道是啥分量!

眼下這情景容不得四爺爺多想了，他說了一聲好吧，嫁給我范宸德也不算太虧了你!然后賣弄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抖了抖雙腿，炫耀了一下修長的身材。

三

嫁給四爺爺做小的消息一傳出，鎮上的男男女女都罵四奶奶昏了頭，更有人說她和她拔過吸罐的后娘一個德行。但沖著四爺爺的臉面，前去送禮的人還是不少。

新婚之夜，四奶奶(那時她還只能被叫做“小四奶奶”)把下人在床上鋪的白綢子一下就給抽出來扔掉了。四爺爺眨了眨眼睛，笑著說，不礙事，你不是正房，不礙事。四爺爺以為，嬌艷而如此開明的四奶奶一定早就讓人給破了身子，不然也不會委屈下嫁做小。卻不料四奶奶當晚見紅了，這下把四爺爺高興得，一晚癲狂得不成樣子，第二天一起床，就讓大老婆帶了兒子住到了后院，讓四奶奶住進上房。得知這一情況后，鎮上罵四奶奶的人更多了，他們說她簡直就是一個狐貍精，騷貨，年紀小小就敢跑南京，爹爹死了就謀著做大買賣，砸漏了鍋又給人做小，進了人家家門，早就存心要取代了人家的正室。

傳言四奶奶閑話最多的就是她的后娘。后娘最后和四奶奶分了家，成天在茶園和煙館泡著，抽煙的人越來越多，賒賬的也越來越多，不時還有搶的訛的。只因有麻改兒明里暗里做她的靠山，煙館的生意還算正常。但很多有錢人知道這家煙館通匪，也就不敢去了。茶園在后娘的手里變成了妓院，唱戲就唱那些讓人臉紅心跳的戲，臺子上成天浪聲一片，臺下的看上哪個戲子了，裝也不卸就帶回家，喝茶倒成了幌子，慢慢真正看戲的人也不去了。后娘能做的事情越來越少，看見四奶奶帶了全部財產嫁給四爺爺，恨得咬牙切齒。

在嫁給四爺爺半年之后，四奶奶親眼見到四爺爺制作紫砂壺了，才得知自己原來從書上讀到的，只是一些皮毛。一把壺制作成功，最簡單的也要五十多道工序。四爺爺從來不養土，只在驚蟄和秋分時挖土。四爺爺說這時的土質有靈性。驚蟄的土制作棱角分明的壺最好，這時的土質個性張揚。秋分時的土質最好做圓形的壺，比如這睡佛，這時的土質飽經滄桑，頗有涵養。窖藏的土沒有靈性。四爺爺說，土養了萬物生靈，你把好土存放在窖里，就不能吸收日月精華了，就這么簡單。

一天晚上，四奶奶拿出了她爸爸留給她的那些書籍，讓四爺爺看。不料四爺爺一見封皮《姜壺》二字，急忙起床，對著書納頭便拜，拜完了復又拜四奶奶。四奶奶一陣納悶，四爺爺就說，姜家制壺，最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悟出心得，全藏于此書，我早就聽老人說過的，卻沒有想到這書在你這里。

是晚，倆人挑燈夜讀，就書上的玄機破解了一夜，四爺爺從每頁書的角上找出了和宋版不一樣的字體，串成了一首詩:

驚蟄秋分上南山，塘底三尺有玉顏。文三急四松柏木，烈火煅來整百天。春至秋來熔真金，閉關靜坐需有年。

見四奶奶還不明白，四爺爺就一字一句解說給她聽:說驚蟄和秋分的時候取土，這和我說的一樣，不過這好料在南山卻是我不知道的，還有要配上池塘地下三尺深處的泥土，我更不知道!燒壺要整整一百天，用松柏做燃料，要用能燒化金子的火溫來燒!燒半年時間，燒完后還要等半年時間!四爺爺高興得手舞足蹈，說，我們范家燒了幾代人的紫砂壺，工藝堪稱一絕，在取料和窯變上竟然還是外行!今天有了這秘訣，我還害怕燒不出絕世好壺么?

第二天，四爺爺就請了族人，還有他的三個哥哥，神色肅穆地在祠堂里，正式把四奶奶列為范家的正房。從此叫了半年的“小四奶奶”就被叫做四奶奶了，以后他燒出的壺就得更名叫姜范壺了，因為姜壺名頭比范壺大多了，所以這個姜姓得擱前頭。

四爺爺得姜壺制作秘方的事情在宜興傳開了，一直傳到了浙江、安徽，最后傳遍了大江南北。一時間我們鎮上來了不少的達官顯貴，都想從四爺爺那里得把“姜范壺”，我四爺爺笑了回絕，說時機還沒有到。

秋分那天夜里，四爺爺懷里揣了懷表，和他的三個哥哥，帶上香燭和四奶奶，在南山找到了好料，于秋分的子時動土，挖了兩背簍土塊回家了，半夜他親自潛水，折騰了半夜又從門前的池塘里挖出了半籮筐泥巴。天亮的時候，四爺爺開始篩料，大門口就站了下人牢牢把住，一直到冬至的時候，料選完了，但這料只能做一把上壺。這一點他沒給任何人說。

一直想突破睡佛造型的四爺爺，這時開始了苦苦的構思，但久久不得要領，心思煩亂極了。一天夜里，在外屋思考良久的四爺爺，不覺間踱進里屋，見四奶奶蹬了被子，纖手支頤，睡得正酣，身上的新款睡衣散亂地搭在她婀娜起伏的身上，四爺爺盯著看了許久，一時神思飛揚。

姜范睡佛壺的造型就是根據四奶奶睡著的神態畫的，佛身上的衣物散亂隨意，尤其佛足，胖嘟嘟的好看，蹺起的大腳趾就是壺嘴，神態一副全然超脫的平靜和滿足。第二年的秋天，也就是民國二十二年秋天，世道已不太安穩的時候，姜范睡佛壺燒制成功了。

傳說四爺爺制作的睡佛壺出爐的那夜，他家里的上空出現了祥云，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四爺爺家上空五彩斑斕，有梵音響起，于是整個宜興，后來整個大江南北都知道了四爺爺的睡佛壺出爐了。

土匪麻改兒就是從那時候起，對我四爺爺動起了心思。那時傳言日本人已經和國軍打了起來，有錢人開始變賣家產，籌措銀兩，土匪那陣子也開始招兵買馬，麻改兒找了過去軍閥孫傳芳的一個手下，想買一點軍火，奈何人家開口價碼大，麻改兒就盯上了四爺爺的上壺。只是那時節四爺爺在我們宜興，算是個大腕級的人物了，縣上鎮上都把他當成重點保護對象，警察成天在我們鎮上巡邏。四爺爺自己也買了快槍土炮，招了人手，其中有一個甘肅逃荒的啞巴，會甘肅的崆峒拳，人很厚道，功夫卻了得，手里有了快槍，更厲害得不得了。麻改兒一時還無法下手。

但是土匪找到了機會，一天清晨，四奶奶去給父親上墳的時候，被人捂住嘴巴撂上馬背馱走。四奶奶被綁架在茍嶺，麻改兒對他很是客氣，好吃好喝伺候著，明說我麻改兒今天綁你，就是為了睡佛壺!要用睡佛壺換槍彈!

下午時分，四爺爺接了信，讓他帶上睡佛，上山交換四奶奶。

很快，四爺爺就帶著睡佛壺上山了，由啞巴陪著。他倒是把睡佛壺帶上了，但帶的是四奶奶父親傳給她的那一只。四奶奶曾問過四爺爺，她父親傳她的那只范家睡佛壺的來歷，四爺爺說，他早認出那是他爹范長信的得意之作，晚清時因為官司把它送人了，至于如何到了她手里，卻不能問。佛壺有靈性，該誰誰，問多了招災禍。四奶奶就笑了說，它和范家有緣分，這不還是回了你們范家么?四爺爺心里說，它和四奶奶也有緣分，現在用它來換四奶奶，倒也合適。

麻改兒對四爺爺的到來很驚訝，一邊好酒好肉款待四爺爺和四奶奶，一邊還安排人下山找人鑒壺。得知四爺爺帶來的確系絕對好壺，絕對范壺以后，麻改兒就給了四爺爺一根金條。酒過三巡后，麻改兒說起，他要用睡佛壺換槍彈。四爺爺說你換槍彈干什么，難道還要占領了江蘇當省主席嗎?麻改兒正色道，你不知道嗎?日本人都打到蕪湖了!四爺爺就嘆了口氣。麻改兒說三省的富家養了我茍嶺十幾年，我也該出力了，從此后我再不搶人了，只打日本人!

四奶奶聽麻改兒一番話，感到了驚訝，她回頭對四爺爺說，我們成天想制壺的事情了，日本人打到了家門口，竟然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四爺爺和土匪喝了許多酒，麻改兒說我是土匪，卻敬仰大師，你要是不嫌棄，我們磕頭拜把子結交為兄弟吧。四爺爺是個放蕩慣了的人，素來不計較什么尊卑的，他說，就沖你打日本人這一點，我們馬上結拜。于是，民國二十三年的九月，在宜興茍嶺，制壺大師和土匪成了拜把兄弟。

半個月后，土匪麻改兒裝備精良，成了名符其實的山大王。他在一個晚上來到四爺爺家里，給他留了幾桿快槍，說孫傳芳的副官給了他兩條船的軍火。四爺爺這時就說了實話，說給你的睡佛壺是以前的工藝，后來制作的那一把還在我這里。就拿出來讓麻改兒看。麻改兒就說，我一個土匪，不管真假，能換槍炮就成了，這睡佛壺是國寶，你收好。

四

日本人的炸彈落在宜興是民國二十三年十月的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槍炮聲響成一片，國軍打得很慘，鎮上擺了五百多具尸體，還有許多穿便衣的則是共產黨。那時候縣政府已經不管是國軍還是共軍，只要能擋住日本人就成。

上午時分，四爺爺他們聽到槍炮聲逐漸稀疏了，日本人騎馬進鎮了，直接進駐到了四奶奶后娘開的那家煙館，小鬼子看中那里有抽煙的臥榻。

把鎮上的人集合起來之后，小鬼子就嘰哩哇啦地喊話，翻譯官一句一句翻譯:大皇軍說了，咱門宜興是世界聞名的紫砂之鄉，這里人杰地靈，以后，鎮上的男女老少都要跟隨天皇陛下，為大東亞的繁榮出力!

第二天，日本人找來鎮長商量事務，鎮上相對平安無事;第三天開始就變味了，日本人開始挨家挨戶地搜人，說是藏了抗日分子;第四天四爺爺家的噩夢開始，一個日本軍官帶了兵，提了點心，進門來就說要四爺爺的睡佛紫砂壺，早在打臺兒莊的時候，他們就知道了宜興的范宸德做的睡佛壺!四爺爺推說，哪里有這回事，全是傳言罷了。翻譯官就很不高興地說，紫砂壺必須送來，皇軍要敬獻天皇的!

當晚，范家的啞巴受四爺爺的委派上了茍嶺，凌晨時分又回來了。這一去一來，四爺爺已經和麻改兒商量好了應對。第二天上午，四爺爺托人告訴日本人，說正午時分，你們來請睡佛壺吧。日本人很高興，照著鎮上的規矩抬了一乘轎子，供了香燭，按時來到了四爺爺的家里。四奶奶臉上一直笑吟吟地，看著日本人鄭重其事地上香叩頭，像捧祖宗的牌位一樣，小心地捧了睡佛壺走出門去。當他們走到街道的西頭的時候，四爺爺聽到了一陣槍聲，他知道那是麻改兒和他的四十七個弟兄全部出動了。

但四爺爺很快得知，麻改兒因不懂戰術敗了，這一仗打敗了。他本人是最后一個被日本人打死的。我們地方志上后來這樣記載:

麻匪改兒，罹禍鄉鄰，倭寇來犯，幡然悔悟，為保國寶，率眾抗日，戰死疆場，洗刷罪責，四十八人，終成大義……

姜范睡佛壺終竟落在了日本人手里。

好在那個日本軍官還沒有把麻改兒和四爺爺聯系在一起，他再次上門來說，睡佛壺的到手，天皇陛下已經知道了，過幾日就要派專人送往南京，然后用飛機直接送給天皇。又說四爺爺是立了大功的人，是藝術大師，所以也要一起送往日本。四爺爺冷臉說道，日本的土壤不好，沒有節氣，做不成紫砂壺的。日本軍官說，我們日本什么都有，只要你去就行了。

當天夜晚，四爺爺就對四奶奶說，我今晚把制作紫砂的配方寫好，你把它藏好了，就算我被他們給害了，方子還留在世上。四奶奶聽了這話，驚嚇不已，四爺爺卻一把抓住她，繼續說道，還有一件事情你記住，只要你有機會，一定要把那把睡佛壺給砸了!說這話的時候，四爺爺眼里掠過一絲凄涼，一絲不甘心。

“早知道如今，不如咱把睡佛壺早早給砸了!省得把改兒和那四十七條好漢的命都給搭上了!”四奶奶哭了。

“現在不說這些沒用的了，”四爺爺繼續交待事項，“啞巴是能靠得住的人，我不在了，你走哪都得把他帶上!”四奶奶一邊聽一邊點頭。

四爺爺交待得很是及時。第二天，一幫帶槍日本兵來“請四爺爺去炮樓喝酒”，一個時辰以后，翻譯官披麻戴孝地把四爺爺送回了家，說是四爺爺酒醉后突然發病去世了。跟在后面的日本軍官對四奶奶說，我罪孽深重，真不該讓大師多喝!

四奶奶眼睛定了一會兒，沒有多說什么，就開始張羅喪事。喪事大張旗鼓的操辦同時，她悄悄地把四爺爺的兒子和其他幾房都給轉移了。

喪事辦完后沒幾天，四奶奶就脫去緇衣，開始梳洗打扮起來了。很快人們就看到，四奶奶竟然坐在了日本人的摩托上，陪了日本軍官在街道上轉悠，后邊跟了啞巴還有一群日本兵。

四奶奶臭了，在鎮上臭得一塌糊涂，鎮上的男人女人遠遠地咒罵她，人人都覺得這個女人簡直不是人養的!

臘八這天下午，啞巴一個人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四奶奶卻去陪日本軍官喝酒。喝了一會，四奶奶笑瞇瞇地說，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嗎?日本軍官說不是你們中國人的臘八節么?四奶奶說這是其一，其二，今天還是如來佛祖大徹大悟的一天。小日本也是個信佛的，聽了這話半信半疑，四奶奶繼續說，“所以，今天應該是個大徹大悟的日子。你應該知道自己中了范宸德的計!給你們的睡佛壺，是以前他才學藝時的手藝，那真品早就讓麻改兒先你們一步搶去換槍炮了!”四奶奶冷笑著說。一聽這話，那小日本似乎遭了雷擊，愣怔了半晌，說不可能，天皇陛下已經知道了!你們的紫砂壺，是世間的絕品!怎么可能給麻改兒?

“你們要紫砂壺，不是范宸德自愿的，是你們的槍逼著他，他不給，就得死，交不出，也得死，所以就只能給你個次品，麻改兒比你先下手了，他用睡佛壺換了槍炮。不過也沒有什么，天皇看不出來，你們現在的這把，名叫姜范壺，就是材質工藝差些?！彼哪棠桃徽f完，那小日本就急了，連忙去取那把被珍藏著的壺，打開盒子拿出細細端詳。

四奶奶還在一旁不冷不熱地說，“你也是個倒霉蛋，搶睡佛壺的人死了，你現在是死無對證，天皇還以為你掉包了?！?/p>

“天皇會相信我!會的!我對圣明的天皇的忠心日月可鑒!”小日本被四奶奶說得絕望了。

“這把睡佛壺的造型材質都不對，你看看這里，”四奶奶說著說著就伸出了手，小日本愣怔地聽著，把壺遞給了她，門口的哨兵好奇地伸進腦袋張望。四奶奶接過壺之后，高高舉了起來，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睡佛壺就在金屬碎裂的聲響中，成了一地的碎片。

“你大徹大悟了吧?小日本，你們這些禽獸，把這些碎片送給你的天皇去吧!”四奶奶笑了，笑得花枝亂顫，艷光四射。小日本發呆片刻之后咆哮起來，跑步從哨兵的槍上卸下刺刀，對著四奶奶的腹部用力刺入。四奶奶的旗袍一下裂開了，裘皮大衣掉在了地上?？伤€是笑著，慢慢地撿起大衣披在身上，慢慢的在小日本的眼前一步一步地一直走出了大門。誰也不知道，天什么時候下起了雪，四奶奶身上的血水就順了雙腿往下流。

這時候鎮上的許多人，都看見了在街道上行走著的四奶奶，有女人吐了唾沫罵，男人袖了手轉身回家。四奶奶走到自家門前的梅花樹前時，一晃身子倒了下去。啞巴這時候過來了，四奶奶就指了一下她裘皮大衣的領子，啞巴忽然開口了，抱起四奶奶已經癱軟的身子說，四奶奶，您放心!國寶永遠是咱中國人的。

傍晚時分，啞巴和幾個伙計把四奶奶埋葬在了四爺爺的墳邊上。啞巴從四奶奶的衣領里取出了那張寫有睡佛紫砂壺的制作工藝的紙。紙的背面有兩幅畫，一幅是一尊睡佛，一幅是穿了睡衣的四奶奶睡覺的畫像。

據說在日本戰敗后，啞巴穿了軍裝來了一趟宜興，聽鎮上的老人說，啞巴好像是個當官的，他專門找了國民政府，說了四奶奶的死因，說千萬不能給四奶奶戴上漢奸的帽子。

后來四爺爺和四奶奶合葬了，還樹了石碑。又有傳說四奶奶留下的配方后來傳回了我們宜興，說姜范壺還在宜興的民間流傳著，等到某一天，睡佛壺還能出世。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