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市:鹽道明珠與母性崇拜

若從成都啟程，仙市很遠;若從自貢出發，仙市很近。因為遠，雖早聽人說及，卻遲遲未去;因為近——恰在自貢參加一位作家的研討會，便順道前往。

到恐龍之鄉自貢看過燈會的人都知道，一條秀美的小河穿城而過，這條河名叫釜溪河，是沱江的支流。沿釜溪河下行11公里，那就是仙市古鎮了。

仙市，單從名稱就給人無限的遐想:神仙居住的街市，抑或仙境般的街市?事實上，她的由來還真和神仙有關。傳說很早很早以前，玉皇大帝的私生女八仙姑掌管著天庭的金庫。在為王母娘娘祝壽的瑤池會上，八仙姑被天篷元帥等一幫輕薄之徒灌醉，回到住處仍興奮不已，面對滿庫的金銀財寶載歌載舞，并忘乎所以地抓起來往外拋撒。大量的金銀從天界撒落人間，仙姑意猶未盡，又帶著牡丹仙子、荷花仙姑、以及獅、虎、象、龍、鸚鵡等眾仙溜出天界，下凡來到釜溪河邊。一番嬉鬧玩耍之后，無拘無束的仙姑索性在青山綠水間躺臥而眠。玉皇大帝聞訊暴跳如雷，立刻派天神去緝拿問罪。仙姑知道犯下了彌天大罪，回去必受重懲，不愿被天神帶走。天神無奈，只得施展法術收取了仙姑的魂魄，卻將她的軀體留在了凡間。失去了靈魂的仙軀從此就永遠定格在了釜溪河畔，化作了與纏綿流水依依相伴的錦繡山巒。后來人們在此建起集市，因仙蹤勝跡，故名“仙市”。如若不信，且上高處往下看，仙市的山形地貌就恰似一位靜臥的美少女:大巖口的纂纂山是仙女的頭;纂纂山不遠處有兩個小山包被叫做奶奶山，是仙女的雙乳;由奶奶山延伸出兩支山脈，是仙女的兩條玉腿。而古鎮，就坐落在仙女的雙腿之間。為了印證此說不虛，民間更有一首歌謠作了形象的描繪:“仙女下凡臥河邊，金銀首飾撒滿灘;玉帶長河千帆掠，綠樹翠竹舞翩躚。虎牽象鼻鸚鵡歡，獅子回頭望牡丹;天潭河內朝鼓響，橋墩壩上會神仙。”

傳說是十分美麗的，為了這個美麗的傳說，仙市便值得流連，并對其歷史作進一步的探索。

仙市其實早先并不叫仙市，而叫“仙灘”，是因為釜溪河在這里有一段長長的石灘，民國元年才改稱“仙市”。雖然仙市早在1400多年前就已建鎮，但它的最輝煌時期則是在明清時代，它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它的興衰依托于自貢的鹽業發展。仙市緊挨著自流井，不僅是井鹽輸出的必經之路，更是自貢“東大道下川路”運鹽的第一個驛站和水碼頭。井鹽運輸無論從陸路到榮昌、隆昌再轉道成渝各地，還是經水路順釜溪河進沱江，再入長江出三峽，仙市都是途中第一站。明朝嘉靖年間，自流井涌現出一批新興鹽井，逐漸取代了富順作為鹽業中心的地位，仙市亦隨著自流井的崛起而興旺。陸路來的鹽擔子(挑夫)走到仙市必于此歇腳住宿，水路來的運鹽艚船因長灘水淺無法下行，須在上碼頭卸下鹽包，再由力伕搬到下碼頭重新裝船，上下碼頭等候裝卸的船家以及往來客商、勞工苦力，均是常年不息的流動人口，使得仙市街上棧房林立，店鋪比比。到清朝，川鹽生產臻于鼎盛，釜溪河的運輸量幾乎達到極限，河小灘多水淺，運鹽船只常常因航道中斷而滯塞。道光五年(公元1825年)，一批鹽商集資在釜溪河的重灘、仙灘、沿灘等處筑堰設閘蓄水，以利船只通行。每到鹽船聚集待閘放水之時，仙市的河面上“帆槳如織”，岸上則挑夫盈途，“鹽擔蔽街”，集市上更是人流簇擁，生意興隆，“夜市燈火通明”，一派繁華景觀。那時候的仙市，真可謂是川鹽道上的一顆明珠。

民國以后，隨著鹽井的日漸枯竭減少以及近現代運輸的條件改變，仙市在度過那段最輝煌的時光之后，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沒落。而今，作為一個偏遠的小鎮，仙市非但與繁華熱鬧無關，相反倒顯得異常的冷清。釜溪河還是那么清淺，卻早已看不到帆槳;沒有了販鹽的客商，棧房變成了住家;挑夫都外出打工了，留在家里的多是老弱婦孺。茶館還有兩三家，全是清一色的老人在悠閑地玩著紙牌。只是在老人的口中，還能依稀聽到過去的故事，而古鎮的昨天就憑著老人的記憶和幾處浸透著鹽漬的標志性建筑頑強地抗拒著歲月的磨蝕。

據老人介紹，仙市古鎮最有名的是“四街，五柵，五廟，三碼頭”和“一鯉，三牌坊，九碑，十土地”。依次尋訪，“四街”即全鎮的四條街:正街、新河街、半邊街、新街子。有趣的是，這四條街加上一條小巷，剛好是一個“正”字形布局，使古鎮的街道緊湊而有序。“五柵”是一種獨具特色的小鎮門戶建筑，即在古鎮的五個通向鎮外的街口各豎起一道木制柵門，門上皆有廊樓，料是巡守觀望之用，每到晚上，五道柵門關閉，廊樓上留人值守，鎮子的安全就有了保障。“五廟”準確說是各地鹽商建立的會館，即江西廟、湖廣廟、川主廟、南華宮、天上宮。“三碼頭”則是古鎮河邊自上而下的三個碼頭:上碼頭位于新街子西端，系鹽運驗關的專業碼頭;中碼頭正在南華宮山門下的河邊，為生活物資的起運碼頭;下碼頭上岸就直接連著正街，是釜溪河兩岸的渡船碼頭。至于“一鯉，三牌坊，九碑，十土地”所指為何，今已不得而知，古鎮前后出入口倒是各有一牌坊，但顯系新造，而非古物。

倘若只是走遍仙市的四街一巷，半個鐘頭足矣，但古鎮的歷史精髓和人文奧蘊絕不會呈現于走馬觀花的匆匆腳步之中。那昔日會館、祠堂的高墻下、門洞里，雕梁畫棟之間該隱藏著多少滄桑故事?那河邊碼頭的步步石階，那等候渡船的風雨廊橋，水拍浪打之下該凝聚著多少人間悲歡?仙市古鎮因鹽而興盛，也因鹽而衰落，它昔日的建設者正是如鹽結晶般從天南地北匯集于此，又如鹽融水般消逝于歷史的滾滾長河。在這塊鹽跡斑斑的土地上，深厚的人文積累很多都浸漬著鹽的味道，而鹽文化的創造者，往往與來自外省的鹽商有關。仙市古鎮最具有人文價值的歷史遺跡，當數那兩座半從清朝保留到現在的外省會館。之所以說兩座半，是因為江西會館僅存一棟殘樓，說半座尚且勉強。另兩座則基本保留完整，分別是廣東會館和福建會館。

與各地的廣東會館一樣，仙市的廣東會館也叫南華宮，于清咸豐末年(公元1862年)由廣東籍鹽商修建。這座雄奇的建筑融廟宇與民居于一體，占地1284平方米，建筑面積1416平方米，坐落在半邊街與新河街之間，中軸線與釜溪河垂直，山門開向新河街，憑高俯視釜溪河，氣勢蔚為壯觀。南華宮既是一個同鄉會館，又是一座佛教禪院，宮里的大雄寶殿供奉著出生于廣東南海新興的“禪宗六祖”慧能大師。近百年來，南華宮里香火連綿不絕，直至1958年更名為“金橋寺”。關于金橋寺的更名，是一件值得一提的歷史事件，并由此涉及兩位現代名人大師。據說當時正值大躍進如火如荼的年代，《人民日報》發表了郭沫若的詩歌，高唱“三面紅旗迎風飄，人民公社是金橋”，一位在仙市人民公社坐鎮指揮的地方領導讀了這首詩深受鼓舞，激動之下信筆一揮，便將“南華宮”改為了“金橋寺”。更名后的金橋寺其實已經既非寺廟亦非會館，而是做了鄉政府的辦公機關。直到1992年，仙市被四川省政府定為省級歷史文化名鎮，為了恢復古鎮的文化舊跡，鄉政府才搬出了金橋寺。于是，沉寂了三十多年的南華宮才又再次響起了佛堂的鐘聲。政府是搬出去了，但名稱卻沒有改回，現在南華宮正式的名稱還叫金橋寺。而金橋寺名的題匾，則為中國佛教協會原會長、著名書法家趙樸初先生手書，就高懸在臨河的山門之上。不知是否因為趙題門匾也成了文物，舍不得放棄，南華宮也就因此而永遠地只能被叫做金橋寺?

福建會館叫做天上宮，與南華宮毗鄰，建于清道光二十九年(公元1850年)，占地917平方米，建筑面積1162平方米。論建筑規模，天上宮略小于南華宮，論建筑年代，則早于南華宮。天上宮的獨特之處，在于它建筑形式的開放性。廟堂與民居相結合，是會館建筑的普遍形式，天上宮更將寺廟與街市融為一體。從平面看，天上宮呈一個“凸”字形，共由山門、戲臺、廂房、廊樓、大殿所組成;在立體結構上，天上宮則與街道交互利用，它的東西兩側是連接戲臺與大殿的廊樓，廊樓下左右各開一個門洞，半邊街從門洞穿寺而過，戲臺與大殿之間的院壩既是寺廟的內在空間，又是街道的中心區域，如果戲臺上有演出，就同時還是劇場。天上宮的戲臺是一件精美的建筑藝術，內外遍布著彩繪與浮雕，尤其是浮雕上的戲曲人物組圖，既情節連貫又栩栩如生。天上宮更有一件作為鎮寺之寶的稀世珍品，就藏在戲臺檐后的梁柱之間，那是一根碩大無比的黃荊原木，長13米，直徑85厘米。黃荊系生長緩慢的硬質雜木，如此粗大的黃荊，恐怕要數百上千年方能長成，在它被搬進寺廟直到今天，又是一百多年過去了，還依然黃燦燦地泛著油光，莫非真是一根神木?

天上宮的大殿，橫匾上書“觀音殿”，殿里供奉著慈眉善目的女性神佛，按殿名應該是觀音了。偏殿亦有一尊容貌姣好側身而臥的玉佛，人們也將其叫做觀音。其實，她們都不是觀音，而是福建沿海普遍敬仰的媽祖娘娘。如同南華宮里敬供廣東籍的慧能，天上宮敬供媽祖，也是一方面源自鄉土情結，另一方面則體現著來自福建的宗教文化地域特征。根據史書記載和民間傳說，媽祖的原型為福建莆田湄洲島人，姓林名默，生于北宋建隆元年，卒于雍熙四年，擅長水性，傳說時常乘席駕云飛渡大海，拯救海難。在福建沿海，民間自古以來便流傳著許多有關林默渡海救人的神奇故事，久而久之，時常面對大海的人們便將其奉為了祈福禳災的保護神。自北宋以至清朝，朝廷亦多次順應民意，為林默封賜稱號，從“靈慧夫人”直至“天妃”、“天后”;而民間，則逐漸演變成了在沿海及港澳地區都廣泛信仰的神圣偶像——媽祖娘娘。背井離鄉來到仙市的閩籍客家人，鄉情鄉音鄉土文化及宗教信仰是凝聚同鄉的一條堅實紐帶，建起同鄉會館的同時，也理所當然地不會忘記敬供他們共同的神靈天后媽祖，以保佑他們在異域他鄉免受災難，發達興旺。天上宮歷來還有另一種叫法，即“天后宮”，由此可見，宮里的觀音殿應該叫做媽祖廟才對。至于觀音殿的名稱，恐怕是由于后來的鹽事衰落，時代變更，會館易主，大批福建人離去，被當地文化同化吞噬的原因吧。

從天上宮的媽祖抑或后來的觀音，聯系到仙市由來的傳說，透露了一個有趣的文化信息，即原始的母性崇拜。這兩樁事看起來了無干系，但仔細推敲卻發現，許多早期的鹽業重鎮，其民間文化中都流傳出對女性的深深膜拜。就說最近的鹽都自貢，牧羊女的傳說家喻戶曉。類似的文本還有鹽源縣的開井娘娘、云南大姚縣石羊鎮的牧羊龍女、云南祿豐縣黑井鎮的彝女阿詔，即如重慶巫溪縣寧廠古鎮的白鹿鹽泉，其傳說中引導獵人發現鹽井的白鹿，也是一種指向女性的意象隱喻。這些例證告訴我們，在早期的鹽文化中，母性崇拜占有著極重的分量。那么，作為千百年與鹽沉浮的仙市古鎮，無論是客家人的崇拜媽祖，本地人的供奉觀音，還是古老傳說中的贊美仙女，都可以從積淀于鹽文化的母性崇拜因子中去找到根由。

在仙市還有一處景觀，更是以生動的現實和饒有趣味的說法印證著母性崇拜的文化基因，那就是鎮上有名的胯胯井。從外觀看，胯胯井并無什么特別之處，不過是正街頭上位于殘存的江西會館墻根下的一口橢圓形水井。井并不大，直徑最大處0.8米;亦不深，1米見底。然而井很奇特，雖井小水少，卻取之不竭，隨取隨漲，不取亦不盈。井水平時清澈甘冽，可一月中總有那么幾天翻白而渾濁，且伴有異味。以科學的眼光看，可能這是由于它的泉脈的某種獨特地質現象所導致。但當地人不這么認為，他們的解釋是，因為仙市系由仙女的化身而來，古鎮在仙女的兩胯之間，而這口井所在的位置就恰恰是仙女胯下的私處，所以名叫胯胯井;每月井水變質的那幾天，便是仙女的經血來潮。換在別的地方，這個說法涉嫌淫穢，但在仙市人口中說出則是正兒八經的，絕不帶半點色情意味。他們千百年來心甘情愿地取用著從仙女私處流出的水汁，沒準心里還更加美滋滋的。他們也十分體諒仙女身體的特殊情況，水質變壞時也不抱怨，只等那幾天過去又重新汲引甘泉。這種坦然的心態和婉轉的說辭，只有追溯到古老的母性崇拜根源，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釋，胯胯井的意象，本質上就是對于女性生殖崇拜的符號象征，

即便不用文化的眼光打量，胯胯井的說法也很有趣。更有趣的是，在離胯胯井不遠的坎基上，一株黃葛樹斜欹而出，郁綠的枝葉如傘樣張開，似乎要為胯胯井遮擋日曬雨淋。人說這是當初天篷元帥得知仙女下凡之后也偷偷地跟了下來，見仙女露天而眠，便殷勤地為她撐起了一把大傘。如此說來，這天篷元帥倒也并不是一個無賴色狼，很懂得憐香惜玉，看來對仙女是真心喜歡。而且更重要的是，這個撐傘的意象不僅淡化了人們對天篷元帥灌醉仙女行為的反感，它實質上是借助神仙故事委婉地反映了仙市人尊重女性的傳統意識，而這，也可以歸結于文化根柢中的母性崇拜基因。

正是由于悠久的歷史積淀和豐富的鹽文化蘊含，仙市古鎮1992年便被四川省評為“歷史文化名鎮”;2007年，建設部和國家文物局通過專家評選，仙市古鎮更上一層樓，成為了“中國歷史文化名鎮”。如今，仙市古鎮由富順縣直接劃歸自貢市，足見地方政府對古鎮的價值認識有所提升。以此為契機，或許在不久的將來，仙市古鎮會迎來再一次的繁榮興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