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安

臨近春節，天格外的冷。春安從睡夢中驚醒，伸手從枕邊摸出火柴，劃燃，朝床頭那張布滿塵灰的舊木桌掃了一眼。

桌上那只銹跡斑斑的小鐘嘀嗒嘀嗒走著，在夜深人靜中顯得格外響。這是一只歷史悠久的鐘，是上發條的那種，只會走，不會鬧。據說是春安剛出生時一個遠房親戚送給他家留做紀念的，春安今年都三十歲了，他是聽著這只小鐘的嘀嗒聲長大的。

看到小鐘的指針才指到三點，他又睡意濃濃地鉆進熱鋪蓋，睡起了回籠覺。昨晚已籌劃好時間和行程，他要在凌晨四點起床，熱點冷飯吃，然后就上路。

雖然一頭鉆進了鋪蓋，周身熱乎乎的，可再也睡不踏實，怕誤了時間，趕不上火車，那可就遭了。迷糊了一下，他又劃燃了根火柴，一看，嚇一跳，指針已指到四點二十分。連忙一筋斗翻了起來，像貓一樣輕手輕腳地走進灶房。他怕吵醒了隔壁睡著的爹媽。在門邊拉了一下燈線，簡陋的灶房里便彌漫了青白的光。走到灶門前，抓了把干松毛塞進灶膛，劃燃火柴，灶膛里頓時發出噼里啪啦的爆燃聲，火光熊熊地舔著鍋底。小黑不知什么時候溜進灶房來，兩只前腳撐地，溫順地坐在灶門前，眼角邊堆著一坨眼屎，呆呆地盯著灶膛里熊熊燃著的火光。他從放在墻腳的土罐里舀了一勺豬油進鍋，又把一個雞蛋打進冒著白煙的鍋里，接著把頭天剩下的冷飯舀了些進去，匆忙拿鍋鏟拌了幾下，一碗香噴噴的蛋炒飯就起鍋了，他也懶得端上桌，就著灶臺邊三下五除二把飯刨進了肚里。

“就要走了嗎，春安!”房間里傳出睡意未消的問話。他知道母親被吵醒了。

“來不及了!”他提起那個皺巴巴的帆布包，邊說邊往門外走。

“多帶件衣裳，天冷，萬一到那邊下雨什么的還可以頂點用。”母親急匆匆追出門去，把一件舊衣裳塞進他懷里。

月光下一條灰白的小路從門前一直延伸開去。他要在天亮前趕到金沙江邊的火車站，晚了就趕不上火車了。從他們家到火車站要走兩個多鐘頭，路倒不是很遠，卻非常難走，要從很陡的江撇坡爬下去，那可不是人走的路，猴子下去都要摔筋斗。要不是有急事，人們一般是不會輕易走那條路的，寧愿繞道多花點錢去坐汽車。當年修鐵路是順著金沙江的走勢，沿江而建的，從峽谷高處朝下俯瞰，金沙江就像蜿蜒在深山峽谷中的一條彩帶，江兩岸是抬頭只看得見一線天的陡峭峽谷，火車站就坐落在深深的谷底。

他沿著那條灰白的小徑走上了田埂路，田埂邊的枯草上蓋著薄霜，腳步落下去，草葉唰唰抽打著他的膠鞋，讓他感到腳下濕漉漉的。放眼望去，月光下的梯田灰蒙蒙的，沒有一絲生氣。

就要過年了，過年需要的柴火比平日多些，看家里的柴堆空了，需要砍些柴回來準備著。那天早晨，他挎上柴架，提起柴刀，正要出門，小女兒拽著他的衣襟不放，吵著要跟他上山。他猶豫了一下，心想女兒過了年就五歲了，再說山里娃兒沒那么嬌嫩，要去就讓她去吧，爬爬山，鍛煉鍛煉也好，就答應帶她一起上了山。可一到山上，小家伙猶如一只久困于籠中剛放出的小鳥，見到什么都新奇，看到一只螞蚱跳出草叢，她要去抓;看到一個小斜坡，她要跑過去梭，弄得褲子上沾滿了紅泥巴，還沒走到砍柴的地方，屁股上早已挨了幾巴掌。

春安揚起巴掌時惡狠狠地吼道:你給老子聽話點!哪像個小姑娘家，東跑西跳的，下回不帶你出來了!

聽說下回不帶她出來，女兒小嘴一癟，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可過了一會兒，一切又煙消云散，照樣跑著、跳著，像只快樂的小鹿。

女兒從那個石巖子墜下去的時候，他正在專心致志地砍那棵歪脖子樹，那是一棵干枯了的麻栗樹，當他發現這棵樹時，喜不自禁。村里早有規定，要封山育林，凡山上的樹只能修枝割葉，不能砍伐主干，當然干枯了的樹就是死樹，死了的樹當然不在規定范圍內，所以發現這棵樹時，比在茫茫大海中發現新大陸還令他驚喜。

當女兒的哭聲漫過山崖，隨著嗚咽的山風漂進他的耳際，這才想起女兒不見了，慌忙丟下柴刀，循著哭聲找到石巖頭，看到女兒蜷縮在巖下，臉好像掛破了，腿上在流血。他不顧一切地沖下山崖。起初以為只是受了點皮外傷，當他把女兒抱上來放到地上時，卻怎么也站不起來，這才把他嚇慌了。趕忙背到鄉衛生院，醫生用手在女兒的小腿上審了審，說，腿骨折了，我們這里沒辦法，趕快送到元謀去吧，那里有個骨科醫院。

這時，他已經走到坡頭，站在坡頭向下望去，除了遙遠的深谷下似乎有幾點零星的燈火在閃爍，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知道發出那鬼眨眼似的光亮的地方就是火車站。

從鄉衛生院出來，他和媳婦立馬將女兒送往元謀，下了車到處打聽，費了很多周折才找到那家骨科醫院。春安抱著女兒，媳婦緊隨其后，他們跨進門診室的時候，額頭上冒出魚子似的汗珠，喘著粗氣，焦急地向醫生說情況，說了半天，那個戴眼鏡的醫生才慢條斯理地抬起頭，不耐煩地問道:“帶錢沒有，趕快交錢辦住院手續。”

“要交多少錢?”他囁嚅地問。

“先預交三千塊!”

什么?三千!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壓低聲音又問了一遍。

“三千是最底線，一般要交五千，這是規定。”醫生解釋說。

這回聽明白了，他腦袋里嗡嗡作響，眼睛鼓得像二筒，一時說不出話來。天吶，三千塊。對于一個地地道道的山里農民來說，這個數字簡直大得能把人壓死。他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這么多錢，就算他有抓天的本事也湊不夠啊。

到了交費處，他把身上的錢全部搜出來，一共是五百二十七塊三角五分。他幾乎是帶著哭腔哀求收費的醫生，醫生見他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又聽他說得那么可憐，也就動了惻隱之心，同意他先交五百，暫時安一個病床，三天后補夠。但醫生最后說，有言在先，第三天的十二點前必須交過來，過了十二點不交，你們就走人!現在病人太多，排都排不過來。春安看收費的醫生如此寬容，心里一陣感動，連忙雞啄米似的點頭道:是，是，是，我這就去湊。最后還記著說了聲謝謝。

那天晚上他和媳婦就在病房里陪著女兒，他還抽空到醫院門口的小賣部給母女倆買了幾盒方便面。他弓著腰在貨架上看了許久，先看到的是康師傅方便面，一看上面的價格4.5元，讓他吃了一驚，媽的!簡直是搶人吶，這哪是我們這些人吃的。他又把目光順著貨架移過去，看到“旺旺牌”方便面，貼在貨架上的小紙條上寫著:3.5元/袋，他還是嫌貴，這么一小盒東西就要整脫三塊五角錢，他想家里種出的麥子推成面頂多也就值四角多錢一斤，要他掏3.5元買這么一小盒屁玩意，確實舍不得，在他眼里，三塊五角錢是能買很多東西的呀。

見他看了許久也不摸不出錢來買，店老板奇怪地過來問，你要買什么?

“這里有沒得更便宜點的方便面!”他磨磨蹭蹭地說。店老板斜了他一眼，不耐煩地往墻角一指，那邊有二塊錢一盒的。聽說有二塊錢一盒的，他咬咬牙要了三盒，這畢竟比前兩種便宜了許多，他想。這就是他給媳婦和女兒準備的第二天的伙食。第二天一早他就回老家湊錢去了。

站在坡頭，深深地吸了口氣，把褲腳朝上挽了挽，他就開始下江撇坡了。坡上的小路因常年沒人走，幾乎已經辨不出路的痕跡，有的路段長滿了茅草，他只好在草叢里深一腳淺一腳地探索著邁步。有的坡段全是細小的石頭，稍不小心踩在上面一滑，人就朝后倒，他被放倒了兩次，有一次差點滾下那深不可測的峽谷里。三年前他走過這條路，那時還像個路，如今常年遭雨水沖刷，水土流失厲害，有的地方被雨水沖得七坑八凹的，簡直無法落腳了。走著走著，前面的路就斷了，橫在眼前的是一個朝下垮塌的山坡斷面，望下去黑洞洞陰森森的，他打了個冷噤，只好立住腳，向四周看了看，都過不去。這下糟了，只有繞道走，這一繞就繞遠了，搞不好就趕不上火車了。他沒有手表，也不知道幾點了，心里叮叮咚咚像打鼓，急匆匆連滾帶爬繞道朝山下跑去。

當他不要命地沖進火車站時，火車已徐徐起動，向著火車又是招手又是喊，可火車好像什么也感覺不到，不理不睬地開走了。望著空蕩蕩的站臺，心里涌起一股酸酸的東西，眼角好像有潮乎乎的東西要落下來。就在他可憐兮兮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時候，一輛長長的貨車鳴叫著從前面那個山洞里鉆了出來，列車的前燈直刷刷地射過來，劃破了夜空。隨著吱吱 的剎車聲，一串黑灰色的車廂在他眼前橫著停了下來。

看著停在眼前的這個龐然大物，春安心里一亮，冒出一個念頭，干脆爬上去。他知道火車不管是客車還是貨車到站都是要停的，到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跳下來就是了。這念頭剛冒出來，又在心里把它否定了。覺得還是不行，要是被車站戴紅袖章的逮著了咋辦，如果他們認為你是盜賊就麻煩了，那可是黃泥巴掉褲襠，不是屎都是屎，跳進黃河洗不清啊。當然，話又說回來，也有可能不被發現，那不就蒙混過關了嗎，還能省下二十多塊錢。他在心里催促自己，快決定，快決定，車就要開了。想到媳婦和女兒正眼巴巴地盼著他，等他交錢，過了十二點不交就要被趕出來。爬上去的勇氣壓過了退卻的念頭。

這時，火車發出刺耳的鳴叫，他知道車就要開了。看看四周，黑咕隆咚的沒有人，就毛起膽爬上了一節車廂。車廂很高，他躍起來，抓住車廂邊沿，雙腳懸空在車廂壁上狠命蹬著。翻進車廂才發現里面裝的是豬，全是白色的小豬崽，紅紅的眼睛，尖尖的嘴，看來是引進的新品種。小豬裝在鐵筐里，鐵筐是一個挨一個碼起來的。他跳下去時，那些小豬用驚恐的眼睛瞪著他。他一邊用友好的目光回敬它們，一邊找了個安全的地方蹲下，心里說，對不起了，嚇著你們了。

火車就這樣走走停停，不緊不慢地搖晃著。這時他發現靠車廂的尾部剛好一人高的地方，有一個小窗口，站那里恰好望得見外面，心想這簡直是老天相助，要不然，看不見外面，到了元謀也不知道。他不時貼到那個小窗口向外望去，只見田野和樹木唰唰地朝后退去，遠處的群山也在慢慢移動。元謀車站他還是記得的，要坐到第九個站才到，每到一站他都在心里數著。他發現有兩個站火車沒有停下來，心里就有些發虛，要是到了元謀站火車不停咋辦?唉!只好憑運氣了，他想。

太陽升起來了，田野里清新的空氣從那個小窗口灌進來，沖淡了那些小豬屎尿混合的齷齪氣味。車廂里咣當咣當的聲音勾起了他的思緒，他覺得人這個東西有點怪，離家越遠就越牽掛家里，爹媽年紀都大了，從沒出過遠門，也沒坐過火車，一輩子窩在那山里頭。他就想，等以后日子好過了，有了錢，一定要讓爹媽坐一回火車，讓他們到元謀這樣的城里逛一逛，如果真有那一天，二老不知會高興成啥樣。他還想到家里院壩頭那幾棵棗樹，每年開了春，枝條上便開得花篷篷的，很是喜人，秋天紅綠相間的棗子掛滿枝頭，家里人吃不了，最后大部分棗子都掉在地上爛掉了，真他媽可惜。那天在元謀車站等車等得無聊，就到外面的集市上看了看，看到棗子賣得好貴，他問了一下，五塊錢一斤，一分都不少，還沒有自家的棗大個。他就想，來年一定要把家里的棗打下來，帶到元謀去賣，一定能賣不少錢哩。

想到這里，隱約看到“元謀站”幾個大字從眼前一晃就過去了。他才發覺已經到元謀了，可火車沒有減速，更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這下把他搞著急了，腦袋嗡的一下，心里像打鼓。這時候他想起電影《鐵道游擊隊》里的鏡頭。那是多年前點著火把走七八里田埂路到鄉上看的。洪隊長他們不是在飛馳的列車上縱身上下的嗎?今天為了女兒，也學一回鐵道游擊隊，冒一次險。這樣想著，他把眼睛一閉，縱身跳了下去。

身體離開車身的那一瞬，他說不出自己是像一只大鳥那樣飛出去的，還是像一片樹葉那樣晃晃悠悠飄下去的，正在辨別自己是飛還是飄的感覺的時候，突然，他的思路就中斷了。他覺得眼前一下就黑了，自己嘩嘩地落入那個深不可測的黑色深淵……

不知過了多久，一位快退休的老鐵路工人拿著一把像鐵錘樣的東西，沿著鐵軌這里敲敲，那里看看。猛然一抬頭，看到一個人橫擔在路邊一個銹跡斑斑的鐵支架上，舌頭伸老長，腸子都露在外面。把老工人嚇得臉都綠了。

派出所的警察來到現場，發現人早已僵硬。從他的上衣口袋里搜出零零碎碎總共二千五百多塊錢，還有一張皺巴巴臟兮兮的過期身份證。根據上面的地址他們找到了死者的家。

這一年春節，這家人的大門上貼上了白紙的對聯。

后來，聽說春安的弟弟秋安娶了自己的嫂嫂，他們那里管這個叫填房。舉行儀式那天，大家要春安的女兒管秋安叫爹，這個倔犟的女兒整死不從，她大聲哭喊起來:你是叔!你不是爹!爹啊——你在哪里呀!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