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有感(三題)

從宋玉的《神女賦》說起

從水路穿過三峽，你會聽說神女峰的故事。如果天氣晴朗，輪船從山下經過，在北岸巫山十二峰中尋找神女峰，仰望那立在峰頭的神女，沉浸在傳說與文字所營造的神秘、浪漫的氣氛里，會有一種情感的小憇與精神的微醉。但我勸你千萬別用高倍望遠鏡去看;因為，實際上那兒立著的，只是一塊冷硬的長條形石塊。

這一生我經過了許多河流，北方的、南方的。在很多河岸或岸邊山坡上，都見過這類豎著遠看像人的條石，人們稱它們為“望夫石”。上個世紀80年代，我曾經寫過一首以它為題目的小詩:

“有河流的地方/就有望夫石/有船航行的地方/就有遇難的舟子//江水流去了年華/流不盡苦苦相思/世世代代站在這里/何必問她的名字?”

“神女峰”上的那塊石頭也不知在那里立了好多千年了，在宋玉以《高唐賦》《神女賦》(據考，這兩篇實為一篇的前、后兩個部分)給它命名之前，它也就是千百塊“望夫石”中的一塊。而經過宋玉先生這一命名，這塊石頭立即脫穎而出一舉成名，有如被導演看中的女演員、被評論家相中的美女作家、被文化老前輩關愛的女新秀，從此媒體競逐、名利雙收，一出場粉絲萬頭攢動。可見，這“命名權”著實厲害!

你道這宋玉何許人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提到過他:“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 另據《襄陽耆舊傳》《韓詩外傳》《新序》等文中零星記載，大致知道他是楚國鄢(今湖北省宜城縣)人，做過楚襄王的小官。在他自己寫的作品里，也有片斷的影子:“楚襄王游于蘭臺之宮，宋玉、景差侍。”(《風賦》)，“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臺。”(《高唐賦》)，“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浦，使玉賦高唐之事。”(《神女賦》)。

宮廷層層武裝保衛等級森嚴，至高至尊的君王，一般大臣尚且近身不得;但作為“小臣”的宋玉，居然和襄王一會兒“游于云夢之宮”，一會兒“游于云夢之臺”，一會兒又“游于云夢之浦”，十處打鑼九處在，可見他與最高統治者的親密程度了!更為值得注意的是:景差是楚國大夫，在襄王的出游隊列里，竟然排名在宋玉之后。

宋玉的才華從《高唐》《神女》二賦可以見出，劉勰《文心雕龍·詮賦》說是“鋪釆摛文”，這種鋪張揚厲、堆砌華麗辭藻手法，奠定了“賦”文體的文本特征。這種文體特別適宜于虛擬、制作和歌頌歷朝“盛世”的宏大壯麗場景，就像一張色彩繽紛的大景片，遮住了后臺那些零亂的家什。難怪，在漢成帝之時，呈獻給朝廷的“賦”，竟多達一千多篇，僅憑這點，就可以見出當時“盛世”了!

怎樣才能學會寫“賦”呢?漢代“著名作家”揚雄在《西京雜紀·卷二》中介紹經驗，說是通讀千篇賦就能夠寫賦了。這話而今已沒有了可操作性，現在的人特別是名人都很忙，誰還會費時間、花精力去翻辭書、查典故，啃一千篇那種嚼不爛的勞什子呢?只消端起架式學點古人腔調，弄點排比句子，押上韻腳，磚頭瓦塊五彩繽紛，砌成一面沒門沒窗的墻就行了，誰還真會拿腦袋去撞?君不見，而今這“賦”那“賦”，到處都是“賦”，無物不可作“賦”么?

但這“賦”亦如那高高山上的神女一樣，是萬萬不可抵攏去看的。

在下我活了七十多歲，學書學劍俱無成，今日忽然醒悟:“要致富，先寫賦”，于是，自告奮勇，為居委會之公共廁所作賦一篇(時尚風格版)，文曰:“巍巍公廁兮、浩浩糞坑;下連滄海兮、上接天庭。SaSa兮尿濺珠玉，PongPong兮屎塑黃金……”

民族英雄岳飛和傻兒師長

儍兒師長范紹增，四川人，去世時間不是很長，近年有關他的好幾部電視劇播出，年輕人因此對他就非常熟悉了。而岳飛，公認已久的民族英雄，年輕人怕反而了解不多。

公元1129年，金兀朮渡江南進，攻陷建康，岳飛堅持抵抗，于次年收復建康大破金兵“拐子兵”于郾城，收復鄭州、洛陽等地，兩河(淮河、黃河)義軍紛起響應，復欲進軍朱仙鎮，惜宰相秦檜力主和，乃一日降十二金字牌，召還，誣以“莫須有”罪名而死于獄。 1162年，宋孝宗時詔復官，謚武穆，寧宗時追封為鄂王，改謚忠武，有《岳武穆集》。

我讀小學正是抗日戰爭吃緊時期，課文里有關于岳飛的內容，當時印象深刻的是他媽媽在他背上刺下“精忠報國”四個字的事，書頁配有一幅畫，少年人袒背跪在地上，母親手執利器，在他細皮嫰肉上劃開口子，“精忠報國”每個字都有碗口般大。事過幾十年，現在回憶起那幅畫，還不禁背心發冷。

那時候年齡小，目睹日本飛機轟炸縣城的血腥場景，便立下岳飛作為榜樣，去反抗侵略。尤其上中學讀到了岳飛那首名詞《滿江紅》，真教人熱血沸騰、報國之心愈切。

“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岳飛在我心中，一直是愛國軍人的光輝榜樣。這種看法，一直持續到1982年。這年夏天，我應邀在湖南張家界參加一個全國美學會議，路過岳陽游洞庭湖，上了湖心小島君山。那島岸邊一處有棵大樹，樹上掛了一口大鐘，當地人說，這是南宋時楊么起義部隊用過的。而這場轟轟烈烈的農民大起義，就是我們的民族英雄岳飛鎮壓下去的!其實他不但“斬楊么”，而且還“破李成，平劉豫”，鎮壓過其他一些農民起義。對于一個“愛祖國、愛人民”的英雄來說，這樣的做法太不地道也太出人意外了!

岳飛是值得我們尊敬的、同情的、惋惜的悲劇人物。他的錯誤在于中了宋高宗趙構和秦檜之流統治階級的障眼法:把君主、朝廷和生養我們的土地、哺育我們成長的文明攪混在一起，統統名之曰“祖國”或“民族”;同時他們宣稱自己是這個被絕對神圣化了的“祖國”或“民族”唯一代表者，借以取締一切思考、鎮壓一切質疑、消除一切選擇的可能性，把真正構成祖國或民族主要實體的人民群眾變成受其操縱、供其驅使的工具。稍有違拗，就以“國家”或“民族”的名義把你壓成粉。

岳飛死后八百多年，四川軍人范紹增，即我們這位儍兒哥卻不是這樣，他的頭腦清醒得很。什么“國家”、“民族”、“蔣委員長”，他分得水清石白。少說空話大話。格老子憑的就是這個良心這股義氣。日本鬼子殺人放火，老子就要去“抗”他娘的!打完仗就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唱唱川戲哼哼小曲。蔣委員長的十二道金牌銀牌，抵不上老子一張戳牌……

哦，岳將軍，當年你要是遇到我們這個儍兒師長，一起到龍鳳山喝茶擺談擺談，也許你的脖子就不會往那套套里鉆了。

陸游的鐵馬冰河

與《沈園》之夢

榮縣大佛寺西側山腰，有一個小小平臺，巖壁上刻有斗大的“嘯臺”兩個大字。一個中年老師正在向一群學生娃娃講南宋詩人陸游在榮州的事情。老師說，陸游在榮州即今榮縣做官的時候，常到這地方仰天長嘯，因此這地方叫做嘯臺。

其實，這個地方并非因陸游而得名，“嘯臺”的命名和另外一位叫做孫登的人有關。這誤會可能來自陸老先生《別榮州》一詩中“嘯臺載酒云生屨”這一句，意思是說他在嘯臺這個半山腰的平臺上喝酒，云朵從他那葛麻編成的鞋子下面飄浮出來。

在岳飛堅持抗金，最終被絞死在風波亭那年，陸游已經16歲。岳飛能武能文，詞寫得極好，卻犯了一個極低級也是最高級的錯誤，他要收復失地，“還我河山”這四個字至今還刻在釜溪河崖壁上和我們不少人頭腦里，殊不知，在封建統治者看來，這河山是“我”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不但“河山”是我的，就連你那條小命也是我的呢!既然如此，為了我這朝廷的穩固大計、大局，我怎么割讓國土給別人你管得著嗎?憑什么說還“你”河山?

岳飛的死給少年陸游留下了深刻印象，但卻沒有對他產生任何教訓。我們的國學幫他堅定了忠君愛圍的立場，高宗換屆成孝宗，皇朝體制依然沒變，血氣方剛的陸游繼承了岳飛“還我河山”的遺志。和前輩比起來，他幸運地當過鎮江府和隆興府的“通判”，也即進入了“州一級”領導班子。可很快又被撤職。

宋孝宗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已經46歲的陸游離開家鄉，來到夔州(今四川奉節)擔任通判。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主戰派將領王炎任宣撫使時，邀他入幕府襄理軍務。 他曾經去抗金前線南鄭(今漢中)一帶，參加過強渡渭水之戰和大散關戰斗。關于這段時期陸游的生活，有一個有趣的說法:1963年出版的《文史》第二輯中，載有李淡虹先生寫的題為《陸游夢游黃河、潼關、太華詩初探》一文，認為陸游在此期間曾奉命化裝深入金人控制下的潼關、華山、中條山和崤山一帶，勘查地形、刺探軍情，為收復中原的戰事做準備。這就是今天軍事情報部門干的活了。不久，王炎被朝廷召回，旋被撤職，王、陸諸人的“還我河山”之夢也隨之破滅!

乾道九年至淳熙元年(公元1173-1174年)陸游“攝知嘉州事”;淳熙元年冬天，被遣到榮州“攝知榮州事”。這相當于一個副職，是要看著一把手的臉色、不斷“體會領導意圖”去干活的。好在當時榮縣這個地方地偏城小、州政府下屬單位不多，企業更少，工作甚是清閑，于是，已經50歲的陸游唯一能老有所樂的，便是登山臨水了，“嘯臺”就是他到過的地點之一。根據我們前面說過的情況，似乎除了報國無門年華已逝的悲哀慨嘆之外，就再沒什么能打動這顆老人之心了。其實不然。

讀過陸游詩詞的人，都記得《釵頭鳳》和唐琬的故事。陸游二十歲時和唐婉結婚，小夫妻情投意合，日子過得美滿和諧，卻偏偏為陸母所不容。陸游的媽本是唐婉的姑媽，卻下定決心硬拆散這對恩愛夫妻驅逐自己的親侄女。此時的陸游，不得不遵從國學規范，剜出心頭肉愛妻唐婉，做一個孝子。幾年后在沈園，他和唐婉與她的現任丈夫趙士程偶然相遇，唐婉讓仆人給他送來酒肴，卻已經不可能邀他一起三人相聚共飲了。

流傳至今的《釵頭鳳》便由此產生。據說，唐婉看了這兩闋詞和了一闋之后，不多久就去世了!

最珍貴的情愛，往往在心底埋得最深。有一些東西的破滅往往使人痛不欲生。也許輕生的行動中隱藏著一份感情的寄托?已經47歲的陸游孤身冒死深入敵后，在近乎自虐的困難與危險中沖淡一點內心的隱痛，此中酸楚，耐人體味。

陸游在榮州任上過了短短七十天，寫下了三十二首詩詞，其中沒有一首是寫給唐婉的。他已經把她淡忘了嗎?《高齋小飲戲作》詩中“丁年漢使殊方老，子夜吳歌舊夢殘”兩句隱隱泄露了天機。親愛的人呵，我在榮州這個偏僻的地方，像被扣在北海牧羊的蘇武一樣悄悄地老去，但不論在何時、何地，留存著我們相愛記憶的故鄉，總是叫我夢繞魂牽呵!七十五歲那年，陸游寫下了《沈園》二首;八十四歲那年，在幾首《春游》七絕中，有一首又將老年的夢引向沈園:“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第二年，陸游去世。

本欄目責任編輯 肖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