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創作《時間中的孩子》以來,英國著名小說家伊恩#8226;麥克尤恩的多部小說都含蓄或有意地關涉生態批評的重要觀念。綜觀他的創作軌跡和相關信息,可以推測他即將出版的新作同樣將納入對生態問題的思考。《時間中的孩子》不啻是一則生態女性主義的寓言,對女性特質著墨甚多,突出其美德和救贖的力量,甚至提供了沒有選擇的選擇:是歡呼“女性時代”的到來,還是走向滅亡?在隨后的幾部小說中,環境問題成了另一個著眼點。在麥克尤恩看來,環境危機的源頭在于偶然的歷史情境和普遍的心理趨向之間的相互作用,這種心理趨向被稱作“人性”。在以氣候變化為題材的新作中,麥克尤恩面臨兩個難點,一是需要渲染個人利益與地球和子孫后代的需求之間的張力,二是選擇何種表述方式,因為全球環境危機也是一個表述危機。不過他也許發現了解決之道,即繞過形式上的障礙,以環境危機為背景,聚焦人性,回歸對于人性的關注。
[關鍵詞]生態女性主義;環境保護主義;人性;生態批評
[中圖分類號]I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6848(2010)05-0115-14
[作者簡介]格雷格#8226;杰拉德(Greg Garrard,1969—),男,博士,英國巴斯斯帕大學(Bath Spa University)高級教研員,文學與環境研究協會英國分會會長。
[譯者簡介]柯英(1976—),女,安徽望江人,蘇州科技學院講師,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20世紀英語文學研究。(江蘇蘇州215009)
[版權說明]本文原刊于Contemporary Literature, Winter 2009 (50:4): 695-720,Copyright 2009 by the Board of Regents of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System。中文翻譯版權已由作者和原發刊物授權本刊。
[收稿日期]2010-08-30
Ian McEwan's Next Novel and the Future of Ecocriticism
Greg Garrard
Abstract: Ian McEwan, one of Britain's foremost living novelists, has provided an implicit, and possibly deliberate, critique of many of the major ethical assumptions in ecocriticism since his The Child in Time. Based on his published comments and the thematic and philosophical drift of his recent novels, it is predicted that his next novel will also deal with ecological issues. The Child in Time can be seen as an ecofeminist parable emphasizing the virtues and redemptive powers of femininity. Even an impossible alternative is offered: to welcome the womanly times or shall we die? In the several novels following The Child in Time, environmental problems appear as another point of concern. McEwan implicitly identifies the origin of environmental crisis in the interaction of contingent historical circumstances and the universal psychological tendencies known, for convenience, as “human nature”. In his next novel to be published, McEwan is confronted with two difficulties: to dramatize the tension between individual self-interest and the needs of the planet and posterity, and to choose an appropriate style for the novel because global environmental crisis is also a crisis of representation. We believe that he has already found out a way around the formal obstacles, while environmental crisis remains a pervasive, but not intrusive “background hum”, and the human nature is to be focused instead.
Key words: ecofeminism; environmentalism; human nature;Ecocriticism
伊恩#8226;麥克尤恩(Ian McEwan),英國健在的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又在寫氣候變化了,而他初涉這一題材是在《時間中的孩子》(The Child in Time)里。《時間中的孩子》是一個扣人心弦的故事,講述了一個孩子的丟失以及婚姻的解體,最后演變成對撒切爾主義反烏托邦式的、生態女性主義的批評。很顯然,這一次的故事將略帶喜劇色彩,主人公是一個名叫弗蘭克#8226;比爾德(Frank Beard)的物理學家,他的整個生活被諾貝爾獎攪得天翻地覆。①筆者在本文中的寫作任務可謂雙重意義上的冒進之舉:既評論麥克尤恩與時下在文學理論中盛行的反本質主義的意識形態聲氣相通的前期小說,又為一部未出之作歡呼喝彩。②由于小說尚未付梓,筆者又未能聽到麥克尤恩在海伊文學節(Hay Festival)上朗讀的片段,所以只能就其已發表的相關評論和近期幾部小說中主題和哲學方面的轉向來想象一番。通過反思《贖罪》(Atonement)中的道德機構,《星期六》(Saturday)中的政治危機和科學之惠,以及自《愛無可忍》(Enduring Love)之后在其所有作品中展現的人性問題,麥克尤恩含蓄地、甚或有意地對生態批評的許多重要的倫理觀念進行了評論。③倘若能吸引學院派讀者的眼球,他的下一部小說將迅速成為生態批評閱讀書單上的核心文本。筆者的論點是,麥克尤恩自《時間中的孩子》以來一個具有決定意義的轉向就在于回歸對于人性的關注。
《時間中的孩子》:生態女性主義的寓言
麥克尤恩4次被提名布克圖書獎。他的小說是中學里大受歡迎的指定流行讀物,在英語國家里好評如潮,出版也一帆風順。這樣一名作家理應成為學術界的矚目焦點。然而在過去的10年中,僅有3篇文章通論其小說。④直到最近,他發表于1987年的小說《時間中的孩子》才多少得到了一些不成比例的關注。其“受寵”的原因有四點,一是以更完備縝密的敘事風格濃縮了他早期的長短篇小說的文體特征,二是展現了一幅撒切爾主義繼續蔓延下去之后反烏托邦的未來圖景,三是不無同情地探索了科學“女性主義化”語境中的“新物理學”,四是挑戰了父權制的男性氣質。在為邁克爾#8226;伯克利(Michael Berkeley)的清唱劇《抑或我們滅亡?》(or Shall We Die)所寫劇本的前言中,麥克尤恩刻畫了阻止核武器濫殺無辜的斗爭,與生態女性主義發出強烈的共鳴:
人們可以表現出兩種世界觀——牛頓式的和新物理學式的——分別代表男人和女人的法則,即陽和陰。在牛頓物理學的宇宙之中存在著客觀性,身居其中的觀察者不偏不倚,邏輯謹然,想象他自己遁于無形又無所不見……在愛因斯坦的宇宙中,觀察者相信自己乃是她所研究的自然的一份子,也是自然恒量的一部分,她自身的意識和周圍的世界互相滲透且彼此依賴……她對全知全覺不抱任何幻想,但是即便如此,她的力量因為超越了她自身的存在而廣袤無邊,無所不在。(1983:19)⑤
在他看來,人類面臨的純然抉擇可以簡單地表述為“是女性時代到來呢,抑或我們滅亡?”(1983:31)在該劇的最后部分,男聲與女聲第一次合唱:
星球不只為我們旋轉。
科學在于見證奇跡,知識在于傳達愛情。
拯救我們自己是否為時已晚?
我們是改變,抑或滅亡?(1983:32)
麥克尤恩因20世紀70年代的長短篇小說中血腥的情節、反歷史的場景和對性虐狂的迷戀而一度聲名狼藉,可是在這個劇本里,他突然調轉方向,滿懷憐憫之情,卷入政治書寫,使得該劇具有極為顯著的明晰直率的特征。
《時間中的孩子》作為一部藝術作品遠比《抑或我們滅亡?》錯綜復雜得多,不過它基本的論調——如果大家樂意的話可以稱之為哲理性情節——與后者是相同的,即唯有“女性時代”能拯救自然和人類。小說中核戰爭的威脅無時不刻地籠罩在英國反烏托邦的未來之中,就好像奧林匹克運動會跑道上的口角之爭幾乎使冷戰變為摧毀性的“熱”戰一樣。不過小說的微妙深入之處在于刻畫了社會和環境的退化:隨著福利國家的崩潰,持照行乞者遍布大街小巷;氣候變化無常,一會兒連續干旱,一會兒持續降雨;學校都被私有化;農作物和植被極為單一,僅有小麥和松樹一統退化的地貌景觀,點綴其間的不過是幾片被特別恩典而與“被普遍接受的英國鄉間過去的狀貌”(McEwan,1992a:101)相似的巴掌大的保護區。貪婪且森然的撒切爾主義經濟合理化政策剝奪了蠑螈的生存空間(McEwan,1992a:143),鳥兒無處鳴唱(McEwan,1992a:51),甚至像一位火車司機告訴斯蒂芬的那樣,連一條維多利亞時代建造的漂亮的火車隧道都不曾留下:
“這也太合理化了吧,我的朋友。問題就在于此。這一片黑暗之中有一座大教堂。又有什么意思呢?關掉。建一條汽車道。但是汽車道是沒有感情的。你不會看到孩子們站在橋上數汽車玩的,對吧。”(McEwan,1992a:209)
在《書寫男性氣概》(Writing Maculinities)中,本#8226;耐茨(Ben Knights)稱《時間中的孩子》為“一則綠色寓言……其中的男性氣概、為人父者的言行以及性別關系等尤為顯著”(1999:208)。在把父權制價值觀、體制和身份看成環境危機的根本原因的情況下,也許把該小說看成一部生態女性主義的寓言更為確切。在故事的主線中, 斯蒂芬肯定是從朱莉身上獲取了智慧,以逐漸平息失去凱特(Kate)的痛苦。而在副線中,查爾斯#8226;達克(Charles Darke)則集中體現了男性氣概的致命性。這種男性氣概在他童年的幻想中已秘密地擁有,但與遭受壓抑的、好斗的公眾性自我形成分裂,嚴重受挫。他的妻子西爾瑪(Thelma)在達克“任性的和孩子氣的”死亡之后說道:“他想要的是兒時的安全感,無權無力,一味服從,以及隨之而來的自由——來自金錢啦、計劃啦、需求啦……兒童時代對他而言意味著永恒,他談論起來時就好像那是一個神秘的狀態。”(McEwan,1992a:201)。林恩#8226;塞格爾(Lynne Segal)在《慢動作:改變男性氣概,改變男性》(Slow Motion: Changing Masculinities, Changing Men)里公允地指出,“占有主導權的‘男性性驅動’話語助長人們錯誤地贊賞(比如)男人抑制需求和拒絕示弱的行為”(2007:181)。達克陷入一個悲喜劇的困境之中,既無法繼續保持猜字謎式的好斗的成年男子氣概,又不能永遠沉溺于同時扮演西爾瑪的兒子和丈夫的角色。
相比較而言,小說中的女性展現出完整的性格特征,能夠泰然面對突如其來的事情和變化。小說有一段很長的篇幅來描寫斯蒂芬思考婦女的優越之處。他認為朱莉“并非總是頭腦清醒,通情達理,但是她能以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的令人欽佩的方式理解和表達自己困境,足以顯示出她的情感和精神涵養。和她在一起,從前的確定之事不是變得難以捉摸,而是更加清晰明了。或者好比西爾瑪說的,科學革命不是丟棄而是重新界定先前的知識”(McEwan,1992a:54)。他覺得,婦女普遍面臨的選擇——做母親還是別的——意味著她們不大可能把自己僅限于所作的決定上,因此“不會輕易地被工作啊、階層啊、制服啊、獎章啊什么的蒙騙”(McEwan,1992a:55)。而且,明顯地與“發育不良的”、傲慢自大的、大男子主義的唯理性形成反差,西爾瑪那種庫恩式的科學發展模式更為“發育完備”,謙遜低調,昭示著女性化的科學時代的來臨,屆時“機靈男孩將逐步成長為智慧婦女”:
“想想看,如果科學家們不去想必須由他們說了算,而能加入到真正重要的對話中,討論時間——無始無終的神秘體驗,夢中混亂的時間演替,基督教徒們獲得圓滿感與救贖感的時刻,深度睡眠中時間的了無痕跡,小說家、詩人、白日夢者用心良苦的時間安排,童年時代無窮無盡的、一成不變的時光。”(McEwan,1992a:120) ⑥
小說本身就體現了西爾瑪理想化的生態女性主義。它的目標是于議論和情節安排中融入“新物理學”,這一點我們一看自明。它將幾個時間并置起來:斯蒂芬車禍中的時間感知,凱特在超市被擄走的那個無法挽回、難以穿越的時刻,被打亂了的季節生物鐘 ,查爾斯無望地、做作地努力重建少年時代。小說正是浸淫在西爾瑪提到的“小說家們用心良苦的時間安排”之中,分為9章,暗指“9個月,期間所有的悲傷、所有虛空的等待都被意味深長的時間包裹起來,置于最富深意的想象之中” (McEwan,1992a:211)。《時間中的孩子》從情節、主題、人物刻畫、生態政治場景等方面體現了環境哲學家帕特里克#8226;柯里(Patrick Curry)概括的生態女性主義的本質:“反對現代主義抽象的普遍性,欣賞和重申生命的價值,認為它具體存在,扎根深厚,立場明確,關注現實,富于地方性和獨特性;反對浮夸的理性主義,肯定直覺和感覺的價值,以及無論是從經濟上還是從別的什么方面都無法理性地估量的某些潛在的重要性和價值。”(2006:98)對于母性的女性特質產生的救贖力量,麥克尤恩確實著墨不少,亞當#8226;馬斯-瓊斯(Adam Mars-Jones)對此印象深刻,以至于指責他“妒忌愛神”(venus envy)。在一篇標題就叫“妒忌愛神”的評論里,他不無滑稽和尖刻地說:“在他的早期小說里,關于性的唯一法則看來就是不得與有生育能力的人發生性行為,以免有婚姻的承諾和生育的意圖……從《時間中的孩子》里卻很難推斷出其中的風流韻事也是如此,因為欲望已經完全讓位于新生命的創造。”(1990:26)。然而,馬斯-瓊斯在此發現的“性驅動力的猛然回縮”,并不像他接著所說的那樣是伴隨著一種滿懷妒忌的企圖去“消除女人,或……將她們創造生命的參與程度最小化”。斯蒂芬的確在最后關頭解開臍帶挽救了新生嬰兒的生命,但是此時縈繞在他心頭的卻是對“生(育)”肅然起敬的種種遐思,“一剎那間他明白了這個動詞是多么積極活躍,慷慨無私——(朱莉)召喚她的意志和身體的力量,然后就生了”(McEwan,1992a:219)。
麥克尤恩在女性特質——尤其是生育力——中發現的能量和美德之所以在《時間中的孩子》里得到強調,一是因為它本身值得敬重,二是因為它可以作為改變男性氣質的一種介質。這部小說相對而言頗受評論家的關注,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與文學理論的顯學——女性主義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奈茨提出,“作為一個男人或具備一個男性身份并不是無可更改的既定事實,那樣只是按身體的內部程序生活,而重要的是融入社會,與人交往”(1999:13)。盡管承認語言決定論同樣也具有約束性,奈茨的“不是……而是”結構恰好涵蓋了一個錯誤的假定,即“生物學”要么是確定無疑的,要么是毫不相干的。⑦ 這樣一來,斯蒂芬和查爾斯的命運或許可以理解為在個體層面上復制《抑或我們將滅亡?》在社會層面上面臨的抉擇:要么接受改變,歡呼“女性時代”的到來,要么走向滅亡。小說描寫達克致命的心理分裂是通過鮮明的對比來進行的:他既像《正直的威廉》(JustWilliam)的主人公那樣稚氣未脫,又在每章的開頭頭頭是道地引用《權威育兒指南》,這使得我們認為小說的大部分是由某個委員會體系編撰而成的。⑧一旦我們知道這本手冊真正的作者乃是達克自己時,這些引語所傳遞出的權威性就顯示出悲喜劇的反諷意味來。例如,我們被訓導道:“戰后的育兒作家們感情用事地忽略了一個事實:兒童內心里是自私的,而且這樣也合情合理,因為他們得生存下去。”(McEwan,1992a:155)一方面,麥克尤恩通過達克的《育兒指南》嘲諷地提出,這樣的觀點似乎是對如下誹謗性言論的老調重彈:自理查德#8226;多金斯(Richard Dawkins)的《自私基因》(The Selfish Gene)和愛德華#8226;威爾遜(Edward Wilson)的《社會生物學》(Sociobiology)出版后,達爾文的進化論思想是用來為撒切爾主義和里根主義的社會經濟政策服務的,暗示著所謂“人性”必然就是反動的。⑨而另一方面,達克自身的倒錯感(其引人注目之處是家庭女教師打他的屁股和他熱衷于體罰兒童,減少成人的福利)從根本上動搖了任何認為鮮明的男性氣概是取決于生物學意義上“編程”結果的觀念。一直在道德“修養”的保守派語言中陰魂不散的施虐受虐狂式的弦外之音也由此而直率得令人難堪。
如果說對達克的刻畫如迪#8226;杰#8226;泰勒(D.J.Taylor)所說的那樣,是“對前途大好的保守黨下院議員頗為招搖的戲仿”(1989:59),那么對斯蒂芬的道德和情感路徑的表現就要有說服力得多,涉及一種一以貫之的、志在改變的自我批評。當斯蒂芬在倫敦絕望地找尋丟失的女兒時,他開始意識到朱莉“把他的努力看成一種典型的男性逃避手段,企圖通過展示能力、組織力和體格來掩飾情感”(McEwan,1992a:24)。后來當他在想象中與朱莉爭論時(當然,他贏了),他憤恨地想道:“如果他找到了凱特,那么他的方法就完全是正確的,盡管朱莉肯定會想方設法地將功勞據為己有。”(McEwan,1992a:135)可是最終,他不得不承認朱莉的智慧之處,她認識到她“會繼續愛(凱特),但是……必須停止渴望得到她”(McEwan,1992a:213)。他自己的情況亦因此說明了其早期想法的局限性,“他曾經相信,或者說覺得應該相信男人和女人盡管在身體上有明顯的種種差異,但在本質上是一樣的。不過他現在覺察到男女之間眾多顯著的差異之一正是在于對待變化的態度。男人經過了某個階段就會原地踏步,躊躇不前……”(McEwan,1992a:54)凱爾南#8226;瑞恩稱贊這部小說“是一個新型故事,講述男人從男性氣質中解放出來的新體驗,由于這是一種開創之舉,小說難免會有磕磕磕碰碰、令人尷尬之處”(1994:51)。無論如何,如果斯蒂芬可以改變,男人就可以改變;而如果男人可以改變,那么整個世界也可以改變。
斯蒂芬女性化的核心概念是他改變了與時間的關系 。在小說的開始他痛苦于時間的不可逆轉性:他絞盡腦汁地從記憶中搜尋凱特的誘拐者的蛛絲馬跡,他努力“轉動眼球,沉重地睜開,想找到視覺的邊緣被隱藏的影像”(McEwan,1992a:16),但一無所獲。不過在孕育第二個孩子之前一個關鍵的時刻,斯蒂芬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來到一個消失了的鄉村,那里有“榆樹、栗樹、橡樹、山毛櫸——這些高大的樹木后來都讓位于經濟作物”(McEwan,1992a:57)。更為詭異的是,他還參與了父母關于是否將尚在腹中的他打掉的討論。這可能是麥克尤恩所有作品中唯一插入的魔幻現實主義成分,也許只是一種“幻覺”而已,不過用西爾瑪非線性時間的“新物理學”(McEwan,1992a:117-118)或許能解釋得通。其實這種所謂“科學的”解釋的準確性也許并不重要,其更重要的作用在于進一步證明斯蒂芬已經開始在改變與時間的關系:第一次是通過他母親的記憶,第二次是通過幫助朱莉生產而回到過去的場景,斯蒂芬坦承“他的體驗不僅與父母互通,還具有持續性和重復性”(McEwan,1992a:211)。他由此完成了從“陽剛的”時間感到“陰柔的”時間感的轉變:由線性的、反烏托邦的[“什么都越來越糟糕”,斯蒂芬向西爾瑪抱怨道,“有什么變得更好的呢?”(McEwan,1992b:104)]變為可循環的、可復原的。這一點在他與朱莉喜極而泣的團聚中得到了完美的體現:“在無以復加的悲痛之中,他們開始致力于治愈每個人,每件事,政府、國家、地球,但是他們首先要從自己開始。”(McEwan,1992a:215)然而這種決心卻表現出生態女性主義在環境“療傷”和被認為有助于此的女性特質的各種形式之間畫上一條錯誤的界線。
或許最顯而易見的是,這部小說對它褒譽有加的生育力缺乏模棱兩可的矛盾情感(這種矛盾情感不是指反諷)。《時間中的孩子》反烏托邦的特點多少是因為其中令人絕望的過度擁擠,從提到人名時要帶上(英國)家庭住址的一連串數字可以看得出來:“簡#8226;菲爾德,安佑路,特比特宅,2-3-1-6號”指的是斯蒂芬救下的卡車司機的妻子。 ⑩當斯蒂芬離開倫敦奇跡般地遇見雙親并與朱莉再次肌膚相親時,正如保羅#8226;愛德華茲(Paul Edwards)評論的那樣,“略微感染了拉金式的厭惡人類癥狀”(1995:49)。他朝火車車窗向外望去,凝視著一處“粗糙的”、尚未竣工的新居民區,激發起對人口增長的全然不同的看法:“房子前面的花園還只是車轍遍布的泥地,房子后面白色的尿布在縱橫交錯的金屬桿子上撲剌剌地招展,宣告向新生命投降。兩個嬰兒手牽手,在晾曬的衣物下面跌跌撞撞地走著,朝火車揮手”(McEwan,1992a:50)。邋里邋遢的、蹣跚學步的小孩,取代了樹木的金屬桿、投降的隱喻在此并置,反映出人口增長的可憎和難以忍受。馬斯-瓊斯在1990年評論道:
畢竟從婦女和平陣營來看,這是一篇強有力的修辭作品,把核彈刻畫成具有與生俱來的男性特點,這樣惡魔般的裝置是任何婦女都不會去發明或動念頭去使用的……但是如果認為我們的破壞性完全在于核武器,認為核危機在我們的生活中無孔不入,那么女性的無辜有可能只是一個假象。當頭發定型劑和尿布漂白劑被添加到導致世界末日的用品名單中的時候,婦女可能會發現從誰也指望不上這一點來說,個人的行為在一定意義上也是具有政治色彩的。(1990:38)
在碳污染的時代——如同所有的環境問題一樣由于人口、財富和消費期望值的增長而加劇——我們已經到了這樣一個階段:“倘若身體背負惡名,那么子宮也無法……作為其中一個清白無辜的器官。”(1990:39)與此形成對照的是,生態女性主義者、助產士阿麗斯卡#8226;拉扎克(Arisika Razak)說(她對人口增長只字未提):
誕生是最基本的超自然事件。它是我們關乎生命和存在的一個重要隱喻。我們談論宇宙的誕生,星系的誕生。它關系到世界是如何形成的。它是世間第一樁奇跡——是對人類和所有生物繁衍生息的自然明證。(1990:168)
在諸如此類的論斷中有那么一絲反諷,也許無法避免,但值得引起注意。這類論斷呼吁代表著我們子孫后代的“我們的孩子”必須存在,但是保護“他們的”未來的最佳方式卻是要求我們不要生育。
對于生態批評家和環境保護主義者而言,未來才正是隱隱迫近的危險,不過《時間中的孩子》在友善的言辭之外對此幾乎無話可說。在麥克尤恩探討的所有時間場之中,只有哈羅德#8226;莫里(Harold Morley)和他妻子面對即將來臨的核戰爭產生的可憐兮兮的恐懼心理,與氣候變化和物種滅絕的緊迫性比較一致。在這個語境里,小說中仔細研究的各種各樣非線性的時間形式好像是為人類的軟弱開脫,以至于有逃避道德責任之嫌了。如果像西爾瑪這樣的理論物理學家真的認為“所謂常識,即平平凡凡的另一說辭……要么是一派胡言,要么頂多是真理微不足道的零星碎片”(McEwan,1992a:117),那么生物圈也許真的像人們理解的那樣在遭受時間之劍的擺布。
麥克尤恩決定不把首相簡單地描畫成瑪格麗特#8226;撒切爾(Margaret Thatcher)的樣子也可被視為一種規避。小說的大部分讀來就好像是敘述者在政府內部對同樣的規章制度冷嘲熱諷:
斯蒂芬已經聽說在較高級別的行政機構里有一個慣例,不得以人稱或任何其他的方式來透露首相的性別。這個慣例無疑本來源自侮辱,但年復一年就變成一種尊崇了,還能測試口頭表達的靈活性和展示良好的品位呢。(McEwan,1992a:82)
盡管如此,對首相的每一個描寫,從她聲音的語調到她與一個年紀輕些的、活躍的保守黨下院議員的關系,都明確無誤地指向撒切爾夫人。按彼得#8226;蔡爾茲(Peter Childs)的說法,《時間中的孩子》通過故意讓首相、朱莉和斯蒂芬的第二個孩子性別不明“試圖反抗性別的固定模式”(2006:65),這一點對于那個嬰兒來說沒有錯——它理想的未來可能會因暫時模糊性別而得以強化——但是更有可能的是麥克尤恩從生態女性主義角度對女性氣質進行價值評估時需要將遭人憎惡的撒切爾去性別化。(11)
從生態女性主義到達爾文進化論的環境保護主義
1996年麥克尤恩寫了一篇關于現代科學的文章來紀念理查德#8226;多金斯的《自私基因》出版20周年,文章發表在英國的《衛報》上。他說,雖然20世紀晚期之前已有偉大的科普作家,但從1976年之后讀者們才開始“大快朵頤”[見《并行的傳統》(“Parallel Tradition”)]。他贊揚多金斯書中簡潔的“文風”和令人驚嘆的、強勁有力的“創造性的綜合能力”,這標志著他在寫作此文的10年之前所持態度的一個急轉彎,那時他更有可能采取人文學科對這部作品拒不妥協的敵對態度。(12)甚至在1992年的《黑狗》(Black Dogs)中,敘述者杰里米(Jeremy)還深陷以互相疏遠的岳父母為代表的重重“雙極”之間,既無力調和又無法選擇:“ 理性主義者和神秘主義者,政治委員和瑜伽修行者,入世者和遁世者,科學家和直覺主義者……”(McEwan,1992b:19)后來在寫《愛無可忍》(1997)時,麥克尤恩自己打定了主意,而由此產生的結果是:如果僅僅依據他近期5部小說的核心要素來判斷他的下一部作品概念上的重要因素,人們可能會作出錯誤的判斷。簡而言之,在《時間中的孩子》里,(男性)個體性別身份和相應的意識形態與體制發生的政治-道德轉變,為人類和非人類的世界涂抹了希望的色彩。但麥克尤恩更近期的作品含蓄地點明環境危機的源頭在于偶然的歷史情境和普遍的(一定程度上也就是強調性別差異的)心理趨向之間的相互作用,為方便起見,這種心理趨向被稱作“人性”。
最明顯也最乏味的例子來自5五部小說中最早的一部——《愛無可忍》,其開篇就開誠布公地表明從達爾文主義思想家們關于自私自利與利他主義的著作中獲得靈感。一只里面裝著一個嚇壞了的男孩的熱氣球被拋向空中,但是突如其來地刮起了一陣大風,拉著繩子的五個陌生人必須即刻間作出決定:是拽住不放,還是撒手不管。敘述者——科普作家喬#8226;羅斯(Joe Rose)馬上就一針見血地、機智直率地指出了這一事件的諷喻性:“這是我們哺乳動物的沖突——什么該給予別人,什么該留給自己。沿著這個準繩,牽制別人的同時又受制于人就是我們所謂的道德。”(McEwan,1998:14)喬的進化論觀點并未將自私自利凌駕于利他主義之上[安德魯#8226;洛斯、斯蒂文#8226;杰伊#8226;古爾德(Steven Jay Gould)和斯蒂文#8226;羅斯等人鼓吹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倒是這么認為的],只不過說人性里包含著很強的自我保存和與人合作的傾向。多金斯的《自私基因》的第12章專門討論了一個名為“囚徒的困境”的簡單的游戲。這個游戲是在電腦上玩的。玩家可以在程序里選擇團結或者出賣對手,研究者據此觀察在自私地競爭著的個體中是否會出現利他主義的情況。多金斯討論的一個令人震撼的歷史實例是發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一個互相協作的現象:在停戰的西線戰場敵對的部隊之間實行“和平共存”的通融之道,甚至在缺乏交流或者從表面看來缺乏共同的社會身份或目標的情況下,形成一條條錯綜復雜的關于威懾、復仇、寬恕和“禮節性攻擊”的規則:
將軍們并不希望有什么相互合作,因為這無益于他們贏得戰爭。但是雙方的士兵們卻強烈地渴望合作。他們不想當炮灰。不可否認……他們也許會站在將軍一邊,情愿打勝仗。不過打勝仗對于普通一兵而言不是自己能夠選擇得了的。(2006:226)
正如馬特#8226;瑞德利(Matt Ridley)在《美德的起源》(The Origins of Virtue)里所說:
我們的大腦是由自私基因組建而成的,但是大腦傾向于與人交往、信賴他人和團結合作……人類具有社交本能,來到這個世界上時頭腦已經設定了要學會如何合作,如何辨別忠奸,如何使自己值得信賴,如何贏得佳名,如何交換貨物和信息,以及如何進行勞動分工等等。從這個意義上講,人類是自立自強的。(1996:249)
這里有一個有趣的反諷,看來不只是生物決定論者(他們眼中的自然顯然是“弱肉強食”,這可真夠“無私的”),而且在福柯陣營里激進的、富于顛覆力的文學理論家們好像也在話語層面效忠于霍布斯式的“以一切反對一切的戰爭”,奈茨指出:
此類研究方法使人們認識到有必要了解存在于官方和非官方話語中的權力關系,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這種觀念最終導致一種單維性,把多姿多彩的社會和人際關系單一化為權力之爭。這種觀念還將團結、親密、友愛、互惠的關系封閉在其實并不安全的庇護所里,此舉無意中暴露了關于斗爭和征服的父權制敘述話語能夠重塑哪怕是持敵對立場的人們的思維模式。(1999:35)(13)
麥克尤恩的下一部小說必須渲染個人利益與地球和子孫后代的需求之間的張力,因為,就像瑞德利(Matt Ridley)指出的那樣,囚徒的困境同樣道出了環境保護主義的問題:“如何阻止自我主義者制造污染、垃圾和排放廢物,而關心環境的人們卻要為此買單。”(1996:224)在《愛無可忍》中,喬的經驗主義比較明顯地戰勝了杰德#8226;帕里(Jed Parry)被宗教激發的色情狂和克拉麗莎(Clarissa)對濟慈的癡迷,但這種指向性對于另一部以科學家為主人公的小說來說是必須要避免的危險。(14)
麥克尤恩下一部小說的另一個難點在于全球環境危機也是一個表述危機。文學、電影或電視紀錄片這些傳統的表現形式都不能準確地捕捉地理和時間維度,尤其是氣候變化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理查德#8226;卡利吉(Richard Kerridge)在評論一篇將會涉及環保主義題材的小說時說:“傳統的情節結構要求有解決方案和結論,但如果應用到生態問題上那就含糊其辭之極,因為生態問題存在著時間范圍的極端性和互相依賴復雜性。”(2002:99)在同博伊德#8226;冬金(Boyd Tonkin)討論這一問題時,麥克尤恩承認“‘在我閱讀的所有關于氣候變化的書本里,沒有一本有助于如何在小說中表現氣候變化’”[見《我堅持》(I Hang On)]。他摒棄瑪格麗特#8226;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在《羚羊與秧雞》(Oryx and Crake)里使用的反烏托邦的表現手法,但寄希望于“某種小巧有力的方式,在展開情節的同時其本身就是引人入勝的……它得像流言蜚語那樣叫人興趣盎然。它得關于我們自己。也許其中還得有個動物農場。也許需要采用寓言式。但是如果你真朝那個方向走,你還得有相當的才氣”(此語出處不詳)。厄休拉#8226;凱#8226;海斯(Ursula K. Heise)的《地方感與星球感》(Sense of Place and Sense of Planet)是一部受到肯定的表現全球問題的生態批評之作,書中說到“寓言式的表述通常很不適合反映全球生態系統的急劇變化,盡管很難想象采用哪些修辭手法來描述整個星球會不用到寓言的那一套東西”(2008:64)。但是假設麥克尤恩決定采用明晰的現實主義寫法,避免(在他早期的短篇小說集里嘗試一番之后的)敘述的實驗風格,或許他為下一部小說選擇的形式會縮小到“小巧而有力”和“興趣盎然”。因此從理論上來說,這種形式很有可能會像《阿姆斯特丹》(Amsterdam)那樣,從中能看到麥克尤恩與保守黨分道揚鑣。這部小說簡直就是一架結構縝密的敘事機器,精心設計以確保主人公們同歸于盡。然而,從情感上來說,彌漫在《阿姆斯特丹》中的陰郁的厭惡人類的情緒與打動讀者的愿望大相徑庭,諷刺的智慧有些用過了頭。正如麥克尤恩向冬金解釋說:“其他很多人也這么想:‘ 向前一步并不是什么天塌地陷的事,而應該額手稱慶才對,慶祝我們本來的狀態,我們擁有的東西,以及我們不想失去的東西。’”
在探究意識動機的變幻莫測上,麥克尤恩的《贖罪》可謂一枝獨秀。環境文學和生態批評典型的做法表現為一種未經推敲的道德理想主義,認為只有得體的寫作手法才有機會施展奇跡,使閱讀者醍醐灌頂,幡然醒悟。但是在麥克尤恩最長的小說中,充分拓展的、自我指涉的、滿懷同情的敘述卻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展現人性的方式。筆者設想他不會像約翰#8226;格雷(John Gray)走得那么遠,后者在引發爭議的《稻草狗》(Straw Dogs)里利用精神科學的研究來猛烈攻擊把意識的自由意志當成道德的本質是扯著人文主義的大旗進行盲目崇拜:
當我們整裝待發的時候,我們估計不到自己會做什么。可是當我們回首往事時也許會看到,我們作出的決定實際上是朝著我們已經注定的道路上邁出的一步。我們把自己的想法有時看成偶然發生的事件,有時看成主動采取的行動。我們的自由感就是來自于這兩種角度的不斷切換之中。自由意識是視角的把戲。(2002:67)
話雖如此,布萊歐妮(Briony)的生活悲劇和她不得已虛構羅比(Robbie)和塞西莉亞(Cecilia)仍然活著,是因為她作為作家的自傲心理和對自己意識的沉迷與反復無常的、自相矛盾的動機之間出現了分歧。布萊歐妮在觀察自己手指的運動時與格雷所說的斷斷續續的意識確有幾分相似:
她將手指彎曲又展開。奧妙就在于當她的意圖付諸行動時手指移動前的那一瞬間,那個動與不動之間的分界點。這就像在驚濤駭浪之中。如果身處浪尖,她想,她大約會發現自身的秘密,她體內真正起作用的那一部分。(McEwan,2002:35)
這也就是格雷說的“我知道我無法找到尋尋覓覓的、起作用的那個自我”(2002:68)。但是當她越來越迷醉于敘述的意識時,她被這種能量嚇住了:“沒有她形容不了的東西:瘋子沿著汽車道悄然蛇形的腳步聲,幾乎使人覺察不到他的行蹤,但她也能夠講述清楚。”(McEwan,2002:156)(15)與此形成對比的是,行動的關鍵時刻不僅是無意識的,而且只有在痛苦的回憶中才浮現出來:
她本應該到母親那里去,依偎在母親身邊,重新開始新的一天。如果這么做了,她就不會犯下這樣的罪過。經歷的種種都可以避免,什么也不會發生,時間會撫平一切,會使人幾乎記不住那個夜晚:雙胞胎離家出走的那個夜晚。那是1934年,還是1935年或1936年的事?但是除了出去尋找雙胞胎那種模模糊糊的責任感以及深更半夜待在外面的那種樂趣之外,她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就出門了……(McEwan,2002:162)
在某種意義上,她的“罪過”是實話實說,因為她對羅比真正的感情已超出了她的理解;她的罪過是太過于相信意識本身,甚至不惜忽視所見所感:“真相打開了她的眼睛。因此當她一再地說,我看見了他,她相信自己說的是真的,而且言辭懇切,誠實之極。”(McEwan,2002:169)
善于講述的頭腦還是能給人啟迪的,特別是當它將飽含同情的想象的觸角伸向他人的世界的時候。小說的整個第二部是人過中年的布萊歐妮懷著贖罪之心講述的,其中最打動人心的段落之一是描寫艾米莉#8226;塔利斯(Emily Tallis)快犯偏頭痛時的情景:
她還沒有覺得痛苦,但是在痛苦襲來前她就害怕了。在她的幻覺中有些明亮的點,針孔大小的樣子,就好像看得見的世界變成千瘡百孔的織物,而將織物對著特別明亮的光線就能看到那種亮點。她感到頭頂沉甸甸的,仿佛某個懶洋洋的動物的身體壓在上面,這個動物蜷成一團,正酣然入睡;但當她伸手去摸頭部并往下按壓時,卻并沒有發現這樣的東西,它消失了。(McEwan,2002:63)
然而,在一種復雜的反諷中,布萊歐妮尋求寬恕的必要性和獲得寬恕的方式,以及她為悔罪而虛構的關于拯救的小說享有一個共同的源頭——由講故事產生的那種無可挽回的敗壞的能量。
麥克尤恩栩栩如生地刻畫布萊歐妮假正經的理想主義帶來的摧毀力,這可能是譴責蔓延在《時間中的孩子》里自以為是的正直感。其中時間的前行(在亞原子狀態外絕對是沒有商量的余地)甚至都得讓位于關于道德勸誡的情節。在其后的小說中,情節和人物刻畫僅服從于他對筆下人物的心理一種復雜的理解,這反過來又取決于在他心目中人類是什么樣的動物。與此同時,《贖罪》把布萊歐妮想當作家的熱望與現代主義的到來緊密聯系起來,在小說中表現為否認與現代主義有共同的傳承:“她讀了三遍維吉尼亞#8226;伍爾夫(Virginia Woolf)的《海浪》(The Waves),覺得在人性中正在發生一種重大的轉變。”(McEwan,2002:282)套用杰沃夫#8226;戴耶(Geoff Dyer)的話來說,《贖罪》既立刻將麥克尤恩的姓名忝列于“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的英國小說家的名人堂中”(2009:8),又正好契合了伍爾夫故意言過其實的說法,說她親身經歷了“1910年12月”那個“人性”改變的時刻。雖則如此,麥克尤恩也批評伍爾夫這樣的言論,因為她標榜了人文學科的知識分子的傾向,試圖跨越文化和歷史逐漸消除人性的延續性[見《文學、科學和人性》(“Literature, Science, and Human na-ture”)]。《贖罪》雖然禮贊以布萊歐妮為例的人性轉變——這些轉變被用來表現不斷變換的視角和高度自反性的結局——但它的風格和形式得歸功于從現代主義轉向傳統的現實主義所作的一系列的修正,還要歸功于達爾文進化論的——或更恰當地說,互動式的——人性觀。
《星期六》是另一部缺乏明顯的環境維度的小說,但從中或許能看出麥克尤恩下一部小說對科學題材的處理與生態批評思想的開山之作會有抵牾。自卡洛琳#8226;麥茜特(Carolyn Merchant)的《自然之死》(The Death of the Nature)(其先驅包括韋伯和浪漫主義)之后,主流的科學被指責為在還原性唯物主義的影響下將自然和人體“祛魅化”。 瓦爾#8226;普拉姆伍德矛頭直指的是笛卡爾而非像麥茜特那樣指向弗朗西斯#8226;培根(Francis Bacon):
在笛卡爾的權力迷夢里,主體確立于其所知的客體之上,這種主客體的關系即所謂付諸于權力和控制的中立性。我們有待從這個構造了科學知識和理性的現代概念以及人類和非人類的特性的迷夢中醒來。(Plumwood,1993:117)
笛卡爾的這種二元論可能會遭到“將思維簡化為大腦的物理主義”(Plumwood,1993:121)的圍攻,但是,普拉姆伍德斷言,物理主義若要勝出的話除非能夠閉口不談“目的論、作用、目標、奮斗、選擇和自由”等話題(1993:121)。誠然,甚至連生態女性主義批評家都不愿完全否認科學——生態學自然是一門科學,且不說與人們生活密切相關的腫瘤學或麻醉牙科學——他們重新認可了科學的可能性,如果它能夠滿足人們某種虔誠的希望,比如希望“經過重新審視,看到我們自己更動物性的一面和化身為更‘自然的’一面,亦看到自然更具有思維性的一面”(Plumwood,1993:124),或者,像西爾瑪希那樣,希望“機靈男孩”變成“智慧婦女”。但這實際上到底意味著什么尚不清楚。比方說,天文學家想到一顆棕矮星時是否會想到它“更具思維性”,或承認它的“具體化身”(在望遠鏡的鏡頭里也許能觀察到它在夜晚會凝固成形)。
相比之下,至少《星期六》的開篇就是態度強硬的經驗主義風格。毫無疑問,亨利#8226;貝羅安(Henry Perowne)所掌握的神經外科知識、技術和設備擁有“笛卡爾式的”權力。即便他在清晨醒來,“灰心喪氣,惶惑不安”,要面對現代人常有的各種各樣的焦慮情緒,但在小說的前幾頁里一連串的手術——在故事里和講述中它們進展神速——明白無誤地傳遞出麥克尤恩對貝羅安施行手術近乎敬畏的迷戀之情:
最后骨幕露了出來。骨幕——一種蒼白的、精巧美麗的組織,就像蒙面舞者的小步旋轉那樣,硬腦膜在這里合攏又分開。骨幕的下面是小腦……星細胞瘤的準確位置找到了,只部分地擴散到周圍的組織。貝羅安能將它幾乎完全切除而不會傷害任何未受影響的部位。(McEwan,2005b:11)
敘述者緊密地聚焦在貝羅安一個人身上,暗示著這是一個異故事的敘述視角,這一段話也由此展示出這位外科醫生能夠欣賞他解剖的大腦結構的美感。一臺手術被形容為“仁慈的和大膽的——是像走鋼絲那樣的勇敢激發出的仁愛精神”(McEwan,2005b:44-45)。不過,他不動聲色的專業做派——走到極端就是祛魅化——與其說在哲學意義上該受責備,倒不如說能夠有助于人:“他經歷太多,對自己遇到的種種不快已經無動于衷了——他的職責就是做一個有用的人。”
巴克斯特(Baxter)就像一股自然力量,顯然破壞了貝羅安自信得幾乎自滿的世界。蔡爾茲說:“貝羅安一直對身邊的世界介入甚少,直到面對暴力威脅和在家門口爭取手下留情的機會:為危害到他的生命和家庭的人動手術的機會”(2006:146)。即便如此,威脅的根源不可否認是物質的,甚至是機械的:“人類高明的器械就是這樣被最最微不足道的劣質齒輪破壞掉的,陰險的毀滅謠言,在每個細胞里、在每條4號染色體上蟄伏著的那個惡毒的想法。”貝羅安對黛西(Daisy)的英語教師們不屑一顧,一部分是因為他們似乎偏愛魔幻的(或“魔幻現實主義的”)甚于實際的:“這些享有聲望的作家們那時在做什么——20世紀那些長大成人的男男女女—— 把超自然的力量賦予他們筆下的人物?”(McEwan,2005b:67)(16) 盡管他們與他共享優厚的物質待遇,他們仍然“喜歡把現代生活寫成一連串的災難”(McEwan,2005b:77),意識到這點使他更為不屑。與此相反,貝羅安深信他固執的經驗主義是有他自己的成效為證的。
小說情節中貝羅安遭遇的第一個也是最明顯的一個反諷就是使他的家人免于巴克斯特報復性的怒火的傷害的不是外科知識而是詩歌。“難道真的會有這種事,黛西區區一首小詩能夠使人情緒發生如此重大的變化?”(McEwan,2005b:221)這句話不是貝羅安明著說出來的,但是可以解讀為一種元敘事的質問,質問這部小說極其明顯的現實主義風格。巴克斯特的神經惡化癥已經到了晚期,他興高采烈地讀著馬修#8226;阿諾德(Matthew Arnold)的詩歌《多佛海灘》(“Dover Beach”),被點化成一種戲仿性的人物,而戲仿的對象是自由人文主義文學理論的理想主體——在他陶醉之際,貝羅安和席奧得以將他推下樓梯。從表面上看,這首能獨特地“施法鎮人”(McEwan,2005b:278)的詩歌也許是對經驗主義和文學的拯救力量予以反擊,但是麥克尤恩對詩歌的選擇展示出第二種、也更微妙的反諷:無論是在阿諾德,還是麥茜特和普拉姆伍德眼中,科學已將世界祛魅,只剩下一點脆弱的、殘留著的憐愛之情來救助一個“無樂,無愛,無光/無信,無寧,無助苦痛”的世界,也正是貝羅安的仁慈才會確保巴克斯特能被安排接受緩解病情的治療。與《時間中的孩子》里的斯蒂芬不同,貝羅安沒有得到什么頓悟,他只是逼著自己去追求自由主義的良心道義。
因此,《星期六》模擬了一種主流的、守舊的科學觀,強烈地拒斥科學自身重新魅力化的需求,并以達爾文的煌煌之言作為回應:“這種生活觀自有雄奇之處”(McEwan,2005b:55)。麥克尤恩的下一部小說自然會向這樣的雄奇致敬,但在這一歷史時刻,在將意識的道德機制置于嚴格的局限中時,它同樣也需要建議為了讓我們人類和其他物種擁有適于生存的未來,我們將如何牽制或抵制人性的回潮。所幸的是,麥克尤恩最近的一部小說《切瑟爾海灘》(On Chesil Beach) 指向了一種互動式的人性觀,它努力地在生物決定論日漸削弱的威脅和遭到圍攻的、決不妥協的而又日益沒落的反本質主義理論的堡壘之間航行。 (17)
第一步就是要對抗在非科學的文化中浸潤甚深的觀點,即生物一定是確定不變的,而文化則有著無限的可塑性。理查德#8226;多金斯在《延伸的顯型》(The Extended Pheno-type)中對基因決定論予以了拆解:
人們似乎不難接受人類發展中“環境的”影響的可變性。如果一個小孩在數學上的教育欠妥,大家就會認為下一年大大地加強教育即可彌補。但是如果說這個孩子的數學不好或許有其基因根源,大家的評價就很可能非常不樂觀了:基因如此,那就是“白底黑字”似的,是“鐵板釘釘”了的,怎么做都于事無補——還不如放棄教這個孩子數學知識。這簡直是占星算卦式的一派胡言。基因的關系也好,環境的關系也罷,這二者其實是沒什么區別的。如果是兩者兼而有之的影響,有的也許很難逆轉,有的又可能非常容易……(但是)若指望基因的影響比環境的影響更不可逆轉的話,還沒有什么基本行得通的理由。(Dawkins,1999:13)
接下來的第二步就是要承認所謂人種內部存在個體的基因差異不過如此而已,甚至是差異特別明顯的群體(最顯著的當推男女)在你可能會選擇的幾乎任何一個規范上都會包含共同的特點(當然,這些特點未必是一模一樣的)。對于小說家來說,簡而言之,這就意味著要塑造可信的和“圓形的”人物,而不是塑造什么種類。那么最棘手的事情就不僅僅是去“培養”一個處于發展中的關鍵角色(對這點生物學家或持進化論的心理學家都不會否認),而是去理解有必要在既定的、偶然的歷史情境中表現出來的共同的人性和個體差異。愛德華(Edward)和弗洛倫斯(Florence)的新婚之夜的警示意義不僅在于將人性主題化(就像在《愛無可忍》里那樣),而且在于以極其復雜的相互作用來戲劇性地呈現它。
在地質年代的層面上,切瑟爾海灘本身就昭示著秩序是如何從混亂中產生的,因為“幾千年的風風雨雨將十八英里海灘上的鵝卵石按大小進行了篩選和分類,個頭較大的石頭都分布在東邊”(McEwan,2008a:19),而在他們災難性的兩相交歡的關鍵時刻,對一根私處的毛發細致入微的觀察在弗洛倫斯心里激起了“一種純粹的感覺的陰影,一個幾近抽象的開始,極小極小,小得就像一個幾何點,它漸漸變成一個細微的四周平滑的斑點,然后繼續變大”(McEwan,2008a:87)。即使這對夫婦有著截然不同的生理需求和期望,而“在他們生活的時代談論性生活的困難簡直是不可能的”(McEwan,2008a:3),但這根令人不安的毛發可以說差點能讓情況急轉直下。它之所以沒有發揮這么大的威力,一是因為男性和女性性心理典型的先天差異,二是由于戰后以凍肉汁(18)和令人尷尬的靜默為特點的文化加劇(甚至“構造”)了這些差異。 (19)在將人們圍困其中的這類偶然事件面前,弗洛倫斯和愛德華可悲的災難真是微不足道,但也彰顯出我們可能會從麥克尤恩的下一部小說中了解到:在這個——或即將到來的——歷史時刻,人性將由何構成。
伊恩#8226;麥克尤恩在更衣室(20)
2005年3月,包括麥克尤恩在內的由新聞記者、藝術家和科學家組成的一行20人登上了前往北極的船只,進行一次氣候變化的跨學科考察。也許這次經歷對他目前重新思考環境保護問題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考察者們進進出出都坐在極地車里,“像心滿意足的嬰兒呆在白天有人照顧的托兒所里”。設備被搞得一團糟,每個考察隊員為了自身需要,各顧各爭奪發放的物品,這一切本身就是一個寓言:“沒有誰表現得特別出格,一開始大家肯定都是理性的,但是差不多到了第三天,更衣室簡直就成了一個美夢破滅的廢墟”(見“A Boot Room”)。這種情形再次演繹了“囚徒的困境”,作者得出其寓意為:“所有的更衣室都需要良好的秩序,以便有缺陷的造物們能正當地加以使用。好科學能服務于人類,但只有好規矩才能拯救我們的星球。什么都不要寄托于理想主義或暴力行為,甚或優雅的藝術(我們心知肚明最好的藝術徹頭徹尾是百無一用的)。”如此看來,寫小說是因為驚訝于我們人類的形形色色和普普通通,而不是尋求改造途徑。
然而麥克尤恩在海伊文學節上的朗讀,向我們傳達出一個信息:他也許已經找到了一條路徑,繞過形式上的障礙,去寫一部關于氣候變化的小說。無論如何,對人性恰當的互動式的理解絕對不會是像約翰#8226;格雷所做的那樣聽天由命,哪怕它會慫恿我們“什么也不要寄托于理想主義”。更衣室里爭論不休的人們似乎已經為如何表述環境問題提供了解決之道,正如麥克尤恩告訴丹尼爾#8226;扎爾維斯基說:“全球變暖突然之間不再是一個抽象的問題了,因為人類——難以信任的、唯利是圖的、甜言蜜語的、可愛有趣的人類——必須得解決它。”(2009:2)在麥克尤恩的下一部小說中,環境危機將會是“背景小曲”,雖貫穿始終,但不會冒昧地介入故事主線。小說的聚焦點會在不甚光彩的、將人性暴露無遺的弗蘭克#8226;比爾德身上。如果這部小說能像他近期幾部作品那樣大獲成功,它極有可能使生態批評的諸種假說發生根本的變化,即從道德理想主義轉向實用主義,從盛行于一些地方的對重新魅力化的生態女性主義需求轉向反本質主義的達爾文主義。總體而言,人類傾向于做什么對于我們真正會做什么將產生至關重要的影響。麥克尤恩的下一部著作將最終促進達爾文式的環境保護論,這才是唯一要么可能大獲全勝、要么能證明自己適合生存的類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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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胡穎峰
①該書已于2010年出版,書名為《日光》(Solar),主人公最后定名為Michael Beard。——譯注。
②朱迪斯#8226;首兒(Judith Soal)和丹尼爾#8226;扎爾維斯基(Daniel Za-lewski)的文章中討論過這部小說。評論一部尚未寫成的或然之作的想法——當然并非筆者窮極無聊——對筆者而言倒頗有博爾赫斯(Borges)之風。如果以麥克尤恩在《時間中的孩子》采用的一種時間模式來評斷,在此處倒是可能相宜的。《時間中的孩子》把斯蒂芬(Stephen)和朱莉(Julie)親昵前的矜持描寫為“在分岔路口前短暫的、愉悅的”(1992a:63)猶豫之態。我對麥克尤恩的研究,與發展一種\"互動式\"的文學理論的嘗試是通力而行的。該理論重視反本質主義與進化論的思想,盡管這一點在我把麥克尤恩納入小說家的研究視域中僅居次要位置,但是無論如何,二者顯然是相關的。
③麥克尤恩的朋友克里斯托夫#8226;希金斯(Christopher Hitchens)告訴丹尼爾#8226;扎爾維斯基說,他已經經歷了某種轉變:“當提及大地女神蓋婭(Gaia),即超自然力量的些許震懾的印象時,伊恩從一個多少有點浮躁輕佻的人變成了一個堅決而機智的人,致力于維護客觀現實、證據、理性和調查研究的完整性。”(Zalewski,2009:9)從傳記的角度來說,正如扎爾維斯基的文章所言,麥克尤恩的轉變看起來與兩件事極為巧合,一是與神經心理學家雷#8226;多蘭(Ray Dolan)的友誼,二是20世紀80年代末與生態女性主義者、占星家彭妮#8226;艾倫(Penny Allen)第一次婚姻的破裂。
④全面研究麥克尤恩所有作品的有彼得#8226;蔡爾茲(Peter Childs)、大衛#8226;馬爾科姆(David Malcolm)和多米尼克#8226;海德(Dominic Head)。有跡象表明,評論界的興趣在增長,這包括:期刊上數量眾多的文章,一部由塞巴斯蒂安#8226;格婁斯(Sebastian Groes)編輯的專門論述麥克尤恩的當代批評文集,以及凱爾南#8226;瑞恩(Kiernan Ryan)即將問世的一部專著的新版本。
⑤麥克尤恩的生態女性主義最接近于蘇珊#8226;格里芬(Susan Grif-fin)和瑪麗#8226;戴利(Mary Daly)力主的那種類型。麥克尤恩通過將父權制、環境與核滅絕的威脅聯系起來,也是暗中對婦女和平運動予以聲援,這一點與反對核武器的“格林漢姆公地保護組織”(Greenham Common)的抗議尤其有所關聯。事實上,在麥克尤恩這個時期的反撒切爾主義的影片《耕夫的午餐》(The Ploughman's Lunch,Goldcrest Films, 1983. Trinity Home Enter-tainment, 2005)中,衡量片中主人公詹姆斯#8226;彭菲爾德(James Penfield)道德敗壞的一條杠桿就是他對一個和平陣營里幾位婦女的背叛。后來有生態女性主義者說這種早期形態的生態女性主義本身就險些變為本質主義,用瓦爾#8226;普拉姆伍德(Val Plumwood)的話說,無異于以“生態系統的天使”來取代“房間里的天使”(1993:9)。不過她還是肯定了早期的生態女性主義的這種權宜之策的價值。
⑥按照普遍的理解,此處所說的托馬斯#8226;庫恩(Thomas Kuhn)的科學哲學觀認為,“科學的真理”不是絕對的或客觀的,而必須與科學的最高“范式”相聯系來進行理解,這個范式在特定的歷史階段是處于主導地位的。各種范式本身不能互為評估的參照物,“進步”也不是絕對客觀的存在。
⑦這種毫不折衷的女性主義反本質論的“要么/要么”式邏輯有不下十幾個例證。舉兩個相當新的例子。安#8226;歐克麗(Ann Oakley)的生態女性主義宣言之作《地球上的性別》(Gender on Planet Earth)說:“男性性征……不是生物學意義上既定的條件。用社會生物學來解釋男性的進攻性和犯罪行為之所以行不通,是因為這些不是普天下皆有的,是因為不同的文化認可和禁止不同的行為模式,還因為男性暴力與性別、經濟強權的關系有著一脈相承的聯系”(2002:37)。戴維#8226;格拉弗(David Glover)和科拉#8226;開普林(Cora Kaplan)的《性別》(Genders)言之鑿鑿地說生物性別和社會性別“不可避免地是文化類屬,是以不同的方式描述和理解人類的身體和人類之間關系,以及我們與自己和他人的關系”(2000:xxvi)。 文化被認為具有巨大的影響力,但又不具備決定意義,而“生物學”則連這種靈活的作用都談不上。
⑧年長的英國讀者會很快認出達克的穿戴服飾是以20世紀20年代瑞奇梅爾#8226;克朗普頓(Richmal Crompton)大受歡迎的《正直的威廉》系列故事里淘氣的男學生威廉為原型的。
⑨達爾文進化論思想在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引起的敵意仍然能舉出無數例證。除安德魯#8226;洛斯(Andrew Ross)之外,斯蒂文#8226;羅斯(Steven Rose)也宣稱“極端的達爾文主義者”和瑪格麗特#8226;撒切爾對“社會”的敵視有其共同的原因(2005:296),而羅伯特#8226;康奈爾(Robert Connell)則聲稱“把身體當成制造性別差異的機器的種種類型主要是由男性提出來的,這些類型常常被用來維護現存的性別秩序”(2002:31)。需要注意的是,康奈爾語焉不詳地從個人偏好發出的論點(因為尚有人數眾多的女社會生物學家)是建立在何等沒有根據的說法的基礎之上的,它忽略了科學家和那些可能錯誤地挪用科學家思想的人們之間至關重要的區別。布萊恩#8226;S#8226;特納(Bryan S. Turner)雖然坦言自己僅僅是一個“不頂事的法令解釋者”[與朱迪思#8226;巴特勒(Judith Butler)形成對比,(1996:29)],但一句“不過一條死胡同,想壓制……顯而易見的關于人類的‘事實’,說什么人類的生物性存在是社會性的建構,是通過共同的實踐活動而形成的”(1996:215),就把社會生物學給打發了。事實上,在筆者看來,所有的社會生物學家可能都會認為特納的這個看法是很有道理的。
⑩這個稱呼也影射諾曼#8226;特比特(Norman Tebbit),保守黨下院議員(現為上議院議員),在20世紀80年代因為極其反動的政見而臭名昭著。
(11)20世紀80年代英國的青少年或成人會想起電視上播放的諷刺木偶劇《一模一樣》(Spitting Image),在劇中撒切爾一直身著男裝、上男廁所等等。
(12)由于哲學家和文化批評家們一再肯定生物決定論的毒害在《自私基因》里表現得淋漓盡致,筆者初次拜讀多金斯的著作時本來是打算說明生物決定論的危險的。可是筆者并沒有在書中找到這種決定論的證據(現在看來其不過是智育體系里子虛烏有的尼斯湖水怪而已:普遍認為其存在著,但實際上早就蕩然無存了),只發現了一個辭藻華麗卻語意不明的短語,這個短語使評論家們喋喋不休,尤以安德魯#8226;洛斯《芝加哥黑幫生活理論》(The Chicago Gangster Theory of Life) 的“超生物學”一章為甚,這個章節可謂呆板愚鈍,充滿偏見。
(13)這并非說奈茨與新達爾文主義者有什么關聯。筆者前文已指出,奈茨的《書寫男性氣概》牢牢扎根于反本質主義傳統,把人性看成一塊“空白石板”,等待刻上文化的印記。例如,書中某處談及右翼意識形態時說它已從淺薄的利己主義撤退,尋求“更難駕馭的體制產生的決定一切的影響力,而這些體制是關于種族和性別的多少有些蒙蔽性的生物社會學所提供的”(1999:226)。如果說民族主義者們出于支撐他們的觀點而呼吁一種拙劣的、被歪曲的社會生態學也許確有其事,但是社會生物學家們“要么是公開的民族主義者,要么甚至是引人注目的右翼”這個看法卻是言過其實的。據筆者所知,盡管所有的社會生物學家肯定性別的重要意義,但都會無一例外地認為“種族”(不是指人種,即體質形態上具有某些共同遺傳特征的人群)在進化的過程中出現的時間太短而不具有重大意義。
(14)在這里,反本質主義的一個主導性標志,是一些評論家堅決聲稱麥克尤恩不知何故將這個勝利最小化了。比如,彼得#8226;蔡爾茲試圖表明科學和文學對敘述和隱喻的“共同依賴”(2006:116),但卻未能承認那種依賴有多么不同。
(15)在《空白石板》中,左腦做了連合部切開術(\"切腦術\")的病人思路非常清楚。斯蒂芬#8226;品克以此來解釋右腦與左腦并無關聯。他說:“令人驚異的是我們沒有理由去認為病人左腦里產生胡言亂語的東西與我們頭腦里的有何不同,我們照樣能用大腦的其他部分進行理性思維。有意識的頭腦——說自我也好,說心靈也罷——是斡旋人,而不是總司令。”(2002:43)
(16)令貝羅安惱怒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之一——“令人厭煩的瞎話”——可能是指《時間中的孩子》:“一個靈異之士透過酒吧的窗戶,看到他的父母從窗前走過,正在討論有可能要把懷上幾個星期的他流產掉。”(McEwan,1992a:67)
(17)盡管筆者批評反本質主義,但筆者認為在反駁對人性進行種種描述以達到將人性凝練為可壓制的、標準化的樣式的趨勢中,這是一種非常重要的修辭方式。然而為了減少這種風險,現代的人性觀強調基因對個體的影響可能常常是有條件的(即適應于“如果……那么”的規則而不是簡單的規定),并且總是矛盾的。在這一點上,現代的人性觀與受進化論影響的諸如喬治#8226;艾略特(George Eliot)和托馬斯#8226;哈代(Thomas Hardy)的小說十分契合。
(18)在小說里,20世紀60年代初糟糕的英國食物,特別是新婚夫婦餐碟中的“凍肉汁”,是小說人物夫妻關系的隱喻。——譯注。
(19)關于不斷演變的性別差異,請參見格里(Geary)、坎貝爾(Campbell)和巴斯(Buss)的論述。遺憾的是,文化和個性差異的重要性在這些論述中盡管一再被肯定,但很少被充分論證。
(20)更衣室(boot room), 此處是指該考察項目的參與者在費爾韋爾角(Cape Farewell,俗稱“告別角”)儲存衣物的地方,麥克尤恩將它喻為我們共同生活的地球——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