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很早,我就想寫這么個異類,一個在生活中突然鵲起的勇者,別人都迷糊,他醒悟著,因為這種醒悟,所以他和環境摩擦,和周圍的人摩擦,他的品格在這樣的摩擦中逐漸地亮起來。而我認為,這種人是生活的價值。當然,我也知道,這種人在生活中是鮮見的,甚至是不可能出現的。那時候我腦子里出現了這么個鄉村小子,他厭倦鄉村現實,他和隊長和整個村子對抗,他沒有任何武器也沒有任何武術,他就憑借著單薄的身體和鄉村里的一切對抗。他內心里想改變這個鄉村,他想讓鄉村變成他理想中的鄉村,他甚至給上頭領導寫信要官當,他在信中跟上頭領導保證如果他當上了村官會怎么怎么樣,他就是這么一個理想化的人。
后來的一些經歷跟我說,勇敢者指定要有勇敢者的智慧,否則,勇敢就變成了 莽撞,甚至是自戕。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仍然對這么個人物難以忘懷,甚至十分迷戀,我對這個憑著美好心性往前走的人物,有些崇拜。我一直在想,有那么一天,我一定把他這么個依靠精神裸體在既定的文化生態中往前走的樣子寫出來。
一直沒有寫的原因很簡單,因為這種人在生活中難于出現,所以我找不到充分的現實根據,也就是說,我還沒有找到大量的細節來證明他的存在。
我理解,敢于涉身絕境的,定然要智慧叢生,而且眼界開闊,有環顧周遭的能力,如此絕地才能變成生地。否則,環境就會對人身造成致命的湮滅。父母生了我們,生我們在一個固定的文化圈子里面,一個固定的生活狀態下,平原或者山村,海域或者林莽,這是自然和人文秩序的先驗,我們一下子改變不了。可父母又生了我們的心,也生了我們的兩條腿。心可以向往遙遠,兩條腿可以走路,這原本的意思不是讓我們原地不動。我們得行走,得去向往,不能在父母的屁股底下違背生命的本意,我們得生長,并且得成熟。但是,最終走哪條路呢,這就得靠品格去選擇了。富魚這個人物在我內心的呈現,是我到文聯工作之后才有的。我忽然感到,如果按照原來的構思寫出一個鄉村小子,那會和我在小說文本中所要求的文化意蘊有距離,甚至有了區別,至少環境的復雜度不夠理想。
高樓遍地的城市,建筑對人格造成的威壓不言而喻,所以,人心被壓扁之后,人格水腫了。于是,人們彼此喪失了起碼的信任,隨時建立聯盟又隨時準備拆除這樣的聯盟。而他們的心靈里面響起的是下水道暗流的聲音。
人們仿佛從彼此需要變成了相互排斥,大家都因為現實得腐尸一樣的觀念而逐步忘本。幾個人共同排斥一個他們以外的人,隨后他們之間彼此也不相容,各自在各自的窠臼里,感覺安全,也感覺忐忑。所以,這樣的人群,隨時都準備進擊或者投降——這是我對生活的直觀感受。可是我的內心特別排斥這樣的認識,我希望有這么一個人,這么一個有傳統文明標記,或者說,有良心的一個人被我描述出來,因為在我看來,這樣的良心,就應該是世心。所以,我在富魚的身上寄托了太多,太多什么呢?純潔美好的內心品性,激進向上的爆發力,從淤泥中出來,寧死也不被淤泥污染的氣節,還有孫猴子一樣的戰斗品格……我得承認,現實生活多么需要這樣的人,又多么排斥這樣的人啊。這樣的人物仿佛亂象中的清流,他代表一種風尚和韻致,這樣的人又是多么不被塵俗見容啊,他在現實里受到的一切,看似自己招致的,實際上這是必然,這必然不是生命的必然,而是生活的必然。
文明不是黑洞,它是民族精神的底盤,從它往上,都是人性的禾苗,而這禾苗來源于文明這塊肥沃的土壤。現實人物的肉身死亡了,他們的精神仍然存在,他們的吶喊變成了呻吟,這呻吟就是當代人生的夢魘。
一個人的絕望,就等于社會的局部潰爛。盡管這個破損點很小,但到底是個危險點。
我們的社會太注重公眾的利益,而妄視個人的利益,這就造成了時代最嚴重的精神缺失,這種認識上的背離人性,歸根結底是文化上的遺憾。
顯然,富魚是我從以前的構思里移植過來的人物。這個人物到現在這個樣子,我自己挺滿意,至少他替我生活了一次,他替我干了一件要命的事業,這個事業是他的整個人生,他的人生在我看來,快意恩仇,十分過癮。
文學被邊緣化了,文人們就開始了尷尬,尤其是小文人,對時世人生有思考,又難免偏激片面,生命的大要沒掌握在手里,生活的大道又沒有摸到,怎么往前走呢?隨波逐流、與世偃仰?良知不允許他這樣,戰斗嗎?摩擦和受傷就在所難免。富魚選擇了摩擦和受傷,這不是富魚單個人的選擇,這可能是每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都特別渴求的生命路線,但是,大家又不敢采取這樣的身姿和步伐,大家都是聰明人,都不這樣生活。而我相信,每個有良心的知識分子都是富魚,富魚是他們的子人格,這樣的子人格他們不敢輕易顯露罷了。也正是這樣的原因,我喜歡富魚這樣一個人物,他雖然是個小人物,走的卻是大道,這個大道在當下的選擇里,已經沒有人走了,已經荒蕪了長滿了荊棘雜草,他敢走,他走得那么理直氣壯,那么毫無顧忌,他的命運曲線也就出來了,他的背影逐漸被他的行為廓清,他的品格還小嗎?他的存在,或者說,他存在過這樣一個事實,也就有了無可爭辯的價值。
謝謝《小說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