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再教育

正吃早飯，宋師傅忽然來了。好幾年來他打我的院門口經(jīng)過，從來沒進過門。

我和妻子趕緊殷勤招呼。

宋師傅還穿著去煤礦干活兒的臟衣褲，說啥也不肯坐下。不過倒沒什么叫我為難的事情，只是問我能不能跟他去干活兒。

他剛才去了礦上，他剛搭的新伙計沒去，不干了。他落單了。

他自己完全有把握一個人干，可是老板不讓，決不允許單人作業(yè)。一個人深入煤窯的一條支洞里，整天難得與另外工作面的人碰面，萬一有點兒啥事沒人照應(yīng)，誰是老板也不會同意的。

能把煤礦堅持至今的老板，誰都不會太在意一個工人一天出的那幾噸煤了。

我聽著也挺為宋師傅上火。

他都好幾年不下井了，現(xiàn)在找份井上的活兒多不易呀!其實他跟您干活兒我最放心了。我妻子趕緊把話搶過去，她最煩我有時支支吾吾、語氣含糊了，挺簡單明白的事，就不能痛快說一句，又不是沒誤過事兒。

她這么一說，宋師傅立馬就走了。

我們兩口子送他出門，我沒立刻回屋，宋師傅沒騎多遠就從自行車上下來，推著車子在鎮(zhèn)子上向四下張望。

人心里沒個目標(biāo)，才是他那種樣子。

我回到屋子里，心里有些凄涼。宋師傅的到來，讓我想了不少十多年前的往事。

隨后，我在網(wǎng)上看到了富士康又一起跳樓事件，像魔咒一樣，連續(xù)發(fā)生著。死者多是年輕人。

這是極殘酷、令人難于接受的事情。現(xiàn)在每家就一個孩子，好容易養(yǎng)大了，畢業(yè)了，一就業(yè)，卻自殺了。

這里面有著很復(fù)雜的社會原因，我一時是理不清的。但只看自殺者，有一點兒還是明白的，現(xiàn)在的孩子在溫室般的家庭環(huán)境里長大，心理承受能力實在過于脆弱了。他們受過較好的學(xué)校教育，要不然還進不了那樣知名的企業(yè)。但是，現(xiàn)實和他們的期望值差距還是太大。

可是，居然大到了足以致命的地步，確實讓我有些發(fā)懵。我是個民工，自殺者面對的一切，不是我能評說明白的。

那么，我只能從一個過來人的角度，譴責(zé)譴責(zé)那些壓力重重的自殺者了。

我在這里賴以生活的小煤窯，在一二十年前最興盛、最多。

多，而且無序。造成那個局面主要是由于當(dāng)時的政策支持扶植個體小煤窯。許多人隨便占個地方，一邊開挖，一邊找人安排，很快就能辦好手續(xù)，申請到幾萬、幾十萬的貸款，且無擔(dān)保、抵押之說。

那些小煤窯都是豎井，原始粗糙，距離地面多在百米之內(nèi)，煤層也不厚，多數(shù)不足一米高。

您可能沒接觸過煤礦，除去露天礦，不管什么地下煤礦，其實都是挖洞，區(qū)別是洞子的數(shù)量多少，規(guī)格大小有差異而已。

我說的這類小煤窯，人升入井和出煤都是用罐籠升降，方式和電梯類同，只是乘電梯的危險性被最大程度的偽裝和淡化了，乘罐的危險性是直觀的，人進去后，鐵籠子“唰”地下去了，在黑暗里下沉、下沉……頭一回乘罐誰都不免把心提到嗓子眼兒。

我初到這礦區(qū)地方，目的卻不是為了做礦工。鞋底踏上這片土地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這里有煤礦。

一九九五年三月我到這里，在山坡上伐去樹林開了兩公頃開荒地。開荒的目的也不是為種莊稼，是為了建一處果園。簽了七十年合同。就是說，那年八月出生的我兒子，也可以做果樹園主人到七十歲。

那片土地是我一個拐彎抹角的親戚從本地村委會承包過來的，他再轉(zhuǎn)手包給我們十來戶人家。他是個園藝專家，那些年不停地在黑龍江省內(nèi)外的農(nóng)業(yè)及園藝報刊上發(fā)表園藝技術(shù)方面的文章。在齊齊哈爾、北安等黑龍江第三基溫帶地區(qū)的眾多鄉(xiāng)鎮(zhèn)講課，宣揚、推廣果樹栽植——銷售他培育的果樹苗。他現(xiàn)今活到五十幾歲，本人并未建成一處果樹園，而且上百個種植、推廣他培育的樹苗的地方，至今也沒有一處果園成功，那些黑龍江南部和吉林北部培育出來的苗子，在寒地幾年內(nèi)就先后凍死了。倒是他本人因為銷售樹苗早在八十年代后期三十多歲時就發(fā)家致富了，至今還在開拓新領(lǐng)域，搞著那些項目，財富還在繼續(xù)累加著。

我就是被這么一個人，改變了命運。沒有他，今天我的生活決不會是現(xiàn)在這種樣子(當(dāng)然，也可能更糟)，這個人在我的生活中出現(xiàn)，我的人生道路已經(jīng)被改變了十五年以上，而且還將繼續(xù)下去——有些像多米諾骨牌。

我們那伙受他鼓動的人多數(shù)都和他沾親掛故，而且以至親為主，他的哥哥、妹妹、連襟，我只是他侄女女婿的堂兄。

這些人之中，像我，是年輕，其實還不真懂事，也就算了。其余多數(shù)人家，都是各自村屯里的能人，也都拋棄家園做出那樣的抉擇。

我們的專家老板在十五年前說，你們誰家的土地都可以栽二百到三百棵富士蘋果樹，一棵蘋果樹到成熟期，每年坐在果園里批發(fā)蘋果，最低可以出二百斤——在當(dāng)時值二百塊錢——大連、煙臺等地已出現(xiàn)了成功的先例，二百塊錢只是人家的一部分，是個保守數(shù)字，扣除了區(qū)域氣候的影響，和五六年里果價、物價變動的風(fēng)險。前景之美好，連小學(xué)生都能計算出來。

結(jié)果呢?

結(jié)果，頭一年秋天我們十來戶的幾十坰土地滿眼荒蕪——絕收了。

第二年起我們和那個親戚老板開始打官司(過了一年我們才明白過來，我們出力花錢開的地，居然是他的，在他名下——我們大伙是傳統(tǒng)農(nóng)民的思維，根據(jù)人情辦事。他的法律意識超前我們一步)，兩年后，為之付了補償費，我們自己直接和村上簽了合同，用當(dāng)時我們和我們各自的女人對別人的說法是“這回是我們自己的地了”。

可那只是我們一相情愿的說法。

又過了幾年，村委會換屆選舉，原先的村領(lǐng)導(dǎo)下去了，新上來的一定要收回我們的地，在隨后的一兩年里我們再次市里、州里上法庭。終于，我們不是當(dāng)?shù)厝说膶κ帧?/p>

正好經(jīng)營了七個年頭。砍光了的，只存在于我們這些人的記憶里。土地當(dāng)然不能重新恢復(fù)為山林，現(xiàn)在由另外的一些承包者耕種著玉米和大豆。

我們這些人中的青壯年流失了一大半，其余的也都留在這里，干著各種各樣的營生。我則成了一個礦工。

我講這事，是說現(xiàn)實和人的期望會有多么大的反差，人的事所以做不成，也不全取決于自己的態(tài)度和努力，再精誠所至，也未必金石為開。因為往往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人為干擾——人的社會就是這個樣子，歷來如此。人的生活也是這個樣子，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外部的一切，很多時候其實是難于和無法調(diào)整改變的，關(guān)鍵在于怎么調(diào)整自己，如何去適應(yīng)世界——同時也別忘了怎樣堅持自己。不適應(yīng)世界，自己沒有立足之地;完全隨波逐流，也就迷失了自我。

俗常日子總得一天天地過來，我主要是想說一說那個最困難時期我是怎么過來的。

大家頭一年的莊稼沒有收獲，我恰好又在那一年有了孩子，秋后入冬連口糧都沒有，我只好去煤礦了。自然，那時我的打算只是想干一個冬天而已，挨過那段艱苦日子就算了——到今天，已經(jīng)干了十五年。

那是一家只有六十厘米高的煤層，俗稱“一尺八”。六十厘米，正好一尺八寸。

在一尺八寸高的洞子里挖煤，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呢?

您如果感興趣，可以做在炕面或地板上，請別人幫忙拿一張哪怕是報紙也行，設(shè)定一個六十厘米高的空間，進到那個空間里，隨便采取任何姿勢都可以，您就會有一些切身的體會了。

這個法子不是我想出來的，我沒那么聰明。是我一個姓王的年輕伙伴，回到他的蘭西老家時發(fā)明的。黑龍江蘭西也是個窮地方，他父親苦守田土當(dāng)了一輩子農(nóng)民，也沒見過一回那么一大把錢——才只是兒子一年的工資。

全家自然極度興奮，可是鄉(xiāng)下人想象力貧乏，沒離過家門的老頭兒怎么想不出井下是咋回事。后來還是他兒子想出了那個主意，幫他爹模擬。結(jié)果才模擬到一半，他父親就掉眼淚了。

礦工們就是那么一天天，復(fù)一年年地爬那種矮洞子。

越近的巷道因為越能供更多的工作面共享，所以在掘進之初，都特意同時拿掉了煤層下面很厚一部分巖層，搞得寬敞一些。高度一般不少于八十厘米。一般那樣高度在八十厘米以上的巷道，熟練的推車工都可以手抓車沿，兩臂伸直，探直腰桿，后背平直，前兩肢借助斗子形的小礦車支撐，體姿和狗、貓等差不多，歪頭目光越過棚梁與車沿之間的空隙，緊盯著礦車前面兩條平行木板釘成的車道，跑動中別有一種類于四肢著地哺乳動物的靈活自如。

可我是個剛來的新工人，攤上最遠的、人家挑剩下的一個工作面，緊鄰老板與別人煤田的邊界。巷道，都是越遠建得越草率，到那兒是末梢了，只為我們一個工作面服務(wù)的那一段二十多米，忽然縮小，沒拿掉巖層，小礦車車沿與頂板之間只剩下幾厘米的空間。六十厘米如果再架棚子，只能剩四十來厘米，礦車根本過不去，所以只在道邊打了木頂子。地面底板上鋪完木板道，還有五十厘米，看不了車前面。要是一個熟練工人，憑著往返經(jīng)過幾次的印象，只看腳下道板的痕跡變化，是可以大致照常推的。

可我不會干，后腿根本站不起來，腰背總擦頂板，對應(yīng)肚臍眼的幾節(jié)腰椎骨的部位，皮膚和骨頭之間沒有肌肉，皮包骨，皮膚總是擦破，浸出的血常常才結(jié)皮痂不久，就又給刮掉了，如此一茬接著一茬。

礦車前面兩輪一落道，礦車一翹，抓著車沿的兩手就直接碰擦頂板，手背外面的肉也不富余，加上井下空氣稀薄，那種磕碰和身體別的地方的痛感不一樣:刺激，鉆心。

那段路我只得用兩膝著地來回爬著推，巷道雖然是干的，可底板怎么也有潮氣。那一個多月里，我每天回到家里清洗身體時，弓起膝蓋，天天能用指甲在上邊刮下類似與泥狀的潮軟皺皮，后來膝蓋的皮膚細嫩得好像新生兒。

我和宋師傅一起干活兒是我下井接近兩年以后，在另外一家煤礦，煤層高一些。

那段時間里我們同時繼續(xù)種莊稼，其他人家都在第二年獲得豐收，扭轉(zhuǎn)局面。唯獨我不行，只收人家的八成，這當(dāng)然只能解釋為我個人的管理有問題。夏鋤我比別人晚結(jié)束了一個多月，地卻比誰家都荒，過后我的堂弟見我時第一句話就是:“聽說你太能干了——鏟地鏟了八十多天!”

我在那一年中盡管把地搞的一塌糊涂，也好好的總結(jié)了教訓(xùn)，實際學(xué)習(xí)和掌握了田間管理的常識。那些知識說起來挺簡單，只要合乎順應(yīng)作物的生長規(guī)律，在固定的節(jié)氣里完成必須完成的田間管理就行。

關(guān)鍵是要真心應(yīng)付。

干不過來，可以求人，或雇人干，千萬不能耽誤。所以下一年，我自己雖然還是干不過來，也求不了別人，依舊沒錢雇人。但不要緊，出了高價，有人積極踴躍來干。干完了，我老實告訴他們我其實沒有錢。他們只好等到秋天我賣完糧食再拿到錢。

那兩年，我干煤礦活兒也不行，找不到好煤礦，找不到好條件的工作面，又搭不上好伙計——后來我估計自己有把握獨立干了，就自己出去找活兒。下井不可亂來，那個時間段里，我有個同鄉(xiāng)(一個鄉(xiāng)來的，也沾親)，才下井幾十天就獨立作業(yè)，還在工作面里給另外一個人當(dāng)師傅。他平時干活兒確實出色，人也要強拔尖兒，可是冒頂給石頭砸死了。三十八歲，扔下妻子和兩個兒子。

我比較小心，先把井下生存技能掌握扎實了，方才自己出去找活兒。

之前，我總是和幾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漢結(jié)伙，在一些不好找工人的不景氣老板那里瞎混，活兒不好好干，老板也沒辦法。

后來我離開那些朋友了，雖然他們相處著比有家的人講究，爽快，不小氣，開頭沒他們領(lǐng)著帶著我下井，我很難設(shè)想那段艱難日子怎樣過來的。我從心里感謝他們。他們不計較，我計較。就是說，他們能擔(dān)待我，后來我卻沒擔(dān)待他們。

我混不起，沒那么干凈瀟灑，我有老婆孩子，還有一萬多塊錢債務(wù)。

有一陣子，不是光一天，光兩天，我早上吃完早飯去礦上，晚上必須拿著錢回家，哪怕只有幾十塊錢。我妻子在家里煮好了開水，等著煮掛面。

我的腮肉塌陷了下去，圓臉成了長臉。那時五十、一百我從老板那里摳來的零錢，能用來暫解燃眉之急，日子還好些。如果一多進錢，必被比我更臉急、要強的妻子拿去還賬。

那種狀態(tài)使我接觸了、看到了某些真實的東西，真正進入了一種角色。同時，我也知道了貧窮的真正厲害，大致體會了它能孕育、產(chǎn)生出的一些東西:貧窮本身就有它可恥的一面。有的人明白卻不說，也許更多是出于愛心，也許還出于別的。生存本身是很現(xiàn)實很本質(zhì)的東西，一點兒溫情也沒有，一點兒也不會慣著誰。以前，這話我也聽過，可能還和別人講過。可我并不真明白它的真實、冰冷和嚴酷。

我那時晚上經(jīng)常睡不著覺(這些年歲數(shù)大些，反而常年不失眠了，真好)，終于想明白了，那些作家老師們把我騙了，他們根本沒把那些自己最心底最真實的話說出來，在面對某些問題時，他們繞開了。

壓力小抑或沒有壓力，就可以讓他們在眼鏡鏡片上涂上討人喜歡的顏色，把真實眼光隱藏起來，那種偽飾的有色眼光，觀察到和后來表現(xiàn)出的東西，自然容易招人喜愛，容易得到榮譽，可能還有各種更好的、我想象不出來的酬報。

卻把我這個實心眼兒的山里孩子害苦了。

在文字的虛幻和殘酷的現(xiàn)實之間，我被擠壓扭曲成了一個怪胎——再進一步的心理感受，這里我沒法接著平和地回顧，也沒法接著寫下去了。

我一本書也不看了，再從里面找辦法大約我就真是死路一條了，可能就真的要死掉了。

我痛苦得睡不著覺，可我沒有發(fā)瘋，也不服氣。

憑什么呢?憑父母給我的一百四五十斤的健康身體，我也不應(yīng)該發(fā)瘋。

今天我覺得我最重要的老師其實就是我的父母，他們沒啥文化，在我小時候，除了自然的疼養(yǎng)我，從來沒有煞有介事地正面教育我過什么。

我到二十來歲的時候，已經(jīng)看過很多很多書了，心里誰都看不起，也輕視他們。對書籍的一知半解和青春的浮躁，使我成了個四體不勤的二流子、半瓶醋。

好在我那時年輕，有時間。有時間重新向生活學(xué)習(xí)，重新“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

好在與生俱來，我的父母還是給了我一個正常孩子的根基，到了一定年歲，我身上涂抹的烏七八糟的東西自然散去，他們塑造的真實本來的我顯露出現(xiàn)，我又重新回到他們走過的道路。

我今天發(fā)現(xiàn)，其實我很難達到他們一生達到的高度，那樣養(yǎng)老養(yǎng)小，辭舊迎新，誠實平靜，隨遇而安地掌控了自己的一生。

很快——確實非常快，還沒允許我成熟為一個心理有障礙的人，局面卻扭轉(zhuǎn)了，真的有些戲劇性。

就在認識了宋師傅，和他一起干活兒的那幾個月時間，我掙了一筆錢，比事先樂觀預(yù)想的更多——在我們庸常的生活里，類似的僥幸實在是太少了，相反的情形卻是慣例——不過，生活中，喜出望外的獎勵也不是絕對沒有，主要是自己要有準(zhǔn)備。

宋師傅在我那年去那家煤礦找活兒之前，不到一個月時間里已經(jīng)換了三個推車工。那個工作面里邊的生產(chǎn)條件不錯，但是運輸條件非常差。大工比較舒服，可推車小工太遭罪。老板給的價格較高。

他的脾氣古怪，一共才倆人干活兒，他還不收斂自己的臉色和脾氣。那年他四十來歲，在井下有二十年時光，活計精熟老練。

下井干活兒當(dāng)然首先考慮的是錢，我當(dāng)時又是那么個境況。

我實地先看了一下，看出了大概，覺得一定能掙錢。

艱難艱苦是明擺著的，但我沒認為艱難艱苦到了我干不了的程度。

但是宋師傅不那么想——他一眼看穿我是個笨家伙。

他自然可以那么想，掌子里面那么好干，兩人能否掙錢，多半就是取決于小工能不能把煤炭運出去，看著這個伙計明顯不大行，還不如趕緊換新人。下井謀生自是殘酷且直白，大致裸露到了最本質(zhì)、最沒遮掩的程度。

要是我換位成宋師傅，多半也會是那個態(tài)度。

我把我自己生命中最好的一段青壯年華，消耗在黑暗陰冷的地層深處，當(dāng)然只是為了掙錢到地面上花，為了起碼活下去。當(dāng)然，我不喜歡那種極度黑暗惡劣環(huán)境下，死亡、傷殘率是當(dāng)今世界上各行業(yè)里最高的工作方式，我相信那種客觀狀態(tài)沒人會喜歡的，誰去干只不過就是簡單為了活著而已。

沒有一個小孩子小時候的狂熱理想是長大后下井去挖煤。雖說任何時候井下的活兒總是得有人干——沒有煤炭當(dāng)今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子?可是，絕不會存在基于崇高理想而下井挖煤的個例。

據(jù)說，山西的一個領(lǐng)導(dǎo)，下過一次小煤窯(大約二○○○年前后吧)，上來感嘆:在那樣的生存環(huán)境里工作，煤礦工人的收入與之艱辛太不成正比了，應(yīng)該掙很多。他講了一個數(shù)目，我切身作為一個煤礦工人在這里都沒有勇氣復(fù)述，實際上他說的那個錢數(shù)，在當(dāng)時差不多可以夠為一個死難的礦工做撫恤金了。感謝那個領(lǐng)導(dǎo)的善良和人道，煤礦工人其實誰也沒敢想要那么多錢，咱們中國現(xiàn)今絕大多數(shù)人工資都不高。煤炭雖然是挖一塊少一塊、絕對不可再生的資源，可目前它并不值錢，參照其他多數(shù)行業(yè)的苦力工種比，煤礦工人的工資已經(jīng)不低了——不滿意就不會搶著干了。

錢有時作為一種尺度，衡量作用是極為真實公正的，在它面前多說多少廢話都是蒼白無力的。

我說的那種采煤方式，正常情況下，推車工在十個小時里能推出五六十車(一種自制的鐵皮車，裝三百公斤左右)就很好，一車每人能掙一塊錢稍多。

我頭一天就弄出去六十六車(我弄不出去，不會有第二天的)，可宋師傅一點兒笑模樣沒有——雖然我弄出去了，他大約還是覺得我沒那個能力。

我干得實在狼狽。

每一車煤我都沒有自然順暢地一氣推到目的地，車輪總是掉道，而且常常地四輪全部陷入木板道下的爛泥里，六十六車沒有一車不掉，多數(shù)還不是掉一次。正常熟練的推車工，一天只是偶爾掉個兩三次而已。

那條工作面與停車場之間的巷道有一百來米長，往出來走多是上坡，就是說推重車時無法借助慣力，就得用笨力氣推。中間有兩處低洼，各有七八米遠，臟水完全淹沒了道板，由于載煤的重車重復(fù)碾壓，木板已經(jīng)砸入了泥里，浮不起來，所以根本看不出道板在哪里，經(jīng)過時只好憑借對巷道兩側(cè)棚腿子的印象來調(diào)整車沿與棚腿的距離。車輪掉道，也只好伸手到污水里去摸，然后把煤車重新搞上板道。

才跑了四五趟，跑動濺起來的臟水和我出的汗水就使我身上完全濕透了，像夏天在野地里遭了暴雨，包括褲頭和靴子里裹腳布，如果脫下來都能擰出水來。

推到車場子，其他工作面的幾個在那里守候運輸車的推車工都不說話了。特別平靜地看著我。

頭一天，我每次推空車回到工作面，宋師傅多是守著大堆的煤炭，坐在旁邊矸石上抽煙。

我自己裝完車，扭身再推重車出去，剛走出三兩步遠的地方，正好經(jīng)過他礦燈那塊光影里時，坡路陡然變陡，我心里有氣，手勁兒上更變形，好幾回前輪掉道，整個車一下子向前翻過去，四腳朝天。

我把空車翻轉(zhuǎn)過來，宋師傅“哐啷”扔過一把大板鍬。

我一鍬一鍬自己裝。他仍坐在原地，礦燈頭從安全帽上摘下來，拿在左手上，像下井檢查的管理人員那樣用燈光照著我裝，黑影里嘴巴上的香煙火亮一閃一熄。

可頭一天中間我并沒說我不干了。

晚上下班回家和我妻子我也沒說。

第二天、第三天還是沒說。

直覺上我想宋師傅回家時可能去找別人了，沒準(zhǔn)兒已經(jīng)和某個人差不多說定了，沒準(zhǔn)兒和老板都通氣了。

第四天中午，老板(他是個老頭兒了)穿著毛衣毛褲抱著膀子到我們的工棚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兒，和別人閑扯了一會兒。以前、以后他從來不來。他有錢，用不著和工人聯(lián)絡(luò)感情。

我當(dāng)時的心情是又羞又怒，又很是無奈。我極度怕他炒我魷魚。

不過老板最后什么也沒說，待一會兒抱著膀子走了。他是個有錢的老板，不缺工人，完全可以不必和工人講什么道理。可是，干什么行當(dāng)有什么行當(dāng)?shù)哪?一種我難以用語言詳盡描述的潛規(guī)則，即所謂的“道”吧)，不是、也不應(yīng)該什么話都抹得開說，這也是人家能掙著錢的原因之一罷——畢竟，我沒耽誤老板的產(chǎn)量，也沒耽誤宋師傅掙錢。

那天下午，那幾個別的掌子的推車工就開始和我閑聊了。我不是光知道文學(xué)，我還會能講好多段子呢。顯然大家要廝混下去了，這個融和是必須的。

又過了幾天，宋師傅開始和我絮叨我該修理什么地方的道板，哪里得換，哪里得墊。是用一種磨磨唧唧壓著幾分責(zé)備的無奈口氣，有些像一對相依為命的貧賤夫妻中的主心骨男人數(shù)落自己不中用的女人，但能感覺出是合心過日子的語氣了。

我照著他講的修理了，確實是好多了。

可叫我惱火的是他還是慣性地沿襲著一些對我的態(tài)度——主要是我倆初始的接觸不大正常，其實真需要調(diào)整。人與人固然是萍水相逢，還是應(yīng)當(dāng)誠實健康相處。

一天(十來天了吧)上午，我一人往礦車里裝著煤炭，他又坐在一旁數(shù)落我時，我的火不知怎么的“呼”一下子就起來了——本來從第一天起我就下過決心準(zhǔn)備忍耐了，一忍到底，可我沒最終忍住——鍬一扔，猛地一貓腰我把已經(jīng)裝滿煤炭的礦車掀翻在道下，礦車躺下了，煤炭撒了一地。

然后我站在一邊，一言不發(fā)——你把我欺負得也夠意思了吧!你不知道自己是干啥的嗎?

他當(dāng)然知道自己是干啥的了，立刻吐了煙頭，站起來扶正礦車，拾起大板鍬過來裝煤。他的腦袋伸進我的礦燈光里，我看見他臉還紅了，而且脖子也紅了，像酒色上臉——知道臉紅，人就挺好。今天，我特別愿意向知道臉紅的朋友主動示好，主動和解，就是低頭也行。這是個行事愈加注重規(guī)則的時代了，但是我還是很懷念人情。

我不說話，等他裝完，我推走。再推空車回來以后——直到我倆搭伙結(jié)束，不光倆人一起裝鍬，再干起什么活兒來都死心塌地了。

我倆摳干凈那個煤垛子用了四個多月時間。那塊殘煤的上、左、右三面先已采空，是塊孤煤，危險性極大(即是操作規(guī)程講的所謂“保護煤柱”，按道理不應(yīng)該采的)。從工作面到巷道，兩個人都真是需要腦袋后面還得睜開一只眼睛那樣的警惕性。再說，井下干活兒，伙計之間也確實互相需要患難夫妻般的聯(lián)合與照顧。

那活兒就是習(xí)熟了，仍是十分艱苦的。 水巷道、推上坡路，我成天跟個水鴨子似的，每天需要補充大量的涼水。

有時候，我把礦車推到車場子，沒有空車，我停下，就近坐著。運輸車來沒來能聽到，不必探身觀望，但是上面巷道的人不用聽，人家僅從車場上的燈光里就知道是我出來了——“熱氣騰騰，跟個蒸汽機似的!”

那時是冬天，這里是東北。每天下班，我都一身精濕地回家。

我前面說了，那年起，我的莊稼也和別人家一樣產(chǎn)量正常了，我和宋師傅采的那塊煤，掙的是多了一點兒，可也沒有多到有悖常情。主要是以前我掙得太少了，以至我和我妻子當(dāng)時嘴上都不說，心里都懷疑在我可能根本沒有多數(shù)礦工那樣的勞動能力，下井一月掙那么多錢。

說快真快，我家極度赤貧的經(jīng)濟狀況，在那幾個月間就根本扭轉(zhuǎn)過來了。說難，其實也不難。

打那以后，我就是個正常的農(nóng)民了，也是個正常的礦工了。

那兩年，就是補上了一課。

想著落了單的宋師傅推著輛破自行車滿街東張西望，六神無主的樣子，我實實在在感到酸楚。自己也怕難免落到那一天，日暮途窮嘛。不要說五十多歲的年紀，就是現(xiàn)在若重復(fù)當(dāng)年的窘困境地，會怎樣呢?我不再年輕了啊。年輕，身體好，能含住一口惡氣，真是極大的財富——現(xiàn)在卻有那么多朋友在非常鮮嫩的年華，還沒有來得及品味生命的色彩和滋味，卻那么草率地自己放棄了生命。人生，其實是個極其僥幸的偶然過程，說它是上帝的恩賜也不過分吶。

雖然大致就是那么個前景，我還是一天一天覺得生活挺有滋味的。我真心感謝生活，感謝困苦。艱苦，是一種磨礪，一種理解，一種財富，讓人更加學(xué)會珍惜，知道熱愛，懂得感恩。

我也知道，我個人的想法只能代表我個人。

悲劇仍在繼續(xù)著——到我寫完，富士康跳樓已經(jīng)第十三起了。而富士康事件，在當(dāng)今，只是個有些極端的個例罷了。

我這里，不過如實供述出了自己一段尋常的成長經(jīng)歷，非常希望給更年輕、才實際接觸生存壓力的朋友做一點兒參照。正面的、反面的都可以。我也清楚，在我父親年輕的年代，人們的心態(tài)松弛平和，人與人之間的狀態(tài)簡單友善;到我年輕時要復(fù)雜許多;今天，顯然日趨緊張壓抑了。這是個人無法改變，只能面對的現(xiàn)實。人一輩子，總要自己給自己當(dāng)家，該自己過的坎兒就得自己過去，常規(guī)來講，前途一定會更好起來。怎么說，誰也不會重復(fù)我當(dāng)初的窘困吧。有那么可怕嗎?有困難是最正常的，何必自己嚇唬自己呢。

我覺得還是采取主動向上的態(tài)度為好，希望人人熱愛生命，直面生活，漸漸拾起責(zé)任心，漸漸鼓起勇氣。只要心不冷漠，愛會逐漸成長、壯大的，對生活也就欲罷不能了。

大家好，我真心高興。

作者簡介:申長榮，1970年生，黑龍江人，現(xiàn)居吉林琿春，農(nóng)民工。2007年在《小說林》發(fā)表散文處女作，2008年開始發(fā)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