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平凹交往若許年,深覺其有趣之處甚多。友人約稿,于是乘興命筆,倉促寫來,不論先后,未計工拙,內(nèi)容恐怕難逃瑣碎,不過,家常平淡,或許正是平凹極具魅力處也。
平凹之“新”與“舊”
經(jīng)數(shù)十載魚龍衍變,無論個人風度還是文學面貌,平凹早已脫胎換骨、煥然一新,然其心底極重鄉(xiāng)情卻未稍改,舊人舊事舊地,每入筆底,常縈夢中。所謂天網(wǎng)恢恢,陰差陽錯,我曾數(shù)次被平凹“抓差”,與其回舊地小游,或其生身故里丹風棣花,或是其數(shù)處“精神故鄉(xiāng)”,頗可一記。
某年,應陜西省水利廳友人楊穩(wěn)新之邀,隨平凹奔赴耀縣桃曲坡水庫小憩數(shù)日。平凹當年發(fā)愿著文時,曾自我封閉隔離于此,寫作那部后來帶給他巨大聲名與爭議的《廢都》。昔日“蛙居”斗室,已辟為展廳,灑掃一新,掛牌開張,各色人等進此鬼才鬼屋,順便沾些鬼才氣,放目四望,游人如織,迎笑招呼,憧憧來往,大非昔日清靜之所,撫今追昔,平凹不禁慨然。
抵達當晚飯罷,平凹約我與穩(wěn)新散步,沿山間小徑穿行,共話前塵,但見湖水沉靜,暮煙如織,平凹稱當年此地僅有管理站員工數(shù)人,人跡罕至,甚是清靜,白天,蟬噪而林愈靜,晚間,則熒火蟲“掛燈”來往,一天唰唰唰便是萬余字,“思如泉涌呢,當時”,寫累了就跳入水庫一陣“狗刨”,如今俱往矣。
平凹確是家鄉(xiāng)“聞人”,一張熟臉,婦幼皆知。某年與其回棣花時,系應丹風中學之邀,給校慶“捧個人場”。去后方知,平凹并非丹中校友,難怪該校領導一再憾言,丹中若有校友如平凹就好了,一人足抵千萬軍云云,大有悵恨芝蘭寶樹未能生于自家庭院之慨。其實平凹當學生時,頭角并未露崢嶸,行走坐臥遲鈍木訥,呆頭鵝般枯守教室,恐怕也沒幾個老師會喜歡吧。不過家鄉(xiāng)就是家鄉(xiāng)。平凹此番不講條件,既揮毫題字,又大廳講座,面對于余師生,推心置腹,細談創(chuàng)作之生活準備、心理準備、感情準備等,條分縷析,舉自家之例,誠懇之狀可掬。演講罷,友人陳彥私下打趣到:“老賈呀,再不敢把娃娃家們?nèi)张?文學)這條路上來了”,平凹聞言,默然良久。
平凹愛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亦愛平凹。其雙親故去后,小院寂寂,門常落鎖,苔痕上墻綠,而門前則終日潔凈如洗,明顯是有鄉(xiāng)鄰自愿灑掃,蓋故里人自愛游子也。猶記木南兄曾拍攝平凹念《秦腔后記》之光盤,平凹沉著念來,其家鄉(xiāng)風物,歷歷眼前,如此之土而能出如此之人,信然!
平凹之“假”與“真”
曾于數(shù)處見平凹有吹笛子、撫古琴與拉二胡之玉照,定睛再觀,頗覺蹊蹺,嚴詞拷問之下,平凹果然招供,此類玉照純屬作秀,是“作假”,自己實在不通音律,那么,尚有自知之明,那倒也不失君子之風。其實平凹不僅器樂方面不甚了了,聲樂上也似乎五音不全。不過,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天無絕人之路,平凹天生一副粗聲木嗓,捂了臉放膽唱去,倒也適合走一款磁性醇厚路線。于是友人聚會時,平凹被忽悠至一展歌喉。不料,趕鴨子上架,鴨子竟然呱呱叫,眾友真是驚奇且刮目相看哉。
一次是臺灣出版家蔡金安翩然來陜,老蔡曾在臺灣為平凹出過作品集,于小島上栽培了幾捆“粉絲”,平凹遂慨然而任東道主,大宴群友,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賓主盡歡,欲散未散之際,平凹應邀一唱陜北民歌,先于點菜單背面寫下歌詞,然后對詞開秀:“三十里明沙二呀么二十里的水,五十里的路上我來呀嘛來看你……”,聲情并茂嚎至后來,一會兒是“交了一回女朋友沒親過妹妹的嘴”,一會兒是“為看妹妹把哥哥跑成羅圈腿”,端的是如泣如訴,遠勝過當年悄聲呢喃陜南民歌“后院有棵苦李子樹”之水準。但仍屬熱蒸現(xiàn)賣型,歌詞曲調(diào)皆生,唱唱停停,不料后來竟唱至“入港”,贏得掌聲幾許,平凹正色道:“你們就是哄我,我也當真的昕呀”,眾人一時絕倒。平凹君子自強。獨自手拿紙片,搖頭晃腦哼唱不已,眾人后來不再管他,以牙簽搶插圣女果與西瓜瓣去也。
后來又有一次,平凹去我家鄉(xiāng)合陽。平凹甚喜合陽,或埋伏蘆葦蕩中聽“黃河揭底”,或攀梁山而感懷漢武大帝,又于秋夜赴村頭觀合陽提線木偶劇,裹農(nóng)跺腳鼓掌取暖也。告別宴上,平凹大放情懷。將大場面演出之“第一次”奉上,面對百余吃客,大放歌喉,附近賣鞋墊與雞蛋者紛至沓來,黃發(fā)垂髫,濟濟一堂,指指點點,蔚為一時之盛。
殊不知,笨鳥晚飛多年,平凹竟歌藝大進,士別數(shù)日,真當刮目相看、洗耳相聽了。前不久,鐵凝蒞陜參加第二屆中國詩歌節(jié),抵達當晚,數(shù)友小范圍“家宴”,席間,雷濤、吳克敬稱久聞平凹善唱,何不小露崢蠑,以款待遠道美女主席。盛邀之下,平凹慨然愿唱,只是要求每次他開唱時,燈光必須調(diào)暗。如此發(fā)揮時才能更自由一些,于是眾人只得于燈火闌珊處,屏息斂聲,但聽平凹之陜北民歌泠泠泄出,如泣如訴,忽而如牛負重拽坡,繩崩而未斷,忽又如大鳥振翅,于包間內(nèi)激蕩回旋,座中一時大為慨然。
商洛花鼓《月亮光光》來西安演出時,平凹前往觀看并淚落當場,當?shù)弥餮菥故恰白约椅荨敝坝H戚娃”時,更是悵然愴懷。平凹曾虛構一短篇小說《土炕》,改編為蒲劇《土炕上的女人》,省戲曲研究院院長陳彥是平凹商洛同鄉(xiāng),陳彥來邀平凹時,遂同去,任跟心表演絲絲入扣,當看至木墩犧牲之時,女娃娃大放啼聲時,平凹亦是“老淚縱橫”,此時已渾忘劇本編造之“假”,而全然一派心動之“真”矣。平凹之“冷”與“熱”
對人間世事,平凹有冷有熱,冷熱之際,亦頗有趣。他常以“靈人不頂重發(fā)”勵人也自勵,其發(fā)型純屬“地方支持中央”型,柔絲數(shù)縷,粉飾中央“虧空”,后來則“千朵萬朵壓枝低”,縷縷秀發(fā),從左邊鋪向右邊,或從右倒向左邊,遠望如茂盛中人,近前方窺其妙。友人透露,因有此“絕頂”瑞相,平凹對“頂上功夫”便極珍視,若有理發(fā)師為其打理時不小心碰掉一兩根“秀發(fā)”,礙于名人顏面與修養(yǎng),平凹不便發(fā)火,但往往會跌足叫苦,心疼許久,頭上何物啊!因難得,故可貴,稀缺品橫遭誤傷,其惆悵傷心可想!
前不久,春云漫漶,西湖茶熟,平凹應邀赴杭一游。恰有友人發(fā)來詩句,稱自己正在西湖邊之黃賓虹紀念館徜徉,友人極具古典情懷,且與平凹有舊,遂短信告其“平凹在杭”。有頃,友人回復,稱愿與平凹喝茶,但顧慮“平凹是熱人難過寒山”,于是“還是我自曳杖行算了”。對友人“熱人難過寒山”六字之評,平凹默然良久,如揭“短板”,遲遲未復。其實平凹身處“熱”境,常自避于冷清之所,亦是無可奈何事。盛名自古是柄雙刃劍,多少英雄豪杰才子佳士,盛名之下,精力與時間被削鐵如泥,紛紛且作玉屑散了。“熱人”平凹,火線行走,得失如何,只有天知地知他知了。
文壇內(nèi)外皆知平凹吝嗇,其于書法尤甚,惜墨如金,非到萬不得已時,從來不愿自刮金屑金粉以贈人。2002年春,平凹卻贈我書法一幅,抄錄曾國藩詩句,“左列鐘銘右謗書,人間隨處有乘除。低頭一拜屠羊說,萬事浮云過太虛”。當時平凹心境,約略似之,所謂悲喜交加。此后,平凹又多次書此內(nèi)容,看來確是喜歡。平凹當時腹背受敵,“直諫”風波漸息而叫陣之聲未絕,新書被“砸”至一灘爛泥,如“飛毛腿導彈”來襲,遙想平凹一睹此詩,事易時移,氣定神閑也。
今年5月初,法門寺合十舍利塔落城暨佛祖真身指骨舍利供奉大典,我于嘉賓區(qū)遇平凹與書法家李杰民、畫家王志平等友,初時細雨如織,不久便豪雨如注,平凹撐傘靜立,恭敬之狀,歷歷可感。惟有佛樂“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破空而來,風雨大作,回首望,真是多少樓臺煙雨中!平凹對佛道有感情,玉溪道人閔智亭曾贈書畫一小軸,蘭草清潔寧靜,字跡秀挺溫潤,平凹懸于書房,來此觀之者,莫不神清氣爽。
不僅自家有冷熱之別,與平凹要長期為友,亦須識得冷熱之理。須有定力,有時要能忍受被“等”掉之尷尬。參加活動時,主辦方“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但往往會一句“熱烈歡迎著名作家賈平凹等一行來我……”將所有友人一語帶過,現(xiàn)場被“等”掉之諸君,其實不乏一些頭角崢嶸之輩與披金戴銀之士,平日撒豆成兵、呼風喚雨,但此刻于平凹光環(huán)之下,盡皆失色。有人心大,置若罔聞、安之若素,有人則愀然作色、心下不忿,不過當場大多是筆挺而立,雙手于小腹前交叉,縮肛提腎,虛視前方,面平如水。因頻頻被“等”掉,有人從此埋下上進種子,回家懸梁刺骨發(fā)奮讀書去也,期待有一日能與平凹平分秋色或者后來居上,此是后話。
平凹之“大”與“小”
平凹以“嗇”名行走江湖,所到處,一如高祖還鄉(xiāng),甲乙丙丁、燈籠火把,“胡踢騰吹笛擂鼓”,被前呼后擁而去,自掏腰包請客之事,實在罕見。不過總算是撞見數(shù)次而自掏腰包,因在座,可記之。
一次是平凹獲“法蘭西共和國文學藝術榮譽獎”,邀我還有畫家王志平夫婦數(shù)人至東方大酒店晚宴慶賀,地點高檔則高檔矣,卻仍是素菜面條稀飯之類,席間平凹屢嘆手指間厚繭,稱不知寫出多少文字,“咱是勞累命!”寫作之手指固然如此,寫大書法換小零錢之手指亦是如此啊。
平凹永松路居處,樓下小巷子里有一家餃子館,每人四兩素餃子,為平凹之招待規(guī)格,餃子館老板是商州人,樂意幫賈鄉(xiāng)黨嚴控成本,后其回家為兒子蓋房,店面轉(zhuǎn)讓,餃子館不再,令不少吃客頓生“樓雖在而黃鶴飛去”之慨。與平凹吃飯,小館子最佳,某次軍旅友人鄭全鐸組織去西郊喝羊肉湯,寧夏一對小夫妻乍入西安,手續(xù)尚未辦全,各路小鬼頻頻登門討擾,勒令手續(xù)辦全之前不許營業(yè),無奈只好緊鎖卷閘門,經(jīng)老鄭做工作,決定冒險開業(yè),專門招待饞嘴老賈,閘門半扶,離地約一米,作內(nèi)部整理狀,平凹隨眾人彎腰弓背潛入,羊肉湯端上后,平凹連拭嘴角、大呼過癮。
摘獲“茅獎”后,賀者多,吆喝著壓住讓平凹請客者亦多。有次是在一家海鮮大酒樓,宴罷,友人鼓腹剔牙而言,平凹有兩條路可選擇,或忍痛買單,或留字一張。平凹不假思索,迅速掏錢買單,一張張百元大鈔,數(shù)而復數(shù),不忍拋出,現(xiàn)場諸君面面相覷,真是“我見猶憐”。
平凹大方之余,有時亦“小氣”。他雅好收藏,但“巧取”之時少,“豪奪”之事多。我曾隨“大陸記者采訪團”訪問臺灣,曾于臺北琉園購得水晶鎮(zhèn)紙一方,一龍蟠屈,歸后于平凹處炫耀,平凹翻來復去嘆賞不已,忽瞥見其雙眼露出饞光,情知不妙,說時遲那時快,平凹已雙手緊扣,再也掰開不得,一再說:“這是人家臺灣人民給我的”,再也索要不回,無奈只好含恨離去。有此教訓,以后再有寶貝,發(fā)誓再也不去炫耀,免得有去無回。曾有友人送陶罐,不小心擦破一角,藏之無用,棄之可惜,遂去平凹處,亦是落得一份人情也。
隨著平凹“愈做愈大”,其身邊烘云托月者亦日多,鞍前馬后,清場泡茶提包抹粉擦鞋者,絡繹不絕,有固定“麻友”、“牌友”與“宴友”,專陪此位文壇“大官人”,平凹對此輩中人,招之即來,對方來之能吃能搓能摳,風生談笑,舉座皆歡。所惜者,此輩中人大多是“蝌蚪跟著魚兒浪”,年與時馳,意與日去,最后把自己“尾巴浪沒了”,隨波逐流而去,生命中只留下一段曾跟隨平凹之回憶,或許不無甜蜜,然而終如夢幻泡影,被平凹之聲名光環(huán)盡數(shù)淹沒。平凹則很少受影響,身邊,穿紅者來了,披綠者走了,走馬換將,迎送如常,“草不謝榮于春風,木不怨落于秋天”,平淡以之。縱是打牌,思索在“跑得快”時能否“挖滿”的空隙,平凹也能操起半截鉛筆,抽空寫上幾行,娛樂之際,不誤勞作也。所以有友人評其為“勞動模范”,洵非虛譽。
真平凹屢遇“假平凹”,平凹久為坊間贗作所苦,大小書攤,無數(shù)托平凹名之偽書,落落大滿,封面不堪,內(nèi)容更不堪,大毀平凹形象,走法律程序么?贗書所有內(nèi)容及出版社均為虛假信息,無從查找,也讓平凹悵望盜版盜名,徒生悵恨而已。
魯迅論及陶淵明時有名句:“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我想,對平凹,也可作如是觀。羅列雞毛蒜皮小事于此,如何取舍,全在讀者諸君。一些看似相對或矛盾之情感,對立統(tǒng)一于平凹小個子之中,常看常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