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初秋,我扛起一個簡單的鋪蓋卷兒,毅然匆匆走向了那座大山。
大山里,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窯洞——那都是煤礦老板的礦井口,就像張大的嘴巴,對著蒼天,要將人世間的一切都吞噬下去一樣。
我找到煤礦老板。我說,我要當一個下井工人。
煤礦老板睜大了雙眼,略帶譏笑的眼神望著我的臉頰,望著望著,就“噗嗤”噴了一口煙圈兒,問道,多大啦?
我說,十八歲!不,十八歲零十個月,還差兩個月就滿十九歲了!
啊!不是童工?俺看你這么雞巴大一點點的個子,像一根豆芽菜似的,還以為是童工呢!既然不是童工,那就行吧!
煤礦老板就給一個大胡子打招呼,這個小不點兒,就放在你那個班組吧!
于是,我被分配到十二號井下進行作業。
那個大胡子班長,人高馬大,比我要高出一大截,滿臉胡茬兒,赤裸著身子,只穿一條短褲衩兒。
大胡子班長看了我許久,就像在動物園看一只怪獸那樣的。
大胡子班長驚異地說,咦——你這么丁點兒的個子,能吃得苦?
我堅定地點點頭。
能拉得動那一竹筐煤?
我又點點頭。
大胡子班長的大手在我的肩膀上一拍,我就感到像千斤擔子壓在肩頭似的,那么有力,那么沉重!
大胡子班長朝我點點頭,說,那就試一天吧!
第一天下井的時候,那個大胡子——也就是這個井口的班長,對我命令道,脫下!脫下!
我戰戰兢兢地脫掉了外面的襯衣和長褲子。
再脫!再脫!
我很難為情——因為再脫就成了精光光的裸體了。
害羞啊?兔崽子!不脫光,你咋下井啊!
我這才看到,全部下井的工人,都是脫得精光光的,下面的那個“坨坨”一甩一甩地顫抖著。
大胡子班長吼道,不脫光,你的衣褲沒有幾天就會變成黑咕隆咚的抹布,在這里,也沒有娘們兒給你洗,知道么?
我只好羞羞答答地將最后的一條短褲子脫下來……
好在這里面沒有陽光,只有借著礦帽上面的小礦燈射出來的那一點兒微弱光亮來干活,所以,一切盡在模糊之中進行著。
在這里,咱們誰看誰,也是模模糊糊不甚清楚。
這里的一切勞動全部是手工的,沒有任何機械。只有用镢頭鎬子往前一點一點地挖,挖進一點,后面就用木樁子做支架,支撐起整個礦井的頂棚。
當然,做支架是這里的一件最輕松的活兒。可那是技術工,你得憑著你的眼力,用尖嘴斧頭砍出恰到好處的楯頭來,恰好插進橫梁上面的孔孔里,然后就將拇指頭大小的木條子一根一根地別上去,這樣就可以擋住兩邊和頂棚的泥土坍塌。
但是,這樣的活兒我是不能干的。因為我沒有那樣的眼力,沒有那樣的技術。
大胡子班長就安排我去拉煤——就是用竹筐將挖下的煤運出井外。這是最簡單也是最累的一種活兒。
這是個力氣活兒。說實在話,那根粗粗的棕繩勒在你的肩膀上,陷進肉里,生生地作痛。我咬緊牙根,兩只手趴在地上,兩只腳往后蹬著,我往前一步一步地抓著爬行……
里面挖煤的大叔實際上并沒有給我裝滿這一竹筐,他們為了照顧我,每次僅僅裝了半竹筐而已。
就是這半竹筐也累得我夠嗆!
第一天,我就差不多累得趴下了!我躺在地鋪上,難以入睡,不停地用手揉搓我的肩膀,我的膝蓋。
這時候,大胡子班長端來一盆熱水一塊毛巾,說,用熱水敷一下吧,那樣就會舒服許多。
我向大胡子班長投去非常感激的眼神。
后來,每次出井的時候,我都要先斜倚在井口的那根木柱子上面歇息半晌,然后才去用熱水沖澡。當我端起盆子迎頭沖下去一盆子熱水時,我才覺得心里頭一絲絲的愜意。
實際上,礦井里的大伯大叔們對我特別關愛,他們雖然語言粗魯,都笑瞇瞇地叫我“小卵子坨坨”。一開始的時候,我聽著就臉紅耳熱,聽慣了之后,他們一叫我“小卵子坨坨”,我就會很爽快地答應著。
小卵子坨坨——
哎——
下井的時候,捎帶將那根木條子帶下來哦!
要得,要得!
木條子大約一個人多高,碗口粗,每根三四十斤重。
大胡子班長對我說,每次帶一根木條子進來,可以得到另加的工資五角錢。我一天可以進二十次,就可以多拿十元錢。這是額外的收入,我很樂意做。再說,這木條子也不重,順帶捎一根進來,就可以多賺錢,何樂而不為?我來下井的目的本來就是為了賺錢嘛!
實際上我不知道,這就是大胡子班長他們為了幫助我多賺錢,而想出的一個辦法。而礦井老板并沒有這個規定,拿錢呢,都是大胡子和井下的那些叔叔伯伯們湊起來給我的。這都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事情。
大胡子他們在礦井里歇氣的時候,也是最愛聊天的時候。他們的聊天也很粗野,都是說你跟老婆一夜睡幾回,你是睡在上面還是睡在下面這一類的話。聽得我臉紅耳熱心跳,我只好老老實實地坐在礦井的一邊默不作聲。
在吃飯的時候,他們都很照顧我,他們把菜湯里有限的幾片豬肉夾到我的碗里,說是我正在吃長飯的年紀,這時候最需要營養呢!
那一回,大胡子班長的老婆來到了礦山上。
大胡子班長的老婆是來向大胡子討錢的,因為大胡子班長從我來到之后,就沒有給家里寄過錢,都已經有差不多一個月沒有給家里寄錢了。老婆子于是耐不住了,就跑礦山上來向大胡子班長討錢來啦!
大胡子班長的老婆嗓門兒挺大的,她一嚷嚷,整個山谷都是她的嗓音!
大胡子班長的老婆硬要扯起嗓子說大胡子班長將錢拿去養哪個臭女人了,大胡子班長一氣之下,揮起大巴掌就給了他老婆一個響亮的嘴巴,打得他的老婆捂著臉“嗚嗚”直哭!還是幾個伙計好言好語地將她勸開了。我看見那些人將大胡子的老婆偷偷地拉到一邊,挺神秘地嘀嘀咕咕著,跟她說了些什么,大胡子的老婆就不再鬧了,不再哭了,還不停地把眼睛來瞅我,瞅得我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大胡子班長的老婆,在下山之前,還特地將我的衣服褲子的破洞洞縫補好了,又將全部的紐扣都加了線,釘牢了,這才下山去了。我看見,是大胡子把她送下山去的。
大約過了一個月吧,這一天,大胡子班長,還有井下的那些伯伯叔叔們,都叫我別下井了,叫我趕緊回家去。
我說為什么,是不是你們嫌棄我干活不行,拖累了你們?
大胡子班長說,都不是,都不是,而是“小卵子坨坨”你自己碰到了難處。你跟我們大伙兒說說,你為什么丟下好好的大學不去讀,卻要跑來下井拖煤?其實,我們早就知道了情況——那一天,你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掉到地上,讓我們大伙兒給看到了。
我于是忍不住哭了。
我只好一五一十地將家里的情況告訴大胡子班長——我有一個雙胞胎妹妹,這一次也跟我同時考上了大學,但是,我的家里很窮,我爸爸是一個殘疾人,就靠我媽媽種地養豬養雞鴨賣錢,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干活來養活這一個家……為了保證妹妹能夠上大學,我決定放棄自己上大學的機會,下井賺錢供妹妹上大學……實際上,我離十六歲還差兩個月呢!
大胡子班長和那些井下的伯伯叔叔們都異口同聲地說,大學還是要上的,咋能夠丟掉大學都不讀呢?有困難咱們大伙兒幫助幫助嘛……
大胡子班長到礦山的每一個班組去說,我們這里來了一個考上了大學的孩子,因為沒有錢,來這兒下井來了。他一說,整個礦山就都知道了。
大胡子班長于是帶頭捐出了三千元錢。
整個礦山頓時都沸騰起來了。
于是,這個一千,那個五百的,而且連煤礦老板也受到了感動,捐出了一萬元錢!煤礦老板將錢塞進我的口袋里,輕輕地撫著我的腦袋說,孩子,好好地去讀書吧!
不多時,我的幾個口袋就鼓起來了,我一下子就接到了四萬多元錢。我“噗通”一聲,忍不住雙膝一軟,朝大胡子班長以及那些叔叔伯伯們跪了下去。
大胡子班長一把將我拉起來說,好孩子,不要跪!一個大男人,自古以來,只能跪天跪地跪父母,而不能夠隨便向別人下跪的喲!
我說,你們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向他們叩了三個響頭!
我從地上爬起來,抹去臉上的淚水,又卷起鋪蓋。我踏上了回家的路程——我不會辜負大胡子班長和井下那些伯伯叔叔以及煤礦老板的殷切期望,我會和妹妹一起認真地讀書,報效這一片養育我們的土地!
我磨磨蹭蹭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去,回頭看看這片大山。大山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那么挺拔,那么雄壯,那么悠遠……
看看那些豎立在大山之間的一個個井口,我覺得,在那地層底下,充滿了非常燦爛的陽光!真的!(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