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生12世紀的羅曼蒂克之愛,經過幾個世紀的演變至今仍然主導著我們的生活。
“羅曼蒂克之愛”(romantic love)是個漢語里沒有的詞,也可以說代表著漢語里所沒有的一種感情。圓桌騎士蘭斯洛特與王后吉娜薇的浪漫故事早在1170年就有了文字記載,好萊塢永恒的經典《卡薩布蘭卡》產生于1942年,但是這兩個故事看起來如此相似。可以說12世紀的羅曼蒂克之愛,經過幾個世紀的演變至今仍然主導著我們的生活。
羅曼蒂克之愛并不僅僅是個文學上的主題,無數的證據表明,現代人就是以這種理念生活的。如今羅曼蒂克之愛主導著世界大部分地區的婚姻制度,而好萊塢則是制造浪漫愛情劇的夢工廠。在現實生活中,追求羅曼蒂克的人們相互攀比,一場婚禮的平均花費一年高過一年,在美國一場婚禮平均超過2.5萬美元,英國超過1萬英鎊,法國超過1萬歐元。離婚率居高不下也反映出人們對浪漫愛情的信仰:如果愛情遠去,婚姻就要終結。
學者們大多認為羅曼蒂克之愛源于西方,歐洲之外的大多數地區都鼓勵早婚。女孩在來月經之后很快結婚,一旦早婚,人們就不必經歷性愛被延遲的漫長青春期。一旦有了性伴侶,對愛情最終的希望也就遠離而去。正是在漫長的尋找中,羅曼蒂克的愛情才頻繁得得以詳盡表達,才充滿詩意的渴望。
騎士之愛
學者們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來研究伊斯蘭抒情詩、希臘的柏拉圖主義、羅馬詩人奧維德的作品、12世紀和13世紀興起的基督教異端卡特里派,希望能尋找到羅曼蒂克之愛的源泉,很明顯這些都對羅曼蒂克之愛的產生有影響,但是12世紀的騎士抒情詩人才是首次提出羅曼蒂克觀念和行為的人。在12世紀之前的歐洲,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愛情并不認為是值得贊頌的,相反被認為是軟弱的標志。12世紀為什么會發生轉變呢?
12世紀初期以前,激勵騎士勇敢行動的動因主要來自日耳曼傳統、基督教、封建職責和對異教徒的憤恨,史詩中羅蘭等英雄人物的勇敢與女人很少有關聯。11世紀末期以后,愛情逐漸成了激勵騎士勇敢行為的重要因素之一,西歐社會出現了“愛情使騎士勇敢”,“勇敢激勵愛情,而愛情促進勇敢”的說法。愛情不再是一種罪行而是一種美德。在騎士愛情觀念中,貴婦人被推崇至極高的位置并集美好和神奇于一身。“超出我的想象/令我震顫/上帝賜與她如此美麗容顏/上帝對人類的慷慨都賦予了她/讓她成為點亮整個世界的光焰/她完美無瑕/通過她你可知道什么是盡善盡美在天底下。”
除了騎士制度之外,羅曼蒂克詩歌在這一時期出現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在文學藝術領域女贊助人日益增多。文學類型是由它的觀賞者所決定的。在12世紀之前,藝術家們要取悅的是男人,男人們出錢給詩人和歌者,讓他們歌頌戰爭的勝利和對女性的征服。貴族男性一般都識文斷字,而女人要想學習則阻礙重重。當知識掌握在僧侶階層手中的時候,女人和愛情在他們的文學里就毫無立足之地。女性成為文學藝術贊助人之后,羅曼蒂克之愛的抒情詩才有了出現的可能。
據說,一個饑餓的行吟詩人來到法國亞奎丹公爵領地,他希望那些戰爭傳說和他翻筋斗的把戲能夠讓自己衣食無憂,但是不巧的是公爵不在,等待他的是城堡的女主人。行吟詩人的那些戰爭歌謠和筋斗只是讓女主人覺得乏味無聊。看起來,他的詩歌不但不能給他帶來美食,估計連個庇護之所都不會給他。為了迎合女主人的歡心,詩人創作歌頌她美貌和美德的詩歌,不遺余力的贊揚她的光芒。這讓女主人很高興,行吟詩人的衣食住行都大大改善。既然有利可圖,其他的行吟詩人自然也跟著仿效。
普瓦圖侯爵、亞奎丹公爵后來成了法國國王威廉九世,他非常喜歡那些歌頌他的無數風流韻事的羅曼蒂克詩歌。公爵的風流情事和他的戰爭冒險故事一樣,吸引了他朋友們的注意,這些歌謠到處傳唱。隨著實力強大的公爵統治了法國三分之一國土之后,羅曼蒂克詩歌成為一時時尚。騎士愛情詩歌的最重要的贊助人是公爵的孫女和繼承人,亞奎丹的埃莉諾,她后來成了英國王后。后來,她的女兒香檳女伯爵瑪麗,布瓦女伯爵愛麗絲和其他貴族婦女繼續扮演贊助人的角色。
法國亞奎丹地區的行吟詩人并不是羅曼蒂克之愛的唯一稱頌者,同樣的歌謠也出現在金雀花王朝亨利二世統治下的盎格魯一諾曼人的宮廷中,亨利二世任命工作坊創造了大量類似詩歌。這一時期的英國還誕生了流傳至今的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的傳說。
男人可以寫詩,女人也可以創作,比如著名的法國的愛洛漪絲寫給阿貝拉德的情書。最著名的女詩人奧弗涅的娜·卡斯特羅索寫了一首情意綿綿的詩歌《布里昂的阿芒德》詩歌的第一句是這樣開始的:你,煎熬一段漫長的時光,因為,你已離我而去。14、15世紀之交的法國女作家克里斯蒂·德·皮桑則是最早的女權主義者。
在頌揚羅曼蒂克之愛的詩歌和故事中,愛情被描述為絕望和悲劇性的感情,充滿了失落感和距離感,這種距離感通常是侍臣與其主公妻子之間的社會差距造成的。理論上來說,真正的羅曼蒂克愛情是不可能得到的愛,不可能發生性關系,而且女主角還常常嫁給了自己不愛的人,這些都反映了貴族女性贊助人的真實處境。
當然羅曼蒂克詩歌中也不乏性欲。騎士愛情詩的奠基者,被譽為“第一行吟詩人”的桂雷慕在一首詩中炫耀了他如何裝扮成聾啞人同時引誘兩位貴婦人與他放心大膽上床,并使他勞累過度的情景。雖然通奸的事偶爾也會出現,但是無法得到的愛才是占統治地位的主題。
隨著此類詩歌在法國北部、德國、意大利、英國等地區和國家的傳唱,中世紀的羅曼蒂克之愛傳播到整個歐洲,并直接進入到日常生活中,成為近代與古代,西方與東方之間截然不同的情感豐碑。
浪漫之愛的演變
隨著時間的流逝,羅曼蒂克之愛的概念也發生了調整,性交和婚姻也加入了進來,并成為愛情不可或缺的部分。在此之前羅曼蒂克之愛和婚姻是分離的,甚至是對立的,婚姻是契約而愛情則完全自愿,真正的愛情可以通奸,但是并不是一定要發生性關系。
宗教改革之后,新教徒強調婚姻的重要性,對獨身懷有敵意,因此給同伴似的婚姻打上了神圣的印記。英國清教徒亨利·史密斯在1591年的《婚姻的準備》一文中寫道:“配偶必須相配,光有德行還是不夠的,必須適合。只有這樣,一個男人,不管他是富有還是貧窮,按自己的心思尋到一個妻子才會心滿意足……”像一雙手套,一雙襪子,丈夫和妻子也要像這樣,因為他們是一對。
天主教雖然一直強調禁欲和獨身,但是從來不缺乏頌揚羅曼蒂克之愛的文學傳統。所以不管是在天主教國家還是新教國家,以羅曼蒂克之愛為主題的文學日益增多。整個社會風氣也是如此,要求男士舉止高雅,對女士有合適的禮貌和道德。雜志和報紙在規范社會禮儀,宣揚羅曼蒂克之愛的同時,還常常警告年輕的女人不要失身于甜言蜜語的輕薄之徒。
到了18世紀,隨著愛情小說地位的上升,在大西洋的兩端,羅曼蒂克之愛都得到普遍的接受。即使是包辦婚姻也講求愛情,比如在英國作家奧立佛·高德史密斯的戲劇《屈身求愛》中,明明是父母包辦的婚姻,在說給女兒聽的時候,也要說這是羅曼蒂克似的愛情。
19世紀英國和美國的浪漫主義作家把宣揚羅曼蒂克愛情作為他們的歷史使命,對他們來說,宣揚羅曼蒂克之愛不僅僅是復興古代和中世紀的傳統,還是對淺薄的實用主義的戰爭。著名的浪漫主義者,詩人雪萊和拜倫,還身體力行。他們力求統一身體之愛和精神之愛,他們相信在羅曼蒂克之愛中,身心之間達到了和諧。
隨著包辦婚姻漸漸退出歷史的舞臺,選擇婚姻伴侶主要由個人意愿所決定,羅曼蒂克之愛被公認為是婚姻的基礎。英國小說家約翰·高爾斯華綏和喬治·艾略特在書中證明盡管羅曼蒂克之愛對兩個人的婚姻有很強的推動力,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常常并不如意。但是羅曼蒂克之愛這一理念還是繼續深入人心。
到了新發明不斷涌現的20世紀,在汽車、電影、男女混校的教育體系構成的世界里,羅曼蒂克之愛更加生機盎然。如果卡拉克·鮑可以從紐約貧民窟里的流浪兒一躍而為好萊塢的性感女神,她在銀幕上扮演的售樓處的服務員可以嫁給百萬富翁,那普通的年輕女孩們自然可以夢想像她一樣。在我們的時代羅曼蒂克之愛超越了階級的限制。
羅曼蒂克之愛受到抑制的原因,通常是害怕它的結果:懷孕。但是隨著避孕藥的發展和避孕知識的傳播,懷孕的結果可以避免,但是羅曼蒂克的熱情在性交的時刻總是帶著幾分不安,人們會追問,羅曼蒂克之愛與簡單的性沖動有什么不同嗎?
在性解放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人們認為可以自由地追求他們想得到的,沒有現實障礙和道德負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意味著羅曼蒂克之愛的衰落。但是80年代之后,羅曼蒂克之愛重新回歸,甚至比之前更加重要。但是對現代人來說,羅曼蒂克之愛這個文學與生活的主題,經過文學家、哲學家和社會學家幾個世紀的闡釋,依然是個未解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