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反導”背后的核戰略思量

回顧“冷戰”時期的恐怖核戰略，或許能看清中國反導攔截試驗下的清晰戰略意圖。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的頭一年，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給杜魯門總統寫過一封憂心忡忡的信，里頭有句刻薄透頂的危言：“余實不知第三次世界大戰將以何種兵器進行，然可資第四次世界大戰所用者，必不出棍棒與石塊而已。”

所幸第三次世界大戰醞釀了許久，終究也沒有打起來，不過后遺癥還是落下不少：蘇聯解體之后，有論者在莫斯科街頭買到按斤計價的真相檔案，手指其中預備要在戰爭初期犧牲若干座城市、數千萬人的條目，大呼這是“漠視生命”、“反人道”的“暴行”。殊不知那“美帝”與“蘇修”，不過大巫小巫，做法如出一轍：1964年的一份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文件就曾設想，一旦“三戰”爆發，美國將在第一時間向蘇聯投射盡可能多的核彈，殺死20％～25％的蘇聯人(主要是平民)、并摧毀其一半的工業設施，否則就要冒承受對等損失的風險。無怪乎冷戰后期美蘇兩強最著名的核戰略“相互確保摧毀”(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有那么一個恰中正題的縮寫——“MAD”(瘋狂)!

核武器甫一付諸實用化——也就是愛因斯坦斷言“第四次世界大戰將以棍棒與石塊進行”——的那個年代，美國在核武器的數量和技術上享有一個代差的優勢。在這種單方面的核充足條件下，中國人很熟悉的那位約翰·杜勒斯國務卿就提出了“大規模報復”戰略，其核心是：由于蘇聯在常規武裝和地理位置上占有明顯的優勢，美國應充分利用核武器這張王牌；一旦蘇聯(后來還包括中國)對美國及其盟友發起進攻，不管這種進攻是全面的還是有限的，美國都應馬上派出空軍對蘇聯的政治經濟中心投放核彈，施以最大限度的報復。由于美國隨后就研制出了氫彈，樂觀的決策者曾估計，大規模報復戰略可以實施十年左右。這一戰略的另一好處是節省成本，假如政府在一開始就把核武器作為戰爭的第一選擇，則軍費預算中的大頭就應當用于核武庫的擴充，而常規武器的升級可以相對放緩。不過，由于蘇聯在核武器開發上進展神速，到1956年之后，賴以支撐大規模報復戰略的單方面核優勢已經不復存在了。艾森豪威爾政府面臨著艱難的轉型：怎么辦?

核武器自身包含的一種矛盾在于，因為其具備極大的殺傷力，使用者總是希望盡可能地借助這一工具毀滅對手的軍事、經濟中心和人口；但由于本國自身的人民最終也將面臨同樣的毀滅性威脅，決策者又必須在保衛本國利益時盡可能少地依賴核武器。一旦一國首先丟出核彈，作戰能否成功和在多大程度上取得成效就完全取決于對方反應的性質了。有鑒于此，蘭德公司研究員沃爾斯泰特(A.J.Wohlstetter)在1954年首度提出了“第一次打擊”和“第二次打擊”這對概念。前者指的是在先發制人的核攻擊中盡可能地摧毀敵方全部的核力量，或者在敵方核彈擊中本方目標前就將其攔截于中途；后者則指本方核力量雖然在敵方的第一次打擊中受到損害，但殘余力量依然足以使對方遭受毀滅性的報復。美國若要維持先前的優勢地位，發展具備二次打擊能力的潛射彈道導彈(當時精度還不高)固然重要，但當務之急還是強化第一次打擊能力。因為用于第一次打擊的核力量不必擔心自身是否易遭毀傷；即使蘇聯的導彈比美國早十幾分鐘發射，只要美國人在這些導彈命中自己的發射井之前將所有第一次打擊力量全部投射出去，勝利的天平依然會偏向美國一方一一當然，這個“獲勝”的美國會是個什么面目就不在考察范圍之內了。

不過，另一位核戰略家謝林(T.B.Schelling)馬上就看出了新的問題：如果美蘇雙方都盡可能地強化自己的第一次打擊能力，并且害怕對方先發制人、發起突然襲擊，則雙方的整個戰略力量結構依然是不穩定的。總有一天，出于對遭受突然襲擊的恐懼，會有一個憋不住的家伙率先按下核按鈕，把大家都拖下水。為了制止這種狀況發生，就必須人為地造成結構上的平衡：雙方都必須擁有強大到無法在一次打擊中被全部毀滅的核力量，實現雙向的核充足。

這就是“相互確保摧毀”(MAD)戰略的淵藪，它在相當程度上是由雙方核武庫的力量對等和避免同歸于盡的心理默契所決定的。在MAD的指導下，美蘇雙方都會盡量避免首先實施核打擊(因為一國不可能在第一次打擊中徹底擊垮對手，也沒有哪一國足以承受隨之而來的報復)，從而使核武器的使用從一種現實的戰略可能變成了純粹的威懾。當肯尼迪總統在1961年委任羅伯特麥克納馬拉(Robert McNamara)為國防部長之后，他致力于推動MAD成為常態。由于美國隨后開發出帶分導式多彈頭的洲際導彈，雙方不斷擴充核武庫以確保威脅的可信度，在進攻能力方面都逐步發展到了極限，終于可以坐下來進行談判了。1972年，第一階段限制戰略武器協議(SALT--I)在莫斯科簽署；兩年后，第二階段協議也塵埃落定。通過將核武器及其運載工具人為地劃分成戰略核武器、中程核武器和短程核武器(這種劃分并不是軍事學上的固有標準，而是一種政治需要)，美蘇雙方可以在三種武器各自的數量上進行大致對等的削減，并最終通向1987年簽署的銷毀全部中程核武器的《中導條約》(INFT)。

但是，MAD同樣也存在一種危險：就其本質而言，“相互摧毀”是一種政治工具而非軍事指導。它的存在有賴于雙方的心理默契：核武器在任何直接對抗的場合都只是威懾工具。由于戰略評估所依據的信息可能不夠完整，一旦其中一方將核武器——尤其是戰略核武器——作為現實的打擊力量投入使用，一切就又回到了聽天由命的老路上。

正是在這個背景下，反導武器作為MAD事實上的破壞者以及相應的軍事衍生物，在上世紀60年代初問世了，并且是由第一次打擊力量不足的蘇聯率先完成了第一次試射(1961年)。它的最大意義，就是使在MAD假設下不值得信賴的第一次打擊能力(因為不足以摧毀敵方全部的反擊力量)得到了極大程度的加強。這又導致使用核武器重新變得“有利可圖”，從而使整個MAD繼續沿著無序升級的方向前進一一畢竟，倘若角斗的雙方都是既有長劍又帶堅盾的武士，想要達成妥協就很不容易了。正是基于對MAD整個崩塌的恐懼，美國在1972年的第一階段限制戰略武器協議中堅持要將嚴格限制部署反導系統的條款加入最終文件，并且獲得了蘇聯心領神會的贊成，這才使MAD得以繼續維持。

作為對MAD戰略的軍事補充，麥克馬納曼在1969年離任以前還留下了另一份遺產——“靈活反應”與“逐步升級”戰略。通過人為地將核武器劃分為遠程、中程和近程三類，美蘇兩國變相地確立了在非常狀況下(主要是在海外)使用核武器的政治“階梯”：如果蘇聯東歐集團入侵西德、并在作戰中率先使用了短程核武器，為西德提供核保護傘的美軍也只應使用短程核武器進行回擊，避免戰爭無謂地交替升級，最終導致大毀滅。

不過，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隨著軍事科技的進步和國際形勢的變化，美國逐步發覺MAD已經不適應其現實的需要。里根政府的“星球大戰”計劃可以視為對限制部署反導系統條款的變相違背，雖然其最終并未產生什么實際的軍事成果，但一旦整個計劃成形，美國將擁有一種天基反導工具，從而使構成MAD基石的威脅對等遭到削弱。不過，最大也是最決定性的變化還是蘇聯的解體：由于俄羅斯無力也無意維持龐大的核武庫，美國實際上已無必要繼續繼續居于MAD框架之內，可以自由行事了。這就使得“先發制人”重新成為了美國核戰略的主題。布什政府在2001年宣布退出1972年條約只是其中的一個環節而已——通過最終建成國家導彈防御系統(NMD)，美國將使自身的第一次打擊能力得到萬無一失的保障，同時最大程度地削弱對手施加報復的能力，以便自由行事。實際上，一旦這一系統建成并有效運轉，美國就可以重新回到杜勒斯在1954年提出的信條：“在我方決定的任意時間和地點，用我方選擇的工具施以巨大的報復。”

作為世界上第五個核俱樂部成員國，中國因其所處國際政治環境與國防政策的特殊性，并未經歷由“大規模報復”發展至MAD、再到“先發制人”的過程。早在1964年爆炸第一顆原子彈之前，中國政府就承認核武器的威懾作用(雖然并不認為其具備決定性)，并意識到反擊核訛詐、最終推進核裁軍必須首先基于對核技術的掌握；在國產原子彈和氫彈相繼試爆成功之后，中國在公開場合一貫主張“最低威懾”(和“有限威懾”的核戰略，并承諾不會首先使用核武器。在1996年7月29日進行了迄今為止最后一次核試驗之后，中國還暫停了一切核試驗，這顯示其核政策完全是防御性的。但放棄第一次打擊意味著中國核武庫的重心必須集中于二次打擊力量的確保(這幾乎是實現“最低威懾”的唯一保障)，但就目前的狀況而言，在早期預警設備、潛射導彈和機動式的陸基戰略導彈數量和質量都亟須完善的情況下，中國第二炮兵(不包括可能存在的戰術核武器)是否能在遭到敵方全力以赴的先發打擊下還保持相應的反擊能力，畢竟是值得擔憂的。提高二炮部隊在敵方第一次打擊后的生存概率(主要是改善投射工具的機動性和隱蔽性)，同時強化二次打擊能力，已經成為必須重視的問題。

2010年1月11日，中國成功進行了一次陸基中段反導攔截技術試驗，成為世界上第二個成功進行此類試驗的國家。不過與美國部署NMD旨在保障一次打擊能力不同，中國由于自愿放棄第一次打擊，反導系統的意義主要在于提高核武器在敵方一次打擊后的生存力，使“最低威懾”的目標現實可靠。從未來的發展方向上看，中國的反導武器還需要與預警衛星以及其他偵測一攔截工具構成完整的系統，才能發揮其全部威力。不過防御性的核戰略顯然不必將整個核武庫的規模擴充到足以匹配MAD的程度，因此，在美、俄告別MAD之后，中國則沿著自身的國防道路繞過了MAD。秩序將如何重生，還在微妙的尺度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