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短篇小說)

羅偉章，四川宣漢人，現居成都。著有長篇小說《饑餓百年》、《不必驚訝》、《磨尖掐尖》、《尋找桑妮》、《在遠處燃燒》，中篇小說集《我們的成長》、《奸細》等，另有短篇小說和散文隨筆若干。曾獲“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全國讀者最喜愛小說獎”等多種文學獎項。部分作品譯介到國外。

兄弟沒回來吃飯。他養的那只羊死了，他在山坡上哭那只羊。父親說，去把他找回來，這個傻子，他瘋了。父親說，為一只羊哭了整整一天，我從來沒聽說過，要是你們媽在世，不打爛他的屁股!父親把一把竹尺交到我手里，怒氣沖沖地說：“如果他不回來，就給我打，往死里打!”

我拿著竹尺出了門。我比兄弟大半個時辰，因此，我有義務幫助父親管理好他。

事實上，管理兄弟的任務，基本上由我完成，父親是木匠，成日里在附近幾個村莊游動。但是，我沒有管理好兄弟。我知道我一開始就對不起他。接生婆張大娘說，母親生下我后，合家歡喜，不僅因為我是男孩，還因為我長得又白又胖。張大娘提著我的腿，倒我嘴里的羊水，擦我身上的血跡，收拾雞腸子一般的臍帶，忙得不亦樂乎。父親望了我一眼，帶著滿意的笑容，去火堂邊為母親和張大娘煮雞蛋。母親躺在床上，輕松得就像要飄起來。誰知道，過了半個時辰，張大娘還沒把我打整利索，母親又生出一個。張大娘從母親的兩胯間抱起第二個孩子，也就是我的兄弟，驚叫起來：“媽呀，你怎么屙出一只老鼠!”母親只聽見一個微茫的聲音，她實在太累了，她想睡去。張大娘草草地把老鼠大小的兄弟處理好，不愿吃父親端上來的雞蛋，罵罵咧咧地回了家。

張大娘家里很窮，可老鼠依然要吃她的五谷雜糧，她恨老鼠，覺得兄弟晦氣。

父母也是。他們都不喜歡這第二個孩子。

兄弟常常用眼睛問我：“哥，為什么你比我先出來?為什么你胖我瘦?為什么爸媽喜歡你不喜歡我?”

我回答不出，我知道我對不起他。

這時候，我拿著竹尺，走在敗草縱橫的田埂上。冬日的太陽已經落山，最后一絲熱氣，深深潛伏于地心深處，晚風一起，荒草發出銅絲般的顫音。大地蒼茫。遠遠近近的山徑上，沒有一個人。我覺得孤單，也覺得害，怕。我想看到兄弟瘦弱的身影，可是，他在山的那一邊，在一片枯黃的山坡上，抱著那只羊哭。那只羊死去了，它為了撿食坡地邊的草棵，踩虛了腳，從塄坎上懸掛下去。

那一刻，兄弟正在學校里回答老師提出的問題。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個“人”字，讓兄弟認。兄弟跟我同班，已經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了，可老師還讓他認一個“人”字。我們班共有十二個學生，我第一名，兄弟第十二名，可每次考試過后，村里人問他：“你這次考第幾?”他總是說：“第十三?！贝謇锶嗽尞悾骸澳銈儼嗖皇侵挥惺€人嗎?”兄弟說：“還有老師哩，沒有老師，我就第十二了。”因為多了一個老師，讓他排到了第十三，兄弟很是沮喪。村里人大笑，擔在肩上的糞水，也一同大笑。“羅家也怪，一窩生兩個兒，一個精靈得像猴子，一個蠢得像豬。”他們一邊向前走去，一邊這樣說。一一那只羊自己把自己吊在塄坎上的時候，兄弟正在認那個“人”字。兄弟很緊張，因為他不認識。我坐在他的斜對面，他拿眼睛瞟我，我就伸出兩根指拇，在桌子上向前爬。

兄弟翻了翻白眼說：“雞?！?/p>

哄堂大笑。老師也笑。兄弟是我們班的樂子，當老師感到勞累的時候，或者課堂顯得沉悶的時候，就抽兄弟起來認字。老師笑夠了，就嚴肅起來，一棕片打在兄弟干瘦皸裂的手背上：“再認!”兄弟縮了手，脖子上青筋畢露，只有二指寬的臉，彎彎的，像犁。由于老師盯住他，他再不敢瞟我，眼皮垂下去。兄弟的眼睛長得很大，很美，你無法從他的眼光里看出他是傻子。因長久不言，老師又賞了他一棕片，不過這次是打在臉上。兄弟的頭晃動了一下，又彈回來。兄弟的臉上起了一條血印，但很快被沉郁的黑色所淹沒。他的淚水流了下來。他的淚水也是黑色的，停留在尖尖的下巴上，之后砸向單薄破爛的衣衫。老師發了善心，悲天冷人地說：“你呀，連‘人’也不認識；你呀，要是趕上你哥一個腳趾頭也好?！?/p>

老師讓兄弟坐下，可兄弟突然高叫一聲：“羊!”脫門而出。

等他跑上那面山坡，羊已經死了。

兄弟把死羊從兩三米高的塄坎下拖上來，就抱著那只羊哭。

天快黑盡了，我獨自走在越來越模糊的山徑上。我的手里提著竹尺，我要去把兄弟找回來，如果他不回來，我就用竹尺打他，往死里打他。父親這樣交代過了。我們沒有母親，我就有義務幫助父親管理好兄弟。我感到孤單，也感到害怕，我想看到兄弟的身影，聽到他的哭聲?？伤谏降哪且贿?。

兄弟知道我會打他嗎?我想他應該知道。他的日子是在打罵和哄笑聲中度過的。母親在世的時候，打他的任務主要由母親完成。我說過，父母都不喜歡他，母親尤其不喜歡。母親生下我，感到欣慰，可欣慰的波紋還沒展開，兄弟就跑出來了。兄弟如果有我這般白胖和聰明，母親就不僅不會嫌棄他，還會得到雙倍的欣慰。然而，兄弟瘦小得像只老鼠，黑得如匿檐下的泥土，且是一個傻子!

他不配得到父母的愛。他實在是個多余的人。

許多時候，也就是母親下死手打他的時候，我發現兄弟的眼神很是愧疚。他一定覺得對不起父母，他不該那么瘦，更不該是傻子。他也覺得自己沒有權利得到父母的愛，甚至沒有權利到這個世界上來。

母親什么時候會打他，兄弟沒有決策權，加上智力低下，他揣摩不透母親的心思。母親坐在高高的門檻上，喊一聲：“馬娃，過來?！蹦菚r候，兄弟往往正把陽溝里的土刨松，讓圍在他身邊的雞順利地找到食物。昕到母親喊，他走到母親身旁。母親上上下下打量他，憂傷和痛苦在母親臉上越潑越濃。但兄弟看不出來一一要是他懂得向母親笑一笑該有多好，要是他能說一句聰明的話該有多好!

可他不會，他只是站在母親身旁。母親揚起了手。隨著母親手掌的推動，兄弟轉了三百六十度，再一次面對母親。母親的手打痛了，就起身去柴屹嶗里抽出一根軟軟的竹條，拔下兄弟的褲子，在他尖削的屁股上留下隆起的血痕。后來，母親去世了，管理他的任務，落到了父親身上。

父親不像母親那樣經常打他，可每打一次，都很扎實。他用竹尺打他。也就是我正拿在手里的這把竹尺。這把竹尺用楠竹做成，肥厚，沉重，刻上尺寸之前，父親放在水里浸泡了七七四十九天，拿出來晾干，再次浸泡，再次晾干。如今，它堅硬得就像鐵板，打在身上，可以折斷骨頭。

有一次，村里有個在外地工作的人回來，背著一把氣槍，在山林中打鳥。那天，他從早上到黃昏，一直躲在一棵柏樹下等一只斑鳩，他知道那只斑鳩會回來，因為樹梢上有它的窩。落霞余暉之中，斑鳩果然回來了，站在窩邊的枝椏上，對著遠山近野，對著這片廣袤的家園，歡快地啼鳴：“斑鳩咕咕一一斑鳩咕咕一一”它沒能叫到第三聲，就斜著翅膀墜落。

它落在了一叢刺藤里。

獵手高高興興地分開雜草向刺藤走去?？伤麤]有看見斑鳩，卻看見一個飛奔而去的背影。那是傻子馬娃的背影，他一下就認出來了。天黑下來的時候，他找到了我們家，要馬娃還他的斑鳩。父親剛從地里回來，累得汗水也在沸騰。母親去世后，他都是這么累，心情也沒一天好過。他老是黑著臉。他要掙一家人的生活，還要管理一個傻子，他有理由黑臉?？墒?，看見了這個在外地工作的人走進屋，他很高興，人家看得起你，才會上門。他說：“溫哥，坐?！?/p>

那人沒坐。那^是個大胡子，臉比胡子還黑。他說：“叫你那傻兒子出來?！备赣H知道勢頭不對，喊馬娃。馬娃沒應，虛樓上卻傳出響聲。大胡子大踏步朝虛樓走去，我和父親也跟去。我們都看見馬娃蹲在角落里，正往斑鳩受傷的翅膀上涂抹菜油。他知道菜油能消除疼痛，能治傷。他專注得根本就沒發現我們。斑雞輕柔地叫著，兩只眼睛，對兄弟發出柔和的、天使般的光輝。大胡子跨步上前，彎腰奪過斑雞，將脖子像挽繩子似的挽了兩圈，再一扯，斑鳩的頭就跟身子分離了。斷弦之聲。兩個血窟窿。生與死的瞬間。大胡子一手拿頭，一手拿身子，“哼了”一聲，氣沖沖地離去。

我看見兄弟不能呼吸，只把大大的眼睛鼓出來，好像他的眼睛是跟肺連在一起的。

父親走進里屋，拖過一把竹尺，就是我現在拿在手里的這把竹尺，向兄弟扇過去。

這一竹尺讓兄弟留下了殘疾。父親打在他的左腿上，他左腿的小腿部分迅速萎縮，只剩一層皮，裹著細細的骨頭。不過，他反正是個廢人，再怎么殘疾也無所謂了一一大家都是這么說的。

這個傻子，他竟不哭!他挨打挨得那么狠，卻連哭也不會。

我幫助父親管理他之后，他也從沒因為我打他而哭過。

今天上午，老師一棕片打在他臉上，他流淚了，但絕不是挨打的緣故，而是有了預感。

關于那只羊的預感。

果然，那只羊死了。兄弟正抱著那只羊哭。

夜越來越深，天地早已混沌。我走在時間的空洞里，走在地球上被遺忘的角落，除了我夸張的腳步聲和緊張的喘息，四野靜悄悄。所有的生物都回家了，用溫馨的依偎和一個夜晚的休息，來犒賞自己白天的勞作?？墒?，我的兄弟，還在山的那一邊，抱著那只死去的羊哭。我的手里拿著竹尺，我要去把兄弟找回來。他如果不回來，我就打他，往死里打。這是父親說的。父親用他的雙手、汗水和謙卑，為我們掙生活，我必須幫助父親管理好兄弟。

我們一一母親，父親，我，還有老師，都想兄弟變得強壯起來，聰明起來。這是我們打他的理由。遺憾的是，兄弟不理解我們的良苦用心，依然那么瘦，那么傻，都念小學三年級了，還不認識“人”字。更不可饒恕的是，從二年級開始，他就常常不愿上學。如果父親在家，他會跟我一道翻過山梁，然后蹲下去，再不愿挪動一步。如果父親不在家，他連門也不出。我說：“上學了?！彼粍?。我又說：“上學了!”他還是不動。我就打他。要是父親帶走了竹尺，我就用火叉打他。那是一把鐵火叉，我可以用它把兄弟打得直不起來。我雖然知道自己一開始就對不起他，可他反正是個廢人，再怎么殘疾都無所謂了，因此，我有理由不惜力氣。

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到兄弟養那只羊之前，他幾乎天天都是被我打到學校去的。有時找不到打的工具，我就揪他的頭發。兩個月前的某一天，他跟我一同走到光禿禿的山峁上，就蹲下去。我知道他又要耍賴，喝令他站起來。他不，緊緊地縮成一團，像土地上長出的一塊疙瘩，一塊隆起的傷疤。

他這樣子，讓我想起母親去世的那個夜晚。那是四年前的秋季，我和兄弟剛滿五歲。風雨大作的夜半時分，母親死了。母親的遺體停放在堂屋里，父親一面悲傷，一面為母親的后事張羅。我則坐在火堂邊，聽村里的老太婆說著同情的話，母親斷氣的時候，我不知道應不應該悲傷，聽了她們的話，才知道沒有母親是可怕的，于是我哭了。誰也顧不得孤孤單單的死者，只有兄弟去為她守靈。兄弟蹲在母親身邊，不聲不響，守到天亮。那夜很冷，沒有人為兄弟生火，也沒有人為他點燈。他那時候就像一塊疙瘩，一塊傷疤……母親去世后很長一段日子，兄弟總是長時間蹲在一條石堰邊，毒蛇從腳背上滑過，他也無動于衷。母親就是修這條堰累死的。她是個要強的人，凡事不甘人后，本來生著病，還跟男人一樣背石頭，吐了一個禮拜的血，終于支持不住。

兄弟讓我想起了這些，他蹲在地上的樣子讓我心痛。我也蹲下去，說：“弟弟，太陽升起老高了?！蔽覐臎]叫過他弟弟，有時叫他馬娃，更多的時候，是跟村里人一樣叫他傻子。兄弟看著我。他的眼睛真美!我知道他被這聲“弟弟”撼動了。他的眼眶邊有淚水。我聲音哽咽，說弟弟，該上學了。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也哭。我們兄弟倆的哭聲跟山峁一樣荒涼。可時間不早了，我知道再不能這樣胡鬧下去。我是班里的好學生，是父親和老師都喜歡的孩子，不能老是跟一個傻子這么胡鬧。

我收住哭，冷冷地說：“該上學了。”兄弟也收住哭，可他不動。我站起來，踢了他一腳。兄弟的嘴咧了一下，說：“哥，我不去?！边@不是混帳嗎?我問他為什么不去，他說：“老師打我?！边@話再一次讓我心痛。我想起老師打他時的樣子，想起他的頭在老師棕片的撞擊下彈開去又彈回來的樣子，想起教室里響徹屋瓦的哄笑聲，我沒法不心痛。但我得幫助父親管理好兄弟，我說：“你如果有我這么聰明，老師還打你嗎?”兄弟不言，凄哀地望著遠處?？伤€是不動，踢他也不動，我就揪住他的頭發，唿拉拉地向前拖?？斓綄W校的時候，我才松開了手，發現手掌里有一指頭發，發根上是殷紅的血跡。兄弟那么瘦，那么黑，頭發又那么黃，可他發根上的血跡，居然是殷紅的，讓我震驚……

我實在不該想起這些。天這么晚了，兄弟還不回來，還在山的那一邊，抱著死去的羊哭。只有傻子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我們都不希望他是傻子，都希望他如我一般聰明，因此，我有責任拿著竹尺去打他。而且，我還要抱回那只羊，剖開之后，趕場天背到街上去賣掉。

沒在鄉間生活過的人，不知道鄉間的夜晚。如果有月亮或星子，山野就漂浮于神秘的氤氳里，輕靈而典雅，嚴峻而輝煌；如果星月無光，就一片濃黑，黑得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仿佛黑色就是它的命運。今夜正是這樣。我一腳踏下去，蹦出的全是黑色，因而我什么也看不見。那些奇異地如蝌蚪一樣從眼前迅速游過的光斑，只不過是黑色給我的誘惑。

我想，兄弟的哭聲一定也是黑色的。兄弟養的那只羊，雖銀白如雪，然而，此時此刻，他能看見什么呢。蒙住兄弟大腦的那層薄膜，一定也是黑色的了，它讓兄弟無法看清聰明人的臉色和眼神，終于成了傻子。接生婆張大娘說，兄弟是投錯了胎，他本該變成一頭畜生的，可從人肚子里鉆了出來。張大娘的話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同。想想吧，念小學三年級了，還不認識“人”字，證明他根本不配作人。他總是與畜生那么親善，是他不配作人的更有力的證明。

那個大胡子一把擰斷斑鳩腦袋的場景，我相信一直留存在兄弟的記憶里，因為自那以后，他晚上就常常做噩夢，大喊大叫，不僅把我和父親鬧醒，還把只隔一層板壁的鄰居鬧醒。鄰居是一對老年夫婦，每次醒來，我都聽見男人在說：“傻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迸私忧唬骸拔ㄔ?”

可兄弟沒有死，他還繼續活著，讓所有人討厭。他把從大胡子手里掉下來的斑鳩毛裝進了書包里，時時拿出那些美麗而干枯的短羽，久久出神。他還養過魚。那魚從山上的水庫里流下來，還沒流到田里，水就干了，魚在石堰里蹦跶。這些魚只有兩寸來長。兄弟放學的時候，看見村里一個光棍漢撿了數十條，穿在黃荊條上，正興奮地往家走。兄弟站到他前面，乞求把魚給他，他得到的回答是一計響亮的耳光。兄弟沒有回家，跑到石堰上去，走完七八里長的整條石堰，拾到了五條活魚。他在屋后的慈竹林里挖了個土坑，灌了水，把魚放了進去。魚倏然鉆入水里，之后冒上來，嘴豁成小小的喇叭，像在對兄弟說話。兄弟又去光棍漢家里。他還想要到那些魚。然而那家伙已經在吃魚了。他根本就沒剖，而是將死的活的魚一起放進湯鍋，拌上至少半斤干辣椒，溫火熬了。此時，他正把一條魚放進嘴里，魚的尾巴在他的嘴巴外擺動。他大汗淋漓、齜牙咧嘴地嚼著，血紅的汁水從他的嘴角流下來。兄弟見狀，飛跑回來，立即在養魚的土坑上蓋了塊石板，并培上土加以偽裝。他害怕光漢棍來抓走這幾條魚。第二天一早，兄弟悄悄打開石板察看，水沒有了，魚已經死去。

他是傻子，他不知道水會往土里滲，也不知道魚需要空氣。

他還為牛流淚呢。

我們村養的耕牛，要是老了，不中用了，就拉到村口那棵古老的黃桷樹下去殺掉。殺牛的是張大娘的男人，幾十年來，他悟出了一條殺牛的訣竅。牛放倒之前，他總是端來一盆清水，在牛的面前磨刀，即使刀尖和刀刃異常鋒利，也要這樣做。他說這樣可以讓牛早早認命，真正動起手來，牛就不會亂動。牛流了淚，并朝著蒼茫的天字長鳴一聲，他就停止磨刀，慢條斯理地剝牛的頸皮，頸皮剝開一塊面積，再將一把長刀捅進去。

殺牛的時候，很多人觀看，兄弟也去，但他不是去看，而是去陪牛流淚的。

有一次，一個新媳婦看見他在流淚，她的淚也下來了。

她說：“傻子心好?！?/p>

在我的記憶里，這是兄弟得到的唯一的贊揚?？墒牵暮糜惺裁从?心好能與聰明為敵嗎?心好成了傻子，聰明卻能獲得衣食，獲得地位和尊敬。

一一個體體面面存活于世間的聰明人，怎么可能在萬物歸寢大地沉睡的時候，還在野外，在山的那一邊，抱著一只死去的羊哭!

我拿著竹尺，深深淺淺地走在時間的尸體上。我感到孤單，也感到害怕。我依然聽不到兄弟的哭聲，可是，他的哭聲在我的手指上顫動，我被夜風吹揚的發梢上，也飽和著他的悲傷。

那只銀白如雪的羊，兄弟已經養了半年。抱回羊的那天，父親打了他，就用我手里的竹尺。那只羊瘦弱得可怕，跟兄弟生下時十分相似。兄弟是在離鄉場二里地的石拱橋上買下這只羊的。當時，他從鄉場回來，懷里兜著兩個饅頭。他挖麥冬賣了一塊錢，用五角錢買了兩個饅頭，給他的父親和哥哥。他走到橋上，就看到了那只羊。許多歇氣的人都在取笑那只羊。它實在太不像話了，四條腿像兩雙筷子，屁股小如鈕扣，眼睛也睜不開似的。主人沒能在鄉場上賣掉它，心里本來就不舒服，聽人一取笑，就更是對羊充滿了仇恨。他一腳向羊踢去，羊飛出數米，站不起來，“咩一一咩一一”地叫著。人們縱聲大笑，羊的主人也笑，因為他在眾人面前顯示了慷慨和英勇。他向羊走去，提起它的后腿，旋轉兩圈，顯然是準備把羊扔到橋下的河水里，并順便展示他的臂力。這時候，我的兄弟，飛奔過去，抓住了他的手，把五角錢掏出來，遞到他的面前。羊的主人高興得無以復加，雖然只有五角，可畢竟賣掉了那只羊，挽回了他的體面。兄弟把羊抱回來，我說過，父親打了他。五角錢雖不貴，可那只羊馬上就會死去的，買回一個即將閉眼的死物，哪怕只花一分錢，也不吉利。

父親讓兄弟把羊扔掉，兄弟朝父親跪下了。這個傻子，為一只即將死去的羊羔，直挺挺地跪了兩個時辰。直到父親給我遞個眼色，我才把他拉起來。

之后，父親一面吃著兄弟帶回的饅頭，一面偷偷落淚。我看得清清楚楚，父親落淚了。父親吃得很慢，每咬下一口，眼淚就滂沱而出，可他不想讓我們看見，淚水剛剛涌出眼眶，就用粗糙的大手一把抹去。父親饒恕了兄弟，沒有強迫他扔掉那只羊。

為了那只羊，兄弟恨不得自己變成青草。

兄弟從石拱橋上把羊抱回家時，小羊毛發稀疏，四條腿趴著。被我從地上拉起來后，兄弟一聲不響地走到牛棚邊。那里有一塊兩米見方的空地，他就在空地上生了堆火，摟著羊，小心翼翼地烤它。羊終于站起來了，對著兄弟“咩咩”叫。

千千萬萬種生靈，發出的叫聲各不相同，為什么偏偏是羊發出這種叫聲?

這草地上柔弱的性命!

兩個孩子，徒手趕來一只高大的公羊，走進屠場。血腥氣息的突然刺激，使公羊警醒。它本能地轉身欲退，一個孩子伸手一攔，又使它恢復了鎮定。它走到懸掛同胞尸體的橫梁下，一個屠師猝然將它搬倒，頭扭向血坑，然后操刀。它沒有踢蹬，沒有掙扎，甚至沒有哀叫。它承受著，大睜柔弱的、涵義深遠的眼，陣陣抽搐的壯碩身軀，漸漸平靜。

一一這是引用的一段別人的文章。不要問我為什么引用它，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這里，我只想說我的兄弟。他養的那只羊，第二天沒有死，第三天也沒有死，而且，越來越健康地活下來了。兄弟上學的時候，它就顛顛地跟在兄弟后面，像兄弟的兄弟。走過那片光禿禿的山峁，就是一面草坡，兄弟就把羊寄托給那面草坡，放學再把它領走。這個傻子，他那么清楚地知道草和羊不可分割。草坡和羊，構成大地上最自然、最和諧、最完美的景觀。自從有了那只羊，兄弟上學比先前積極多了。他仿佛是在為羊做出榜樣。兄弟不認識“人”字，可他認識“羊”字，還能背誦“羊兒上山坡，地上飄起白云朵”的詩歌。羊給予兄弟的，我不知道用什么來加以概括。兄弟給羊的，我同樣不知道怎樣描述。當那只羊確信無疑地活過來后，秋天就來了……秋天變深了……冬天逼近了……濃冬趕到了……山上的草枯了，羊很難找到吃的了。

我說過，為了那只羊，兄弟恨不得自己變成青草。整個一面山野，每一處他都熟悉，放學后，哪怕長青草的地方離家有十里八里，他也要去割回來，羊沒吃草，他就不吃飯。有一種俗名“馬兒芯”的草，雖凌冬不凋，可葉口鋒快，稍不留神，就劃爛皮肉，兄弟放在掌心里揉，甚至放進嘴里去嚼，直到葉刃鈍了，才送到羊的唇邊。天底之下，你見過有這么傻的人嗎?他的手掌和嘴唇，常常帶著血口子，深冬的風雪，使那些流出的血凝結了，使他的手和嘴都腫了，腫得發烏。

兄弟和羊，就像兩個從遠古走來的流浪漢，他們在某一處發現了彼此的足跡，而彼此的足跡傳遞著完全相同的信號，昭示著完全相同的靈魂，于是，他們相認了。

可是，羊還是死了。

兄弟上學的時候，不放心把羊拴到他看不見的地方，他往往是把羊拴到學校后面的那面山坡上，課間休息時，他就孤獨地站在操場邊，望著吃草或者安臥的羊……可是，羊還是死了。

它并不餓，因為兄弟每天都給它割了很多草，還在棚子里的時候，它就吃得飽飽的；它只是為了長得更漂亮些，為了試驗自己獨立生活的能力，為了減少主人的勞動，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和養育之恩，才去吃坡地邊緣那朵半黃半青的草棵。結果，它踩虛了腳，自己吊死了自己。

兄弟永遠得不到報答。

而今，它所能做的，就是抱著那只死去的羊哭。

夜風愈吹愈烈，冷徹肌骨。兄弟穿著破爛的單衣，和他死去的羊相依為命。

我提著竹尺，走在黑暗里……無邊無際的黑呀，我以前那么憎惡你，現在不了。你讓我看不見我手里的兇器；在所有人都不理我兄弟的時候，是你，是黑暗，深深地擁抱著他。此時止刻，在你神圣而慈悲的懷里，在山的那一邊，我的兄弟，正哭那只死去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