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斌。1966年生于寧夏西吉。曾在《朔方》、《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上海文學》、《作家》等刊發表作品二百多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作品與爭鳴》等刊選載并被收入多種選本。短篇小說《吉祥如意》獲得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現任寧夏作協副主席。銀川市文聯主席,銀川市作協主席。《黃河文學》主編。中國作協會員。
下雨了嗎?
沒有啊。
沒有你咋不去上地?
因為今天是七月七啊。
七月七為啥不上地?
因為牽牛星要約會啊。
牽牛星約會和你不上地有啥關系?
這牽牛星在天上是星宿,在地上就是咱們家的大黃啊。
咱們家的大黃跟誰約會啊?
跟織女啊。
地上的織女是誰呢?
七月七啊。
啊,七月七怎么是織女?
給它放一天假,讓它和小牛犢在一起,就算是約會了。如果你有心,再去給它鏟一背簍嫩青草來,它也就算是和織女約會了。
六月有些想不通爹講的這些道理,但他愿意為大黃去鏟青草。
光青草不行吧,你還得給它在料上改善一下。
早上爹已經改善過了。
六月就呼地一下從炕上翻起來,這么重要的一個節日,不想讓爹給提前過了。六月一邊往起翻,一邊揭開姐身上的被子。他得趕陜和姐去給大黃鏟青草。因為大黃今天已不是大黃而是牽牛星。
說不定五月姐就是織女呢。
回頭一看,五月姐一半醒來一半還在夢里,人在穿衣裳,眼睛還沒睜開。
還真有些像織女呢。
五月和六月滿山滿洼地找,他們要找到最嫩最嫩的草讓大黃過七月七。但找到最后發現還是自家麥地里的灰菜和小谷油兒最嫩。麥子剛剛收過,灰菜和小谷油兒成了地里的主家,一畦一畦地綠在蛋黃色的陽光里,像是早就等著讓五月和六月把它們帶回家過七月七似的。
平時六月和五月也常給大黃鏟草,但也只是給爹和娘搭個手,今天的感覺就不一樣了。
五月說,爹說過去過七月七時,社里還要敬大神呢。
怎么敬?
所有的男人敬牽牛,所有的女人敬織女,祭臺上供著犁和織布機,不但要給所有的牛放假一天,還要給所有女人放假一天。
現在為啥不敬了?
不知道。
你說牛郎咋那么大膽,敢拿人家仙女的衣裳?
那是因為老牛給作媒,老牛見牛郎受嫂子虐待,太可憐了。
如果嫂子虐待我就好了,都怪爹,把哥和嫂子送到天水去。六月想。
織女和牛郎成親,玉帝和王母娘娘為啥要大怒?
因為織女是神仙,牛郎是人,人和神仙是不能作兩口子的。
人和神仙為啥不能作兩口子?
這大概就像人和牛不能作兩口子。
六月覺得姐的這個比方打得好。
爹說其實神仙都不愿意下山的。
為啥?
因為神仙到山下,就像我們到牛圈里,光人的味道神仙就受不了。
人的味道,人還有味道?
是啊,就像我們能聞到牛身上有一股牛味,狗身上有一種狗味。爹說神仙聞著人味兒就像我們聞著這些動物的味兒。爹說神仙之所以不喜歡吃肉的人就是因為吃肉的人比不吃肉的^更臭。
唐僧之所以被妖精喜歡,就是因為唐僧不吃肉嗎?
對,不吃肉的人身上就有一種香味,妖精當然喜歡。
那妖精也喜歡爹,喜歡你,喜歡我?
可能吧。
可是咋沒有妖精綁架我?
那就說明你還不是唐僧。
六月想唐僧也真傻,那么多女妖精喜歡他,他還不買人家的帳,如果是他,他都美死了。
那神仙為啥還要下山?
因為神仙要度人,爹說如果羅漢不度人,就成不了菩薩,菩薩不度人,就成不了佛。
為啥?
不知道。
你說為啥牛郎站在老牛皮上就能飛到天上去?
大概那個老牛也是神仙變的吧。
我們站在大黃皮上能飛到天上去嗎?
不想五月突然變臉了,你怎么能這么想,今天是七月七,你怎么能想這么殘忍的事情?
我只是打個比方,又沒有真剝大黃的皮。
爹說一個人心里有啥就會說啥,你這樣說,至少說明你心里有,還不怏怏懺悔。
六月就懺悔。手下的鏟子就更加用勁,他要給大黃多多地鏟些青草,以彌補剛才的罪過。
爹說過去人們把牛叫恩牛,一直要養到老死,還不吃它的肉,不剝它的皮,要像人一樣埋掉,善人家還要為它過七七,為它念經,為它超度呢。
我知道,爹說所有的老黃牛都是沒有修成正果的和尚變的,因此不能殺牛的。
六月這樣說著,突然明白給牛郎幫忙的那個老牛說不定就是一個像目連那樣的和尚變的,本身就有法術呢,不然怎么死時讓牛郎剝下它的皮,說將來站在它上面可以上天呢。后來牛郎在王母娘娘抓去織女后,他站在牛皮上果然就能追到天庭去。
可是,它畢竟還是不如王母娘娘法術大,王母娘娘拔下一個銀簪,就能劃出一個銀河,就能把它和牛郎隔在河這邊,讓牛郎眼睜睜地不能過去和織女相會,看來它還沒有修成正果。
你說咱們家的大黃現在快修正果了嗎?
啥意思?
既然它是和尚轉世的,那它一定在修行?
當然啊,人家一輩子給人耕,給人種,沒有怨言,當然是修行。爹說這世上所有的生物都在修行呢,狗在修忠誠,雞在修守時,牛在修奉獻。你看那雞,每天晚上要報三次鳴。
你說它就不瞌睡?
還有蜜蜂,爹說蜜蜂最能奉獻了,它采得百花成蜜后,自己卻不吃一口。
你說它就能忍得住?
要不然怎么叫修行,爹不是說修行就要忍人所不忍嗎。
我們在七月七還給大黃鏟一背簍草,給蜜蜂卻啥事都做不了。
是啊,我們給蜜蜂也定一個節日吧。
我們定的誰承認呢?
六月就在心里發下大愿,等他將來當了大官,一定要給蜜蜂定一個節日,也給蜜蜂放一天假,也給蜜蜂改善一下生活。
去年爹鏟完蜂,我看見他在偷偷地哭呢。
我怎么沒看見。
你都睡著了,我和娘在廚房熬蜂蠟,娘讓我到上房取水壺,我看見爹一邊打著燈掃蜂窩,一邊流眼淚呢。
為啥?
因為把那么多蜂活活鏟死了啊。
我說爹咋不吃蜂蜜。
咱們都不吃才對。
六月沒有表態,六月在想他能不能下得了這個決心。
當五月和六月到牛圈,把新鏟來的嫩草倒在牛槽時,大黃感動得都要流淚了。小牛犢跑過來在六月身上親熱地蹭著。
六月驚訝地發現,爹今早竟然在牛料里拌了玉米面。他向五月指出這一事實。五月說,對啊,今天是牛的節日,當然要給它改善一下啊。
六月就覺得自己小氣了,特別是當著大黃和它兒子的面。
忙看大黃,大黃的眼里還是感恩,一點沒有計較的樣子。
吃啊,趁嫩吃啊。六月指著槽說。
它現在哪里吃得下,爹和娘昨晚給它鍘的是高粱桿。
高粱桿好吃還是我們鏟的嫩草好吃?
各有各的好,關鍵是早上它已經吃飽了。
那就讓它們中午吃吧。
說著從牛圈出來。
到了門口,兩人又回頭,齊聲說了句祝你們節日快樂。
大黃和小黃像是聽懂了他們的話,深情地望著他倆,一直到他們走遠。
都出了后院了,六月突然止了腳步,說,雖然今天是大黃的節日,也應該給綿綿改善一下啊。五月說對啊,我們咋把綿綿給忘了。二人就又回到牛圈門口,把背簍里剩下的嫩草掏出來,抱著向羊圈走去。綿綿像是知道今天是七巧節,早早地到圈門迎接他們。
兩人把嫩草放在綿綿面前,說,知道今天是啥節日嗎?
綿綿點了點頭。
你也不找個相好去約會?
五月撲哧一聲笑了,散發著一股青草味。
六月接著問,快要做媽媽了,有啥感想?
牽牛今天會織女,知道嗎?
想見小羔它爹對嗎?
綿綿低了頭,傷心得都快要哭了。
五月說別煩人家綿綿了——綿綿吃,吃了七巧節鏟的嫩草,一定會生出一個特別可愛的小羔羔來。
綿綿果然就吃了起來。
現在干啥呢?
爹說中午到河里給牛洗澡啊。
噢,去年他們就到河里給牛洗過,他咋就給忘了呢。
其實中午已經到了,這不娘正喊他們吃飯呢。
吃過午飯,他們就趕著大黃出發了,一莊的牛都往溝里去,一臉的七月七。牛犢們活蹦亂跳的,在大牛中穿來穿去,那種可愛,讓人看著好不開心。
說是河,其實是個溝,溝底流著像缸口那么大的一股水,幾個莊頭的牛都聚到溝底時,那水就看不見了。遠遠望去,只見一溝底的牛背,荷葉一樣舒展著,人們手里起落的盆子,就像一朵朵隨風飄舞的荷花。
五月六月有些著急,催大黃快步到了溝底。
只見人們一手拿著耙子,一手拿著盆子,用盆子把水舀起來,從牛身上倒下去,一邊用耙子梳牛毛。
六月個子小夠不著牛背,爹就讓他和姐給小黃洗,大黃由他來。
六月就讓婦梳,他來舀水。
誰想小牛犢不愿意接受他們的好意,老是躲,六月就生氣了,上前拍了它一巴掌。
六月正要準備拍第二巴掌,眼前突然一晃。定睛一看,大黃橫在他和牛犢中間,怒目如環。
爹說還不離開!
六月就一丈子跳開。爹復又抓著大黃的韁繩,把它拉到原來的位置上去。
大黃有些不情愿,但還是給了爹面子,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配合著爹的梳洗。
就在爹給大黃洗尾巴時,六月看到大黃的眼角有淚。
六月的心一下子軟了。
下午,爹讓五月六月幫他曬書。五月說她還有幾首詩沒背順。六月說我背順了,我幫你曬。爹說好啊,說著把書箱鑰匙給六月,自己往下卸上房門的門扇。爹把第一個門扇放到院里時,六月已經把四書五經抱出來了。爹高興地給六月一個眼神,接著卸第二個門扇。五月本來趴在炕上背詩,看到爹和六月這樣忙著,就躺不住了,就收了小本子,下炕幫六月抱書。
你不是要背詩嗎?
邊抱邊背吧。
把下莊里那些小笨蛋,有個啥對付頭,還這么當事。
爹說做任何事都要認真呢,不然就是浪費緣分。
這我知道。
爹把第三個門扇擺在院里,讓五月六月往上擺書,他則回到上房扛了燈影箱到院里,往鐵絲上掛燈影。
爹的書并不多,只有兩木箱,曬起來并不費啥事。有些其實不是書,是手抄的劇本。
為啥偏偏今天要曬書?擺著擺著,六月的問題就來了。
爹說今天是魁星的生日。
魁星的生日和曬書有啥關系?
因為魁星是書祖。
那六月六是誰的生日?
為啥想到六月六?
六月六我娘曬衣裳啊,也是誰的生日嗎?
對,大禹的生日。
就是那個治水的大禹嗎?
對。
為啥要在大禹的生日曬衣裳?
大概是因為大禹是水神吧,這天曬了衣裳蟲不蛀。其實更早的時候,六月六是人們曬家譜的日子,也是寺院里和尚曬經的日子,因此既叫禳毒節,又叫曬經節。寺院里的經書太多了,和尚一天曬不過來,就叫村上的男女老少去幫忙。
人們去寺院里幫忙,自家的家譜誰來曬?
當然是自己曬,但因為傳說女人幫和尚曬經來世會女轉男,因此去寺院的多是女人,男的留在家里曬家譜。
現在為啥不曬經了?
現在讀經的人少了,這六月六漸漸地就變成女兒看娘節,曬經就挪到七月七了。
為啥魁星的生日這么巧,正好是七月七?
因為他是魁星,魁星通天理。
通天理就能給自己選生日嗎?
對,這在佛家叫了生死,就是自己給自己做主,想啥時來就啥時來,想啥時走就啥時走。
六月看了一眼五月,像是征求五月的意見,又像是贊嘆,又像是鼓動。
爹接著說,這宇宙中的許多事情,都是“七巧”:人在娘肚子里七天一個變化,如此三十八個七天之后,就要出生了;人死后也是七天一個身體,經過七七四十九天,就要投胎了;這就是《周易》上說的“七日來復”;再比如天有金木水火土和日月共稱七曜,人有七竅,脈有七輪,等等。
五月說還有一星期也是七天。
對,“星期”這個詞就是從七曜來的,日曜日是星期天,月曜日是星期一,其余依此類推。
爹講這些時,五月六月有些聽不懂了,但他們了解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這一星期七天是和天上的星星有關的,這七月七也是和天上的星星有關的。
當五月六月的眼睛里裝滿了星星時,銀河就從天上淌過來了。
五月和六月催爹早早在院里供了牽牛和織女,就穿新衣戴新帽,摩拳擦掌地準備“對銀河”。
又催娘火速收拾完鍋灶,一家人就鎖上大門,到大場里去。
大場已經滿了。上莊的人和下莊的人都到了。
不一會兒,社長領著從高莊請來的“正”和“直”到了,其實“正”和“直”下午就到了,只是社長圈在他們家,不讓莊里人見面。
莊里的小伙子早就給“正”和“直”搬來了椅子,椅子的前面是一個小供桌,上面是一碗清水。
水碗里就有兩個袖珍的銀河。
護場在大場兩頭的杏樹上拉了兩根平行的繩子,把上莊和下莊的人隔開,自然就成了一個銀河。
上莊莊主報告,代表上莊出場的牛郎是六月同志,織女是五月同志。
下莊莊主報告,代表下莊出場的牛郎是改正同志,織女是改環同志。
報告完畢,“正”和“直”分別在六月和改正的腰里別了一個牛角,在五月和改環頭上綁了一片紅布。
然后端起水碗,食指蘸了,向天空彈了一下,向場里彈了一下,向人群彈了一下。
再把水碗放回桌上,等銀河再次出現在水碗里時,“正”在兩個早就準備好的紙片上寫了“先”和“后”,給大家展示了一下,交給“直”。“直”把紙片團成紙蛋兒,掬在手里搖了搖,扔在銀河中間,讓六月和改正抓。六月抓了“先”,改正抓了“后”。“正”就大聲宣布六月是牛郎甲,五月是織女甲,然后抓著他們的胳膊向大家揮了揮手;“直”就大聲宣布改正是牛郎乙,改環是織女乙,然后抓著他們的胳膊向大家揮了揮手。
接著,“正”讓六月和改正于他的左前右前立于銀河東,“直”讓五月和改環于他的右前左前立于銀河西。
社長大聲宣布:
天上牛郎會織女,世上百姓乞七巧。
七巧本是天造就,牛郎織女演恩情。
今晚我們從高莊請來張得祿作“正”,李有才作“直”,他們非常有文化,非常有水平,和上莊下莊不沾親不帶故,絕對公正,水碗在前,他們一定會憑良心選出“對銀河”的狀元和榜眼來。
現在,我宣布,兩莊“對銀河”正式開始。
六月迅速地回了一下頭,他想在身后找到爹和娘,但人墻把爹和娘隔在后面。這時,五月叫了一聲六月,六月知道是什么意思,迅速^戲。
牛郎甲: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織女甲: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牛郎乙:
想哩想哩常想哩
想得眼淚常淌哩
眼淚打轉雙輪磨
淌得眼麻心兒破
腸子想成絲線了
心肝想成豆瓣了
織女乙:
切刀切了馬牙兒菜
搟杖搟下湯著呢
為你得了相思病
心上想下瘡著呢
門里門外走不成
旁人還說裝著呢
牛郎甲:
牽牛在河西,織女處河東。
織女甲:
萬古永相望,七夕誰見同。
上莊的掌聲嘩嘩嘩地響起來,六月覺得這掌聲里有無數的銀河在流淌。六月還聽見,地地的掌聲最響亮,就像是社火隊的銅鑼一樣;還有改弟,雖然不像銅鑼,也比得上梆子了;得成和地生的就差一些,不過也是一朵浪。
牛郎乙:
日頭上來胭脂紅
月亮上來是水紅
織女乙:
白天想你肝花疼
晚夕想你是心疼
下莊的掌聲響起來,把上莊的淹了。“正”和“直”忙打了一個手勢,止住了掌聲。大家才意識到走火了,一下子安靜下來。
牛郎甲: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織女甲: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牛郎乙:
尕妹是涼水喝不上
阿哥們孽障
渴死著水邊里了
織女乙:
阿哥是火暖不上
阿妹的孽障
凍死在火邊里了
牛郎甲:
鸞扇斜分鳳幄開,星橋橫過鵲飛回。
織女甲:
爭將世上無期別,換得年年一度來。
牛郎乙:
青稞大麥煮酒呢
麥麩子拌兩缸醋呢
尕妹門上有狗呢
織女乙:
后墻上有走的路呢
牛郎甲:
七夕景迢迢,相逢只一宵。
月為開帳燭,云作渡河橋。
織女甲:
映水金冠動,當風玉佩搖。
惟愁更漏促,離別在明朝。
牛郎乙:
河里的魚兒團河轉
為什么不下釣竿
鋤草的阿姐們滿塄坎
為什么不盤個少年
莫說是小姊妹拾掇得干
還說是阿哥們硬纏
不想織女乙忘詞了,只見“直”高舉著右手,對著天空掐著指頭,當他把五個指頭掐完時,牛郎甲開對。六月越發地挺了身子,昂了脖子,把聲音提高了七八匝:
恐是仙家好別離,故教迢遞作佳期。
由來碧落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
織女甲:
清漏漸移相望久,微云未接過來遲。
豈能無意酬鳥鵲,惟與蜘蛛乞巧絲。
牛郎乙:
沙里澄金金貴了
銀子的價錢們大了
人伙里挑人人貴了
尕妹的架子們大了
織女乙:
越盼小哥越發愁
盼得捻子燒盡油
腸子擰成燈芯子
再拿眼淚當清油
牛郎甲:
別浦今朝暗,羅帷午夜愁。
鵲辭穿線月,花入曝衣樓。
織女甲:
天上分僉鏡,人問望玉鉤。
錢塘蘇小小,更值一年秋。
牛郎乙:
上去一山又一山
一道一道的塄坎
尕妹是麝香鹿茸丸
阿哥是吃藥的病漢
織女乙:
前半夜想你沒瞌睡
后半夜想你者亮了
渾身的白肉想干了
只剩下一口氣了
牛郎甲: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織女甲: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牛郎乙:
姑娘山采簸箕灣
車轱轆大的牡丹
哭下的眼淚拿桶擔
尕驢兒馱給了九天
織女乙:
天爺陰了雨沒有下
石頭上麻啦啦的
跟前跟后你沒有話
心里頭急抓抓的
五月和六月的心里就真急抓抓的,因為他們記不起詞了,準確些說是他們把準備的子彈打完了,二人急得空扣板機。只見“正”高舉著右手,對著天空掐著指頭,像是比賽著和“直”誰舉得更高似的。當他把五個指頭掐完時,牛郎乙開對。改正就更加高亢了聲音,直要擦著銀河邊了:
臉如銀盆手如雪
黑頭發賽絲線哩
嘴是櫻桃一點紅
大眼睛賽燈盞哩
織女乙:
噼嚦叭啦的雨來了
路滑著我難走了
八十里看一回你來了
面軟著張不開口了
牛郎乙:
大石頭根里的清水泉
長流水再不能斷了
我倆是羊毛桿成的氈
一輩子再不能散了
織女乙:
石頭的碌碡滿場里轉
要兩幅好脖架哩
要得個我倆的婚姻散
石獅子要說句話哩
牛郎乙織女乙齊:
青石頭根里的藥水泉
擔子擔
樺木的勺勺舀干
要想我倆的婚姻散
三九天
青冰上開一朵牡丹
麥場里突然響起一片打場聲,那是人們在鼓掌。
在^們經久不息的掌聲中,社長把狀元獎發給下莊。
五月和六月有些不服氣,去年他們用春官詞打敗了下莊,今年他們想著下莊肯定會用春官詞,就偷偷地讓爹給他們教會了這些從前他們都沒有見過的古詩,誰想賊下莊卻改變了戰術,換成了騷花兒。
騷花兒還能得狀元?
對,哪朝哪代用騷花兒考狀元?
爹說沒關系,太上老君不是說過,見人之得如己之得啊,你們輸了你們不開心,他們輸了他們也不開心,如果你想到他們現在比你們開心,你們就開心了。
五月覺得爹說得有道理,站在他們的立場上一想,還真就不氣了。
再說,要牛郎和織女聽著開心呢,只要他倆覺得你們是狀元,你們就真是狀元。娘一邊解著五月頭上的布片,一邊說。
但六月沒有表態,六月的目光搭在銀河上,搭著搭著,河冰就從眼角下來了。
六月驚醒,心里特別難受,要是能夠回到過去就好了,爹說過去從七月一就開始對銀河了,先是兩個莊兩個莊地對,然后兩個方兩個方地對,最后兩個社兩個社地對,最終評出狀元榜眼和探花,代表社里七月七到縣里去對,對縣里的狀元榜眼和探花,縣長要親自披紅戴花呢。
可是現在卻沒人組織了,只能由他和改正幾個自己在麥場里玩一通。
等他和五月姐從場里回來,爹和娘已經睡著了。
一線月光從窗戶里照進來,六月的心里不由得愁悵了一下,不知道現在牛郎和織女是否“映水金冠動,當風玉佩搖”,說不定已經到了“惟愁更漏促,離別在明朝”的時候了。
六月悄悄地起來,穿上衣裳,下地,輕輕地把門開了一條縫,貓一樣溜出去。
銀河就嘩地撲了過來,直把六月淹了。
院子里靜得可怕。六月定了定神,坐在房臺上,兩手托了下巴,看著牛郎和織女。牛郎淚汪汪地收拾著行李,腸子都擰成燈芯子了,千不情愿萬不愿情地準備著從織女家離開,織女更是哭得像淚人一樣,“哭下的眼淚拿桶擔”,只見織女家的地上全是桶子,全都滿了。
桶子哪里裝得下,都流成河了,說不定這銀河就是織女的眼淚淌成的呢。
六月的心里疼了一下,咬牙切齒地發愿,本大人一定要像目連那樣用功,早日修成正果,修成比王母娘娘還厲害的正果,用錫杖在銀河上搭一座橋,讓牛郎想啥時會織女就啥時會織女。
那還要他們每天“忍顧鵲橋歸路”,多麻煩啊,干脆讓他們天天在一起得了。
對,就讓他們“朝朝暮暮”。
朝朝暮暮,多好啊。
六月的嘴角向上一彎,真正的銀河就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