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昕,男,1963年12月生于黑龍江。先后在中國人民大學和吉林大學獲碩士學位和博士學位。現為遼寧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大連理工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當代作家評論》副主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小說學會理事。曾發表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評論文章200余篇。有論著《真實的分析》、《唯美的敘述》、《南方想象的詩學》、《話語生活中的真相》等。曾獲“當代作家評論獎”、“遼寧文學獎·文學評論獎”、“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家獎”。
我在這里寫下這個題目,主要是從近些年短篇小說所面臨的令人堪憂的處境考慮的。一種文體的興衰,會在不同程度上折射一個時代的審美特性、價值取向和人的精神狀況。其實,從文體的角度看,多年以來我對短篇小說這種體裁就情有獨鐘。這不僅是因為,我喜愛短篇小說這種文體所具有、所要求的內在和外在的規定性,使短篇小說的寫作具有了更為嚴格的敘述秩序、技術層面的要求和作家的精神氣度方面的趨向性,而且它內斂的、高度控制的節奏和語言表現的凝練,處理題材的獨到視角和選擇,的確像聞一多先生對于詩歌形式內容兩方面內在和諧、統一的描述:戴著鐐銬舞蹈。任何一種藝術樣式,都有自己的特性,可以在自己的藝術藤蔓上舒展和爬行,但無論怎樣肆意掘進,但有一點必須遵守,那就是它必須擺脫自然形態而進入藝術的殿堂。我認為,在小說的幾種樣式中,短篇小說的技術含量和思想、藝術要求是最高的一類,讀起來常有欣賞玉雕、根雕和冰雕的感覺,也仿佛在一種文字的儀式和道場中,以一種精致和純熟,精神性和藝術性的契合,打磨著閱讀者粗糙、荒蕪的內心。
特別是近年來,在文學被迅速邊緣化的文化語境和商業氛圍中,我感覺,這個時候,那些對短篇小說寫作仍滿懷耐心和信心的作家,一定是對寫作和現實都有所超越的作家,而且功利性、非文學因素極少的作家,這時的短篇小說作品,也一定是作家對敘述藝術處心積慮的精心之作。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在我們這個時代,沒有哪一個短篇小說家可以純然地通過寫作解決生存的困窘,而那些在保持了生活基本穩定狀態的作家,尚能夠用心于短篇創作,就不能不令人肅然起敬。因此,我想,這樣的作家寫作的短篇小說,就已經不單純是具有美學意義上的價值,也必定是竭力擺脫低俗、抵抗平庸的短篇小說,它無疑將擁有創作主體對文學滿懷敬畏之心的良好質地。顯然,我們所憂慮的,已經不是這個時代物質性的匱乏,而是人們精神世界的貧瘠、平庸和荒涼。那么,正是如此,文學就更需要有自己寫作和存在的堅強理由。經常有人發問:在我們今天的生活里,小說何為?這當然不足為怪。但我想,只要方塊漢字存在,文字、漢語言文學想象、折射、還原世界真相的作用就一定會大于越來越虛幻的圖像。在這里我不想贅述,因為它顯然會超出本文的范疇。
最早,我曾在蘇童、劉慶邦、王安憶、遲子建、金仁順、遲子建、阿成等人的短篇小說寫作中,就強烈地感受到他們對短篇小說藝術的摯愛和悉心投入。應該說,他們將當代的短篇小說寫作推到了一個可喜的高度。現在,我讀到了羅偉章、郭文斌、楊少衡和娜彧的這一組四個短篇小說,令我欣喜的是,我同樣在他們的短篇里,意識到這幾位作家對短篇小說的鐘愛和韌性。我再一次從他們小說文本的不同側面,體會到他們在作品中所達到的心靈的真實性,對時代及其同時代人存在狀況的獨特理解和表達。在一定程度上,他們似乎是不約而同地試圖透過生存的表層現實,去發掘這個時代人、人性以及人的存在的種種可能性。他們都沒有將自己的寫作,局限在各自認知和體驗到的局部的現實,又能夠努力去超越我們的經驗和習慣。確切地說,我在其中感受到了一種撫摸或洞悉生活的目光,一種樸素的智慧,一種對生活可能性的發現。更主要的是,我意識到他們都在幾近平庸的存在境況中,以自己的純文學敘述,獨立的文學品格,顯示著文學敘事的力量,抵抗著我們這個時代的世俗平庸和精神乏力,同時也捍衛著文學應有的尊嚴。
一個作家之所以要寫作,其內在的動因之一就是源于他對存在世界的某種不滿足或不滿意。他要通過自己的文本,建立起與存在世界對話和思考的方式。而一個作家所選擇的文體、形式和敘述策略,往往就是作家與他所接觸和感受的現實之間關系的隱喻、象征或某種確證。在這里,我鄭重推介羅偉章的短篇小說《青草》,這篇小說從敘事內容到藝術結構都達到了短篇小說一個相當高的水準。他以想象性的體驗,去觸摸、表現出現實生活所隱含的真實和引發靈魂陣痛的形而上思索。從故事的表層看,羅偉章在小說中用力寫一個先天弱智男孩的童年遭遇和不幸,而實際上,小說是想反襯出成人世界里人性的齷齪和卑污,以及存在的無法直面。可以想見,一個一出生就贏弱無比、愚頑癡呆的人還能夠得到世間怎樣的禮遇?他不該來到這個世界嗎?本是雙胞胎的兄弟,一個精明精靈,一個愚笨卻善良,那后者在這個世界上是否應該獲得起碼的生存權利?該不該得到一個生命最基本的尊重?這似乎早已是不容置疑的問題,但傻兄弟所面對卻是來自父母、兄長和老師的厭惡和唾棄,他無力抵御的竟然是親人們非理智的怒斥、非人性的蔑視和非道德的暴力!傻兄弟只有在他拯救的瀕死的小羊和斑鳩那里,才能觸發內在的靈性,傳導出他內心的柔弱無助和本質的善良,才能凸顯人性的美好,以此找到存在的唯一依據。羅偉章將這篇小說取名《青草》,寓意深刻而寬厚。他在描摹場景化細節的同時,不斷地掙脫那些純粹的寫實性話語,騰挪、跳轉地將故事帶入一種隱喻、象征的狀態。傻兄弟的目光里分明透著^性的柔軟和堅強,小說多次寫到他用眼神“說話”,“我看見兄弟不能呼吸,只把大大的眼睛鼓出來。好像他的眼睛是跟肺連在一起的”。也許,世界上萬物就像那生生不息的青草一樣,它最終能夠長多高、長多大、活多久都不重要,關鍵是它要在屬于它自己的世界里生長,即使傻兄弟是一顆青草,我們也沒有理由越過道德和倫理的邊界,窒息它的生命。而在這里,傻兄弟卻只能被大自然無垠的曠野所收留,他與包括父兄在內的人們之間的障礙和鴻溝,深深地嵌入他們共同的存在空間,讓人類自己驚詫。青草,它會有怎樣高貴或卑賤的血統呢?我們只是期待,這僅僅是人類豐富性之中病態的一面而不是一種可怖的常態,小說在美感風格上彌漫著一種整體的沉重的蒼涼感。以往,我們很少能在一個短篇小說的形象世界里,體味到蘊藏于哲思中生命的強烈律動,羅偉章的敘述蕩氣回腸,令人深思,使這篇小說有足夠的力量去喚醒、融化人性中那僵硬的冰層。我無法掩飾我對于羅偉章這篇小說的喜愛,以前經常聽見有人將羅偉章的寫作歸入什么“底層敘事”,在讀過他近期的一些短篇小說之后,我堅信,將一位在敘述中埋藏了多種藝術表現可能性的作家進行“分類”,或界定“本質”,對于他獨特、鮮明而富于變化的寫作而言,顯然也是輕率和粗暴的。
郭文斌的短篇小說《七巧》,在一定程度上,與羅偉章的《青草》有著極其相近的先驗性命意和個性化的敘述編碼,他們都有著非常清晰的敘事目標和“儀式性結構”。不同的是,郭文斌更喜歡將故事有意懸置于一種神話和俗事的模糊輪廓中,讓具體可感的生活場景,與人物對神話或現實的想象形成“互文”,從而呈現一種獨特的體驗和感覺。敘述、對話、民謠、情歌、戲劇性、神話、童話、通靈等等,郭文斌在這個短篇里大張旗鼓地布滿各種小說和非小說的因素,充分地演繹民間資源可能給這種敘事所注入的豐沛的滋養。可以說,在一個屬于“公社”的時期里,借用家喻戶曉的牛郎織女的民間傳說,連通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許多事物的“詩意”,建構一個既有生離死別、生命的悲與喜、情感的傷與痛,又不乏生活的戲劇性、命運感的詩性的“鄉土民間”,是一種精巧的構思。“七巧”是神秘,是自然,是人生,也是宿命。小說貌似“非邏輯”化的敘述,試圖呈現民間的質樸和樸素,這是郭文斌頗有強烈形式感的大膽而細膩的創意。無疑,郭文斌在這里又給我們的短篇小說增加了一種新的敘述的可能性。
另外兩篇小說是直接“介入”現實的作品。楊少衡的《喪事從簡》從題材看是寫官場是非,實則是想揭示復雜人性在這個特殊場域中的掙扎、變異和多重性表征。必須承認,縣委副書記、副縣長陳學輝是一個有責任感和良知的干部,卻不是一個健康、健全的“官人”。陳學輝想有所為,有進取心,只是他的“終極”驅動力和欲望,使其在與本應是“公仆”正確軌道的取向上發生較量,以致生發出焦慮和抑郁的病態。這里不妨想想,楊少衡在“官場”敘事的敏感地帶,以如此短小的篇幅,引爆內心與現實,權力、政治與心理、靈魂的沖撞力,給陳學輝這個人物選擇了一條不歸路,這是否也是一種無奈之舉呢?娜彧的《麥克林》,雖然看上去是一篇不十分注重小說技術的文本,但作者顯然格外青睞對小說中麥克林這個形象的描繪。娜彧在一種平實的、無技巧的敘述中,很輕松也很輕巧地向我們呈現出一個曾經身價百萬美金的華裔移民,落敗后怎樣作為一個整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導游的日常生活。生活的殘酷,似乎并沒有在麥克林的內心刻上沉重和絕望,他一如既往、小心翼翼的工作雖然顯得機械和笨拙,但娜彧以她輕便的敘述顛覆了現實敘事的呆板性,也緩釋了存在本身的滯重性。小說敘述的表層和深層,都沒有任何深度隱喻,但卻給人一種真實感。
從某種意義上講,在我們這個時代,閱讀文學作品,閱讀短篇小說,可以說是“另一種奢侈”,我們姑且稱之為“超越現實的文化奢侈”。這不僅是寫作者選擇寫作向度時的忘我,一種源于對文學敬畏的執著,同時也是閱讀者精神的高蹈。當然,我并不是說,寫作短篇小說和閱讀短篇有多么了不起,但這確實是一種高貴典雅的、更切近文學本身的事業。短篇小說在這個時代的命運,可謂風雨飄搖,需要有人執著地堅守。同時,我也極不情愿文學特別是短篇小說寫作本身游離于眾生,徹底地變成“精英”讀本。不管怎么講,在一個商業主義甚囂塵上的文化語境中,短篇小說的不媚俗,或者不乏悲壯地抵抗平庸的精神狀態,實在是讓我們稱道和欣慰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