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松波,男,漢族,湖南新寧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著有詩集《有一盞燈》、《眷戀》、《靈魂沒有淡季》、《東方星座》等。獲共青團中央第九屆“五個一工程”獎。
在北海聽何述老人彈奏獨弦琴
風吹過來的時候,北海正忙著為今晚將要演出的月亮清洗梳妝。而我,依然躺在那兩棵椰子樹支起的網床上不愿起來,我在等我早已約好的何述老人。
北海,寬闊的海面是月亮演出的移動舞臺。
北海,有著現代化的港口,有著斑斕不一的珊瑚,有著圓潤剔透的南珠,還有綿軟如雪的銀灘,但這些都不為我所動,我只為何述老人演奏獨弦琴的絕活而迷戀,而忘返。
何述老人來了,帶著一根簡單的弦,一把普通的琴。這綿延十里的海灘,將是他今晚的演出舞臺。
老人并不急于彈琴,也不說話,只看著我寬厚地笑,好像要我先讀懂他一弦一琴的滄桑人生。說實話,按我的閱歷,無論如何也是無法讀懂他的人生的,我只好回敬他傻笑,并用鼓勵、期盼的眼神告訴他,我是,為他的琴聲而來,我想做他一輩子琴聲的唯一聽眾。
演出無人報幕,就那么一個期盼的眼神就可以開始了。月亮隨著漁家姑娘的裊娜身姿翩翩起舞,月光無拘無束地在弦上盡情地流瀉,我看見老人靈巧的手指也隨著光在弦上游走如梭。顫悠的琴聲,牽引著一排又一排白浪涌來,高山流水,濤走云飛,海浪和沙灘擇機相愛,小漁船輕輕歸來,向岸訴說著離別的思念……我安靜地倚著椰樹,任琴聲自由溫潤地纏繞。此時,連咸味的空氣也被這神奇的音樂稀釋到最佳狀態。
無法模擬的琴聲如天籟絲絲縷縷,好像從云中垂下來,蕩滌著我的靈魂。云,這月亮的霓裳,在何述老人的身后左邊一朵,右邊一朵,迎風舞蹈。聽著琴聲,今夜我已沒有故鄉。我要穿越這音樂的森林,把握住人生來來去去的風雨,然后,以一縷閃電的姿勢定格自己。只有這樣,我游離的思緒才能在這根單弦的引領下回到家的根部。
音樂還在繼續,京族三島人生動的勞動、愛情場面在音樂中若隱若現。一個熱愛音樂的民族,就是熱愛生活的民族,我不敢想象,如果沒有這獨弦琴,沒有獨弦琴彈奏出的優雅韻律,勤勞、聰穎、勇敢的京族,那該是怎樣的一個民族?
我的目光一直聚集在老人的手上,作為一個徹底的浪漫主義者,我仍驚訝于他那根神奇的指頭,怎么可以在一根弦上調彈出萬千氣象?怎么可以用一根弦就能完美無缺地演奏出人世間的美麗和憂傷?在何述老人贊美生活的自信眼神里,我找到了釋懷的答案,那就是智慧積蓄、彰顯的力量。
風,收攏了翅膀,潮水緩緩而退,琴聲也慢慢隱去,一切又歸于以往的平靜。
別了何述老人,我滿意地踏上了歸途。我想,盡管在海邊的臨時住所有些潮濕和陰冷,但今晚的夢一定是干爽暖和的。
荔江灣
河流是有生命和靈陛的。我心中的荔江,年復一年,從未停止過流淌和抒情。
誰說河流是個永不回頭的孩子?荔江灣,就是荔江高歌千里駐足回望的地方。駐足回頭意味著什么呢?在我看來,那是一種低調的眷戀。
在荔浦生活的那些日子,每一天,風都會從十指流過。當三月的雨水布好一幕幕良辰美景時,荔江彎彎,蜿蜒在我的夢里頭。而夢里枕著的,盡是它粼粼的濤聲和豪華柔軟的水草。
微風吹來了,有月的夜晚,星星落在水面上,閃著碎銀,整個荔江灣猶如一個碩大的銀盆。那如夢的青山也不甘寂寞,拽著我忽遠忽近的思緒潛入水底,巡回漢朝……
當陽光遇到陽光的日子,在九月的深處,帶一本泛黃的詩集去荔江灣垂釣,一邊讀詩,一邊釣魚,不管是否能釣到魚,要的是那份放逐鄉野的愜意心情。不遠處,花香漸濃,鳳尾竹飄動秀發,任江水盡興梳妝。
當然,心情不爽的時候也要去荔江灣。此刻的荔江灣,收起了往日的笑容,舟楫無語,江水靜流。似乎在用緘默陪我幽坐,似乎我的心事,只有它才能真正讀懂。
就這樣,我和荔江灣朝夕相處,我發現我已很留戀它了。
就這樣,我和荔江灣相依為命,它已成為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溫柔部分。
我是一個流浪的詩人,正值英年,卻常常想到百年以后的事情。百年以后,如果能夠得到上蒼眷顧,讓我相伴天下這等美景,靈魂就真的沒有淡季了!
荔江日夜不停地奔流,到了荔江灣的拐彎處,行速明顯放緩,通過短暫的歇息、調整,迂回的眷戀與思考后,馬上漂亮地甩尾而去。河流皆如此,一個人在面對坎坷和逆流時,就更應該正確地對待人生的拐彎處,冷靜分析思考后的抉擇,靈魂才會有更為美妙的下一個出口。
河流自有河流的眷戀,荔江灣用癡情丈量我留在它兩岸的青春。而我,對于自己的鐘愛,我也會用我自己的方式對荔江灣表達傾情的愛慕,盡管我那蹩腳的分行文字,不能作出最為完美的詮釋。
我想我這輩子是無法忘記荔江灣了,無法忘記它的包容與睿智,無法忘記它的沉靜和思辨,如果忘記了,那么以后所有的日子都將遭遇陌生。
荔江灣,漂泊旅程中我隋有獨鐘的碼頭啊,在夢里眺望你的時候,我已把你當成故鄉,我多么希望坐在那里的人,永遠是我。
梵凈山走筆
梵天凈土,說的就是梵凈山。
梵凈山的名字具有濃厚的佛教色彩,緣何而起,我們不得而知。
梵凈山有九十九條溪流,或白練懸空,或叮咚垂滴,或涓涓細流,向世人呈現著一場水的盛宴。九十九條溪流,放射狀流向比遠方更遠的遠方,有了九十九條溪流,肯定就有九十九個夢想,每一個夢想都蕩漾著佛光,每一條溪流都吟唱著頌詩般的梵樂。
形如巨筍的石柱,狀若冊籍的萬卷書山,依山望母的太子石,還有極其珍貴的黔金絲猴,都是梵凈山的主人。我敢肯定,在這些主人的背后,一定,藏著許多秘而不宣的傳奇。
蒼茫的云海,有著仙境般的誘惑,給人深淵一般的想象。大風吹來,浩瀚云海翻卷出萬千氣象,如潮水漲落有序,似樂章澎湃激蕩……云海中若隱若現的壁立石崖,此刻是打撈靈魂的舟楫,還是丈量天穹高度的尺碼?謎底無人能知,只知道在梵凈山讀云,就是在讀一種起起落落的人生,讀一種令人難以捉摸的情感。
梵凈山,人類的一方凈土。到過這里的人們,心靈都會得到不同程度的凈化。
在這個喧囂的塵世上,有著太多的紛爭和霸權,該拿什么來拯救和醫治那些躁動不安的靈魂以及夾雜著邪惡的欲望?梵凈山不語,答案在世代友好雜居這里的少數民族同胞純凈的心里,在不斷創造和諧進程的天上心平氣和,和為貴,和為真、善、美。
看著朝拜者的香火燒到云天之上時,我在想,一柱香的生命,不就是我們身邊過往的日子和日子所包含的一切,化為灰燼后,恩怨了無。
麻雀的早晨
麻雀,屬于天空。我們孩童時的伙伴,在現實和記憶之間,已成為活潑、樸素、平易的詞匯。
麻雀的早晨,是麻雀與陽光親和的早晨。早晨的陽光若隱若現,記錄著它們翻飛的剪影和流浪的痕跡。它們從屋檐上飛下來,走幾步,又飛一下,小小的腦袋,如同我文章里的逗號,為了生存,機敏而又不失時機地前后張望。
麻雀的出現,與早晨的一切是多么相宜啊。我不忍打擾它們,如一棵樹,靜靜地立在遠處。在高樓林立的都市,這人與自然和諧的一幕,也許是一種幸福,可我貧乏得找不到形容這種幸福的詞語。
麻雀的早晨,是麻雀和微風交談的早晨。晨風習習,如一把靈巧的梳子,梳理著它們的羽毛以及有趣的覓食往事。它們交談的內容,我無法聽懂,我估摸著大概與環境氣候變化有關,與今夜到哪里安家有關。
一只麻雀受傷了,我想為它寫詩。可面對它這樣的處境,寫詩,就是一件美麗與哀傷并存且無法言說的事情了。淡藍的早晨,是麻雀給我的心情。有了明朗舒際的心情,我就不會迷失,不會忐忑不安,我要伸出救助之手,找尋昨夜盛滿它淚水的青綠闊葉。今天早晨,趁陽光還沒爆裂、瓜藤未及松手、蜘蛛忙于紡織婚紗的瞬間,我唯一的決定就是接它回家,和它做一對彼此都認為相好的鄰居。
遠親不如近鄰,盡管麻雀形不驚人、貌不壓人、聲不迷人,但與麻雀在一起的日子,它卻成了我不愿失散的親人!
一首老歌伴著一壺老酒
思鄉的夜晚,寂靜得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似的。窗外一片漆黑,我不想點燈,室內也是一片漆黑,我喜歡在黑夜里獨自想著白天的故鄉。思緒飄飛,村莊樸素的面容和母親躬耕稻田的模樣,都一一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配合著這靜夜的黑,如一幀幀黑白老照片。
這樣的夜晚,寂寞而又漫長,沒有人能體會到我坐在書房一動不動的情景。睡不著,干脆不睡了。那么,就讓一首老歌伴著一壺老酒渡我回故鄉吧!
歌聲起了,月亮在韻味悠長的歌詞里穿行,在白蓮般的云朵里穿行。故鄉高高壘起的谷堆,一串串掛在矮墻上的紅辣椒以及石碾里的糯米糍粑粑,在月色的輝映下,已成為大地純正的秋色。秋色的邊緣,母親安靜地坐在谷堆旁,給我們講那些過去的事情。一遍遍,過去的事情,在老歌里打滿了補丁,有些我是認不出來的了,如母親菜園子里那些卑微的草。
在這個世上,母愛恐怕是游子眷戀故鄉的唯一根源。
自從母親把我帶到這個世上的那一刻起,母愛就通過流淌的方式,把嘮叨、眼神、炊煙、牽掛等等因子,完美地植入了我的心田。從此,不管我走到哪里,故鄉和母愛都在我的行囊中。哦,故鄉因母親而存在,母親因故鄉而高大!
向母親,向故鄉表達愛和思念的方式有很多,我想母親,想故鄉的時候,就愛聽像今夜這首滾動播放的《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這首老歌是母親在我年少時教我的,老歌里有母親的身影,老歌里有故鄉的氣息,幾十年了,一直都縈繞心頭,難以忘懷。
父親是個能干的人,平時極喜釀酒。不管是紅薯酒,還是苞谷酒,在他的操持下,即使盛在再粗糙的碗里,也會變得醇香盈盈。
老歌邁著舒緩的調子引我幾杯下肚后,鄉路便彎彎曲曲從我的醉眼里鋪展開來。父親站在鄉路盡頭的村口,大大方方地唱著令樹葉聽了也會害羞的山野情歌。父親是從成都某部隊轉業回來的,當時部隊要留他,可他說舍不得故鄉,舍不得母親和我。
父親嗜煙。嗆人的旱煙鍋,可以點亮天上的星星。
父親性格剛烈,如我今夜喝的老酒。離開故鄉許多年后,記得一次回鄉看望二老,走的時候,父親置辦了一桌上好的酒席為我餞行。酒過三巡,父親突然拉著我的手哭了,哭得像孩子……我有些驚惶失措,有些羞愧難當,原來對于父親我還是不懂的。其實,外表山樣剛強的他,內心卻布滿了柔軟的月光。
今夜,一首老歌伴著一壺老酒,帶著我的思念滯心靈的向往又回了一趟故鄉。感謝老歌,感謝老酒,我愿就此在感恩中酩酊不醒。
哦,母親如歌,父親似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