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春天,夏潔開始戀愛,醫生季楠,像他身上的白大褂一樣干凈簡單,對待感情也像對待病癥一樣認真負責。
一
報上說封橋的那天,夏潔在北京。
是參加上崗前一個業務培訓,整整兩個月。剛開始,一個人,全陌生,倒有些異樣的驚喜。但培訓進行到一半時,她開始想那個城市了。
唐朝暉是早一年來的同事,不太熟悉,存他號碼,是因為來北京前一晚,整個寫字樓就他倆加班。他很紳士地送她到家,出于禮貌告訴他電話,讓他到了給個平安短信。
但今天突然打給他電話,還是有點冒昧吧。
還沒等她為自己的冒昧確定個理由,唐朝暉在電話那邊說:夏潔,想家吧!電話里的氣氛像燈光一樣溫暖,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里,有一些安定溫暖的感觸,總是尤為珍貴,哪怕瞬間,或是來自陌生。
只不過明明是有些激動的,夏潔卻不知說什么好。
唐朝暉似乎懂得,他說,嗯,我給你讀下今天的晚報吧。
6月23日的晚報上說,那座老橋,下個月要封鎖十個月維修了。夏潔的思維在電話里飛回那個城市,想象承載了百年來往的橋被阻隔后,對人們生活的影響,她還想到了唐朝暉,他回家要經過老橋的,橋封了,每天上班,就得繞半個城,從另一座橋上才能過去。
在孤單的北京去想那半個城的距離時,感覺真的很遙遠,可在唐朝暉的讀報聲中,夏潔的心里卻升起一些莫名又貼近心靈的東西。
二
整整一個月,唐朝暉都會讀一刻鐘的晚報,夏潔的時光在他的聲音里安寧地過去。
回來的夏潔,第一天上班時,在電梯里朝唐朝暉微笑了,淺淺的,卻仿佛相識數年。此后,不知不覺中,在很多小事上,他們的心都似乎在貼近互知。
他們不用約定,就會同時加班到很晚,回去的路上不用扯天氣道世景地寒暄,就能夠彼此明白,兩人更加在意和享受的,就是這一份清寧。
老橋封了,讓很多事情都變得周折了。有時候,他們說好早上去吃某小店的早餐的,可等唐朝暉繞過半個城后再來時,時間不夠了。還有晚上一塊兒加班后再回家,她明明是一天比一天習慣等他平安到家的電話,明明等的都是一樣的時間,可夏潔就感覺那個電話讓她一天比一天等得久。
那晚大雪,兩人在橋這端分手時,他看著她,她欲言又止,終于只是說,等你電話。
窗外飛雪如羽,夏潔裹著毛毯坐在沙發里,等過了平常要等的時間都不見他的電話,她打過去,他也沒接。她開始惶恐不安,白天在公司里聽人討論,說天冷路面一到晚上就結凍了,防滑鏈都脫銷。
快一點時,電話響了,聽到唐朝暉聲音的那一剎那,她哭了。
他說出租車出了故障壞在最偏僻的那段路上,他和司機的電話竟然都沒有電了,他跑到加油站,才聯系上她。
夏潔放下電話后,不顧一切地跑出去,攔車去接他。
這一晚,一個城,兩個人,沒有岸,好溫暖。
三
橋那邊,明年春天會有一個樓盤開盤,廣告語是“我永遠在春天等你”,夏潔和唐朝暉去看過,說好要在那里買房,然后結婚,再然后老橋也該修好通車了,他們可以每天一起步行過老橋回家。仿佛許多許多美好,都在等一個最合適的時機來完成。
公司總部派下新老總,自傲又冷漠,常常可以為一點大家都不在意的小事,一個細小又細小的原因,而夸大了錯誤讓員工難堪。
人緣好的唐朝暉也不例外,一次僅因為他下班時沒關電腦,老總在會上讓他寫檢討。唐朝暉辭職了,新工作在老橋那一端,唐朝暉有些不想去。夏潔說,朝暉,我以后也要去那邊的啊,我們的家要在那里啊。
從此,為了見面,他們中總有一個人得繞半個城。每次見面,他們的手都緊緊地牽著,仿佛再也不愿分開。
但是越是向往厚實的溫暖,就越是提醒著深冬冷得可怕。這個冬天似乎特別漫長,終于每每繞半個城后,彼此想說的話,就不知不覺在路上跑丟了。
有一天,唐朝暉公司有要事,夏潔下班后就直接回家了,早早地就鉆進被子里睡了。第二天夏潔從保安處知道,昨晚唐朝暉去接過她,然后又一個人走了。
夏潔想打電話說她只是想讓他更好地工作,不用記掛著她才先回的家,拿起電話后,卻又覺得他該是懂得的,而且即使不懂得,他昨晚也該跟她說他要來的啊,他沒說,她突然也就覺得道歉也不該說。
老橋還沒有修好,穿過圍網看過去,有一些破敗,像一顆擁有美好愿望卻還是傷痕累累的心一樣。
四
終于從沉默變成彼此責怪。唐朝暉去外地出差,剛好夏潔也去了,等唐朝暉趕回來時,就錯過了樓盤預付定金的時間,他們也錯過了春天入住幸福的機會。
她怪他,他也怪她,然后開始吵,夏潔哭了,哭了很久,朝暉才說對不起。
對不起,在淚水后往往是沒有意義的吧。他們回到最初,以橋為界,一個人在這端,一個人在那端,不相約,不聚集。
唐朝暉生日那天,她猶豫了一天,傍晚還是打電話給他說一起吃個飯。可他卻又驚訝又冷淡,且有好幾個不能來的理由。夏潔尷尬地笑,說那就算了。
不久,老橋開封了,但因為年老,承載力不夠,只允許行人和非機動車通行。
夏潔很想去走走那橋,走過去看一看,看一看那邊的人。但是那天,她走到橋中央還是停下,沒有再往前走。
返回時,她數著自己的腳步,一共兩千多步。她第一次覺得,要連接兩岸,即使不繞那半個城,即使有橋通行,也是很難的,因為橋兩端的人,或許可以走出第一步,甚至走到第兩千步,但是就算走到兩千步,也不一定就能繼續走下去。
第三年春天,夏潔開始戀愛,醫生季楠,像他身上的白大褂一樣干凈簡單,對待感情也像對待病癥一樣認真負責。
五
半年后,夏潔和季楠結婚。安然的幸福讓夏潔偶爾站在這岸遠眺對岸,開始覺得對岸景象的模糊。
很久后的一天,夏潔和季楠散步時竟然不知不覺地走上老橋。夏潔當時感覺好奇怪,三年后重新走上橋的感覺,竟淡得像初冬的陽光,像江面的風,沒有半點的難過和牽絆。
只是她沒想到,她會在橋上看到唐朝暉,她也沒想到,她看到他的時候,眼里會盛滿驚喜、溫暖、周折,以及一切。
夏潔感覺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回至從前。她連對季楠介紹一下都沒有想起,季楠看見她的表情,似乎知道她或許是需要單獨和不遠處那位朋友說說話的,便保持他向來的大度,轉身往回走,輕輕在她身邊說,我就在那邊,等你。
她難過,又難過,不停地對自己說,我只問他一句話,就好。
夏潔是了解唐朝暉的,她知道他一直以來也一定是只敢走到橋中央就不敢再往前走,她真的就想要問問他,為什么不走過來一次?這橋的長度,遠遠不及當年的半個城。
但就在她想要問時,唐朝暉卻轉身要回家了。瞬間,她淚如雨下。然后,突然有一個聲音在心底響起,等不愛了,就好過了。她意識到自己和唐朝暉,原來各自沿岸獨行已經很久很久了,即使終于相連,即使終于能解釋,但似乎也都沒有什么未來的意義了。
最后她還是抬起頭,淚眼閃爍地對唐朝暉背影說了一句:朝暉,我回去了,天晚了,你也早點回吧。
唐朝暉轉身,有她眼里剛剛盛滿的驚喜、溫暖、周折,以及一切。但是,她已轉身奔向季楠,她沒有看見。
沿岸而行的兩道風景,總是有原因才不能連接的,比如橋老要修,比如橋通了卻只走了兩千步,還比如轉身的時間不一致……
責編/宿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