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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

2010-01-01 00:00:00
小說林 2010年4期

[作者介紹]

川端康成,日本新感覺派作家,著名小說家。出生在大阪。幼年父母雙亡,后祖父母和姐姐又陸續病故。他一生漂泊無著,心情苦悶憂郁,逐漸形成了感傷與孤獨的性格,這種內心的痛苦與悲哀成為后來川端康成文學的陰影很深的底色。在東京大學國文專業學習時,參與復刊《新思潮》(第6次)雜志。1924年畢業。同年和橫光利一等創辦《文藝時代》雜志,后成為由此誕生的新感覺派的中心人物之一。新感覺派衰落后,參加新興藝術派和新心理主義文學運動,一生創作小說100多篇,中短篇多于長篇。作品富抒情性,追求人生升華的美,并深受佛教思想和虛無主義影響。早期多以下層女性作為小說的主人公,寫她們的純潔和不幸。后期一些作品寫了近親之間、甚至老人的變態情愛心理,表現出頹廢的一面。

成名作小說《伊豆的舞女》(1926)描寫一個高中生“我”和流浪人的感傷及不幸生活。名作《雪國》(1935—1937)描寫了雪國底層女性形體和精神上的純潔和美,以及作家深沉的虛無感。其他作品還有《淺草紅團》(1929—1930)、《水晶幻想》(1931)、《千只鶴》(1949—1951)、《山之音》(1949—1954)和《古都》(1961—1962)等。

川端擔任過國際筆會副會長、日本筆會會長等職。1957年被選為日本藝術院會員。曾獲日本政府的文化勛章、法國政府的文化藝術勛章等。“以非凡的銳敏表現了日本人的精神實質”,于196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已有多部作品在中國翻譯出版。

在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三年之后,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突然采取含煤氣管自殺的形式離開了人世,川端康成未留下只字遺書。

[頒獎詞]

陛下、閣下、女士們、先生們:

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者,是日本的川端康成先生。一八九九年,他生于大阪這座工業大城市,父親是位頗有教養的醫生,對文學也饒有興趣。由于雙親的驟然去世,川端先生成了孤兒,自幼即失去良好的教育環境,由住在郊外、體弱多病、雙目失明的祖父收養。雙親的不幸亡故,從日本重視血統的角度來看,具有雙重意義。這無疑影響了川端先生的整個人生觀,也成為他日后研究佛教哲理的原因之一。

早在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求學時,川端先生便立志要當作家。專心致志、鍥而不舍,是置身文學之道。而川端先生可謂范例。二十七歲時,發表《禮贊青春》、《敘述一個學生的故事》的短篇小說,使他一舉成名。清秋時節,主人公孤零零一人去伊豆旅行,和一個貧窮低微、受人輕蔑的小舞女邂逅,萌發一屢憐愛之情。小舞女敞開她純真的心扉,示以一種清純而深切的愛。這一主題,仿佛一曲悲涼的民謠,反復詠嘆,在川端先生以后的作品中,幾經變化,一再出現。通過這些作品,表示了作家本人的價值觀。多年以后,川端康成先生終于越過日本國境,在遙遠的海外也獲得了聲譽。不過,到目前為止,川端先生的作品譯成他國文字的,實際上只有三個中篇和若干短篇。這顯然因為移譯是樁艱辛難為的工作,同時也由于翻譯工作好比一個網眼很粗的篩子,經過這道篩子,川端康成先生那富有表現力的文字,便失卻許多韻味。盡管如此,迄今已譯出的幾部作品,仍能充分傳達出川端先生個性獨具的典型風貌。

正像已逝的前輩作家谷崎潤一郎一樣,川端康成先生顯然受到歐洲近代現實主義文學的洗禮,同時也立足于日本古典文學,對純粹的日本傳統體裁,顯然加以維護和繼承。川端的敘事筆調中,有一種纖巧細膩的詩意。溯其淵源,蓋源出于十一世紀日本的紫氏部所描繪的包羅萬象的生活場景和風俗畫面。

川端康成先生以擅長觀察女性心理而備受贊賞。他的這一卓越才能,表現在《雪國》和《千鶴》這兩部中篇小說里。從兩部作品濃艷的插曲里,我們可以發現作家輝煌而杰出的才能,細膩而敏銳的觀察力,和編織故事的巧妙而神奇的能力。描寫技巧在某些方面勝過了歐洲。讀他的文章,令人聯想起日本繪畫。因為川端極為欣賞纖細的美,喜愛用那種筆端常常悲哀、兼具象征性語言來表現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倘如把外在行為的虛無比作漂浮在水面上的荇藻,那么,在川端的散文中,可以說反映出俳句這種玲瓏剔透的純粹日本式的藝術。我們對日本人的傳統觀念及其本質,幾乎一無所知,似乎無法領略川端作品的奧蘊。然而,讀了他的作品,又似乎覺得,他在氣質上同西歐現代作家有某些相似之處。說到這一點,我們腦海里首先浮現出來的,便是屠格涅夫。因為屠格涅夫也是位多愁善感的作家,在新舊世界交替之際,他以其偉大的才能,懷著厭世的情緒,對社會加以詳盡的描繪。

川端先生的《古都》,也是一部引人注目的作品,完成于六年前,已譯成瑞典文。故事的梗概是,幼女千重子因雙親窮苦,遭到遺棄,由商人太吉郎夫婦收留,照日本傳統的老規矩撫養成人。千重子為人正派,對自己的身世已暗自懷疑,促成多愁善感的情緒。按日本民間的迷信說法,棄兒會淪為終身不幸,她常為此苦惱不已。而且,千重子又是個孿生女兒,所以多背負一層受人恥笑的標志。有一天,千重子在京都郊外的北山,遇見當地一個美少女。她發現那正是她的孿生姐妹。嬌生慣養的千重子同身材健美、自食其力的苗子,逾越社會地位的懸殊,情投意合,和睦相處。由于兩人容貌驚人的相似,鬧出一些陰差陽錯的誤會。故事的背景放在京都,描寫了四季節慶的勝景盛事。從櫻花盛開的春天到白雪紛飛的冬季,歷經一年的時日。因此,京都這座古城自身便成為作品里的登場人物。京都是日本的故都,天皇及其臣僚曾住在那里。千年之后的今天,風流繁華的圣地,以其不可侵犯的地位而保存下來,也是能工巧匠技藝精純的發源地。并且,現在以一個旅游城市而為人所愛。川端先生以毫不夸張的感傷,動人心弦的手法,敏銳細膩的感覺,將那些神社佛閣、工匠薈萃的古老街道,庭院建筑、植物園內種種風物,予以精心描繪,作品充滿詩情畫意。

川端先生經歷了日本最終的失敗,想必他認識到,需要有進取精神,應當發展生產力和開發勞動力。在戰后全盤美國化的過程中,川端先生通過自己的作品,以穩健的筆調發出呼吁:為了新日本應當保存某些古代的美與民族的個性。這無論從他悉心描繪京都的宗教儀式,或是挑選傳統的和服腰帶花樣,我們都可以感到他的意向,作品所表現的種種情景,即使作為文獻記錄,也是難能可貴的。有的讀者也許會注意到這樣一個極其特殊的細節,即美國駐軍在植物園內大興土木,把園子也長久關閉不開。一旦重新開放,優雅的林蔭路,兩旁楠木依然如故,有些中產階級市民便去觀賞,看看如今是否還能使那些熟悉這夾道楠木的人依舊賞心悅目。

由于川端康成先生的獲獎,日本第一次躋身于諾貝爾文學獎獲將國家的行列。這一決定有兩點重要意義:其一,川端以卓越的藝術手法,表現了具有道德倫理價值的文化思想;其二,川端先生在架構東方與西方之間精神橋梁上,做出了貢獻。

川端先生:

這份獎狀,旨在表彰您以敏銳的感受,高超的敘事技巧,表現了日本人的精神實質。

今天,我們不勝欣悅,能在這座講壇上,歡迎您這位光榮的遠方來客。

我謹代表瑞典科學院,衷心向您祝賀,并請您接受將由國王陛下親自頒發的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

1968年12月10日

瑞典皇家文學院常務理事 安德斯·奧斯特林

[作品欣賞]

伊豆的舞女

道路變得曲曲折折的,眼看著就要到天城山的山頂了,正在這么想的時候,陣雨已經把叢密的杉樹林籠罩成白花花的一片,以驚人的速度從山腳下向我追來。

那年我二十歲,頭戴高等學校的學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紋的上衣,圍著裙子,肩上掛著書包。我獨自旅行到伊豆來,已經是第四天了。在修善寺溫泉住了一夜,在湯島溫泉住了兩夜,然后穿著高齒的木屐登上了天城山。一路上我雖然出神地眺望著重疊群山、原始森林和深邃幽谷的秋色,胸中卻緊張地悸動著,有一個期望催我匆忙趕路。這時候,豆大的雨點開始打在我的身上。我沿著彎曲陡峭的坡道向上奔行。好不容易才來到山頂上北路口的茶館,我呼了一口氣,同時站在茶館門口呆住了。因為我的心愿已經圓滿地達到,那伙巡回藝人正在那里休息。

那舞女看見我佇立在那兒,立刻讓出自己的坐墊,把它翻個身擺在旁邊。

“啊……”我只答了一聲就坐下了。由于跑上山坡一時喘不過氣來,再加上有點驚慌,“謝謝”這句話已經到了嘴邊卻沒有說出口來。

我就這樣和舞女面對面地靠近在一起,慌忙從衣袖里取出了香煙。舞女把擺在她同伙女人面前的煙灰缸拉過來,放在我的近邊。我還是沒有開口。

那舞女看去大約十七歲。她頭上盤著大得出奇的舊發髻,那發式我連名字都叫不出來,這使她嚴肅的鵝蛋臉顯得非常小,可是又美又調和。她就像頭發畫得特別豐盛的歷史小說上姑娘的畫像。那舞女一伙里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兩個年輕的姑娘,另外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男人,穿著印有長岡溫泉旅店商號的外衣。

到這時為止,我見過舞女這一伙人兩次。第一次是在前往湯島的途中,她們正到修善寺去,在湯川橋附近碰到。當時年輕的姑娘有三個,那舞女提著鼓。我一再回過頭去看望她們,感到一股旅情滲入身心。然后是在湯島的第二天夜里,她們巡回到旅館里來了。我在樓梯半當中坐下來,一心一意地觀看那舞女在大門口的走廊上跳舞。我盤算著:當天在修善寺,今天夜里到湯島,明天越過天城山往南,大概要到湯野溫泉去。

在二十多公里的天城山山道上準能追上她們。我這么空想著匆忙趕來,恰好在避雨的茶館里碰上了,我心里撲通撲通地跳。

過了一會兒,茶館的老婆子領我到另一個房間。這房間平時大概不用,沒有裝上紙門。朝下望去,美麗的幽谷深得望不到底。我的皮膚上起了雞皮疙瘩,渾身發抖,牙齒在打戰。老婆子進來送茶,我說了一聲好冷啊,她就像拉著我的手似的,要領我到她們自己的住屋去。

“唉呀,少爺渾身都濕透啦。到這邊來烤烤火吧,來呀,把衣服烤烤干。”

那個房間裝著火爐,一打開紙隔門,就流出一股強烈的熱氣。我站在門檻邊躊躇了。爐旁盤腿坐著一個渾身青腫,淹死鬼似的老頭子,他的眼睛連眼珠子都發黃,像是爛了的樣子。他憂郁地朝我這邊望。他身邊舊信和紙袋堆積如山,簡直可以說他是埋在這些破爛紙里。我目睹這山中怪物,呆呆地站在那里,怎么也不能想象這就是個活人。

“讓您看到這樣可恥的人樣兒……不過,這是家里的老爺子,您用不著擔心。看上去好難看,可是他不能動彈了,請您就忍耐一下吧。”

老婆子這樣打了招呼,從她的話聽來,這老爺子多年害了中風癥,全身不遂。大堆的紙是各地治療中風癥的來信,還有從各地購來的中風癥藥品的紙袋。凡是老爺子從走過山頂的旅人聽來的,或是在報紙廣告看到的,他一次也不漏過,向全國各地打聽中風癥的療法,購求出售的藥品。這些書信和紙袋,他一件也不丟掉,都堆積在身邊,望著它們過日子。長年累月下來,這些陳舊的紙片就堆成山了。

我沒有回答老婆子的話,在爐炕上俯下身去。越過山頂的汽車震動著房子。我心里想,秋天已經這么冷,不久就將雪蓋山頭,這個老爺子為什么不下山去呢?從我的衣服上騰起了水蒸氣,爐火旺得使我的頭痛起來。老婆子出了店堂,跟巡回女藝人談天去了。

“可不是嗎,上一次帶來的這個女孩已經長成這個樣子,變成了一個漂亮姑娘,你也出頭啦!女孩子長得好快,已經這么美了!”

將近一小時之后,我聽到了巡回藝人準備出發的聲音。我當然很不平靜,可只是心里頭七上八下的,沒有站起身來的勇氣。我想,盡管她們已經走慣了路,但畢竟是女人的腳步,即使走出了一兩公里之后,我跑一段路也追得上她們,可是坐在火爐旁仍然不安神。不過舞女們一離開,我的空想卻像得到解放似的,又開始活躍起來。我向送走她們的老婆子問道:“那些藝人今天夜里在哪里住宿呢?”“這種人嘛,少爺,誰知道他們住在哪兒呀。哪兒有客人留他們,他們就在哪兒住下了。有什么今天夜里一定的住處啊?”

老婆子的話里帶著非常輕蔑的口吻,甚至使我想到,果真是這樣的話,我要讓那舞女今天夜里就留在我的房間里。

雨勢小下來,山峰開始明亮。雖然他們一再留我,說再過十分鐘,天就放晴了,可是我卻怎么也坐不住。

“老爺子,保重啊。天就要冷起來了。”我懇切地說著,站起身來。老爺子很吃力地動著他的黃色眼睛,微微地點點頭。

“少爺,少爺!”老婆子叫著追了出來,“您這么破費,真不敢當,實在抱歉啊。”她抱著我的書包不肯交給我,我一再阻攔她,可她不答應,說要送我到那邊。她隨在我身后,匆忙邁著小步,走了好長一段路,老是反復著同樣的話:“真是抱歉啊,沒有好好招待您。我要記住您的相貌,下回您路過的時候再向您道謝。以后您一定要來呀,可別忘記了。”我只不過留下五角錢的一個銀幣,看她卻十分驚訝,感到眼里都要流出淚來。可是我一心想快點趕上那舞女,覺得老婆子蹣跚的腳步倒是給我添了麻煩。終于來到了山頂的隧道。

“非常感謝。老爺子一個人在家,請回吧。”我這么說,老婆子才算把書包遞給我。

走進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紛紛地落下來。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

出了隧道口,山道沿著傍崖邊樹立的刷白的柵欄,像閃電似的蜿蜒而下。從這里望下去,山下景物像是一副模型,下面可以望見藝人們的身影。走了不過一公里,我就追上他們了。可是不能突然間把腳步放慢,我裝作冷淡的樣子越過了那幾個女人。

再往前大約二十米,那個男人在獨自走著,他看見我就停下來。

“您的腳步好快呀……天已經大晴啦。”

我放下心來,開始同那個男人并排走路。他接連不斷地向我問這問那。幾個女人看見我們兩個在談話,便從后面奔跑著趕上來。

那個男人背著一個大柳條包。四十歲的女人抱著小狗。年長的姑娘背著包袱,另一個姑娘提著小柳條包,各自都拿著大件行李。舞女背著鼓和鼓架子。四十歲的女人慢慢地也和我談起來了。

“是位高等學校的學生呢。”年長的姑娘對舞女悄悄地說。我回過頭來,聽見舞女笑著說:“是呀,這點事,我也懂得的。島上常有學生來。”這伙藝人是大島的波浮港人。他們說,春天從島上出來,一直在路上,天冷起來了,沒有做好冬天的準備,所以在下田再停留十來天,就從伊東溫泉回到島上去。我一聽說大島這個地方,愈加感到了詩意,我又看了看舞女的美麗發髻,探問了大島的各種情況。

“有許多學生到我們那兒來游泳。”舞女向結伴的女人說。

“是在夏天吧?”我說著轉過身來。

舞女慌了神,像是在小聲回答:“冬天也……”“冬天?”

舞女還是看著結伴的女人笑。

“冬天也游泳嗎?”我又說了一遍,舞女臉紅起來,可是很認真的樣子,輕輕地點著頭。

“這孩子,糊涂蟲。”四十歲的女人笑著說。

沿著河津川的溪谷到湯野去,約有二十公里下行的路程。越過山頂之后,群山和天空的顏色都使人感到了南國風光,我和那個男人繼續不斷地談著話,完全親熱起來了。過了獲乘和梨本等小村莊,可以望見山麓上湯野的茅草屋頂,這時我決心說出了要跟他們一起旅行到下田。他聽了非常高興。

到了湯野的小客棧前面,四十歲的女人臉上露出向我告別的神情時,他就替我說:“這一位說要跟我們結伴走哩。”

“是呀,是呀。旅途結成伴,世上多情誼。像我們這些無聊的人,也還可以替您排憂解悶呢。那么,您就進來休息一下吧。”她隨隨便便地回答說。姑娘們一同看了我一眼,臉上沒有露出一點意外的神情,沉默著,帶點兒害羞的樣子望著我。

我和大家一起走上小旅店的二樓,卸下了行李。鋪席和紙隔扇都陳舊了,很臟。

從樓下端來了。她坐在我面前,滿臉通紅,手在顫抖,茶碗正在從茶托上歪下來,她怕倒了茶碗,乘勢擺在鋪席上,茶已經灑出來。看她那羞愧難當的樣兒,我愣住了。

“唉呀,真討厭!這孩子情竇開啦。這這……”四十歲的女人說著,像是驚呆了似的蹙起眉頭,把抹布甩過來。舞女拾起抹布,很呆板地擦著席子。

這番出乎意外的話,忽然使我對自己原來的想法加以反省。我感到由山頂上老婆子挑動起來的空想,一下子破碎了。

這當兒,四十歲的女人頻頻地注視著我,突然說:“這位書生穿的藏青碎白花紋上衣真不錯呀。”于是她再三盯著問身旁的女人:“這位的花紋布和民次穿的花紋是一樣的,你說是吧?不是一樣的花紋嗎?”然后她又對我說:“在家鄉里,留下了一個上學的孩子,現在我想起了他。這花紋布和那孩子身上穿的一樣。近來藏青碎白布貴起來了,真糟糕。”

“上什么學校?”

“普通小學五年級。”

“哦,普通小學五年級,實在……”

“現在進的是甲府的學校,我多年住在大島,家鄉卻是甲斐的甲府。”

休息了一小時之后,那個男人領我去另一個溫泉旅館。直到此刻,我只想著和藝人們住在同一家小旅店里。我們從街道下行,走過好一大段碎石子路和石板路,過了小河旁邊靠近公共浴場的橋。橋對面就是溫泉旅館的院子。

我進入旅館的小浴室,那個男人從后面跟了來。他說他已經二十四歲,老婆兩次流產和早產,嬰兒死了,等等。由于他穿著印有長岡溫泉商號的外衣,所以我認為他是長岡人。而且看他的面貌和談吐風度都是相當有知識的,我就想象著他大概是出于好奇或者愛上賣藝的姑娘,才替她們搬運行李跟了來的。

洗過澡我立刻吃午飯。早晨八點鐘從湯島出發,而這時還不到下午三時。

那個男人臨走的時候,從院子里向上望著我,和我打招呼。

“拿這個買些柿子吃吧。對不起,我不下樓啦。”我說著包了一些錢投下去。他不肯拿錢,就要走出去,可是紙包已經落在院子里,他回過頭拾起來。

“這可不行啊。”他說著把紙包拋上來,落在茅草屋頂上。我又一次投下去。

他就拿著走了。

從傍晚起下了一場大雨。群山的形象分不出遠近,都染成一片白,前面的小河眼見得混濁了,變成黃色,發出很響的聲音。我想,雨這么大,舞女們不會串街賣藝了,可是我坐不住,又進了浴室兩三次。住屋微暗不明,和鄰室隔的紙扇開了個四方形的口子,上梁吊著電燈,一盞燈供兩個房間用。

在猛烈雨聲中,遠方微微傳來了咚咚的鼓聲。我像要抓破木板套似的把它拉開了,探出身子去。鼓聲仿佛離得近了些,風雨打著我的頭。我閉上眼睛側耳傾聽,尋思鼓聲通過哪里到這兒來。不久,我聽見了三弦的聲音;聽見了女人長長的呼聲;聽見了熱鬧的歡笑聲。隨后我了解到藝人們被叫到小旅店對面飯館的大廳去了,可以辨別出兩三個女人和三四個男人的聲音。我等待著,想那里一演完,就要轉到這里來吧。

可是那場酒宴熱鬧異常,像是要一直鬧下去。女人的尖嗓門時時像閃電一般銳利地穿透暗夜。我有些神經過敏,一直敞開著窗子,癡呆地坐在那里。每一聽見鼓聲,心里就亮堂了。

“啊,那舞女正在宴席上啊。她坐著在敲鼓呢。”

鼓聲一停就使人不耐煩。我沉浸到雨聲里去了。

不久,也不知道是大家在互相追逐呢還是在兜圈子舞蹈,紛亂的腳步聲持續了好一會兒,然后又突然靜下來。我睜大了眼睛,像要透過黑暗看出這片寂靜是怎么回事。

我心中煩惱,那舞女今天夜里不會被糟蹋嗎?我關上木板套窗上了床,內心里還是很痛苦。又去洗澡,胡亂地洗了一陣。雨停了,月亮現出來。被雨水沖洗過的秋夜,爽朗而明亮。我想,即使光著腳走出浴室,也還是無事可做。這樣度過了兩小時。

第二天早晨一過九時,那個男人就到我的房間來了。我剛剛起床,邀他去洗澡。

南伊豆的小陽春天氣,一望無云,晴朗美麗,漲水的小河在浴室下方溫暖地籠罩于陽光中。我感到自己昨夜的煩惱像夢一樣。我對那個男人說:

“昨天夜里你們歡騰得好晚啊。”

“怎么,你聽見了啊?”

“當然聽見了。”

“都是些本地人。這地方上的只會胡鬧亂叫,一點兒也沒趣。”

他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沉默了。

“那些家伙到對面的浴場來了。你瞧,他們好像注意到這邊,還在笑哩。”

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我朝河那邊的公共浴場望去。有七八個人光著身子,朦朧地浮現在水蒸氣里面。

忽然從微暗的浴場盡頭,有個裸體的女人跑出來,站在那里,做出要從脫衣場的突出部位跳到河岸下方的姿勢,筆直地伸出了兩臂,口里在喊著什么。她赤身裸體,連塊毛巾也沒有。這就是那舞女。我眺望著她雪白的身子,它像一棵小桐樹似的,伸長了雙腿,我感到有一股清泉洗凈了身心,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哧哧笑出聲來。她還是個孩子呢。是那么幼稚的孩子,當她發覺了我們,一陣高興,就赤身裸體地跑到日光下來了,踮起腳尖,伸長了身子。我滿心舒暢地笑個不停,頭腦澄清得像刷洗過似的。微笑長時間掛在嘴邊。

由于舞女的頭發過于茂盛,我一直認為她有十七八歲,再加上她被打扮成妙齡女郎的樣子,我的猜想就大錯特錯了。

我和那個男人回到我的房間,不久,那個年長的姑娘到旅館的院子里來看菊花圃。

舞女剛剛走在小橋的半當中。四十歲的女人從公共浴場出來,朝她們倆人的方向望著。

舞女忽然縮起了肩膀,想到會挨罵的,還是回去的好,就露出笑臉,加快腳步回頭走。

四十歲的女人來到橋邊,揚起聲音來叫道:“您來玩啊!”

年長的姑娘也同樣說著:“您來玩啊!”她們都回去了。可是那個男人一直坐到傍晚。

夜里,我正和一個卸下了紙頭的行商下圍棋,突然聽見旅館院子里響起了鼓聲。

我馬上站起身來。

“串街賣藝的來了。”

“哼哼,這些角色,沒道理。喂,喂,該我下子啦。我已經下在這里。”紙商指點著棋盤說。他入迷地在爭勝負。

在我心神恍惚的當兒,藝人們似乎就要回去了,我聽見那個男人從院子里喊了一聲:“晚上好啊!”

我到走廊里向他招手。藝人們悄聲私語了一陣,然后轉到旅館門口。三個姑娘隨在那個男人身后,順序地道了一聲“晚上好”,在走廊上垂著手,像藝妓的樣子行個禮。

我從棋盤上看出我的棋快要輸了。

“已經沒有辦法了。我認輸。”

“哪里會輸呢,還是我這方不好啊。怎么說也還是細棋。”

紙商一眼也不朝藝人那邊看,一目一目地數著棋盤上的目數,愈加小心在意地下著子。女人們把鼓和三弦擺在房間的墻角里,就在象棋盤上玩起五子棋來。這時我本來贏了的棋已經輸了。可是紙商仍然死乞白賴地要求說:

“怎么樣?再下一盤,再請你下一盤。”

但是我一點意思也沒有,只是笑了笑,紙商斷了念頭,站起身走了。

姑娘們向棋盤這邊靠攏來。

“今天夜里還要到哪里去巡回演出?”

“還想兜個圈子。”那個男人說著朝姑娘們那邊看看。

“怎么樣,今天晚上就到此為止,讓大家玩玩吧。”

“那可開心,那可開心。”

“不會挨罵嗎?”

“怎么會,就是到處跑,反正也不會有客人。”

她們下著五子棋什么的,玩到十二點鐘以后才走。

舞女回去之后,我怎么也睡不著,頭腦還是清醒異常,我到走廊里大聲叫著:

“紙老板,紙老板!”

“噢……”快六十歲的老爺子從房間里跳出來,精神抖擻地答應了一聲。

“今天夜里下通宵。跟你說明白。”

我這時充滿非常好戰的心情。

已經約好第二天早晨八點鐘從湯野出發。我戴上在公共浴場旁邊買的便帽,把高等學校的學生帽塞進書包,向沿街的小旅店走去。二樓的紙隔扇整個地打開著,我毫不在意地走上去,可是藝人們都還睡在鋪墊上。我有些慌張,站在走廊里愣住了。

在我腳跟前那張鋪墊上,那舞女滿面通紅,猛然用兩只手掌捂住了臉。她和那個較大的姑娘睡在一張鋪上,臉上還殘留著昨晚的濃妝,嘴唇和眼角滲著紅色。這頗有風趣的睡姿沁入我的心胸。她眨了眨眼側轉身去,用手掌遮著臉,從被窩里滑出來,坐到走廊上。

“昨晚謝謝您!”她說著,漂亮地行了禮,弄得我站在那兒不知怎么是好。

那個男人和年長的姑娘睡在一張鋪上。在看到這以前,我一點都不知道這兩個人是夫婦。

“非常抱歉。本來打算今天走的,可是今天晚上要接待客人,我們準備延長一天。您要是今天非動身不可,到下田還可以和您見面。我們決定住在甲州屋旅店里,您立刻就會找到的。”四十歲的女人在鋪墊上直起身子說。我感到像被人遺棄了。

“不可以明天走嗎?我預先不知道媽媽要延長一天。路上有個伴兒總是好的。明天一塊兒走吧。”那個男人說。

四十歲的女人也接著說:“就這么辦好啦。特意要和您一道的,沒有預先跟您商量,實在抱歉。明天哪怕落雹也要動身。后天是我的小寶寶在路上死去的第四十九天,我心里老是惦念著這斷七的日子,一路上匆匆忙忙趕來,想在那天前到下田做斷七。跟您講這件事真是失禮,可我們倒是有意外的緣分,后天還要請您上祭呢。”因此我延緩了行期,走到樓下去。為了等大家起床,我在骯臟的賬房間里跟旅店的人閑談,那個男人來邀我出去散散步。沿街道稍微向南行,有一座漂亮的小橋。憑著橋欄桿,他談起了他的身世。他說,他曾經短期參加了東京一個新流派的劇團,聽說現在也還常常在大島港演劇。他說他們的行李包里刀鞘像條腿似的拖在外面。因為在廳房里還要演堂會。大柳條包里裝的是衣裳啦、鍋子茶碗之類的生活用品。

“我耽誤了自己的前程,竟落到這步田地,可是我的哥哥在甲府漂亮地成家立業了,當上一家的繼承人。所以我這個人是沒人要的了。”“我一直想您是長岡溫泉人呢。”

“是嗎?那個年長的姑娘是我的老婆,她比你小一歲,十七啦。在旅途上,她的第二個孩子又早產了,不到一個星期就斷了氣,我女人的身體還沒有復原。那個媽媽是她的生身母親,那舞女是我的親妹妹。”“哦,你說你有個十四歲的妹妹……”“就是她呀,讓妹妹來干這種生計,我很不愿意,可是這里面還有種種緣故。”

然后他告訴我,他叫榮吉,妻子叫千代子,妹妹叫薰子。另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叫百合子,只有她是大島生人,雇來的。榮吉像是非常傷感,露出要哭的臉色,注視著河灘。

我們回來的時候,洗過了脂粉的舞女正俯身在路邊拍著小狗的頭。我表示要回自己的旅館里去。

“你去玩啊。”

“好的,可是我一個人……”

“你跟哥哥一道去嘛。”

“我馬上去。”

沒多久,榮吉到我的旅館來了。

“她們呢?”

“女人們怕媽媽嘮叨。”

可是我們剛一擺五子棋,幾個女人已經過了橋,急急忙忙上樓來了。像平素一樣,她們殷勤地行了禮,坐在走廊上躊躇著,第一個站起來的是千代子。

“這是我的房間。請別客氣,進來吧。”

藝人們玩了一小時,到這個旅館的浴室去。她們一再邀我同去,可是已有三個年輕女人在,我推托了。后來,舞女馬上又一個人跑上來,轉告了千代子的話:

“姐姐說,要你去,給你擦背。”

我沒有去,跟舞女下五子棋。下得意外地好,榮吉和別的女人們循環賽,她可以不費力地勝過他們。五子棋我下得很好,一般人下我不過。跟她下,用不著特意讓一手,心里很愉快。因為只我們兩個人,起初她老遠地伸手落子,可是漸漸她忘了形,專心地俯身到棋盤上。她那頭美得有些不自然的黑發都要碰到我的胸部了。突然她臉一紅。

“對不起,要挨罵啦。”她說著把棋子一推,跑出去了。這時,媽媽站在公共浴場前面。千代子和百合子也慌忙從浴室出來,沒上二樓就逃了回去。

這一天,榮吉在我的房間里從早晨玩到傍晚。淳樸而似乎很親切的旅館女掌柜忠告我說,請這樣的人吃飯是白浪費。

晚上我到小旅店去,舞女正跟媽媽學三弦。她看到我就停下,可是聽了媽媽的話又把三弦抱起來。每逢她的歌聲略高一些,媽媽就說:

“我不是說過,用不著提高嗓門嗎!”

榮吉被對面飯館叫到三樓廳房去,正在念著什么,從這里可以看得見。

“念的是什么”

“謠曲呀。”

“好奇怪的謠曲。”

“那是個賣菜的,隨你念什么,他也聽不懂。”

這時,住在小旅店里的一個四十歲上下的鳥店商人打開了紙隔扇,叫幾個姑娘去吃菜。舞女和百合子拿著筷子到隔壁房間去吃鳥店商人剩下的雞火鍋。她們一起向這個房間回來時,鳥店商人輕輕拍了拍舞女的肩膀。媽媽露出了一副很兇的面孔說:

“喂喂,不要碰這孩子,她還是個黃花閨女啊。”

舞女叫著老伯伯老伯伯,求鳥店商人給她讀《水戶黃門漫游記》。可是鳥店商人沒多久站起身來走了。她一再說“給我讀下去呀”,可是這話她不直接跟我說,好像請媽媽開口托我似的。我抱著一種期望,拿起了通俗故事本。舞女果然趕忙靠到我身邊。

我一開口讀,她就湊過臉來,幾乎碰到我的肩頭,表情一本正經,眼睛閃閃發光,不眨眼地一心盯住我的前額。這似乎是她聽人家讀書的習氣,剛才她和鳥商人也幾乎把臉碰在一起。這個我已經見過了。這雙黑眼珠的大眼睛閃著美麗的光輝,是舞女身上最美的地方。雙眼皮的線條有說不出來的漂亮。其次,她笑得像花一樣,笑得像花一樣這句話用來形容她是逼真的。

過了一會兒,飯店的侍女來接舞女了。她換了衣裳,對我說:“我馬上就回來,等我一下,還請接著讀下去。”她到外面走廊里,垂下雙手行著禮說:“我去啦。”“你可千萬不要唱歌呀。”媽媽說。她提著鼓微微地點頭。媽媽轉過身來對我說:“現在她恰巧在變嗓子。”舞女規規矩矩地坐在飯館的二樓上,敲著鼓。從這里看去,她的后影好像就在隔壁的廳房里。鼓聲使我的心明朗地躍動了。

“鼓聲一響,滿房里就快活起來了。”媽媽望著對面說。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同樣到那邊大廳去了。

過了一小時的工夫,四個人一同回來。

“就是這么點……”舞女從拳頭里向媽媽的手掌上倒出了五角零碎的銀幣。我又讀了一會兒《水戶黃門漫游記》。他們又談起了旅途上死去的嬰兒,據說,那孩子生來像水一樣透明,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可是還活了一個星期。

我仿佛忘記了他們是巡回藝人之類的人,既沒有好奇心,也不加輕視,這種很平常的對他們的好感,似乎沁入了他們的心靈。我決定將來什么時候到他們大島的家里去。他們彼此商量著:“可以讓他住在老爺子的房子里。那里很寬敞,要是老爺子讓出來,就很安靜,永遠住下去也沒關系,還可以用功讀書。”然后他們對我說:我們有兩間小房子,靠山那邊的房子是空著的。

而且說,到了正月里,他們要到波浮港去演戲,可以讓我幫幫忙。

我逐漸了解到,他們旅途上的心境并不像我最初想象的那么艱難困苦,而是帶有田野氣息的悠閑自得。由于他們是老小一家人,我更感到有一種骨肉之情維系著他們。

只有雇來的百合子老是羞羞怯怯的,在我的面前悶聲不響。

過了半夜,我離開小旅店,姑娘們走出來送我。舞女給我擺好了木屐。她從門口探出頭來,望了望明亮的天空。

“啊,月亮出來啦……明天到下田,可真高興啊,給小孩做斷七,讓媽媽給我買一把梳子,然后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哩。你帶我去看電影好吧?”對于沿伊豆地區相模川各溫泉場串街的藝人來說,下田港這個城市總是旅途的故鄉,漂浮著使他們戀戀不舍的氣息。

藝人們像越過天城山時一樣,各自攜帶著同樣的行李。媽媽用手腕子摟著小狗的前腳,它露出慣于旅行的神情。走出湯野,又進入了山區。海上的朝日照耀著山腰。我們眺望著朝日的方向。河津的海濱在河津川的前方明朗地展開了。

“那邊就是大島。”

“你看它有多么大,請你來呀。”舞女說。

也許是由于秋季的天空過于晴朗,臨近太陽的海面像春天一樣籠罩著一層薄霧。

從這里到下田要走二十公里路。暫時間海時隱時現。千代子悠閑地唱起歌來。

路上他們問我,是走比較險峻可是約近兩公里的爬山小道呢,還是走方便的大道,我當然要走近路。

林木下鋪著落葉,一步一滑,道路陡峭得挨著胸口,我走得氣喘吁吁,反而有點豁出去了,加快步伐,伸出手掌拄著膝蓋。眼看著他們一行落在后面了,緊緊地跟著我跑。

她走在后面,離我一兩米遠,既不想縮短這距離,也不想再落后。我回過頭去和她講話,她好像吃驚的樣子,停住腳步微笑著答話。舞女講話的時候,我等在那里,希望她趕上,可是她也停住腳步,要等我向前走她才邁步。道路曲曲折折,愈加險阻了,我越發加快了腳步,可是舞女一心地攀登著,依舊保持著一兩米的距離。群山靜寂。其余的人落在后面很遠,連話聲也聽不見了。

“你在東京家住哪兒?”“沒有家,我住在宿舍里。”

“我也去過東京,賞花時節我去跳舞的。那時還很小,什么也不記得了。”

然后她問東問西:“你父親還在嗎?”“你到甲府嗎?”等等。她說到了下田要去看電影,還談起那死了的嬰兒。

這時來到了山頂。舞女在枯草叢中卸下了鼓,放在凳子上,拿手巾擦汗。她要撣撣腳上的塵土,卻忽然蹲在我的腳邊,抖著我裙子的下擺。我趕忙向后退,她不由得跪下來,彎著腰替我渾身撣塵,然后把翻上來的裙子下擺放下去,對站在那里呼呼喘氣的我說:“請您坐下吧。”就在凳子旁邊,成群的小鳥飛了過來。四周那么寂靜,只聽見停著小鳥的樹枝上枯葉沙沙地響。

“為什么要跑得這么快?”

舞女像是覺得身上熱起來。我用手指咚咚地叩著鼓,那些小鳥飛走了。

“啊,想喝點水。”

“我去找找看。”

可是舞女馬上又從發黃的叢樹之間空著手回來了。

“你在大鳥的時候做些什么?”

這時舞女很突然地提出了兩三個女人的名字,開始談起一些沒頭沒腦的話。她談的似乎不是在大島而是在甲府的事,是她上普通小學二年級時小學校的一些朋友,她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又等了約十分鐘,三個年輕人到了山頂,媽媽更落后了十分鐘才到。

下山時,我和榮吉特意遲一步動身,慢慢地邊談邊走。走了約一里路之后,舞女又從下面跑上來。

“下面有泉水,趕快來吧,我們都沒喝,在等著你們呢。”

我一聽說有泉水就跑起來。從樹蔭下的巖石間涌出了清涼的水。女人們都站在泉水的四周。

“快點,請您先喝吧。我怕一伸手進去會把水弄渾了,跟在女人后面喝,水就臟啦。”媽媽說。

我用雙手捧著喝了冷冽的水,女人們不愿輕易離開那里,擰著手巾擦干了汗水。

下了山一走進下田的街道,出現了好多股燒炭的煙。大家在路旁的木頭上坐下來休息。舞女蹲在路邊,用桃紅色的梳子在梳小狗的長毛。

“這樣不是把梳子的齒弄斷了嗎?”媽媽責備她說。

“沒關系,在下田要買把新的。”

在湯野的時候,我就打算向舞女討取插在她前發上的這把梳子,所以我認為不該用它梳狗毛。

道路對面堆著好多捆細竹子,我和榮吉談起正好拿它們做手杖用,就搶先一步站起身來。舞女跑著追過來,抽出一根比她人還長的粗竹子。

“你干什么?”榮吉問她,她躊躇了一下,把那根竹子遞給我。

“給你做手杖。我挑了一根挺粗的。”

“不行啊!拿了粗的,人家立刻會看出是偷的,被人看見不糟糕嗎?送回去吧。”

舞女回到堆竹子的地方,又跑回來。這一次,她給我拿來一根有中指粗的竹子。接著,她在田埂上像脊背給撞了一下似的,跌倒在地,呼吸困難地等待那幾個女人。

我和榮吉始終走在前頭十多米。

“那顆牙可以拔掉,換上一顆金牙。”忽然舞女的聲音送進我的耳朵里。回過頭一看,舞女和千代子并排走著,媽媽和百合子稍稍落后一些。千代子好像沒有注意到我在回頭看,繼續說:

“那倒是的。你去跟他講,怎么樣?”

他們好像在談我,大概千代子說我的牙齒長得不齊整,所以舞女說可以換上金牙。

她們談的不外乎容貌上的,說不上對我有什么不好,我都不想豎起耳朵聽,心里只感到親密。她們還在悄悄地繼續談,我聽見舞女說:

“那是個好人呢。”

“是啊,人倒是很好。”

“真正是個好人。為人真好。”

這句話聽來單純而又爽快,是幼稚地順口流露出感情的聲音。我自己也能天真地感到我是一個好人了。我心情愉快地抬起眼來眺望著爽朗的群山。眼瞼里微微覺得痛。

我這個二十歲的人,一再嚴肅地反省到自己由于孤兒根性養成的怪脾氣,我正因為受不了那種令人窒息的憂郁感,這才走上到伊豆的旅程。因此,聽見有人從社會的一般意義說我是個好人,真是說不出的感謝。快到下田海邊,群山明亮起來,我揮舞著剛才拿到的那根竹子,削掉秋草的尖子。

路上各村莊的入口豎著牌子——“乞討的江湖藝人不得入村。”

一進下田的北路口,就到了甲州屋小旅店。我隨著藝人們走上二樓,頭上就是屋頂,沒有天花板,坐在面臨街道的窗口,頭要碰到屋頂。

“肩膀不痛吧?”媽媽好幾次盯著舞女問。“手不痛吧?”舞女做出敲鼓時的美麗手勢。

“不痛。可以敲,可以敲。”“這樣就好啦。”

我試著要把鼓提起來。

“唉呀,好重啊!”

“比你想象的要重。比你的書包要重些。”舞女笑著說。

藝人們向小旅店里的人們親熱地打著招呼。那也盡是一些藝人和走江湖的。下田這個港口像是些候鳥的老窩。舞女拿銅板給那些搖搖晃晃走進房間來的小孩子。我想走出甲州屋,舞女就搶先跑到門口,給我擺好木屐,然后自言自語似的悄聲說:“帶我去看電影啊。”

我和榮吉找一個游手好閑的人領路,一直把我們送到一家旅館去,據說旅館主人就是以前的區長。洗過澡之后,我和榮吉吃了有鮮魚的午飯。

“你拿這個去買些花給明天忌辰上供吧。”我說著拿出個紙包,裝著很少的一點錢,叫榮吉帶回去,因為為了我必須乘明天早晨的船回東京,我的旅費已經用光了。我說是為了學校的關系,藝人們也就不好強留我。

吃過午飯還不到三小時就吃了晚飯,我獨自從下田向北走,過了橋。我登上下田的富士山,眺望著港灣。回來的路上順便到了甲州屋,看見藝人們正在吃雞肉火鍋。

“哪怕吃一口也好嗎,女人們用過的筷子雖然不干凈,可是過后可以當做笑話談。”媽媽說著從包裹里拿出小碗和筷子叫百合子去洗。

大家又都談起明天恰好是嬰兒的第四十九天,請我無論怎樣也要延長一天再動身,可是我拿學校做借口,沒有應允。媽媽翻來覆去地說:“那么,到冬天休假的時候,我們劃著船去接您。請先把日期通知我們,我們等著。住在旅館里多悶人,我們用船去接您。”屋里只剩下千代子和百合子的時候,我請她們去看電影,千代子用手按著肚子說:“身子不好受,走了那么多的路,吃不消啦。”她臉色蒼白,身體像是要癱下來了。百合子拘謹地低下頭去。舞女正在樓下跟著小旅店的孩子們一起玩。她一看到我,就去央求媽媽讓她去看電影,可是接著垂頭喪氣的,又回到我身邊來,給我擺好了木屐。

“怎么樣,就叫她一個人陪了去不好嗎?”榮吉插嘴說。但是媽媽不應允。為什么帶一個人去不行呢,我實在覺得奇怪。我正要走出大門口的時候,舞女撫摸著小狗的頭。我難以開口,只好做出冷淡的神情。她連抬起頭來看我一眼的氣力好像都沒有了。

我獨自去看電影。女講解員在燈泡下面念著說明書。我立即走出來回到旅館去。

我胳膊肘拄在窗檻上,好久好久眺望著這座夜間的城市,城市黑洞洞的。我覺得從遠方不斷微微地傳來了鼓聲。眼淚毫無理由地撲簌簌落下來。

出發的早晨七點鐘,我正在吃早飯,榮吉就從馬路上招呼我了。他穿著印有家徽的黑外褂,穿上這身禮服似乎專為給我送行。女人們都不見,我立即感到寂寞。榮吉走進房間里來說:“本來大家都想來送行的,可是昨天夜里睡得很遲,起不了床,叫我來道歉,并且說冬天等著您,一定要請您來。”街上秋天的晨是冷冽的。榮吉在路上買了柿子,四包敷島牌香煙和熏香牌口中清涼劑送給我。

“因為我妹妹的名字叫薰子。”他微笑著說。“在船上橘子不大好,柿子對于暈船有好處,可以吃的。”“把這個送給你吧。’我摘下便帽,把它戴在榮吉頭上,然后從書包里取出學生帽,拉平皺折,兩個人都笑了。

快到船碼頭的時候,舞女蹲在海濱的身影撲進我的心頭。在我們走近她身邊以前,她一直在發愣,沉默地垂著頭。她還是昨夜的化妝,愈加動了我的感情,眼角上的胭脂使她那像是生氣的臉上顯出了一股幼稚的嚴峻神情。榮吉說:“別的人來了嗎?”舞女搖搖頭。

“她們還都在睡覺嗎?”

舞女點點頭。

榮吉去買船票和舢板票的當兒,我搭訕著說了好多話,可是舞女往下望著運河入海的地方,一言不發。只是我每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就連連用力點頭。這時,有一個小工打扮的人走過來,聽他說:“老婆婆,這個人可不錯。”“學生哥,你是去東京的吧,打算拜托你把這個婆婆帶到東京去,可以嗎?滿可憐的一個老婆婆。她兒子原先在蓮臺寺的銀礦做工,可是倒霉碰上這次流行感冒,兒子和媳婦都死啦,留下了三個孫子。怎么也想不出辦法,我們商量著還是送她回家鄉去。她家鄉在水戶,可是老婆婆一點也不認識路,要是到了靈岸島,請你把她送上開往上野去的電車就行啦。麻煩你呀,我們拱起雙手重重拜托。唉,你看到這種情形,也要覺得可憐吧。”老婆婆癡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背上綁著一個奶娃兒,左右手各牽著一個小姑娘,小的大概三歲,大的不過五歲的樣子。從她那齷齪的包袱皮里,可以看見有大飯團子和咸梅子。五六個礦工在安慰著老婆婆。我爽快地答應照料她。

“拜托你啦。”

“謝謝啊!我們本應當送她到水戶,可是又做不到。”

礦工們說了這類話向我道謝。

舢板搖晃得很厲害,舞女還是緊閉雙唇向一邊凝視著。我抓住繩梯回過頭來,想說一聲再見,可是也沒說出口,只是又一次點了點頭。舢板回去了。榮吉不斷地揮動著剛才我給他的那頂便帽。離開很遠之后,才看見舞女開始揮動白色的東西。

輪船開出下田的海面,伊豆半島南端漸漸在后方消失,我一直憑倚著欄桿,一心一意地眺望著海面上的大島。我覺得跟舞女的離別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婆婆怎么樣啦?我探頭向船艙里看,已經有好多人圍坐在她身旁,似乎在百般安慰她。我安下心來,走進隔壁的船艙。風浪很大,一坐下來,就常常向左右歪倒。船員在到處分發小鐵盆。我枕著書包躺下了。頭腦空空如也,沒有了時間的感覺。淚水撲簌簌地滴在書包上,連臉頰都覺得涼了,只好把枕頭翻轉過來。我的身旁睡著一個少年。

他是河津的一個工場老板的兒子,前往東京準備投考,看見我戴著第一高等學校的學生帽,對我似乎很有好感。談過幾句話之后,他說:“您遇到什么不幸的事嗎?”“不,剛剛和人告別。”我非常坦率地說。讓人家見到自己在流淚,我也滿不在乎。

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在安逸的滿足中靜睡。

海上什么時候暗下來我也不知道,燈光已經亮起來。皮膚感到冷,肚里覺得餓了,那少年給我打開了竹皮包著的菜飯。我好像忘記了這不是自己的東西,拿起紫菜飯卷就吃起來,然后裹著少年的學生斗篷睡下去。我處在一種美好的空虛心境里,不管人家怎樣親切對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著。我想明天清早帶那老婆婆到上野車站給她買票去水戶,也是極其應當的。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

船艙的燈光熄滅了。船上載運的生魚和潮水的氣味越來越濃。在黑暗中,少年的體溫暖著我,我聽任淚水向下流。我的頭腦變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來,以后什么都沒有留下,只感覺甜蜜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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